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親事
夜里,竹娘醒了過來,聽大夫說自己胎像不穩(wěn),嚇得哭了一場。
老夫人安慰竹娘,要她好好養(yǎng)胎。
竹娘不說話,只是默默流淚。
老夫人已經(jīng)盤問過和竹娘交好的丫鬟,知道她怕什么,從房里出來,對愁眉苦臉的謝大爺?shù)溃骸爸衲铿F(xiàn)在是雙身子,她年輕冒撞,什么也不懂,你又是個爺們,看顧不過來,阿鄭更指望不上,我看,不如讓竹娘挪到我院里去。”
其實老夫人早就想把竹娘接到身邊親自照顧,一是不放心鄭氏,怕鄭氏刁難竹娘,二是擔(dān)心謝嘉瑯,怕他發(fā)作起來傷到竹娘。
還有一點,府中已經(jīng)有下人在議論,說竹娘和謝嘉瑯住得近,以后生下的孩子可能也會得癔癥。
老夫人和謝大爺說了這事,謝大爺覺得那些是胡說八道,沒有放在心上。
沒想到竹娘聽說這些流言后,信以為真,夜里總夢見自己生下一個青臉獠牙的怪胎。她是有孕之人,每天提心吊膽,神思恍惚,愁得飯都吃不下,私底下和灑掃婆娘訴苦,抱怨謝嘉瑯的癔癥,說話間剛巧看到謝嘉瑯,一下子戳中了心事,加之心虛,才會嚇得當(dāng)場暈過去。
謝大爺長舒一口氣:“有母親照看她,兒子可以放心了。”
老夫人怕夜長夢多,命下人立刻整理箱籠。
謝大爺叫來院中仆婦,要她們幫著收拾。
大房的孩子不能再有什么閃失。
竹娘連夜搬去了老夫人院里。
下人告訴鄭氏,鄭氏冷笑:“我這是給他們謝家生了個夜叉?”
翌日。
雞鳴聲中,謝嘉瑯起來洗漱,吃了碗蓮子粥,收拾好文具,走到門前,想起昨天的事,腳步猛地頓住,轉(zhuǎn)身坐回窗下,展開書卷。
青陽一直服侍他,知道他喜歡在外面看書,心疼不已,小聲道:“郎君,竹姨娘搬到老夫人那邊去了。”
謝嘉瑯嗯一聲,沒有起身,繼續(xù)看書。
別院的院落不大,他出去的話,每個人都不自在。
府里的下人有意無意避開謝嘉瑯住的地方,房前無人走動,樹影斑駁,靜謐無聲。
謝嘉瑯看了會書,執(zhí)筆練字。
青陽收拾屋子,翻出那只晾曬過的書袋,掛在檐下。
謝嘉瑯抬頭,瞥見一抹鮮明柔軟的杏色。
他想起九妹妹,她笑起來的時候眉眼只是微彎,清而淺,笑意卻格外明亮,天色都亮堂了。
謝嘉瑯又想起六嬸周氏。
他雖然年幼,但是分得清長輩的喜歡和厭惡,他發(fā)作時,周氏抱走九妹妹的神色,和母親嫌棄他的神情一樣。
九妹妹的書袋落在他這里,就算洗干凈曬干了還回去,也許她也不想要了……
和他有沾染的東西,沒人想要。
大房的事很快傳遍謝府。
周氏的哥哥嫂子帶著兒子來別院探望妹妹,聽說了這事,周舅母嘖嘖幾聲,眼珠滴溜溜轉(zhuǎn)了轉(zhuǎn),抬頭張望。
周大舅在外面和謝六爺吃酒,姑嫂二人在里間窗下坐著說話,屋中地下鋪了簟席,凌亂堆放著七巧板、泥娃娃、竹陀螺和一些糖蜜果食,小謝蟬和表兄周山在簟席上玩耍。
房里沒有外人。
周舅母湊到周氏跟前,小聲問:“你們府上這位大公子……怕不是中了邪吧?”
周氏也壓低聲音:“有這么說的……以前請觀里和寺廟的師父看過……請了護(hù)身的法器,喝了不少符水……”
周舅母言之鑿鑿地道:“我看啊,大公子就是邪氣上身,沒有弄干凈!懷了身子的人最怕撞上這些邪門,竹姨娘一定是沖撞了他身上的邪祟,吃藥不中用,得請人來送祟!你記不記得隔壁村鄧家那個瘋婆子?她就是中了邪,讓鬼上了身!她平時病懨懨的,下地干活,連鋤頭都掄不動,發(fā)起瘋來拿菜刀殺人,力氣比牛還大,幾個壯實男人都按不住她!你說邪不邪門?”
