第二十三章 得意
    待到八月時,如懿已能陪著皇帝木蘭秋狩,策馬揚鞭了。她便在那一年,以自己春風(fēng)得意的眼,再度撞上了凌云徹落魄的面容。</br>  彼時凌云徹已到木蘭圍場待了很長的一段時日,木蘭圍場是一處水草豐美,禽獸繁衍的草原,雖然皇帝每年都要率王公大臣、八旗精兵到這里舉行秋狩,但過了這一陣熱鬧,這里除了浩瀚林海、廣袤草原,平日里便極少有人來往,只得與落葉山風(fēng)、禽獸野獸為伴了。</br>  這于凌云徹?zé)o疑是一重極大的痛苦,而更讓他難以忍受的,是背著這樣香艷而猥瑣,屈辱的罪名離開了宮廷,所以當(dāng)如懿在圍場隨扈的苦役之中看見凌云徹消瘦而胡子拉碴的面龐時,亦不覺驚了目,驚了心。</br>  彼時人多,皇帝攜了和親王弘晝,十九歲的三阿哥永璋,十四歲的四阿哥永珹,十二歲的五阿哥永琪,還有一眾親貴大臣,正準備逐鹿圍場,行一場盡興的秋狩,如懿便和幾位阿哥的生母跟隨在后,望著眾人策馬而去的方向,露出期待的笑容。</br>  綠筠笑色滿目,道:“沒想到五阿哥年紀最小,跑起馬來一點兒都不輸給兩個哥哥呢?!?lt;/br>  海蘭靦腆道:“小孩子家的,哥哥們讓著他罷了?!?lt;/br>  玉妍亦不肯示弱:“是么?怎么我瞧著四阿哥跑得最快呀!”</br>  綠筠素知玉妍心性,便也只是一笑置之:“四阿哥跟著嘉貴妃吃了那么多李朝的山參進補,體格能不好么?等下怕是老虎也打得死了。要好好兒在皇上面前顯露一手呢?!?lt;/br>  玉妍揚一揚手中春蝶般招展的娟子,掩口笑道:“能顯什么身手呢?大阿哥和二阿哥不在了,三阿哥這位長子這么顯眼,哪里輪得到咱們的四阿哥呢?”</br>  綠筠聞言便有些不悅,自從孝賢皇后喪禮時三阿哥被申飭,一直是綠筠的一塊心并不是。且皇帝漸有年事,對立太子一說抑或是立長一說十分忌諱,大阿哥永璜便是死在這個忌諱上,誰又敢再提呢。</br>  綠筠的臉色冷了又冷,即刻向著如懿,一臉恭順道:“嘉貴妃是越發(fā)愛說笑了,都是皇上繃著她。咱們的孩子再好,也渤是臣下的料子,哪里比得上皇后娘娘的十二阿哥呢。且不說十二阿哥在襁褓之中,便是五阿哥也是極好的呢?!?lt;/br>  如懿與海蘭對視一眼,亦不作聲。這些年如何用心教導(dǎo)永琪,如何悉心培育,且在人前韜光養(yǎng)晦,積蓄十?dāng)?shù)年的功夫,豈可一朝輕露?便也是含笑道:“這個時候不看狩獵,說這些沒影子的話做什么呢?”</br>  皇帝獵興最盛,跟隨的侍衛(wèi)和親貴們心下明白,便故意越跑越慢,扯開了一段距離,前頭盡數(shù)是圍場上放養(yǎng)的各色禽獸,以鹿、麋、羊、兔、獐為多,更有幾頭蓄養(yǎng)的半大豹子混雜其中,以助興致。</br>  那些溫馴的牲畜如何能入皇帝的眼,唯有那金色的奔竄的半大豹子,才讓皇帝熱血沸騰,他正策馬疾追,橫刺里一匹不知馬的馬匹疾奔而過,鬃發(fā)油亮,身形高大,馬色如霜紈一般,直如一道雪白閃電橫刺而過。相形之下,連御馬也被比得溫馴而矮小。</br>  皇帝眸中大亮,興奮道:“哪兒來的野馬?真乃千里駒!”他手中馬鞭一揚,重重道:“此馬良駿,看朕怎么收服它!”</br>  皇帝素來愛馬,又深感御馬溫馴不夠雄峻,眼見此良駒,怎不心花怒放,眾人深知皇帝脾氣,亦不敢再追!</br>  策馬奔過紅松洼,丘陵連綿起伏,皇帝原本有盡讓侍眾們跟著一段距離,奈何那野馬性烈,奔跑飛快,皇帝一時急起來,也顧不得后頭,加緊揚鞭而去。