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亞覺得有什么東西正戳著自己的后腰，漸漸醒轉(zhuǎn)過來?！靶研?。姑娘，快醒醒。都結(jié)束了。我都刻完了。你都沒有看到后面發(fā)生的事情。能聽到我說話嗎？嗯？快醒醒！”
    是梅德羅斯的聲音。莉亞慢慢坐了起來，腦袋里全是糨糊。全身的力氣仿佛被抽干——整個人都被掏空了。她睜開眼，看向坐在邊上的梅德羅斯，發(fā)現(xiàn)他倆現(xiàn)在就在戰(zhàn)場旁的山坡上。他腿上擱著一本圣書，頁面上有些地方像是起皺了一樣落下許多金銅碎屑，梅德羅斯正小心翼翼地拂去它們。他時不時讀著圣書上的文字，指尖摩挲著蝕刻出的凹痕，仿佛在品嘗一道美食。他發(fā)現(xiàn)莉亞醒了過來，便輕柔地說起話來。
    “不到中午，這場溫特魯?shù)轮畱?zhàn)便結(jié)束了。一場屠戮后，村子邊的這片戰(zhàn)場一片尸山血海。國王的軍隊就此潰敗，許多士兵倉皇逃進(jìn)比爾敦荒原，他們躲過了追捕，不愿贖罪，縱然逃過一劫，卻被沼澤地給吞了。史冊將永遠(yuǎn)銘記蓋倫·德蒙特的榮耀以及他的軍隊如何巧用計謀，未雨綢繆。他們是如何利用長矛圍成一個圈，擊退戰(zhàn)馬，保護(hù)自己。也有人會說，那是因為德蒙特只接受圣騎士的效忠，他們值得靈力保全，免遭國王毒手。不管別人怎么說，都只是接近真相，但絕不是真正的事實。能贏下溫特魯?shù)轮畱?zhàn)，靠得是來自米爾伍德大教堂的一個賤民。每一個見證這場戰(zhàn)役的人，對她的存在和所作所為一無所知，更不知她是如何用靈力，單槍匹馬對抗國王的整個軍隊。沒有人會知道。只有我知道，還有讀到這段記錄的人會知道。全世界都未必會知道這個秘密。但是我，梅德羅斯知道這個秘密，因為我認(rèn)識這個賤民。我不會告訴別人她的名字叫什么。”
    他合上圣書，連同刮刀一起插進(jìn)羊皮封套，把封套折疊好，將沉甸甸的圣書背到自己身后。莉亞看著他，嫉妒他會她也想看看他還寫了些什么，正在如饑似渴地偷看圣書之時，突然想起一件事情，仿佛被鐵錘擊中一般。
    “德蒙特有多少人在戰(zhàn)斗中陣亡了？”她問梅德羅斯。
    “多少小騎士？大概他們都得死。但是小妹妹，沒多久你就會知道的?！彼玖似饋?，把手?jǐn)R在權(quán)杖上。他以前還拿這扭來扭去的玩意戳過她。
    “那么——國王的軍隊被打敗了？”
    梅德羅斯點(diǎn)點(diǎn)頭，拿起權(quán)杖朝著戰(zhàn)場揮舞起來，“就像我之前對你說的那樣，這就是一場屠殺。不要以為德蒙特贏了，就沒有什么損失。他的軍隊里，沒有一個人是毫發(fā)無傷的，要么渾身是血，要么奄奄一息。每一個圣騎士作戰(zhàn)時都勇猛無比，但是他們?nèi)匀徊恢雷约菏窃趺蹿A的?！彼[起了眼睛，“他們絕不會相信你，即便你告訴他們事實。”
    “你的口氣聽上去可真像大主教?！崩騺啿粦押靡獾卣f道。
    他得意地笑了，“或許就是呢。大概我在米爾伍德周圍呆的太久了。小姑娘，我第一次見到你，靈力就明確告訴我，你正是那個會顛覆這個王國的人。我想，這或許是浸透在你的血液之中的。孩子，快去找你的那個小騎士吧。到那堆尸體里去找找?！?br/>     “他死了？”她的心瞬間凍結(jié)成冰。她真心希望梅德羅斯不要丟下她一個人，而是留下來回答她的問題，好撫慰這突如其來的傷痛?？墒?，她也意識到，不該說的話，他絕不會透露半個字。
    “用圣球吧。他就在那兒。然后你得回到米爾伍德。大主教一定會想見你。沒錯，他要見你。就這樣。”
    莉亞憂心忡忡地站了起來，拍了拍裙子上的塵土，顯然沒什么用，裙子依舊那么臟。迷霧中，她看見山下的戰(zhàn)場上尸橫遍野，士兵在那兒徘徊。
