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太皇太后到底還是在御醫(yī)趕來之前回過了神,否則就算御醫(yī)來了,她這個癥狀恐怕也不太好醫(yī)治。
扶著五公主的手就樂呵呵地走到案桌旁,這時她才想起來——糟了,萬一青梅丫頭畫的不好可怎么辦?雖說這京中的大家閨秀要求知書達理,可你也不能要求她們十項全能不是。太皇太后當即打定了主意哪怕是畫不好她也得給青梅把面子做足了,太皇太后都說好,誰敢說不好!誰料剛探頭一瞧,人立刻就呆住了。
五公主見老太太這般模樣,想來是不是青梅的畫差的令人夸都不好夸,決定幫個腔,便也低頭去看,只見那宣紙上一匹黑色駿馬栩栩如生,當即開心的嚷道:“妙,實在是妙,這張駿馬圖應(yīng)該好好讓那些畫師看看,什么能稱得上大作!”五公主對這些東西一竅不通,只知道青梅這匹馬畫的好看,哪里好看說不上去,反正就是很像了,多夸夸總沒錯。
“像,太像了。”太皇太后顫顫地伸出手,目光灼灼地看著那幅畫。謝云昭直覺有些奇怪,林青梅這畫畫的是不錯,可您也不用這么激動吧。誰料太皇太后突然道,“丫頭,你這丹青技藝是誰教的?”這種幾乎完美的筆法,雖然離神乎其技還稍遜一籌,畢竟這世上能夠稱為丹青大師的只有那一人,也只有他才擁有那神乎其技的畫技。
“是夫子教的。”
太皇太后立刻追問:“哪一位夫子,姓甚名誰家住何方?”
青梅只覺得這老太太是不是查戶口上癮了,但還是準備規(guī)矩的回答,可話至嘴邊時竟然才發(fā)現(xiàn)她除了知道夫子姓黃外,其他的竟然一概不知,最后只好道,“是宿州一位姓黃的夫子,其他的我也不大清楚。”
“姓黃啊……”太皇太后昏暗著眼神,喃喃自語。五公主小聲道,“莫不是皇祖母認識這位黃夫子?”
太皇太后并未接話,只是道:“去將那秋日圍獵圖拿出來吧。”年長的宮女立刻明白了意思,立刻將太皇太后最愛的畫小心翼翼地拿來。
兩名宮女將畫卷徐徐展開,青梅立刻就愣住了,一眼看出這畫就是黃夫子的手筆嘛!太皇太后見她這般神情,寬慰地笑了笑。看來她是猜對了,這丫頭真的休了個個好造化,竟然得了他的真?zhèn)鳌?br/>
“這畫你認識?”
青梅點頭,卻又搖頭,“這畫倒是第一次見,只是這畫的畫法挺熟的。”
太皇太后命人將青梅所畫的駿馬圖與這幅秋日圍獵圖并在一起,“你們看看,這兩幅畫是不是很像啊。”
五公主是兩眼一抹黑,知道這是自己的短處,干脆閉嘴不言。謝云昭雖對丹青之技不熟,但到底還是有些底子,算是半個內(nèi)行。一眼便看出這兩幅畫兒雖然畫的內(nèi)容不一樣,可那種手法真是讓人無法忘懷。謝云昭也說不清這種手法是什么,但兩幅畫的筆法似乎都在告訴你,這就是最完美的畫法,不可能有超越它們的存在,它們代表的就是完美——一種幾乎苛刻的完美技藝,雖然青梅畫的那副火候欠缺點,老太太所展的這幅則是達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
“乍眼一看,只覺得是一個人畫的,不過左邊這幅畫的更傳神了。”謝云昭實話實說。太皇太后滿意地點頭,眼神有些飄遠,伸手撫著那幅秋日圍獵圖,臉上和藹的笑容里也帶出一些滄桑,嘆道:“這還是你父皇在的時候讓國子監(jiān)的那個人畫的呢。”
先皇帝在位時國子監(jiān)的博士?
謝云昭努力地回想,卻實在是找不到哪一位姓黃的博士。可太皇太后卻不在意,只是拉著青梅的手又坐到了東廳的矮塌上,“那你都跟著黃夫子學(xué)什么啊?”