</br>  很快奔至一茂密林中,落葉厚積,道路逐漸狹小,跑得再快的馬也不知不覺放慢了腳步,緩步悠悠。北方高大的樹木林葉厚密,蔽住了大部分陽光,只偶有幾點斑駁的亮點灑落,像金色的銅錢,晃悠悠亮得灼目。四周逐漸安靜,身后的馬蹄聲,旌旗招展聲,呼呼的風(fēng)聲都遠離了許多,唯有漸漸陰郁潮濕的空氣與干燥的夏末的風(fēng)混合,夾雜著藤蘿灌木積久腐敗的氣息,不時刺激著鼻端。</br>  四下渺然,一時難覓野馬蹤影。皇帝有些悻悻,正欲轉(zhuǎn)身,只見左前方灌木叢中有一皮色雪白的小東西在隱隱竄動,皇帝一眼瞥見是只野兔,卻不愿輕易放過,立刻搭箭而上。然而,在他的箭嘯聲未曾響起之時,另一聲更低沉的箭羽刺破空氣的聲響死死鉆入了他的耳際。</br>  皇帝一驚之下本能地矮下身子,緊緊伏在馬背上,一支綠幽幽的暗箭恰好掠過皇帝的金翎頭盔?!斑恰钡囊宦曒p脆的響,似乎是什么東西斷了。</br>  是有人在施放冷箭!</br>  皇帝尚未回過神來,另一聲箭響再度響起?;实壅唏R往前,只見前頭灌木叢中仰起一張野馬的臉。那是一張受到驚嚇后激起突變的臉,它面孔扭曲,前蹄高高揚起,朝著正前方的皇帝當(dāng)胸踢來。皇帝有一瞬間的猶疑,若是向前,難免受到驚馬的傷害,便是拔箭射殺也來不及;而后頭逼來的利箭,已經(jīng)讓他無從躲避,更不得退后。</br>  只那么一瞬,皇帝便覺得一股勁風(fēng)襲來,有人將自己從馬上撲了下來,在地上滾了兩下,避過了那隨后追來的一支冷箭。皇帝在驚魂未定中看清了救自己的那張臉,熟悉,卻一時想不到名字,只得脫口而出道:“是你!”</br>  凌云徹護住皇帝,道:“微臣凌云徹護駕來遲,還請皇上恕罪?!?lt;/br>  這一巨大的響動,顯然是刺激到了前方灌木叢中的那匹發(fā)性的野馬,未經(jīng)馴化的馬匹身上腥臭的風(fēng)漸漸逼近。</br>  若是尋常,那是不必怕的。比之凌云徹的赤手空拳,皇帝有弓箭在手。然而,在轉(zhuǎn)身的瞬間,皇帝才發(fā)現(xiàn)落馬之時背囊散開,弓雖在手,但箭卻四散落了一地,連最近的一支也離了兩三尺遠。而那高高踢起的鐵蹄,幾乎已要落在自己三步之前!</br>  凌云徹有一瞬的絕望,難道一番苦心,真要葬送在野馬蹄下?他的意志只軟弱了片刻,念及再兇猛也不過是匹野馬而已,立刻冷靜而堅決道:“微臣會護著皇上!”</br>  他的話音未落,只見斜刺里一個人影貼著草皮滾過,大喊了一聲:“皇阿瑪”,便擋在了身前。同時,一支長箭在身后放出,正中前方野馬的額頭中心,直貫入腦,只聽一聲狂嘯,那野馬劇痛之下驚跳數(shù)步,終于隨著額頭一縷濃血的流出,倒地而亡。</br>  皇帝長長地松了一口氣,只覺得冷汗淋漓,濕透了衣裳。片刻,他終于回過神來,才發(fā)現(xiàn)五子永琪張開雙臂,死死擋在那野馬奔襲過來的方向,而四子永珹背著箭囊趕了過來,伏地道:“兒臣救駕來遲,皇阿瑪沒事吧?”</br>  皇帝從箭翎的顏色上分辨出那是永珹的箭,不覺驚喜交加,緊緊攬住永珹肩頭道:“好兒子!是朕的好兒子!”</br>  永珹激動得滿面通紅,連連謝過皇帝的夸贊。而永琪只是若無其事地站起來,松了松手腳,默默地站在兄長之后。</br>  還是凌云徹先問:“五阿哥沒有受傷吧?”</br>  永琪搖了搖頭:“皇阿瑪沒事就好?!?lt;/br>  皇帝笑了笑,顯然那笑不如對著永珹般親熱而贊許,只是隨口問:“方才你先過來搶到朕身前,怎么不先射野馬,反而只促手待著?”</br>  永琪淡然自若道:“兒臣方才的距離,拔箭已經(jīng)來不及了。