    “找到科爾文?！?br/>     莉亞對著圣球集中意念，只想著科爾文，不去想戰(zhàn)場上的殺戮，不去想自己腫脹的腳踝。她抹去不爭氣的眼淚，盡力讓自己亂跳的心平靜下來。笨重的四輪馬車載著成堆的尸體，從隔壁村子來到戰(zhàn)場中央。小孩子在邊上胡亂跑來跑去，他們看著那些尸體，卻沒有絲毫懼怕。這番景象看著的確有種怪異感。晨霧被漸漸吹散，只剩戰(zhàn)場上的一縷縷硝煙。
    空氣中的味道難以描述——那是死亡的氣息。莉亞在大教堂的廚房里長大，每天就是和食物的氣味打交道。她知道面包剛出爐時的味道，也能在打掃壁爐的時候描述煤塵的味道。她能報出每一種香料的名字，不管它們是混在一起，還是互相搭配，是烤還是燉，她都能分辨出它們的香氣?？涩F(xiàn)在這股惡臭襲來，讓她只想作嘔，即便用手捂住嘴巴也無濟(jì)于事。
    圣球的指針指向尸體堆得最高的那個方向。下半部分又浮現(xiàn)出新的文字。莉亞停了下來，往前看去，在一堆尸體中尋找那張熟悉的臉，突然發(fā)現(xiàn)科爾文正穿過晨霧向她走來。他走得有些遲緩，像是拖著一大堆石頭一樣。臉上被熏得黑乎乎的，又新添了許多
    傷疤，戰(zhàn)衣早就血跡斑斑?？僧?dāng)他看到莉亞的時候，臉上卻綻放出笑容。漫長的黑夜終是過去了，太陽重又升起。他慢慢走近她，莉亞發(fā)現(xiàn)他的領(lǐng)子那兒閃閃發(fā)光，原來脖子上戴著一根寶石項鏈，隨著步伐一下又一下拍打他鎖子甲胸前的口袋。
    他脫下沾滿鮮血的手套，塞到皮帶后面，手上臟兮兮的?？墒悄芸吹剿男θ荨娴氖翘袅?。莉亞很想伸出手碰碰他，確認(rèn)他還好好活著，可還是有些害羞。她舒了一口氣，咬住自己的舌頭，不讓自己抽泣起來。
    “莉亞，你聽說了嗎？”他咧嘴笑著問她。
    “怎么了？”她很開心，科爾文還活著，心跳都加快了幾分。
    他搖搖頭，似是在回味一般，還不舍得與別人分享，“老國王死了。他的兒子，也就是王位繼承人在戰(zhàn)場上被抓住了。大家尊稱他為國王二世。他現(xiàn)在就在德蒙特的營帳里。我剛從那兒過來。德蒙特已經(jīng)被立為護(hù)國公了?！彼鹨恢皇?，撫了撫自己的領(lǐng)子和那串項鏈，“莉亞，就在剛才，國王二世以他的名義封我為圣騎士，還榮獲溫特魯?shù)聞渍?。授封儀式不久就會舉行，我父親的爵位就會傳授于我。莉亞，我從來沒想過……也未曾寄予過任何希望……這一切就像一場夢。夢里面，我在黎明時刻醒來，這場戰(zhàn)爭還未曾開始。你告訴我，這一切……一切都是真的嗎？”
    莉亞多么希望科爾文可以張開雙臂，過來擁抱她，可是他沒有。她只好用微笑粉飾內(nèi)心的沮喪?！艾F(xiàn)在，我是不是應(yīng)該稱你科爾文爵士了？每次見你還得行屈膝禮？”
    他依然笑嘻嘻的，“不，莉亞。絕對不用。因為你，靈力才讓我活了下來。我只要一有懷疑，就會死，敵人就會殺了我。可是每每我覺得害怕，便會想起你?！彼闹芸戳丝矗庾R到兩人正站在死亡漩渦的中心，“快走，這里不是你該呆的地方。跟著我一起去我的帳篷里，把你的圣球藏好。來，抓著我的手臂。戴上斗篷的帽子，別東張西望。這里太可怕了?！?br/>     兩人穿過漸漸散去的晨霧，科爾文聲音很是雀躍，“昨天晚上，我感覺到你在提醒我，說假的圣騎士會從后方靠近我們。我便提醒德蒙特，我們的后方可能被人設(shè)了埋伏。那個時候，我們很艱難，能知道這么一個消息再好不過了。那隊騎兵人不多，來到我們面前后，便聲稱要加入我們的隊伍。我猜他們是要找機(jī)會刺殺德蒙特。其中有一個主動伸手向德蒙特行禮，一般圣騎士之間都采用這種儀式，向?qū)Ψ奖砻魃矸?。但是德蒙特卻要求看他的銀絲軟甲。那個人便猶豫了，你知道，他戴著魔徽，皮膚上一定都是魔徽留下的文身。等他們發(fā)現(xiàn)瞞不住的時候，便準(zhǔn)備突圍而出，不過我們輕而易舉便制服了他們。他們還供出了林子里的同黨，我們也一舉拿下?！?br/>     科爾文帶著莉亞穿過泥濘的田地，朝著營地走去。昨晚，她便看到了國王的這些帳篷，一根根豎起的旗桿上掛著三角旗，綁著過去各個戰(zhàn)敗國的戰(zhàn)旗。