誰料過了半響,青梅都不語。太皇太后有些悶了,五公主不住地拿眼神暗示她,可青梅不為所動。
“是不是不好回答?”謝云昭神使鬼差的來了一句,說完就后悔了。誰料青梅竟然抬頭瞧他,那小眼神里分明就是在對他說:對啊對啊,你是怎么知道的?!
五公主也坐不住了,插話道,“是教了四書五經(jīng)女則?還是丹青黑白子?”
青梅無奈道,“其實沒有這樣學(xué)。”
“哦?”太皇太后來了興致,青梅看著她那模樣似乎一定要打破砂鍋問到底,便只好邊回憶著過去,邊答道: “我用了七年的時候?qū)⒎蜃訒坷锼械臅伎戳艘槐椋恳槐緯家辽俪瓕懸淮巍V劣诰烤箍戳耸裁磿殖四切鴮嵲谑翘嗔耍侍竽@么問我實在是答不上來。”
“你……”五公主先呆住了,“你……你竟然會看那么多書?”她一直以為青梅是個半文盲,原來對方是個不顯山不露水的大師么?!
謝云昭也驚了會兒,用七年的時間才抄完一屋子的書,到底是那書房太大還是她的速度很慢?可無論是哪一種,這個時間真的是讓他有些震撼。屋里的人除了青梅外,唯一一個表情從容的恐怕只有太皇太后了,從青梅開始說時她就一直和藹地看著她,仿佛對這個答案一點也不詫異,“是么,看來你以前還挨了很多板子了?”
青梅立刻側(cè)頭看著太皇太后,頓時生出一種知音之感,“哎……我天天都被打,最開始一天起碼要被打二十多下,而且只打左手。”t_t黃夫子將她的右手留下來是為了寫字,絕對不是吃飯,“直到最后一年時才好了點,不過偶爾還是會被打一下。”
“那是不是當你抄書時,只要有一處錯的,就要全部重抄一遍,而且還要單獨拿出一張紙,將之前那抄錯的地方再抄五十遍啊。”
這次輪到青梅詫異:“您怎么會知道?!”說罷,重重的點頭,“不僅是抄書這樣啊,描丹青時也是這樣。”青梅一想到那段填鴨式的學(xué)生生涯就有一種想哭的沖動。
黃夫子最喜歡干的事兒就是在她一幅畫快要畫完時,走來道:“丫頭,你這一筆是什么時候畫的?”
青梅停筆抬頭,眨眨眼,半響,呆呆道:“好久了……”
“那你還往下畫啊,你不知道畫到這一筆時你就該把這張紙給撕了么,這么明顯的敗筆你還看不出來?!你這畫的是葉子么?這是張嬸家炸的油條吧!左手伸來。”
“啪!”
一旁的東橋都不自覺地閉著眼睛,一聲戒尺響便抖一下。指縫看去,青梅卻一動不動,只是鐵青著臉,十分不好看,似在壓抑著什么。
“心浮氣躁的能做什么?小小年紀便這般,以后還得了!”黃夫子收了戒尺,“重畫!”
所以啊,當你與黃夫子這位極度完美癥患者朝夕相處后才會覺得其他人再怎么刁難你都是那么的可愛!那些無理取鬧,那些諷刺白眼,那些刁鉆耍橫,在黃夫子面前就是個渣渣!
謝云昭靜靜聽她將別莊學(xué)畫的經(jīng)歷說出,突然覺得心里有些不是滋味,頗覺得自己之前看人似乎太過偏頗了。
“呵呵,那夫子倒是個嚴厲的。”
“是啊。”青梅無比感嘆。
“那你怎么還跟著他學(xué)呢?”
太皇太后一問,謝云昭也來了興致。他雖然不是太子卻也是皇后所出,從小受的教育與太子大哥并無大異。一直以為自己與太子大哥以前因背不出經(jīng)文而被罰抄的經(jīng)歷與青梅的比起來,簡直就是脆弱的不堪一擊。不過謝云昭還是不厚道的猜,肯定是這小丫頭太笨了又喜歡偷懶,才逼得夫子如此對她。
這話他倒是全部猜對了,青梅那陣子的確是又笨又愛偷懶。前輩子她哪里見過這種文言文,加之她天生自由散漫慣了,黃夫子恨鐵不成鋼,明明是個聰明丫頭怎么就這么不上道呢?!
