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司語和宋文兩個人從小飯館出來, 依然是原路返回, 他們買的車票是下午一點半的, 趕去城里還要一段時間, 時間相當緊迫，如果不想再闖車站，也就留下十分鐘左右的時間。
    宋文到了樓下，還專門看了看那老太太還在不, 這是午休時間，居民區(qū)越發(fā)安靜, 兩個人仍是爬上了四樓，敲著林綰綰家的房門, 過了好幾分鐘, 里面才傳出來聲音，然后門被打開，王文顏隔著一道鐵門, 抬頭看著他們有些驚訝：“你們, 你們怎么又回來了？”
    宋文道：“阿姨, 我們還有幾個問題剛才忘了問, 想問下你?！?br/>     王文顏看著他，不像第一次他們來時那么淡然，“我能告訴的都告訴你們了。”她說著話，完全沒有開門的意思。
    陸司語在后面聽了微微皺了眉，這話不能細想，什么叫做是能告訴的？那不能告訴的又有哪些呢？
    宋文抓緊時間, 直說了主題：“我們想問下三年前煤氣中毒那件事?！?br/>     王文顏的眼睛動了動，像是忽然被人點住了穴道，聲音有點發(fā)抖：“你們是從哪里聽說的？那件事情和現(xiàn)在綰綰寢室里的事沒關(guān)系啊。而且，那件事早就過去了，沒有人出事。”
    陸司語在一旁低聲提醒：“阿姨，你希望我們在樓道里討論這件事嗎？”
    此時他們隔了一道防盜的鐵門對著話，宋文和陸司語站在樓道里，王文顏站在門內(nèi)。這樣的站位，只要有人上樓就能看到，有的鄰居也有可能聽到。
    王文顏猶豫了一下，她不想再讓他們進來，可是也不想讓別人知道，警察找上門畢竟是不太光彩的事情。特別是，現(xiàn)在這件事還關(guān)乎于她的女兒，林綰綰。
    宋文用手支了那鐵門，微微低了頭俯視她，一副不進門誓不罷休的樣子：“我們只問幾句話，問完了就走?！?br/>     王文顏這才低下了頭，一陣門鎖響動之后開了門，這一次，她的態(tài)度冷淡了很多，茶幾上擺著剛吃完的剩飯剩菜，一菜一飯，節(jié)儉而樸素，等宋文和陸司語進入以后她沒讓他們坐，更沒倒水。
    宋文單刀直入：“我想問一下，三年前的煤氣中毒事件。當時，綰綰不在家嗎？”
    王文顏雙手抱臂嗯了一聲，“她有平時去圖書館學(xué)習(xí)的習(xí)慣，早上六點多就出去了。”
    “你們中毒的情況是幾點被發(fā)現(xiàn)的？”
    “十點多吧。我們家有個通向走廊的換氣窗，當時漏得樓道里都是煤氣味，就有人打了報警電話?！?被記憶封存的事忽然被人翻了出來，王文顏回答得有點慢。
    宋文又問：“一般你們早上幾點起床？”
    “七點半到八點?！憋@然是因為煤氣中毒，所以他們沒能按時醒來。
    陸司語在一旁一邊記錄一邊抬起頭來問：“林綰綰在放假的時候，都是這么早去圖書館嗎？就我所知，圖書館這么早可是不會開門的。”他剛剛查過了這里到圖書館的距離，整個鎮(zhèn)子不大，坐車的話十五分鐘，就算是步行，三十多分鐘也可以到了。一般的圖書館八點半才會開門，就算是早點去，七點出門也足夠了，還可以順路吃個早點。
    王文顏明顯愣了一下，不知是真的不清楚還是這個問題她沒有細想過：“我……我不知道。一般我起床時她就不在家里了?！?br/>     宋文繼續(xù)問：“那天，煤氣上的水是怎么回事？”
    王文顏臉色變了一變，低垂了頭，小聲說：“是……是我糊涂，我早上去廁所的時候想喝水，發(fā)現(xiàn)家里沒有開水了，就燒了水，忘記關(guān)了?！边@是她后來重復(fù)過無數(shù)次的說辭，她的頭越來越低，如果有個地縫，恨不得鉆進去。
    宋文俯視著眼前的女人，能夠感受到王文顏身上的內(nèi)疚，看起來她把自己當成了罪人：“真的是嗎？你為什么大早上的時候去燒水呢？你以前有做過這種事嗎？”
    王文顏抿了唇搖了搖頭：“我不記得了?！?她站在那里習(xí)慣性地搓著手，像是忽然被老師責問，交不出作業(yè)的學(xué)生，整個人都有些局促不安。
    “那之后，林綰綰和你經(jīng)常提起這件事嗎？”陸司語插進去問了一句。
