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第 26 章
景黎仰頭望著秦昭, 那雙無辜的眼睛眨了眨,又低下頭,沒有立即回答。
秦昭垂在身側(cè)的手指蜷了蜷。
這話說得委實有些冒犯,說完之后秦昭甚至有些后悔。
今日在村民面前認下夫郎, 是因為小家伙那副模樣躺在他床上, 如果不那樣說, 免不了被人懷疑。
可現(xiàn)在呢?
他這話中究竟幾分玩笑,幾分真心, 秦昭自己也說不清楚。
秦昭自問不是輕浮之人。
自從丟失記憶, 流落此地, 秦昭總是告訴自己要謹言慎行。但自打遇到這小魚,原則便一次次被打破原則。
只要一遇到這小家伙, 就總?cè)滩蛔《号男乃迹肟此冻龈涌蓯鄣哪印?br/>
可是當他看見小魚認真思考起來時, 秦昭心中卻不免有些緊張。
他會如何回答呢?
屋子里好一陣寂靜無聲, 小家伙低著頭思考了很久,赤.裸的足尖在地上輕輕踩著, 就像平日放空時總輕輕拍水的魚尾巴。
做魚做久了,變回人一時還改不了習(xí)慣。
半晌,秦昭終于耐不住這沉默,輕聲開口:“你若不愿……”
“沒有不愿意!”景黎立刻打斷他,好像有些緊張,“沒、沒關(guān)系, 不管你想要什么都可以的,我沒有不愿意。”
秦昭怔住了。
那一刻,像是有什么從心底破土而出,方才的游移不定似乎都變得不再重要。
“你……”秦昭聲音有些低啞, “你是認真的?”
“我當然是認真的!”景黎態(tài)度很是堅決,“我說到做到,一定會完成你的心愿,只要你別趕我走……”
秦昭問:“你這么怕被我趕走?”
“是啊……”景黎道,“我在這里沒有親人,也沒有朋友,你如果不收留我,我都不知道該去哪里。”
他怕秦昭還不肯答應(yīng),又保證道:“你放心,我會學(xué)著賺錢,幫你做家務(wù)和農(nóng)活,我不會一直白吃白喝,讓你養(yǎng)著的。”
小魚難得這么認真嚴肅的模樣,秦昭抬起手,在他腦袋上輕輕摸了一下。
“無妨。”秦昭道,“你不需要勉強自己做那些。”
他走到衣櫥前,拿出一雙鞋,又回到床前,蹲下身:“這些衣物你穿著都不太合身,晚上量一下尺寸,明日我去鎮(zhèn)上幫你做幾套新的。”
“嗯!”
他幫景黎把鞋穿好,拉著人站起來:“走吧,我去給你做飯。”
景黎這時倒表現(xiàn)得十分積極,他自己乖乖搬了個凳子去灶臺邊坐好,一雙眼睛專注地望著秦昭。
看秦昭做飯是景黎每日難得的消遣之一,如今變成了人,一時也改不了這習(xí)慣。
他自己并不覺得這有什么奇怪,但秦昭就不是如此了。
畢竟……一條魚在身邊盯著自己,和一個人在身邊盯著,是完全不同的感覺。
何況那人的眼神還這么……
秦昭忍了又忍,無聲地舒了口氣:“小魚。”
景黎:“嗯?”
“你別再看我了。”
“?”景黎眨了眨眼,沒有多問,而是聽話地轉(zhuǎn)了個身,“這樣可以了吧?”
——很有如今寄人籬下,要乖乖聽話的自覺。
秦昭:“……”
景黎低著腦袋,雙腿伸直,腳尖翹起來無聊地晃來晃去。
他身上只穿了件秦昭的長袍,腰間系了衣帶,可下半身的衣擺卻沒法控制,修長而筆直的小腿隨著晃動在衣擺里若隱若現(xiàn)。
他嫌那一頭長發(fā)礙事,將其全部攏起來搭在一側(cè)肩頭,露出一小截白皙光滑的后頸。
不合身的衣領(lǐng)有些松散,只要稍稍貼近,甚至能看見衣袍下的光景。
秦昭頭也不敢回,第一次做飯做得這么艱難。
這些時日要給幫著建房的村民做飯,家里的菜剩得不多。秦昭今天也沒心思做什么花樣,只簡單炒了兩個菜,蒸了一盤饅頭端上桌。
景黎早餓得前胸貼后背,顧不上嫌棄沒肉,專心低頭吃起來。
他的飯量隨著身體變大而大了不少,比不上要在外面干活的莊稼漢,但也不算小。
秦昭有意觀察了一下,大致對未來每日家中的糧食消耗有了底。
酒足飯飽,秦昭在灶臺邊收拾碗碟,景黎托著下巴坐在桌旁,難得有些發(fā)愁。
他看著秦昭的動作,思索許久,才有些心虛地喚道:“秦昭……”
“什么?”秦昭頭也不回。
“那個……我想問一個問題,你別生氣。”景黎遲疑著開口,“我不是吃飽了就想違約,我只是不太確定,唔……你能不能告訴我,夫郎是什么意思呀?”
