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地牢里，沒有辦法分辨白天還是黑夜，沒有辦法區(qū)別日光還是陰影。在瀝青里泡過的繩子燃著的光和焚香爐里的火光，提供了僅有的一點(diǎn)亮度。焚香冒出的煙讓莉亞頭腦混沌不清，皮膚散發(fā)出一股染上的臭味。高腳酒杯就放在一旁，引誘著她。她的舌頭干得像砂紙，嘴唇在極度缺水下干裂刺痛。喉嚨里像填進(jìn)了一把火，急需一杯喝的把它澆滅。那陣嘔吐帶來的虛弱感久久不退，他們沒給她送過任何吃的。克辛站在房間的陰影里看守，偶爾變換下姿勢，像是被關(guān)在籠子里的野獸一樣踱來踱去。時不時往他們各個囚室里掃上一眼，然后露出一種會心的微笑，好像在享受折磨他們的大好機(jī)會。
    “馬丁？”莉亞小聲喊道。
    “我在，孩子。”他回答，接著發(fā)出一陣呻吟。她聽到他在自己囚室里拖著腳走動的聲音。
    “對不起。”她說。
    久久沒有回答。
    克辛出現(xiàn)在她牢房外面，眼睛里充滿渴望。他什么也不說，就是一直盯著她看。實(shí)際上，是用一雙色瞇瞇的眼睛在盯著她。他在整個房間里兜圈子巡視的時候，眼睛總是會往她的方向看過來，里面露出像餓狼一樣貪婪的光。
    她迎上他的目光，決不讓自己在他的注視下露怯。他一次次的挑逗讓她火冒三丈，卻只有強(qiáng)壓下去。漫長的沉寂過后，終于鎖眼里傳來咔嗒一聲響，門被打開了。德豪特大主教走進(jìn)門來，身后還帶著一群客人。他身后緊跟著的是一個年輕男子，穿著達(dá)荷米亞式的高雅華服。這人個子很高，體格健壯，十分英俊。那個挎著他胳膊的年輕女人是希樂爾，不過他絕不會知道這才是她的真名。然后狄埃爾也走了進(jìn)來，最后跟著科爾文。
    莉亞想要飛奔過去，可鐵枷鎖的重量很大程度上減慢了她的步伐。她慢慢移到柵欄門邊，迫切地想要看到他的臉，但想著見到他又覺得一陣心痛。狄埃爾看了她一眼，臉上掛著藏不住的竊笑，然后在屋子里兜起了圈子。先是看看火把，而后又朝克辛點(diǎn)頭，看起來對自己的預(yù)言頗為自得。莉亞只恨不能撲上去掐死他。
    那個年輕男子在黑暗中瞇起眼睛，努力適應(yīng)這里的光線。“他在哪兒？謀殺我父親的兇手在哪兒？”
    大主教甩動長臂，指向馬丁那個方向。“帶著枷鎖關(guān)在那間牢房里，科摩洛斯國王陛下。”
    “把他帶過來。”年輕男子冷冰冰地發(fā)令道。莉亞的心開始不安地躁動起來。
    克辛點(diǎn)頭領(lǐng)命，打開了馬丁那間牢門。里面?zhèn)鱽硪魂嚬緡佌f話的噪聲，還有一聲拳頭打在人身上的響動，然后馬丁被扔出來，正好落在小國王的面前。
    他的臉腫得不成樣子，多了一塊一塊的瘀傷，結(jié)滿凝固的血塊，看上去一片青黑。整個人趴在那里瑟瑟發(fā)抖，被燒傷的雙手緊緊地壓在胸前。馬丁倔強(qiáng)地抬起頭看著小國王，眼睛里冒出憎惡的火光。
    小國王也一樣回瞪著他，以同樣兇狠的神色回敬馬丁。“終于見面了，”他語氣生硬地說，“謀殺我父親的兇犯。”他的整張臉在憤怒中緊緊揪在一起，兩只手緊握住希樂爾挽著他的那只胳膊。“是他嗎，我的愛人？是他誘拐了你，把你送去普萊利的嗎？”
    希樂爾帶著狡黠的神色莊重地看了馬丁一眼，回答說：“是的。”然后迅速把頭扭開，好像無法忍受長時間看著他一樣。
    “科爾文，”國王接著說道，把頭轉(zhuǎn)向那位伯爵。“你能確定他的身份嗎？你認(rèn)識他嗎？他是不是大主教的獵手？他是不是那個把你引進(jìn)圈套里的人？”
    科爾文身上也穿著達(dá)荷米亞華服，莉亞認(rèn)不出那身衣服，可他