而且,兒臣聽師傅說過,猛獸傷人,往往得一而止。兒臣護在皇阿瑪身前,那野馬傷了兒臣,便不會再傷害皇阿瑪了。”</br>  年方十二的孩子,這番話說來十分誠懇?;实鄄挥X動容,撫摸他的額頭:“你是個有孝心的孩子!”</br>  皇帝余悸未消地摘下自己的金翎頭盔,發(fā)現(xiàn)那金色的尾翎已經(jīng)被箭矢射斷。他示意永珹小心撿起那兩支冷箭,仔細看過,冷下臉凝道:“有沒有毒?”</br>  永珹仔細查驗了道:“無毒?!?lt;/br>  皇帝的目光在冰寒如鐵中夾雜了一絲不易發(fā)覺的恐懼與陰鷙:“誰在施放冷箭?誰想害朕?”</br>  永琪低眉順目,沉聲道:“想害皇阿瑪?shù)娜?,最終都不會得逞的?!?lt;/br>  皇帝朝四面的山坡樹林眺望著,沉默良久道:“忠于朕的人都來救朕了!害朕的人,此時一定躲得最遠!”他沉下聲,以委以重任的口吻吩咐永珹:“永珹,帶人搜遍圍場,朕就要看誰有這樣的膽子,竟敢謀害天子!”</br>  十四歲少年的臉上閃過一絲興奮的紅暈,大聲道:“是!”</br>  而永琪,只是依偎在父親身邊,扶住了他的手,緊緊護衛(wèi)他左右。</br>  皇帝走了幾步,回過頭看凌云徹:“朕記得你本來在朕身邊當(dāng)差的,為什么走的?”</br>  凌云徹有些羞赧,低頭道:“微臣被冤偷了嘉貴妃的肚兜,因此被遣來圍場做苦役。”</br>  皇帝點點頭:“朕從前不信你被冤,現(xiàn)下信了。因為覬覦朕的女人的人,是不會拼死來救朕的。跟朕回去吧,在圍場吹風(fēng)是浪費了你!”</br>  林間的風(fēng)夾雜著八月初北地的秋意,帶給皮膚低涼的溫度,卻沒有心底衍生的滾熱更暢快。凌云徹將一縷狂喜死死壓了下去,恭聲道:“微臣謹遵皇上旨意?!?lt;/br>  木蘭圍場的獵獵風(fēng)聲無法告知暗害者的身份,亦徹底敗壞了皇帝狩獵的興致。唯一可知的,不過是那野馬奔馳至林間,是有母馬發(fā)情時的體液蹭于草木之上,才引得野馬發(fā)狂而至。而那冷箭,卻是早有弓箭安放在隱蔽的林梢,以銀絲牽動,一觸即發(fā)。林場官員連連告饒,實在不知是有人安放弓箭本欲射馬才陰差陽錯危及帝君,還是真有人悉心安排這一場陰謀。但有人擅闖皇家獵場布置這一切,卻是毋庸置疑,皇帝又驚又怒,派了傅恒細細追查,然而,倉促之下,這一場風(fēng)波終究以冷箭施放者的無跡可尋而告終。</br>  自此皇帝心性更傷,偶有幾次驚夢,總道夢見當(dāng)日冷箭呼嘯而過的情景,卻不知暗害者誰,唯有利刃在背之感,如懿只得緊緊抱住了皇帝的肩,以此安慰這一場莫名驚險后的震怒與不安。</br>  待消息傳到宮中,饒是太后久經(jīng)風(fēng)波,亦驚得失了顏色,扶著福珈的手臂久久無言。</br>  福珈溫聲道:“太后安心,奴婢細細查問過,皇上一切安好,太后可以放心。奴婢也著人傳話過去,以表太后對皇上關(guān)愛之意,只是這件事……太后是否要徹查?!?lt;/br>  太后思忖片刻,斷然道:“不可!這件事皇帝自己會查,且風(fēng)口浪尖上,人人都怕惹事,警惕最高,也難查出原委。如今風(fēng)聲鶴唳,皇帝最是疑心的時候,哀家若貿(mào)然過問,反倒惹皇帝不快?!?lt;/br>  福珈心疼,亦有些怨:“太后也是關(guān)心皇上,倒怕著皇上多心似的。反而疏遠了?!?lt;/br>  太后撫著手中一把青金石嵌珊瑚如意,那觸手的微涼總是讓人在安逸中生出一縷警醒。