秦昭手一抖,險些把碗碟摔到地上。
“你說……你不知道夫郎是何意?”秦昭問,“那你方才……”
“我是沒聽說過這個詞啊……”景黎小聲嘟囔一句,又道,“但不管是什么,我都會想辦法幫你達成心愿的,你相信我!”
秦昭:“………………”
秦昭快要被他氣笑了。
所以方才這小家伙考慮這么久,既不是在介意他冒昧失禮,也不是在思考該不該答應(yīng)。
他只是不明白秦昭說的是什么意思。
夫郎在這個時代絕對不算罕見,甚至再富饒些的地方,還男風(fēng)盛行,聽聞有些王公貴族甚至?xí)⑸磉叺哪墟ハ噘浰汀?br/>
秦昭千算萬算,沒算到小魚根本不懂這個詞的意思。
在這人生地不熟的山村都能過得游刃有余的秦昭,頭一次不知道該拿面前這人怎么辦。
這家伙真是……
景黎心虛地不敢去看秦昭的神色。
他剛才是沒撒謊啊,無論秦昭提什么要求,他都會盡全力幫他達成。只是方才那個情形,哪里還能給他機會再問東問西嘛。
萬一秦昭以為他是找托詞,直接把他趕走了怎么辦?
先把人穩(wěn)下來,好好一起吃頓飯,再心平氣和地聊一聊。
事情不就解決了嗎?
景黎是這么想的。
許久,秦昭才重新開口:“也罷,不知道就算了吧,不必放在心上。”
“那怎么行?”景黎不同意,“我答應(yīng)了會幫你辦到的,說話要算話,不能食言。”
秦昭早知道他的脾氣,平靜道:“沒關(guān)系,我不會趕你走。”
“……當真?”
秦昭:“嗯,當真。”
“謝謝你!”
景黎頓時開心起來。
如果他現(xiàn)在還是魚身,恐怕就能看見那魚尾巴在身后瘋狂搖晃的模樣。
秦昭無奈地笑了笑。
能有什么辦法呢,誰讓當初自己要把這小家伙救回來。
自己受著吧。
至于其他的事……來日方長。
深夜,秦昭一如既往在昏暗的燈火下讀書。
景黎抱著被子縮在床腳,困倦地打了個哈欠。
“困了就睡,不必等我。”秦昭頭也不抬。
“不困。”景黎揉了揉眼睛,膝行到他的書桌邊,探頭望了一眼,“你在看什么呀?”
秦昭道:“《周禮》。”
“《禮記》?”
秦昭偏頭看他:“你讀過書?”
“唔……不算讀過吧。”景黎遲疑地回答。
如果說這個時代的書,他自然是沒讀過的,但他在現(xiàn)代社會學(xué)過一些。
《禮記》共分三禮,分別是《儀禮》,《周禮》,《禮記》,屬“五經(jīng)”的范疇。而四書五經(jīng),一直是古代科舉的選題范圍。
不過景黎知道的也只有這些。
他想了想,又問:“你要去考科舉嗎?”
“你希望我去嗎?”
“當然了。”景黎道,“你這么厲害,一定能一次考中,考中了就能做官,以后不就吃喝不愁了嗎?”
秦昭忍不住笑了笑:“怎么還是在想吃的。”
“當然不全是因為吃。”景黎道,“古代不都以仕途為重嗎,做官肯定比待在這里好啊!”
秦昭:“古代?”
“咳……不是,我的意思是前朝,對,前朝的時候。”景黎硬著頭皮圓謊。
秦昭道:“前朝可沒有發(fā)展仕途,你說的多半是先帝在位時。”
景黎一愣。
秦昭輕聲道:“先帝在位時大力發(fā)展仕途,擴招生員,鼓勵讀書人考取功名,為國效力。這的確選拔出不少有才能之士,可弊端也很明顯。”
“尚文輕武,導(dǎo)致兵力銳減。而被選拔出的官員,又互相拉幫結(jié)派,官官相護,欺壓百姓……”
察覺到景黎忽然安靜下來,秦昭沒再說下去,偏頭看他:“你怎么了?”
“沒什么,我就是在想……”景黎問,“這些事情你為什么會知道得這么清楚呀?你以前做過官嗎?”
