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桔子樹
電子鐘的模擬掛擺, 在忠實地左右晃動著, 老鬼坐在門口的凳子上慢慢地把腳上的皮鞋鞋帶來回系了一次又一次。
他很害怕出門,門口,這幾天很不安寧, 老鬼想跟田佛說一下但是又不想把自己太多的脆弱暴露出來,是啊, 已經(jīng)暴露得夠多的了。
而且,今天早上, 田佛四點多就出門了, 他進(jìn)來幫他做了早點,留了紙條,說中午員工食堂見。
老鬼把手放在門把上, 深深地呼吸了一下拉開門。
果然……他站在那里。
孟曄站在那里, 安靜地看著老鬼。每天田佛走得都會很早,老鬼的上班時間要略微晚一些, 最近, 幾乎是每天早上,老鬼都會在門口不遠(yuǎn)得地方看到他,那個人一言不發(fā)地站在那里,盯著這個門口。
老鬼整理了一下衣服,拿著車鑰匙, 他的手放在口袋里,緊緊地抓著那把車鑰匙,他把全身的力氣都放到了那把車鑰匙上, 他一臉平靜,就像看不到這個人一般地從他身邊走了過去,就像昨天一樣。
大門口,老鬼打開車門,身后卻有人喊他:
“夏時棋。”
老鬼回頭,陶樂童恒提著拉桿箱站在那里望著他。暖洋洋的春色下,陶樂童恒穿著一套米色毛衣,他最近在留長發(fā)吧?老鬼再次打量這個男人,他不得不承認(rèn),這人非常的優(yōu)秀,漂亮、俊秀、氣質(zhì)很好,那天晚上咄咄逼人的那個陶樂童恒好似和這個人沒關(guān)系一般。
“你好,以后我們會成為鄰居了,我就要搬進(jìn)來了。”陶樂童恒很熱情地打著招呼,語氣里帶著掩蓋不住的一些其他意思。
“是嗎,歡迎,這地方不錯。安靜,物業(yè)也不錯。”老鬼真誠地歡迎這個人。
陶樂童恒沖他揮揮手,轉(zhuǎn)身向里走。
老鬼拉好安全帶,他沒扣安全帶,他只是隨便拉了一下,國內(nèi)司機(jī)的安全帶大部分都是給交警帶的,老鬼覺得去公司沒幾步,所以他懶得帶了。
剛剛發(fā)動車子,老鬼就看到文聰開著車子,以一百邁以上的速度沖進(jìn)了院子,老鬼嚇一跳,緊急剎車。幸虧是剛啟動,他張張嘴巴,一頭冷汗地回頭看。
公寓門口,陶樂童恒看著一臉殺氣的文聰,他在大聲說什么,快要蹦起來了。
老鬼熄滅油門,趴在玻璃上看戲,他覺著,要是論pk,文聰肯定有暗屬性,恩,他確定。
陶樂童恒狠狠地給了文聰一巴掌,文聰一扭頭,避了過去,接著面無表情地來到他面前,一把拽過他的拉桿箱,丟進(jìn)自己的車子,然后扭頭對著一臉震驚的陶樂童恒喊了一句什么,再然后他彎腰扛起他走了幾步,就像丟那個箱子一般把陶樂童恒丟進(jìn)了車子。
陶樂童恒伸出腦袋大叫,老鬼支起耳朵。
陶樂童恒:“文聰,你太過分了,你怎么可以這樣!”
老鬼心之聲:“啊,是啊,他怎么可以這樣,你把他帶走了,誰幫我趕走孟曄啊……不要啊,文聰,以前我一直覺得你是好人呢。”
文聰指著車門對陶樂童恒說:“過分?陶樂童恒,你有膽下車來試試,你敢下來我就打折你的腿。”
老鬼一頭冷汗地立刻關(guān)起車窗,坐回位置,很老實地帶上安全帶。
文聰駕駛著車子利落地拐到老鬼車前,他搖開車窗:“時棋。”
老鬼連忙搖下玻璃,一臉最動人的微笑打招呼:“呀,文聰,真是巧啊。”
是啊,識時務(wù)者,為俊杰嘛。
“身體如何了?今天我有事,就不和你說了,多注意身體,有什么都可以找我。”文聰笑瞇瞇地說。
老鬼揉揉眼睛,懷疑自己剛才看錯了,是啊,肯定看錯了。
“好,呃,謝謝。”老鬼連忙道謝。
那輛銀色的國產(chǎn)車的后窗,老鬼無語地看著趴在那里望著公寓的陶樂童恒,陶樂童恒一臉焦急,他看著那個方向,大概想誰來挽救他一下吧。剎那間,老鬼覺著,陶樂童恒就像一只被主人強(qiáng)行帶著出行的寵物狗,不敢叫喚,就那么眼巴巴地趴在玻璃上看著家的方向。
中午,員工食堂。
田佛沉浸在一種奇怪的情緒當(dāng)中,他看著老鬼,帶著好奇,因為老鬼無論是在那里喝水、或者喝一些可以飲用的飲品,他總要干一件奇怪的事情。
比如現(xiàn)在,他把一杯檸檬水,小心地倒了半杯到面前的煙灰缸里。
現(xiàn)在,這兩人正在騰飛大廈的員工食堂補(bǔ)充hp和mp。
“為什么,你總是要把第一杯水倒掉?”田佛終于很奇怪地問了句。
老鬼捧著杯子,靠著玻璃,十分淡然地說了句:“你不知道嗎?”