恰如這皇家的母慈子孝,都是明面上的繁華煊赫,底下卻是那不能輕觸的冷硬隔膜。須臾,她郁郁嘆道:“畢竟不是親生,總有嫌隙,皇帝自小是個有主意的人,年長后更恨掣肘。哀家凡事能婉勸絕不硬迫。且你看他如今遴選妃嬪是何等謹慎,便知咱們的前事皇帝是有所知覺了,哀家只求女兒安穩(wěn),余者就當(dāng)自己是個只懂享受的老婆子吧?!?lt;/br>  自木蘭圍場回宮,風(fēng)波余影漸淡去,卻生出一種煊煊的熱鬧,除了凌云徹成為御前二等侍衛(wèi),深得皇帝信任之外,利益最多的便是玉妍的四阿哥永珹。首先是皇帝對玉妍的頻頻臨幸,繼而是對永珹學(xué)業(yè)和騎射的格外關(guān)照,每三日必要過問。這一年皇帝的萬壽節(jié),李朝使者來賀,皇帝便命永珹應(yīng)待。而永珹亦十分爭氣,頗得使者贊許。而最令后宮與朝野震動的是,在重陽之后,皇帝便封了永珹為貝勒。</br>  這不啻是巨石入水,引得眾人側(cè)目。因為已經(jīng)成年娶親的三阿哥永璋尚未封爵,反而是這位尚未成年的四弟拔了頭籌。而對五阿哥永琪,皇帝雖然倍加憐愛,諸多賞賜,但卻無對待永珹這般器重,所以永琪也不免黯然失色了。</br>  凌云徹回言之后,比之從前更加謹言慎行,更因少了世家子弟的紈绔習(xí)氣,皇帝十分倚重。</br>  這一日皇帝正因木蘭秋狩之事欲責(zé)罰圍場諸人,正巧三阿哥永璋前來請安,聽見皇帝龍顏震怒,欲牽連眾多,便勸了一句道:“兒臣以為此次秋狩之事查不出元兇,也是因為圍場服役之人過多,一時難以徹查?;拾斎舳钾?zé)罰了,誰還能繼續(xù)為皇阿瑪查人呢?”</br>  這話本也在情理之中,然而,皇帝經(jīng)此一事,疑心更勝從前,當(dāng)下拍案怒道:“你是朕諸子中最長,本應(yīng)是你救駕才對!一來圍場之事有疏漏,你這個長子有托管不力之嫌;二來救駕來遲則屬不孝不忠,能力庸常,不及兩個弟弟;三來事后粗漏,不能為君父分憂,反而為一已美名,輕饒輕恕,不以君父安危為念!朕要你這樣的兒子,又有何用?”</br>  皇帝這般雷霆震怒,將永璋罵得汗?jié)裰匾拢瑵M頭冷汗,只得諾諾告退。</br>  皇帝隨后便問隨侍在旁的凌云徹道:“你瞧瞧永璋這般請求輕恕木蘭圍場之人,那日冷箭之事會否與他有關(guān)?”</br>  凌云徹恭謹?shù)溃骸叭⒏缡腔噬系挠H子。”</br>  皇帝搖頭,呼吸粗重:“天家父子,不比尋常人家??蔀楦缸樱蔀榫?,亦可為伊讎!圣祖康熙爺晚年九子奪嫡之事,朕想來就驚心不已?!?lt;/br>  凌云徹道:“皇上年富力強,沒有誰敢,也沒有能力敢謀害皇上!”</br>  皇帝聽得此言,稍稍寬慰:“那木蘭圍場諸人,你覺得當(dāng)不當(dāng)罰?”</br>  凌云徹恭順著垂著眼眸,感受著孔雀花翎在腦后那種輕飄又沉著的質(zhì)感,想起在木蘭圍場那些望著月忍著屈辱受人白眼的日子,道:“有錯當(dāng)罰,有功當(dāng)賞?;噬腺p罰分明,胸中自有定奪,微臣又怎敢妄言?!?lt;/br>  皇帝笑著畫下朱批,贊許道:“甚好。”</br>  這句話不知是皇帝贊許自己的舉措還是夸獎凌云徹的慎言。凌云徹正暗自揣摩,皇帝忽而笑道:“你已年過三十,尚未成家,也不像個樣子。”他隨手一指,喚過御前一個青衣小宮女道:“茂倩,你也二十五了,快要出宮,朕就將你賜給凌侍衛(wèi)為妻,如何?”</br>  那宮女一怔,旋即跪下,眉開眼笑道:“奴婢謝過皇上?!?lt;/br>  凌云徹愣在當(dāng)?shù)?,腦中一片空白,全不知該如何反應(yīng),直到李玉在旁推他的手臂,笑瞇瞇道:“瞧凌大人,這是歡喜傻了吧?