“做官?”秦昭搖搖頭,“我不記得了。”
他抬眼望向窗外。
外面月色正好,遠處的山林籠罩在朦朧縹緲的月華之中,看不真切。秦昭靜靜地望著,像是透過那景象,望見了某些更久遠,更深沉的回憶。
忽然,秦昭腦中傳來一陣劇烈的痛楚。
“秦昭!”景黎連忙扶穩(wěn)他。
后者伏在桌案上,指尖扣在桌沿邊,指節(jié)緊繃發(fā)白。
秦昭的書桌就在床邊,景黎跪坐在床尾,一彎腰就能抱到他。他俯身用力抱著秦昭,感覺懷中的身體劇烈顫抖著,像是正在經(jīng)受某種可怕的痛楚。
片刻后,對方終于平靜下來。
“我沒事……”秦昭聲音有些低啞,嗓音中似有一絲嘲弄之意,“習(xí)慣了。”
景黎一下一下拍他的背,安慰道:“想不起來就不要想啦,沒關(guān)系的。”
“嗯,我明白。”
秦昭擦了擦額前的薄汗,很快緩和過來:“不過你說得沒錯,我心中也總覺得,我或許的確和那些事物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
景黎問:“所以,你考科舉是為了回去看看,想辦法找回記憶嗎?”
秦昭沉默片刻,望向他。
景黎:“?”
“不,不是。”秦昭重新翻開書本,認真道,“是因為我今天發(fā)現(xiàn),只憑我現(xiàn)在那點收入,恐怕養(yǎng)不活某條小魚。”
“……所以為了讓某條魚不愁吃喝,我得更努力才好。”
景黎:“……”
他哪有吃這么多???
夜色已深,油燈越發(fā)昏暗,秦昭終于合上書本。
身后的人不知何時已經(jīng)沒了動靜,他回過頭,卻見小少年已經(jīng)抱著被子睡熟了。
景黎生了一張娃娃臉,模樣長得清秀可愛,看上去比實際年齡小很多。
他把被子抱在懷里,纖細的手臂從挽了好幾道的袖口里伸出來,白瓷般的肌膚上生著些許魚鱗。
或許是今天變?nèi)俗兊锰茫袄桀~前也生出了幾片魚鱗,在昏暗的燈火下泛著光澤。
秦昭低著頭,深深注視著他。
小家伙的模樣和他在夢中見到的一模一樣,不,比那更加好看。
誰能想到,他當初花十五文,竟然會買回這么個漂亮的小家伙呢?
秦昭看了他半晌,一時沒忍住,伸手在對方額前的魚鱗上輕輕碰了一下。
涼絲絲的觸感透過指尖傳來,景黎瑟縮一下,把頭埋進被子里躲開了:“癢……”
秦昭沒肯放過他,又順手在那小圓臉上捏了一把。
手感果真如想象中一樣柔軟。
“唔……你干嘛啊……”景黎在他堅持不懈地騷擾里醒過來,眼睛都睜不開,迷迷糊糊軟著聲音問。
秦昭坐在床邊,抬了抬下巴:“這床就這么大,你占了這么大一片地方,讓我睡哪里?”
景黎揉了揉眼睛,也抬起頭看過去。
秦昭家里的床著實不大,躺下一人倒是有富余,但想躺下兩名成年男子就有些困難了。
景黎這會兒直接占了正中間,秦昭就連坐的地方都不剩多少。
景黎還沒完全醒過神來,茫然地眨眨眼:“那要怎么辦?”
秦昭見他這迷糊樣子,又忍不住動了點歪心思:“你往里睡一點,今晚先將就,明日我去村里打一張大點的床。”
反正現(xiàn)在在村民眼里,景黎是他的夫郎,他要換一張大床并不奇怪。
景黎遲疑了好一會兒沒動,揉著眼睛,終于從困倦中清醒過來。
這床這么小,兩個人擠著睡肯定不舒服。
他睡相又不好,萬一晚上把病秧子擠下床,害他又生病可怎么辦?
秦昭現(xiàn)在還要養(yǎng)家糊口,已經(jīng)夠辛苦了,不能讓他受委屈。
景黎道:“不用,你等我一下!”
說完,景黎鞋也不穿,掀開被子就往外跑。
秦昭敏銳地察覺到他想做什么,還沒來得及開口阻止,就看見景黎已經(jīng)風(fēng)風(fēng)火火把小木桶搬進來,放在書桌上。
下一秒,屋內(nèi)紅光一閃,一條鮮紅錦鯉撲通一聲跳進了裝滿水的木桶里。
衣物落了滿地。
小錦鯉在水里朝秦昭搖了搖尾巴:“這樣就好啦!”
話音剛落,小錦鯉還驚訝地一愣神:“咦,我為什么可以說話?”
秦昭:“……”
秦昭已經(jīng)完全不知該說什么了。
他無聲地嘆了口氣,彎腰撿起落在地上的衣服,又摸了摸小錦鯉的腦袋。
“快睡吧,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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