    臉上那種陰沉，幽怨的神色她絕不會認(rèn)錯。他正用憐憫的眼神看著馬丁，回小國王話說：“他叫馬丁。據(jù)我所知，他的確曾為米爾伍德大主教做事，但我不知道他現(xiàn)在是否還是如此。”
    小國王松開希樂爾的胳膊，屈膝蹲在那個臥倒在地，毫無力氣的獵手面前。他伸手揪住了馬丁的頭發(fā)，猛地把他的腦袋拉起來，迫使他和自己對視。聲音里是抑制不住的憤怒，眼睛里充滿憎惡，“你謀殺了我的父親。就是你的那支箭殺了他，我親眼見過那支箭，你這骯臟的賤民。先是為普萊利國奧勒溫王子做事，后來又跑去米爾伍德。這都是你們的陰謀，把我父親拉下臺，還要斬草除根，阻礙我繼位。”他的嘴形在極度憤恨下有些扭曲。“你會被當(dāng)做叛徒處死，我終于能給他報仇了。”他一把丟下馬丁，轉(zhuǎn)身對大主教說道：“這片土地都在您的管轄之下，主教大人。我能借您的職權(quán)把這個人送上絞刑架嗎？我想讓他受絞刑。立刻。”
    莉亞的心一下子沉入恐懼的深淵。不要！
    德豪特大主教臉上帶著一副同情的神色，好像在說他完全理解小國王對父親早年死于箭下的那種沉痛心情。莉亞的手緊緊握住鐵欄桿輻條，帶著越來越不安的心情看著這一切。
    “絞死不是達(dá)荷米亞國的死刑刑罰，”他說。“在我們國家，這種罪應(yīng)該受火刑。”
    小國王露出一副嗜血的殘忍表情。“那樣就更好了，”他說。“狄埃爾，你監(jiān)督行刑。等到處決的時候把我?guī)バ虉觥Ｎ乙再有в龋瑢ξ覈械呐奄\施行同樣刑罰。”
    “遵命。”狄埃爾夸張地做出一個動作領(lǐng)受王命。
    就在這時，靈力對莉亞低語了幾句，讓她在極度害怕的時候找到了合適的措辭。
    “尊敬的國王陛下，”她勇敢地開口說道，把自己的臉貼到鐵柵欄上。
    那群人的目光紛紛轉(zhuǎn)到她的臉上，連科爾文也轉(zhuǎn)過頭來。她看到他先是一臉的震驚，然后立刻轉(zhuǎn)變成一種受折磨的痛苦相。從一進(jìn)門他的注意力就一直在馬丁身上，直到她開口說話，才發(fā)覺她也在這里。現(xiàn)在他臉上那種愁苦的神情讓她心碎不已。
    聽到囚犯稱呼自己的名號，小國王好奇地扭過頭來看。
    “說話的是誰？”他低聲詢問大主教。
    在大主教回話之前，莉亞鼓足勇氣挺身說道：“我是來自米爾伍德的莉亞。國王陛下，您不能以謀殺罪處死這個男人。”她的心臟在激動中怦怦直跳，眼睛直視小國王的眼睛，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繼續(xù)說下去。“您不能以這個罪名處決他，因為他根本沒有犯罪。國王陛下，是我殺死了您的父親，用的是一把獵手弓和普萊利箭。是我在溫特魯?shù)碌膽?zhàn)場上犯的罪，國王陛下。當(dāng)時我就在他倒下的那座小丘附近，我認(rèn)罪。您可以向普萊斯閣下求證我所言不虛。他知道我在那里，我告訴過他我都做了什么。他是圣騎士，國王陛下，他不能說一句謊話。如果您懷疑我的話，那您可以向他取證。您問他。”
    莉亞根本不敢去看科爾文的臉，哪怕提到他名字時也始終迎著國王的注視，充滿急迫而真誠地看著他。
    小國王一臉震驚，借著昏暗的火光打量了她一會，最后靠攏過來，仔細(xì)研究她的面孔和頭發(fā)。“科爾文？”他微微側(cè)臉，隔著肩頭問道：“這不會是真的吧。”
    莉亞迅速垂下頭看著地板，害怕對上科爾文的目光。她不想看到他的表情。一時間，整個房間里只剩下火把燃燒的噼啪聲。
    “科爾文？”小國王重復(fù)一遍。
    “是真的。”一個沙啞的聲音低語道，夾雜著無限的心痛。