快謝恩哪!”</br>  他這才回過神來,看見皇帝已經(jīng)有些不耐煩的笑意,茫然跪下身行禮,來接受這突如其來的恩典。</br>  至此,永璋的失寵便已成定局,而永琪得了如懿與海蘭的囑咐,只潛心學(xué)業(yè),若非皇帝召喚,亦不多往皇帝跟前去。</br>  這一日,凌云徹自養(yǎng)心殿送永琪回翊坤宮,便順道來向如懿請安。如懿正在廊下看著侍女調(diào)弄桂花蜜。她靜靜立于飛檐之下,裙裾拂過地,淡淡紫色如木蘭花開,夕陽流麗蘊彩的光就在她身后,鋪陳開一天一地的華麗,更映得她風(fēng)華如雪,澹澹而開。</br>  如懿見了他便含笑:“士別三日,當(dāng)刮目相待?!?lt;/br>  凌云徹屈膝拱手,正色道:“皇后娘娘曾要微臣堂堂正正地走回來,微臣不敢辜負皇后娘娘的期望。”</br>  如懿端詳他片刻:“被北邊的風(fēng)吹得臉更黑了。但,能這樣風(fēng)光地回來就好。本宮更得多謝你,救了皇上?!?lt;/br>  云徹見她歡悅之色,不覺低下頭道:“這是微臣的本分?!?lt;/br>  “有功也不忘本,才能在皇上跟前處得長遠,你很好?!彼Φ?,“你在皇上跟前如此得臉,也是該娶親成家了,皇上親自賜婚,這是無上的榮耀,旁人求也求不來呢。”</br>  凌云徹心頭一抖,忽然一顆心便飄到了木蘭圍場的那些日子,孤清的寒夜里,常常想起的,居然是如懿含笑的清婉臉龐。</br>  那是唯一的念想,連著她的囑咐,一路引著他不惜一切也要走回紫禁城,堂堂正正地走回來。</br>  這樣的念頭不過在腦中轉(zhuǎn)了一瞬,他便按捺了下去,淡淡道:“微臣知道自己要什么,不是女人?!?lt;/br>  如懿的眸光幽然垂落,略帶惋惜地看著他:“還是因為她傷害過你的緣故么?”</br>  云徹別過臉,抿緊了薄薄的唇:“微臣不想再記得?!?lt;/br>  如懿的笑意愈加清婉,仿佛天邊明麗的霞光映照:“不想記得也好?;噬嫌暗膶m女出身尊貴,都是滿軍旗的女兒,你有這樣的妻子,對你的出身和門楣也有益。對了,你家里有誰幫你操辦喜事么?”</br>  云徹有些失神,道:“父母已在幾年前亡故,無人安排?!彼⑽⒖嘈?,“微臣終于能回到紫禁城中,不負娘娘所望,但皇上賜婚這樣的意外之喜,也實在是太意外了。”</br>  如懿意味深長地目視于他:“無論是否意外,皇上的恩賜是不容許你有一絲不悅和推脫的,茂倩是御前的人,你須得好好兒待她。”她溫然含笑,“至于你家中無人,江與彬與惢心就在京中,本宮讓他們?yōu)槟愦螯c,助你一臂之力。”</br>  云徹勉力微笑,振作精神答應(yīng):“多謝皇后娘娘美意?!彼粗畿采磉叺娜槟笐阎斜е膵雰海闹杏辛艘唤z傷感的欣喜,“雖然微臣身在圍場,但也聽說娘娘喜獲麟兒,微臣在此賀過?!?lt;/br>  如懿頷首道:“有心了?!?lt;/br>  云徹懂得地道:“彼此過得好才是最有心。”他還想再說什么,皇帝身邊的李玉已經(jīng)來傳旨,皇帝會來陪著如懿用晚膳。他即刻意識到自己的存在不合時宜,就好像翊坤宮所有描畫的鴛鴦龍鳳都是成雙成對,比翼交頸,花紋都以蓮花與合歡為主。</br>  合昏尚知時,鴛鴦不獨宿。他如何不明白這個道理,連自己,很快不也要如此么?他只得躬身,恭恭敬敬告退離去。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