    “德蒙特知道我們的麻煩是什么。我們四面受敵，弄不好就是全軍覆沒。危急時刻，他突然想到自己的父親曾教過他一個戰(zhàn)術(shù)。當(dāng)年的梅思福戰(zhàn)役，他們也曾討論過這個戰(zhàn)術(shù)，可最終沒有十足的把握，便放棄了。德蒙特覺得當(dāng)年他父親戰(zhàn)敗，就是因為沒有接受靈力給予他的這個啟發(fā)。這個戰(zhàn)術(shù)就叫盾牌陣——就像你把許許多多的長矛和刺槍密密麻麻插在一個盒子上。如此一來，便可以抵御來自各個方向的攻擊。這是一個絕佳的戰(zhàn)術(shù)，可是需要極大的勇氣。騎兵直沖你而來的時候，你得迅速站起來，這可不容易。我們雖然寡不敵眾，但是這一招彌補(bǔ)了我們的短板，他們的第一波攻勢便失敗了，我們的陣法也完好如初?！?br/>     他帶著她繞過一個士兵殘缺不全的尸體，那個士兵死去的時候一定很痛苦?！办`力希望我們能戰(zhàn)勝對方。戰(zhàn)斗的時候，這種感覺越來越強(qiáng)烈。莉亞——沒有一個人能傷到我。我覺得靈力像是一團(tuán)火一樣流遍我的全身。它賦予我巨大的力量，讓我去做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它保護(hù)我免遭任何人的毒手?！?br/>     “它保護(hù)了你們所有人。”莉亞心想。她又想把梅德羅斯的話重復(fù)一遍給他聽，可是他的警告歷歷在耳，便選擇了沉默。
    兩人終于來到營帳前，科爾文帶著她走進(jìn)一頂小帳篷。深藍(lán)色的表面上有一道道灰色的鑲邊。帳篷里應(yīng)有盡有，毯子、桌子、蠟燭，還有能睡覺的小床，上面蓋著有毛邊的毯子?？諝庵袕浡还膳Ｓ偷奈兜?，終是掩去了另一邊戰(zhàn)場上的那股惡臭。
    “莉亞，你一定很累了。先在我的床上休息一會兒。桌上還有吃的喝的。我會派個騎手到米爾伍德，告訴大主教你現(xiàn)在安全了。如果他不允許你再回去，我會拜托別人照顧好你的。實在不行，我就帶你回我家里?！彼驹趲づ耖T口，直直地盯著她，“莉亞，你會學(xué)會讀
    書寫字的。即便是我親自教你也沒有問題。休息一下吧。今天還有很多事情要做。”
    “再派一個騎手到比勒貝克大教堂去，”莉亞對他說道，“去告訴你妹妹，你一切都好。把之前你不能對她說的一切都告訴她?！?br/>     他笑得更加燦爛了，“我會的。我還會告訴她，有關(guān)你的所有故事?！?br/>     莉亞醒過來的時候，渾身暖意融融，小床果然舒服。突然發(fā)現(xiàn)眼前有一個從未見過的年輕男子正盯著她看。兩人面面相覷，眨眨眼睛。她蹭地坐了起來。
    “別害怕，”他原本坐在箱子上，這時也迅速站起來，抬起雙手，做出撫慰的姿態(tài)，往后退了幾步，“你叫莉亞?？茽栁母嬖V我的。他讓我好好看著你，不讓別人打擾你休息?！?br/>     莉亞揉了揉眼睛，有些尷尬，又有些不好意思，眼前這張臉著實英俊非凡。年齡看上去，比科爾文小一些，又比自己大一些，大概十六、十七歲。身高腿長，玉樹臨風(fēng)，長長的頭發(fā)泛著淺淺的亞麻色光澤，不太時髦，可依舊掩不住那份瀟灑帥氣。
    “你這么看著我多久了，”莉亞忽然意識到自己身上的裙子臟兮兮的，一只袖子還被扯破了，一個姑娘還帶著男人的護(hù)腕和腰帶?！澳闶钦l？”