“除了他就沒有別人愿意教我了啊。”
小青梅那副病怏怏的身子當時任誰來看都覺得晦氣,加之青梅接受這具身子后,一時間無法很好的融入這個時代,導(dǎo)致那段日子性格古怪又詭異,怎么會有好夫子來教。就算有,大多也都是沖著崔管家給的高月錢來的。誠然一開始黃夫子來教是看著文大夫的面子,后來氣走了又被青梅勸回來,但師徒二人后面的相處,倒是黃夫子勸青梅的時候多。這丫頭動不動就摔筆不學(xué)了,氣的黃夫子拿著戒尺追著后面打。
說說聊聊,便到了晚膳的時間,青梅自然被太皇太后留下用膳,五公主與謝云昭也相陪著,太皇太后見孫子孫女都陪著自己,這頓飯自然吃得格外有滋味。桌上少了些奉承,倒是平添許多溫情。
由于有宵禁,太皇太后也不留青梅太晚。雖然說是天家,但有時候也要給百姓做個表率不是,而且第一次讓人家丫頭進宮便留太晚也說不過去。
臨走時,太皇太后又嗷了一聲,五公主很有眼色慢一步,謝云昭無奈地看著自家祖母,嘴邊幽幽嘆口氣,上前替青梅引路。
此時宮燈已點起,沿著回廊點點搖曳,四周靜靜的,偶有宮人走過,也是腳步輕輕,似有千言萬語都化在了這無邊的月色之中。
青梅目不斜視地往前走,不發(fā)一言。謝云昭卻有些心不在焉,總覺得青梅那寬大的袖擺隨風(fēng)微微鼓動,輕輕撩過自己的衣袂。
“雖然現(xiàn)在說有些遲了……”終究還是自己先開口了啊,謝云昭輕笑一聲,“但還是多謝救命之恩。”
“不用。”青梅答的爽利,“你若是能把照夜送給我就算報了這份恩了。”
謝云昭:“……你就對照夜那么執(zhí)著!!!”
青梅:“那是你沒見著奔霄那得意的樣,我就是要牽著照夜氣死它!你說說都是黑色的駿馬,照夜怎么就那么乖呢。”
“奔霄?”謝云昭來了興致,“莫非你除了玉獅子還有一匹良駒?”
“它算哪門子的良駒?”青梅嗤之以鼻,“脾氣又差,性子太烈不好馴。不過這倒也沒什么,你好心好意地對它,它倒好,頭一偏連個白眼都不給你,直接無視你!你說氣不氣人?!”
謝云昭愣了半響,終究是停下了腳步,饒有興致地看著她:“你是在說你自己么?”
青梅:“……”
將目光漸漸收回,仔細打量了一下身旁之人,見他眉目帶笑,可顯然那笑不是什么好笑。僵硬的嘴角不覺得扯了扯,終于扯出自認燦爛的笑容:“王爺說的沒錯,林青梅性子差,脾氣暴,愛記仇,目無尊長不順禮教,不愛讀書不愛練字不愛女紅不愛管家,若不是遇到個負責(zé)夫子,也就白丁一名。就這么一個女的,說到底不過是百無一用;而王爺您生的玉樹臨風(fēng),又飽讀詩書,恭而不難,安而不舒,遜而不諂,寬而不縱,惠而不儉,直而不徑,謙謙君子,溫潤如玉。可怎么偏偏叫一個百無一用的人救了一命呢?”
“你……”謝云昭低聲狠狠道,“你果然還是這般蠻橫的性子!”
青梅突然嬌羞了一下,往后退了一步,掩面驚訝:“在王爺面前小女子只能算得上是柔弱,至少小女子若是故意墜馬,肯定不會像王爺這般對自己下得了如此重手。”
謝云昭猛地一怔,“你知道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