周氏眉頭蹙起。
謝蟬坐在席子上,低頭擺弄著一對泥娃娃,母親和舅母的對話,她聽得分明。
謝嘉瑯自小時常驚厥,吃了藥不見好轉(zhuǎn),有人說只能請道人高僧來看,還有人說非得請巫婆來跳神送祟,謝大爺病急亂投醫(yī),一一都試過。
一個幼小的孩子,從小被視作邪氣入體的禍祟,被兄弟姐妹排斥厭惡,被家族放棄……
謝蟬不敢相信,這個人長大以后,居然是嚴(yán)峻剛直、端正嚴(yán)明,一生都對黎民百姓抱有悲憫之心的謝嘉瑯。
他幼時坎坷,資質(zhì)平平,沒有過人的天賦,沒有顯赫的出身,沒有良師益友,卻能打破世族壟斷,脫穎而出,而且恪守始終。
有上輩子的記憶,謝蟬早就知道謝嘉瑯性情堅韌,沉著克己,然而知道得越多,她還是不由得一次次驚詫于他的艱難和他的堅忍。
也正因為此,謝蟬不禁好奇:深受百姓敬仰的謝嘉瑯后來為什么放棄中立,與人結(jié)黨,攘權(quán)奪利?
前世,謝嘉瑯初入朝堂時,先被后黨視作姚黨,仕途受挫,屢遭打壓,謝蟬還曾對他動過殺心。
后來他又得罪姚黨,獲罪遭貶,前途盡毀,依然不愿依附任何朋黨,拒絕各方提攜。
多年后,他名震天下,地位穩(wěn)固,完全可以遠(yuǎn)離紛爭,成為一位名留青史的直臣,卻親手培植黨羽,扶持起一個一手遮天的官場新勢力,成了聲名狼藉的奸相。
以謝嘉瑯的堅毅性情和眼界,不至于被權(quán)力迷惑,看不明白權(quán)臣的下場。
他清醒地踏上一條無法回頭的絕路,求的是什么?
一只胖胖的小手伸過來,用力扯謝蟬發(fā)髻上垂落下來的玉色絲絳,打斷了她的思緒。
“團(tuán)團(tuán),你又長胖了!”周山一邊扯謝蟬的頭發(fā),一邊笑,“像只小豬崽!”
謝蟬頭皮發(fā)疼,抬手推周山的胳膊,沒推動。
她這幾天生病了,身上沒力氣。
周山比謝蟬大兩歲,長得虎頭虎腦,平時在鄉(xiāng)下和別的孩子玩慣了,一手緊拽著謝蟬束發(fā)的絲絳不放,另一只手去捏她的臉。
小表妹生得雪白圓潤,眼睫濃密卷翹,瓷娃娃似的,比觀音像前的玉女還漂亮,他想捏捏看。
“阿娘……”
謝蟬掙不開,回頭喊人。
周氏和周舅母聽見謝蟬軟軟的呼聲,抬頭一看,停下私語,起身下榻。
周舅母扯開周山的手,作勢在周山背上輕拍兩下,笑道:“山兒喜歡團(tuán)團(tuán),這是在和團(tuán)團(tuán)玩呢!”
周山是周家唯一的兒子,從小受寵,一點都不怕母親,伸手繼續(xù)往謝蟬的方向抓。
“我要團(tuán)團(tuán)!我就要她!”
周舅母哈哈笑。
周氏不好說什么,笑了笑,低頭揉揉謝蟬被捏紅的臉頰,把她發(fā)上散亂的絲絳整理好。
山上天黑得早,謝六爺留周大舅一家住下。
周大舅是雇車來的,帶了幾口袋曬干的野菜、幾簍鮮魚、幾只肥鴨送給各房。周舅母去灶房,教灶上的廚娘做了一道謝蟬在鄉(xiāng)下時常吃的銀魚炒雞子。
雪白的銀魚,鮮黃的雞子,嫩綠的韭蔥,入口既柔嫩又爽滑,清香撲鼻。
周舅母一筷子接一筷子往謝蟬碗里夾,謝蟬還病著,沒有胃口,但周氏在一邊看著,她只能忍著難受,費(fèi)力咽下去。
那天謝蟬堅持要為謝嘉瑯解釋,可能在老夫人的院子里吹了冷風(fēng),當(dāng)晚發(fā)起高熱,燒得迷迷糊糊。
等謝蟬好了點,已經(jīng)是兩天后了。
她無意間聽見周氏和丫鬟嘀咕:團(tuán)團(tuán)不會是被大房的瑯哥傳上什么病了吧?