“啥?”田佛很好奇,難道是老鬼家的傳統(tǒng)講究不成?
輕輕地、淺淺地老鬼喝了一口水潤了下嘴唇:“第一杯,是要給百度大叔的。”
田佛頓時窘在了那里,不知道該說什么好。老鬼總是有各種奇怪的、他認(rèn)為那是真理的論調(diào),他不能說他說的不對,但是,他感覺自己實在跟不上這個社會。
“下午,能陪我去下我干爹那里嗎?”田佛突然插話。
老鬼在想著心事,機(jī)主未應(yīng)答。
“時棋?”田佛輕輕地觸碰了一下老鬼的胳膊,老鬼嚇一跳。
“啊?”
“下午能陪我去我干爹那里嗎?”
“你……你跟你干爹說了?”老鬼也略微緊張了些,不知道為什么要緊張。
“恩,說了。”田佛扒拉著面前的米飯,扒拉得心不在焉的。
“那他,怎么說?”
“沒說什么,就是叫你過去。”田佛說完,小心地看下老鬼的臉色,見他沒什么反應(yīng),接著說了下去:“我干爹,是個挺好的人,我趕來高房市的時候,如果沒有他,也許我現(xiàn)在還是個公司小職員呢。他是一位有知識、有修養(yǎng)的人,我覺得,他應(yīng)該理解我們的感情,所以,你會和我去嗎?”
去,干嘛不去,老鬼覺得,這也是自己的責(zé)任。
他們在食堂聊了很久,吃罷午飯,兩人甚至去樓下的商場買了禮品。
靠在茶葉柜的柜臺前,老鬼看到田佛拿著一張員工打折卡買東西,老鬼笑了下,田佛的節(jié)省總是毫不遮掩地顯示在生活的每個角落,他不覺得丟人,從不亂花一毛錢,老鬼拿出自己的那張遞給田佛,但是田佛拒絕了。
關(guān)于田佛的這位干爹,老鬼聽他說過很多次,大學(xué)畢業(yè)的田佛原本是給這位先生做秘書的,有一次二十多層停電,那位先生正好犯了某種關(guān)于心臟的毛病,當(dāng)時電梯不開,田佛就沖下大廈為這位先生拿藥,上下二十層的奔波后,他多了個爹。
他那個白來的爹,人不錯,還出錢幫他開了一家飯店,就是他們那天去吃的那家,后來田佛做生意,也陸續(xù)得到這位干爹的諸多幫助。
根據(jù)田佛的話,老鬼得到某種信息:田佛對這位干爹是很敬畏的,為了今后的生活,老鬼決定為這位先生買一些禮品討好老人家。雖然田佛一再表示不必了,可是話里話外的老鬼還是能聽出,他是很高興的。
結(jié)束公司的一些雜務(wù),出市區(qū)的時候是下午五點。
田佛的干爹住在鄉(xiāng)下的農(nóng)莊,距離市區(qū)有四五十里的光景,如果老鬼沒看到那套精致的洋房,他甚至以為田佛的干爹就是一農(nóng)民。因為一路走來,滿眼的菜地。
到達(dá)田佛干爹家,已經(jīng)天色漸晚,田佛并沒有帶著老鬼直接進(jìn)去,他只是陪著笑臉請他在門口等一下。老鬼提著大堆的禮品,有些不高興地站在一棵還沒到結(jié)果日的桔子樹下等待著。
初春夜晚偶爾的蛐蛐叫,跟著晚風(fēng)慢慢吹來,這風(fēng)挺舒服,這里到處流露出一種老鬼似乎能懂得能夠形容出來的意境。
那就是,采桔東山下,悠然見菜地。真的是十分愜意的地方。單是這舒爽的風(fēng),已經(jīng)勾引得老鬼想買一塊這樣的地方過過踏實的菜農(nóng)生活了。
在這地方等死,簡直是沒得說了。
等候中,老鬼仰頭看著那棵桔子樹叨咕:“要是,結(jié)果了就好了,伸手就能摘一個吃。”
“樹下的桔子,是最酸的,照射陽光的方向才是最甜的。”身后傳來一聲帶著笑意的聲音。
老鬼嚇一跳,回頭,卻看到一位穿著鐵銹紅色緞子面壽字棉襖和淡藍(lán)色的軟布牛仔褲,腳上套了一雙方口布鞋的大叔笑瞇瞇地看著他。
剎那間,老鬼幾乎以為他穿越到了民國的某個年份,這什么時代了,這位大叔還留著三七分?
