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8、第 108 章
季家一行進(jìn)了顧府。
顧府的庭院今日熱鬧非凡, 露天長桌一字排開,到處都是寒暄的人群。顧長洲穿了件貴氣的綢緞長衫,破天荒在庭院迎接賓客。
季老爺與顧長洲相熟,二人很快在廊下攀談起來。季知非素來不喜歡這種寒暄, 只獨(dú)自在院中候。
“少爺, 方才門口那個, 就是那位昭離先生吧?”,一名家丁湊到季知非面前, 低聲道。
“是啊。”季知非淡聲道。
家丁問:“那他身旁那位, 不就是顧家的教書先生, 小三元秦昭?”
“多半是了。”季知非低哼一聲,“我還當(dāng)是什么人物, 今日一見也不過如此。”
自從知道景黎與顧衡相識后,季知非很快就查到了景黎的身份。
顧家教書先生的夫郎。
這個身份讓季知非有些意想不到。
雖然有些驚訝, 但也不覺得奇怪。誰不知道顧衡現(xiàn)在最敬重的除了他的父母, 就是那位教他讀書的秦先生,為他的夫郎出頭, 是再正常不過的。
只是……比起季知非先前的猜測,這個身份著實(shí)有些不夠看。
季知非嗤笑一聲:“一個小小教書先生家的夫郎,竟還學(xué)別人狐假虎威……”
“那要不要……教訓(xùn)一下?”家丁壓低聲音,若有指地說。
季知非聽出他的言下之意,冷冷笑了下:“亂想什么呢。今日是顧家的宴席,我們是來道賀的, 怎么能做出有失風(fēng)度之?”
家丁又道:“可那秦昭前些時日去府衙報官,要求重新徹查常老板的案子……這多半是他夫郎的意思吧?”
“這還用說?”
二人說話間,便看見顧家那位教書先生牽著夫郎入了府。
季知非望那兩人交握的手,微微瞇起眼睛:“他以為這樣就能抓到我的把柄, 實(shí)在太小看我了。”
常老二的確不是常老板殺的,而是季知非計劃。
動手的人是他派人從黑市買來的殺手,殺人拋尸,嫁禍常老板,一系列動作干凈利落,且早在事發(fā)之后,殺手就在季知非的授意下離開府城,絕不留下任何破綻。
官府再怎么查,也查不到他的頭上。
季知非原本沒想將情鬧成這個模樣。
從一開始,他的目的只是那張地契罷了。
他買通常老二,讓后者書肆抵押給他,再順利把地契拿到手,這件事本來就該結(jié)束了。誰知道忽然殺出個昭離先生,還請來顧衡出頭,當(dāng)眾給他難堪。
若是就這么地契還回去,他以后在府城還怎么抬得起頭來?
歸還地契是絕不可能的。
既然不想還,就只能讓常老板那邊先出點(diǎn)事。
季知非順理成章想到了被他藏起來的常老二。
不過季知非沒想到,那位昭離先生看上去柔柔弱弱,竟有如此勇氣,還跑去官府要求重新徹查這個案子。
他不擔(dān)心作為被人發(fā)現(xiàn),但這一舉動無疑是對季知非的挑釁。
想到這里,季知非嘴角揚(yáng)起個微妙的笑意:“不過你說得對,就這么放過他,好像是太簡單了點(diǎn)。”
“少、少爺——”
季知非沒理他,大搖大擺朝秦昭與景黎走過去。
“這不是去年的小三元,秦先生嗎?”季知非攔在秦昭面前,笑道。
他這聲音不大不小,頓時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
今日被邀前來的都是府城有頭有臉的人物,和顧家多多少少有些交情。眾人都知道,秦昭是顧衡的教書先生,顧衡能第一年就考過縣試,秦昭是頭號功臣。
但由于這位小三元體弱多病,鮮少在外拋頭露面,因此見過他本人的不算多。
一時間,許多人都回過頭來,想看一看這位傳說中的秦昭先生是何等人物。
可被季知非攔住的人只是略微頷首,語氣淡淡:“你是誰?”
波瀾不驚,似乎并不把面前的人放在眼里。
在場眾人的眼神變得頗有興意。
季老爺為人做雷厲風(fēng)行,在經(jīng)商方面頗有手段,深受顧長洲器重,在府城有些名望。
可他這唯一的兒子卻不是如此。
季知非行張揚(yáng)跋扈,許多人早就暗暗看不慣他,因此也樂得見季少爺出糗。
秦昭神態(tài)自然,瞧不出是不是故意的。季知非上下打量他片刻,勉強(qiáng)按下心頭不悅,朝他笑了笑:“在下姓季,江陵綢緞莊那個季家,秦先生沒聽說過?”