    “她……提起過，怪我健忘?！蓖跷念伒土祟^，往后退了半步，自責兩個字仿佛鑲嵌在她的臉上的每一道皺紋里。
    一般的家庭，發(fā)生了這樣不幸的事情，都會有所回避，不愿提起，可是林綰綰卻把這當作了要挾自己母親的把柄，反復(fù)提及。她對這件事，對這個結(jié)果，完全不后怕。也不介意提起它會進一步刺激自己的母親。
    陸司語和宋文對視了一眼，這事果然不簡單。
    宋文考慮了一下，開口問：“我這里拿到的資料，最初有人來問話的時候，你不是這么說的。你說那水不是你點燃的?！敝澳抢咸f的含糊。他只能連猜帶詐了。
    陸司語在一旁想了想，看出了王文顏的猶豫，“這件事已經(jīng)過去了三年，沒有人會因此獲罪，但是我們想要了解其中的情況。”他的聲音平靜，說出來的話卻像是根針刺入王文顏的心，“如果這件事不是你做的，你真的想要背著曾經(jīng)險些殺死自己一家人的罪名繼續(xù)過下去嗎？如果你現(xiàn)在不說，那可能所有人都不會知道真相了?！?br/>     王文顏的眸子晃動了一下，似是被陸司語的話所打動，這三年來，她受到過家人的懷疑和指責，也受過外人的指指點點。所有人看向她的目光，有害怕，有懷疑，仿佛她是一個殺人未遂的兇手?？墒撬读藘擅?，仍是堅持了剛才的說法：“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為什么那火會是燃著的，我沒有印象?！?br/>     陸司語繼續(xù)，他往前走了一步，“那么你女兒林綰綰呢，她是幾點走的？火是在她起床之前點燃的，還是她起床之后點燃的。林綰綰是被誰通知的，那時候她在哪里？她在你們獲救之后是怎么解釋的？”
    陸司語的問題問得很快，給王文顏帶來了一絲壓迫感，被這么逼問著，她幾乎來不及思考，搖著頭給予否認：“不……不是綰綰，不可能是她的，我的女兒我很清楚……綰綰說她那天……”話到這里，她忽地一頓，眼眸顫了顫，抿住了嘴唇。
    陸司語道：“我沒有說是她做的，只是問火點燃的時間?！?br/>     女人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咽了一口唾沫，有些無助地看向他們，沉默了幾秒，小聲說：“綰綰說……她沒注意那灶上有沒有火……”
    宋文的眼睛微微一瞇，配合著給面前的女人施壓：“你現(xiàn)在的這個反應(yīng)，倒像是在說，當年的事情，你也懷疑過自己的女兒。”
    聽到這句話，那一瞬間，王文顏仿佛回到了三年前的家中，那個普通的清晨，她聽到了綰綰出去關(guān)門的聲音，后來她躺在床上，明明已經(jīng)醒了，想要睜開眼睛，可是身體一動也動不了，仿佛是被鬼壓床了一般，鼻子里聞到的是一種怪味，開始還能分辨出刺鼻，后來連那種感覺都不存在了。她好像一直在一條路上走著，隱隱約約覺得自己不該在這里，可是什么也想不起來。
    再往前走，就是生死的鬼門關(guān)。
    在那之后很久，她都在失眠，只要一閉上眼睛，就出現(xiàn)那燃燒的火焰，咕嚕咕嚕開著的水，睡夢里有人指著她的鼻子，說她是個兇手。
    是誰在爐子上點燃的火呢？是她自己嗎？還是……還是……
    她不敢想象那個可能，她給自己想了無數(shù)的理由，綰綰的記性好，她不可能忘記的，綰綰是她的親生女兒，她不可能把火點燃的……可是，除了她還有誰呢……她真的懷疑過自己的女兒嗎？
    不！
    王文顏睜大了眼睛，腦子里否認了那個想法，那是她自己的女兒，是她曾經(jīng)這個世界上最親的人，幼小的她曾經(jīng)摟著她的肩膀說：“媽媽，爸爸不要你了沒關(guān)系，我會一直陪著你的。”那是她生命里的天使，是她活下來熬過來的希望。就算是她錯了，她也不會錯。
    所以一定，必須是她自己忘記了，只有是她忘記了，綰綰才會笑著指責她，“媽，你怎么又忘了？”
    也必須是她忘記了，這個家才會存在。
    王文顏摸了摸臉頰，她抬起頭，擺著手，強打精神：“沒有，我沒有……都是我忘記的，是我不好，我記性差，總是出岔子，放的好好的東西都找不到，出門會忘記鎖門。這一切和綰綰無關(guān)，和你們查的案子也無關(guān)，求你們別再問了，你們不要再逼我了?！彼难凵駶M是祈求，聲音帶了哭音。