    他瞪大了眼睛，“我是不是讓你難堪了。抱歉。你昨晚守夜的時候，我有足夠的時間擦掉臉上的血。我早該知道，你和我的姐妹們一樣，都是要漂亮的，可現(xiàn)在才意識到，好像有些晚了。實在抱歉。我叫埃德蒙。我的哥哥是諾里斯·約克伯爵?！?br/>     他向前走了一步，誠懇地看著莉亞的眼睛，兩只手卻不知該放哪兒，“我們的莊園雖然挺小，但現(xiàn)在我繼承了它?！彼哪樕贤钢┰S痛苦，“這么說吧。我的哥哥被派去把科爾文·普萊斯帶到溫特魯?shù)隆Ｎ覀儍杉业念I(lǐng)地互相接壤。我哥哥原本是要在米爾伍德附近找到他，再把他帶來這里。后來我才知道，是你把科爾文帶來這里，因為我哥哥被門登豪爾的治安官殺了。是你，在米爾伍德附近的一座花園里找到了他的尸體?！?br/>     他低下頭，好一會兒才說，“我非常感激你。因為你，科爾文把我父親的劍和銀絲軟甲帶回來還給了我。他也把哥哥那件帶血的戰(zhàn)衣還給了我。雖然我還不是一個圣騎士，但是一年以后就是了，只要靈力允許?！彼D了頓，有些臉紅，然后對著莉亞鞠了一躬，“米爾伍德的莉亞，我想親自向你表達(dá)我的謝意。和科爾文相比，我的感激之情好像沒那么強(qiáng)烈，但是我是真心實意的。如果沒有你，我今天便不能上前戰(zhàn)斗，贏得我的領(lǐng)巾。我會永遠(yuǎn)感激你，一直把你當(dāng)作我的朋友?！?br/>     莉亞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她被埃德蒙的這份感激弄得有些六神無主。她從沒想過，派去接科爾文的圣騎士居然是另一個領(lǐng)地的伯爵?！鞍５旅桑乙埠芨吲d能見到你?！彼约憾加X得這句話聽著有些虛偽。只覺得自己特別不好意思，承受不起他的友誼。
    他馬上站了起來，走到帳篷的門簾那兒，“我去告訴科爾文你醒了?！彼崎_簾子，往外瞧了瞧，“那居然是德蒙特。我的伊渡米亞，發(fā)生了什么？”他嘀咕道。
    莉亞掀開毯子，也跑到帳篷門口，站在他邊上。未見其人卻聞其聲。那人聲音嘹亮有力，飽含情感。帳篷外，一百多人圍著一輛四輪馬車。一位年紀(jì)稍長的圣騎士站在馬車上，說話的那個人正是他。滿臉都是沒有擦干凈的血跡和污漬，莉亞都看不清他的五官，一頭黑色的卷發(fā)上還沾著汗水。他一只手夾著頭盔，身體另一側(cè)掛著圣劍。說話的時候，聲音有些嘶啞，讓莉亞想到了大主教。
    “國王的傳令官告訴我，許多人在今天這場溫特魯?shù)轮畱?zhàn)中倒下了。統(tǒng)計已經(jīng)結(jié)束。每一位士兵的尸骨都已經(jīng)妥善安葬。國王一方，超過八千人戰(zhàn)死了。”人群里一片倒抽冷氣的聲音，夾雜著陣陣嘆息，“整整一天，有些問題一直困擾著我。我們又犧牲了多少兄弟呢？我不知道那個從戰(zhàn)場上被拖下來的小伙子究竟怎樣了，他可渾身是血？今天，就在我們的戰(zhàn)旗下，有多少人倒下了？特羅布里奇和霍蘭德還在救治當(dāng)中。今天，你們當(dāng)中很多人都受了重傷?？涩F(xiàn)在，已近黃昏，”他抬頭看著天邊那一抹血色般的晚霞，極力忍住胸口即將奔涌而出的強(qiáng)烈情感，“伊渡米亞慈悲，今天，我們沒有一個兄弟犧牲。沒有一個人。我……我的震驚無以言表?！?br/>     人群里又起了一陣騷動，德蒙特高舉雙手，示意大家安靜。莉亞看到了他鬢角的灰發(fā)。人群漸漸安靜了下來。他的嘴唇都有些顫抖，“正是靈力的意愿，我們才得以大獲全勝。我的兄弟們，今天，在座的每一位都可以說……這一天屬于我們?！?br/>     莉亞看到，淚珠在他的眼中打轉(zhuǎn)，她知道他在想什么。當(dāng)年梅思福一戰(zhàn)的場景歷歷在目，在那場戰(zhàn)役中，他失去了自己的父親，思及此，怎能不哽咽。</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