秦昭“哦”了一聲,平靜點(diǎn)頭:“幸會。”
季知非:“……”
景黎低下頭,險些沒忍住笑,用力捏緊了秦昭的手指。
被后者回頭瞥了一眼。
季知非怎么還看不出這人就是故意的,但他卻沒說什么,又笑道:“也難怪,秦先生不常出門,以后多走動走動,自然就熟悉了。”
不等秦昭回答,季知非又看了眼景黎:“不過,秦夫人前幾日還在賭坊與在下玩樂,怎么,他沒告訴秦先生么?”
秦昭眼神略微沉了沉。
季知非見狀,眼底笑意更深:“秦夫人倒是真人不露相,在賭桌上讓在下輸?shù)煤脩K,看來平日里應(yīng)當(dāng)沒少涉獵這些吧?”
剛聽見他這話時,景黎沒有立刻聽出話中的深意,直到周遭朝他打量的目光漸漸多起來,他意識到不對勁。
以景黎的思維,出去玩一玩不算什么大不了的,那天之后,他甚至完全沒有這件事放在心上。
可他忘記了他現(xiàn)在身處的時代特殊。
他在外人眼里是一名雙兒夫郎,瞞丈夫,與別的男人出入賭坊這種地方,傳出去遭到怎樣的非議可想而知。
若是事態(tài)發(fā)展得再嚴(yán)重些,甚至?xí)绊懙角卣言诟堑拿暋?br/>
景黎一時不知該如回應(yīng)。
他能感覺到那些落到自己身上的異樣目光,揶揄的,驚訝的,鄙夷的。
這應(yīng)該是景黎第一次直面這個時代對雙兒的惡意,比起先前旁觀阿易的遭遇,這樣直觀的體讓他更加寒毛聳立。
這種感覺讓景黎十分不適,或許是察覺到這些,秦昭輕輕捏了捏他的手。
隨后,景黎聽見秦昭輕輕笑了下:“多謝夸獎,我教的。”
季知非的神情略微一僵。
他這番舉措自然是為了敗壞景黎的名聲。
最開始,他不過是對這模樣漂亮的少年有些興趣,而現(xiàn)在,被這人幾次挑釁冒犯后,他是當(dāng)真想要好好教訓(xùn)教訓(xùn)這人。
只是他沒想到,這位秦先生竟然護(hù)短至此,不惜犧牲自己的聲譽(yù)。
面前的青年文弱俊美,氣色不怎么好,透著股大病初愈的蒼白虛弱。
可就是這樣一個人,在他面前卻絲毫不顯弱勢,季知非甚至覺得,自己幾乎被這人的氣勢給比下來了。
難怪能得昭離先生鐘情。
季知非輕輕磨了下牙,甚至沒感覺到自己有些失態(tài):“我還當(dāng)先生熟讀圣賢書,應(yīng)當(dāng)遠(yuǎn)離這些是非之地,沒想到……先生果然非常人。”
“此話差矣。”秦昭道,“博戲最早是由皇家興起,而后才傳到民間。哪怕到了現(xiàn)在,京中的王公貴族依舊以博戲為樂,難道季公子想說他們?nèi)际欠遣环郑俊?br/>
“你——”
“秦先生,你們終于來啦!”一聲呼喊適時打斷了季知非的話。不遠(yuǎn)處,顧衡快步走來,對秦昭道,“等你們好久了,別站在院子里吹風(fēng),快與我進(jìn)來。”
顧衡來得恰是時候,被這么一打斷,季知非也不好再糾纏下去。
而且,顧衡這一聲呼喊中氣十足,在廊下與友人閑聊的顧長洲也終于注意到秦昭到來,連忙找了個由頭告辭,迎上前來。
“秦先生來了。”顧長洲道,“先生身體欠佳,快屋里坐吧。”
季知非神情又是一沉。
顧家這次宴席受邀的人多,索性便在庭院中露天設(shè)宴,主屋里只設(shè)了一張桌案,作為主賓席。
就連季家,都沒資格坐上那張主賓席。
那姓秦的憑什么?
季知非眼神陰沉不定,卻不敢在顧老爺面前造次,只能眼睜睜看秦昭被顧老爺親自領(lǐng)進(jìn)主屋。
主屋里,已經(jīng)坐了幾個人。
除了顧夫人之外,還有江陵知府與他的夫人。
兩位夫人在一旁相談甚歡,倒是知府一看見秦昭進(jìn)來,臉色頓時難看了幾分。
秦昭似乎毫無察覺,朝知府行了一禮:“見過知府大人。”
知府沒好氣地“嗯”了一聲。
“行了岳兄,還置氣呢。”顧長洲忙打圓場,“今日是家宴,沒什么知府老爺?shù)模蠹叶甲掳伞!?br/>
秦昭牽著景黎坐下。
顧長洲找了個由頭知府大人的注意力轉(zhuǎn)移開,景黎抓住機(jī)會,小聲問坐在他身邊的顧衡:“知府大人這是怎么了?”