    陸司語沒有繼續(xù)追問，女人的反應(yīng)已經(jīng)給了他答案，他咬了一下筆繼續(xù)問：“你覺得，這次宿舍的事，有可能是綰綰做的嗎？”
    王文顏繼續(xù)否認：“和……和綰綰沒有關(guān)系……”她的眼神越來越不安，嘴里卻還堅持著，似乎只要自己否認下去，就能夠被放過，女兒就能沒事，這個家就會沒事。這一切就像是當時那件事一樣，像是一個夢，夢醒來，一切就好了，這個家所有人都在，平平安的。那些無辜的女孩，綰綰的同學(xué)，事情的真相，這些她已經(jīng)管不了了。
    “你都不了解她們寢室案件的具體情況，是你女兒讓你這么說的嗎？”宋文緊追著她不放， “你是否在昨晚的電話通知前，就知道警察會來？”
    “沒……沒有……”王文顏快要哭出來了。
    綰綰是打來電話過，那時候她還在醫(yī)院，據(jù)說借的護士的手機，她說：“媽，我寢室里有同學(xué)吃錯了東西，進了醫(yī)院，我這里沒事，你們不用過來，可能會有警察來問問情況，回頭他們?nèi)绻麊柲銈円矂e緊張，知道什么直說就好。”
    剛接到學(xué)校電話的時候，王文顏是惶恐的，后來接到了林綰綰的電話，女兒的坦然仿佛是她的定心骨，可是越了解情況，她就越惶恐，這幾天她幾乎夜不能寐，總是一睜眼，就覺得有人站在床頭。
    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呢？原本應(yīng)該是和她最親密無間的女兒，忽然一夜之間長大了，而且冷得像是一塊冰，電話少了，問候少了，有時候她看向她那張陌生的臉，竟然會有些害怕，那還是她的女兒嗎？王文顏忽然覺得胸口像是塞進去了什么東西，讓她有些呼吸不暢。
    她覺得自己懦弱，孤僻，對男人十分依賴，一直過得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她對女兒有著殷切的希望，常常說，你媽媽太笨了，你千萬不要像你媽媽一樣，走你媽媽的路，你要自私一點，不要學(xué)媽媽，總是為了別人活著。于是女兒聰明，堅強，獨立，人人都說她溫柔，討人喜歡，她終于成為她所希望的樣子，比她自己強上百倍千倍?？墒撬溃呐畠耗睦锸遣粚Φ?。
    似乎是初中以后，林綰綰就對生物很有興趣，她還曾經(jīng)在她的屋子里，看到過死去的鳥，那只鳥的爪子緊緊蜷縮著，眼睛睜著，烏黑烏黑的，身體已經(jīng)完全僵硬……
    “她的同學(xué)中毒，藥是下在巧克力里面的?！标懰菊Z說出這個真相，盯著王文顏看著，面前女人的淡定早已不復(fù)存在。
    王文顏瞬間就想到了女兒房間里堆放巧克力糖紙的盒子，綰綰最喜歡吃的巧克力。她每次取得好成績能夠領(lǐng)到的嘉獎，怪不得之前這兩位警察看向那東西的時候眼神那么怪異。她還記得，綰綰曾經(jīng)笑嘻嘻地說過：“媽，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一定把巧克力作為最后的晚餐，因為這世界上，再沒比它好吃的東西了?！蹦菚r候的她慌忙說：“快呸掉，小小年紀說的什么話?！?br/>     “別說了！不要再說了！”王文顏像是一只受傷的鹿，被獵人逼到了絕境，受了傷，鮮血流了一地，發(fā)出了絕望的嗚咽。
    一瞬間，仿佛有人劃過了一根火柴，橙紅色的火苗一躥，被扔進了那滿是煤氣的房間。嘭的一聲巨響，王文顏好像覺得腦子里有什么東西被炸掉了，烈焰灼燒著她的血肉，火光沖天之中，一切都燃燒殆盡，所有的都不存在了，再也不能重來。
    王文顏的一雙手抖得如同篩子，眼角終于滑出淚水，她不停重復(fù)著，“都是我不好……”似乎不管事情誰對誰錯，孰是孰非，只要重復(fù)著這句話，只要攬在自己的身上，就可以解決了。
    面對著崩潰的王文顏，宋文沒有再繼續(xù)問，擺出了一個職業(yè)性的微笑：“阿姨，感謝您配合我們的工作，我們再不回去就趕不上火車了?！闭f完這句話他對陸司語使了個眼色，從門里出來，留下了痛哭的王文顏。