看大叔年紀(jì),也就是五十歲上下,頭發(fā)梳理得很仔細(xì),甚至借著月色,老鬼能看得出,他是h了發(fā)蠟的。即使如此,老鬼也挺贊賞這位看上去挺精致的大叔,如果不是因為臉上的皺紋的話,老鬼倒是覺得,這位大叔年輕的時候,定然是個“尤物”。
“啊……”老鬼驚嘆了一下,因為他嚇了一跳。
“嚇著了?”大叔慢慢走近,沖他笑著點點頭。
“沒有,您是……”老鬼話只說了半句,卻敏感地發(fā)現(xiàn)另外一件事。
這大千世界,誰都有個圈,好比動物,它們也是愛扎堆的,人也是如此,找到意氣相投者,交個朋友,聊個共同的話題,最重要的是味道要一樣。
恩,這位大叔的味道嘛……
不管他多么講究,樣子多么的慈祥、笑容多么的和藹,老鬼依舊能從他站立的姿勢和某種微妙的氣氛和氣質(zhì)當(dāng)中認(rèn)出來,這位大叔卻是同道中人——他也是一位喜歡男人的主。
“算起來,我是田佛的二爹,不過他從來不知道我的存在,以前我一直在國外住,最近剛回國定居。”
老先生很隨意地坐在桔子樹下那塊石頭上,老鬼看下那座小洋房,又看下這位大叔穿著的那雙方口布鞋,他笑了下,放松下來,坐在老先生的身邊。
“來的路上,他很擔(dān)心。”他倒是沒把這位先生再當(dāng)外人,他知道他這么說,他是懂得的。
“他第一天去公司上班,吳沃就看出來了。”
“吳沃?”
“恩,他干爹的名字。”
“田佛就是個笨蛋,天然呆。”
“呵,吳沃也這樣說。無論他如何掩飾,第一次吳沃在公司走廊見到他的時候,就能看出來,這孩子,他和我們一樣。所以,他找了個機(jī)會,收他做了兒子,吳沃沒有后,他一輩子都這么絕。那之后,吳沃給他介紹過女朋友,他希望他能早點看清楚自己,不過,那孩子太過壓抑,吳沃……挺擔(dān)心他的,他看著他在這個城市轉(zhuǎn)了很大的一個圈子,最后還不是遇到你,我和吳沃是很高興。那孩子一直在說你的好話,甚至今天早上大清早的還來過一次。當(dāng)時我在睡覺,吳沃沒把我介紹給他……”
老先生也在說著田佛的好話,老鬼聽著這位先生略微帶著南音的普通話,這位先生說話,尾音很溫柔。
老鬼突然彎腰撿起面前的土坷垃,他把那塊土坷垃用力丟到很遠(yuǎn)的地方。
“您,幸福嗎?躲避在這里,默默地活著,不覺得遺憾嗎?”
老先生靠著桔子樹靜靜地看著遠(yuǎn)處:“我等這個日子,整整等了四十年。來這里之前,我每天都在和外面斗爭著,要是……能早點醒悟就好了,一覺醒來,已經(jīng)六十多歲了。我最大的遺憾是,以前,我沒看清自己,白白浪費了半輩子。十九歲,我在學(xué)校遇到他,當(dāng)時全世界都抱著毀滅我們的想法,我抗?fàn)庍^,但是我要依附著那個社會生活。后來移民,我想著離開他就不想了,走的時候他說等我,我以為時間長了,他也就忘了。三十歲我結(jié)婚生子,他找到我,對我說,他還是等我,四十歲,我想著為孩子負(fù)完責(zé)任,我就去找他,四十五歲,我妻子離開我,他來找我,孩子又不同意,然后再等一等,等到五十多歲,他又來找我……生活總是不合適,我總在原諒自己……現(xiàn)在,我們終于可以在一起了,可是,他和我卻老了……”
老先生的話略微帶著傷感,滿滿的都是對生活的遺憾和懊悔,幾句話里包含著一生的歉意。他站起來,拍拍老鬼的肩膀:“現(xiàn)在,你們的世界要比我們那個時候好得多,別耽誤,幾十年也是一眨眼的功夫,沒了也就沒了。田佛有毛病,但他是個懂得珍惜的孩子,我和吳沃都祝福你們。”
老鬼呆呆地坐了很久,再次抬頭尋找的時候,那位老先生卻不見了,他挺遺憾的,因為竟然忘記問那位老先生的名字。</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