謝蟬知道周氏喜歡胡思亂想,怕她怪到謝嘉瑯身上,事情傳出去,府里人更加要把謝嘉瑯當(dāng)成洪水猛獸一樣看待,等能動彈了就裝出病好的樣子,下床走動,吃飯玩耍,讓周氏放心。
看謝蟬好像吃得很香甜,周舅母眉開眼笑,對周氏道:“我就知道團(tuán)團(tuán)愛吃這個,這一簍銀魚是我兄弟天還沒亮的時候去湖里下網(wǎng)撈的。”
“多謝嫂子想著她。”
周氏笑著給周山夾菜。
周舅母看幾眼玉雪可愛的謝蟬,再看幾眼兒子周山,笑得合不攏嘴,朝周氏使了個眼色。
“那件事你和姑爺提了嗎?”
嫂子的意思,周氏哪有不明白的?她頓了一下,小聲說:“我和六郎說起過,他說這事要看老夫人的意思。”
周舅母心里有點不高興,臉上笑意反而更濃,“姑爺還不是都聽你的,你是團(tuán)團(tuán)的娘,這種事就該你做主!你看看他們,從小一起長大,知根知底的,多般配!我找算命的算過,都說是好姻緣,旺宅旺家!”
周氏不好應(yīng)答,笑著點頭。
晚上,周舅母和周大舅吹枕頭風(fēng):“我看小妹攀上高枝,看不上你和你兒子了。”
周大舅道:“哪有的事!小妹進(jìn)了謝府的門后,隔三差五就叫人送吃的穿的用的,還把體己錢省下來給我賃鋪子做生意,又借姑爺?shù)奶咏o我們,讓山兒進(jìn)學(xué)堂念書,你這頭上戴的,身上穿的,哪一樣不是姑爺給的?”
周舅母啐了一口,推周大舅:“你是小妹的哥哥,長兄如父,她不孝敬你,那是要天打雷劈的!我是說山兒的事,表兄表妹,正好湊對,山兒配團(tuán)團(tuán)正好!姑爺疼女兒,聽小妹說,已經(jīng)開始給團(tuán)團(tuán)攢嫁妝了,他們謝家這么富,團(tuán)團(tuán)的嫁妝不會少!你早點和小妹把這事說定,免得肥水流外人田,便宜了別人!”
周大舅胡亂應(yīng)了幾聲。
第二天,謝六爺叫長隨備下綢緞布匹、肉脯、果酒、香藥和時新糕點,送周大舅幾人下山。
趁著下人往車?yán)锇釚|西,周舅母不停拿胳膊肘撞周大舅,催促他問謝六爺。
周大舅敢和妹妹周氏提親,但實在沒膽量打探謝六爺?shù)目陲L(fēng),衣襟里又揣著謝六爺剛給的金餅子,張了幾次嘴巴,到底還是沒好意思問出口。
哥嫂離開后,周氏想著嫂子的提議,有些意動,等謝六爺回房,試探著道:“山兒比團(tuán)團(tuán)大兩歲,現(xiàn)在進(jìn)學(xué)堂念書了……”
謝六爺知道周氏的心思,笑著打斷她,“團(tuán)團(tuán)還小,說這些太早了,以后再看吧。”
謝蟬渾然不知自己差一點就定了親事。
她頭昏腦漲,站一會兒就發(fā)暈,只能待在房里和丫鬟玩。
下午,青陽拿著曬好的書袋來六房院子,道明來意。
酥葉接了書袋,進(jìn)屋稟報,看謝蟬靠在軟枕上睡著了,沒有叫醒她,去回了周氏。
周氏想到謝嘉瑯發(fā)作時臉色發(fā)青的樣子,眉頭輕皺。
她可憐謝嘉瑯,平日里給謝嘉文、謝嘉武送吃的喝的時,不會忘了謝嘉瑯那份,但是可憐歸可憐,她不想看到自己的女兒和一個得癔癥的孩子一起玩,他的病隨時會發(fā)作,發(fā)作起來和中了邪一樣,團(tuán)團(tuán)這么小,要是被他傷著了怎么辦?
“剛給團(tuán)團(tuán)做了個新的書袋,這個舊了,拿去收起來吧。”
周氏想了想,道。
酥葉應(yīng)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