    兩人下了樓，用打車軟件打了輛出租，上了車坐在后座，宋文小聲道：“王文顏說的一句話沒錯，她的女兒她很清楚?；蛟S林綰綰早就打過電話，讓他們什么也不要和警方說。她也可能考慮過，她的女兒是兇手的那個可能。我們第一次去的時候，她做好了準備，緊繃而小心翼翼，我們第二次回去時，她沒有料到我們再來，非常慌張，漏了馬腳。”
    陸司語看向宋文：“你聽說過煤氣燈效應(yīng)嗎？”
    宋文搖搖頭。
    陸司語解釋：“這個詞是個心理學(xué)上的用語，是一種情感暴力和操控的方法。最早源于一部電影，名字就是《gaslight》。影片里的丈夫，不停地對自己的妻子灌輸你有精神病，你的記憶力不好的信息。他故意把妻子放著的東西偷走，然后指責妻子記錯了位置，妻子呢就一步一步被自己丈夫的謊言和操控折磨至瘋。這種控制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在日常生活里，慢慢形成，操縱者會用不停地否定，以及扭曲事實，把錯誤信息灌輸給對方，對對方進行精神折磨?！?br/>     宋文問：“這是一種精神操控嗎？”
    “是一種慢性的精神摧殘，很多人身在其中卻不自知?！标懰菊Z看向宋文，“我覺得王文顏的狀態(tài)有點像?！?br/>     宋文皺眉：“你是通過李子辰的指責還有王文顏的表現(xiàn)進行的推斷？”他學(xué)過一些犯罪心理的課程，知道心理操控聽起來玄奧，但是其實具有可操控性。
    陸司語點點頭，健忘，沒用，姐姐因此不回家，這些態(tài)度自然不可能是李子辰生來就有的，這些童言無忌的只言片語勾連起來，可以看出林綰綰對自己母親一貫的態(tài)度。而王文顏那迷茫而脆弱的狀態(tài)，有些非常態(tài)。
    林綰綰對這個母親，對這個家庭是沒有感情，王文顏健忘，懦弱，把自己的姿態(tài)擺得很低，她對自己的女兒有所虧欠，這種性格和心理如果加以操控，她會是一個不知反抗的木偶?？赡芩_始確實是有一些健忘，但是她不斷地受到家人的指責和欺壓，眼中和心中的事實被不斷扭曲，無疑加重了這些。
    她的生活中，像是有人點了一盞煤氣燈，忽明忽暗著。
    王文顏是否真的那天早上去點燃了煤氣呢？
    恐怕在她自己的記憶里這一點都是模糊不清的。也許她點了，也許她沒有點。也許那時候林綰綰看到了那燃燒著的水，也許那壺水根本就是林綰綰放在了爐灶上。也或許她真的無辜，完全不知情。事情發(fā)生在三年前，沒有人因此死亡，這件事情的真相已經(jīng)完全不可查。
    這家中，在之前對王文顏施行操控的，自然不可能是常年不在家的丈夫，不是她尚未成年的兒子，只可能是之前住在家中的女兒，陸司語越發(fā)確認，林綰綰是控制型人格，只是這種操控，隨著女兒的住校有所減弱了。
    陽光照在陸司語雪白的臉上，他黑色的眼眸輕輕一動，開口又說：“我認為每個犯罪者，犯罪的原因，過程，都和他的成長經(jīng)歷密不可分的。大部分殺人者，都是有一些征兆和行為升級的，比如虐殺動物，傷害他人，如果那天忘記關(guān)煤氣的確實不是她的母親，那么這可能是一次嘗試。”
    在那個早晨，那個女孩，可能就站在樓下不遠處，緊緊盯著那個窗口，等待著煤氣吞噬她親人的生命，她擦去了指紋，想好了托詞，可惜自己的家人被救了。這么久，她從來沒有對這件事表現(xiàn)出任何后悔與后怕。
    陸司語現(xiàn)在說的話只是推測，卻比之前的更為大膽。
    那么，林綰綰的嫌疑，又重了一分。只是，她為什么要殺掉那些同寢的同學(xué)呢？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要上夾子了，今明兩天提前到零點更新，明晚零點，長章揭開幕后真相，睡的晚的同學(xué)可以蹲一下，夾后恢復(fù)更新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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