“秦先生前幾天不是去擊鼓鳴冤嗎,知府大人又派人去徹查了拋尸現(xiàn)場和靜安書肆,結(jié)果啊,還真的發(fā)現(xiàn)了些疑點(diǎn)。”顧衡跟小聲回答,“找到了疑點(diǎn),卻抓不到犯人,聽說衙門已經(jīng)連好幾日沒休息過了,知府大人頭發(fā)都掉了不知道多少!”
景黎眨了眨眼:“這不是他應(yīng)該做的嗎?”
“話是這么說。”顧衡朝那邊看了眼,悻悻道,“知府大人自詡從未斷過冤假錯案,這次要不是秦先生出面,他還真冤枉了一個好人,這兩天正別扭著呢。”
“……人到中年嘛,好面子。”
話音剛落,被秦昭越過景黎敲了下腦袋:“謹(jǐn)言慎行。”
顧衡瞬間慫了,連忙閉了嘴。
一場晚宴賓主盡歡。
美味的晚宴沒一兒就讓景黎先前發(fā)生的那點(diǎn)不愉快拋在腦后,甚至因為發(fā)現(xiàn)他太愛吃其中一道白桃軟糕,散席前顧夫人還特意吩咐后廚多做了一份讓他帶走。
景黎揉吃得鼓鼓的肚子,拎著打包好的白桃軟糕,獨(dú)自走出顧府。
顧府派給他們的馬車就等在門口。
如今已經(jīng)散席有一段時間,顧府門前的街道上沒什么人,各家府邸的馬車都已經(jīng)折返,只剩下零星幾輛還等在門口。
不遠(yuǎn)處,季府的馬車也還停在那里。
景黎朝那邊看了一眼,有些納悶。
季知非也還沒走嗎?
“秦夫人,當(dāng)心。”顧府家丁景黎扶上馬車,問,“秦先生還沒出來嗎?”
景黎道:“他說要和顧老爺商量點(diǎn)事情,再等一兒吧。”
秦昭能和顧老爺商量的,多半就是以后繼續(xù)教導(dǎo)顧衡的問題。
關(guān)于這件事,景黎和秦昭私下商議過。
按照他的想法,顧衡這次考過縣試,秦昭是功不可沒,該是時候找雇主提一提價了。
畢竟,自從顧衡考過縣試之后,這幾天有不少學(xué)子來登門,想拜秦昭為師。
身價非往日可比呀。
不過嘛……今天聊這件事是不是不太合適?
景黎心里覺得不安。
今天是顧府辦喜,顧家老爺這一晚上心情顯然不錯,秦昭在這個節(jié)骨眼提起這些,未免有些掃興的嫌疑。
顧老爺不不高興吧?
景黎掀開車簾,朝燈火通明的顧府里望了一眼,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想。
顧府派給他們的馬車比尋常見到的精致許多,里頭鋪著一層厚厚的絨毯,還燒著暖爐,溫暖又舒適。
景黎揉了揉眼睛,沒一兒就窩在馬車角落昏昏欲睡。
顧府的賓客已經(jīng)散得差不多,季知非卻被領(lǐng)往府邸深處走去。
“這個方向是顧老爺?shù)臅堪伞!奔局菃枺邦櫪蠣斦椅沂裁?#59248;?”
家丁回答:“小的不知。”
季知非“嘖”了一聲。
他一炷香前就和父親準(zhǔn)備告辭離開,沒想到對方卻沒讓他們走,反倒讓他們在前院等候了許久。
這兒還神神秘秘地不知道想帶他去哪兒。
莫不是顧老爺也想替那位秦先生出頭?
季知非這個念頭只在心里想了一瞬,便將其拋之腦后。
怎么可能。
顧衡對秦昭有感激之情是情有可原,但顧長洲是什么人,那人把持江陵織造紡,又是皇商,在整個江陵府連知府都不敢拿他怎么樣。
這種人,為了一個窮酸書生出頭?
怎么想都不可能。
可如果不是因為這件事,顧老爺為要單獨(dú)見他?
季知非怎么也想不明白,不過他也沒機(jī)會再多想,因為家丁已經(jīng)停下腳步。
家丁敲了敲書房的門,道:“老爺,季公子帶來了。”
門內(nèi)傳來回音:“進(jìn)來吧。”
家丁推開房門,卻立刻低頭側(cè)身讓開,甚至不敢往里看一眼。
季知非心底疑慮更深,抬步踏進(jìn)去。
書房布置極簡,分內(nèi)外兩室。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茶香,外室卻空無一人。
季知非繞過帷幔,先是看見了正對房門方向,擺放得整整齊齊的書架。而后,是坐在桌案后的男人。
秦昭將正在翻看的書籍翻過一頁,他的身旁,顧長洲親手給他斟了杯茶。
季知非沒有立刻反應(yīng)過來這個動作中蘊(yùn)含的深意,只是直覺一般從心底泛起寒意。
秦昭端起手邊的茶盞,不緊不慢地抿了一口,抬起頭:“季公子,是我要見你。”
</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