    “國王陛下，”莉亞一字一字，鏗鏘有力地說道：“我不是奉米爾伍德大主教指令行動的。一開始我的使命只是護(hù)送普萊斯閣下抵達(dá)溫特魯?shù)拢B我自己都不知道接下去會發(fā)生什么。國王陛下，是靈力命令我殺死您父親的。如果我所言不虛，那么靈力絕不會允許火焰?zhèn)轿曳趾痢Ｒ驗榈拇_是它命令了我，國王陛下。您的父親犯下或允許手下借他名義犯下無數(shù)謀殺罪狀，所以靈力才要處死他。在你們的王國里，無數(shù)圣騎士受到迫害，慘遭屠戮……”莉亞的嗓音變得嘶啞，這一番話耗費(fèi)了大量水分，她忍不住干咳起來，急需一杯水來解燃眉之急。她只得更加用力地攥住鐵欄桿，強(qiáng)迫自己吞咽一下，繼續(xù)自己的辯白。“我愿意接受你們的審判。如果靈力沒有奪走我的性命，您就會明白我所言屬實(shí)。那個受盡折磨的可憐人什么都沒有做。溫特魯?shù)轮畱?zhàn)時他甚至都不在米爾伍德。在那之后過了兩星期他才到的那里。”
    小國王在看著她，希樂爾也在看著她。莉亞挺直腰板，對他恭敬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表示自己已經(jīng)說完了。
    “你為米爾伍德大主教做事？”小國王提問道，聲音里滿是不屑。“我早該知道的。她既已當(dāng)著王國里兩位伯爵的面承認(rèn)了自己的罪行，不需要再有其他目擊證人證明了。”
    “的確如此，”大主教出聲附和道。“那么我提議，陛下，我們將其認(rèn)罪事實(shí)定罪？現(xiàn)在唯一的問題就是靈力是否容許這項罪行。在宅邸的內(nèi)花園里有一塊靈石，專門用來驗證被誣告者是否清白。在達(dá)荷米亞國，這種方法被稱作酷刑甄別。在那塊靈石下，有一個生滿毒蛇的洞穴。如果靈力真的站在她那一方，那么就如她所說，毒蛇不會傷她分毫。如果她是有罪的，那么蛇的毒液就會處決了她。”
    在莉亞腦海中再次出現(xiàn)那個熊熊燃燒的刻著蛇形圖案的石頭。早些時候，她和馬丁還到那里看過。在和內(nèi)心恐懼斗爭時，她意識到，自己就是要去那里的，這一趟和證明自己的清白沒有任何關(guān)系。
    “一個蛇洞。”小國王重復(fù)道，聽起來好像覺得這個想法很有趣。
    “我愿意接受酷刑甄別。”莉亞輕聲說道，怕得忍不住發(fā)抖。
    “非常好，”大主教說道，顯然對這個結(jié)果十分滿意。“日落時分，你將接受甄別。如果第二天天明時分你還活著，那么你的無罪申明將確定成立。我們該出發(fā)做些準(zhǔn)備了。天馬上就要黑了。”
    聽到這話，屋子里的人都走了出去。克辛把馬丁拖回他的那間牢房，給那道門重新上鎖。大主教先讓所有人出門，自己留到最后，打了個手勢要克辛過去聽令。他附在克辛耳邊小聲囑咐了幾句，然后也走出了地牢。
    當(dāng)克辛朝她這邊的鐵柵門走過來時，莉亞全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她看到他眼睛里閃動著愉悅的光芒。他低頭看了看那只酒杯，還是動都沒動，放在離她很近的地板上。琥珀色的液體讓她更加口渴難耐，但她強(qiáng)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在克辛身上。
    他掏出一串鑰匙，打開了門上的鎖。
    “你看上去很渴，”克辛說著，彎下腰舉起那只酒杯。“大主教說他看你好像很渴。”
    莉亞快速小步地退到離他更遠(yuǎn)的地方。“我不會喝這個的。”她警告他，繃緊身體，隨時準(zhǔn)備反抗。
    “我想你會的，”他以同樣不屈不撓的語氣說道。
    說時遲那時快，一串遠(yuǎn)比她預(yù)想得快數(shù)倍的動作之后，克辛已經(jīng)把手指絞進(jìn)她的頭發(fā)里，使勁把她的頭拽向后面。下一秒，高腳杯杯沿按到了她的嘴邊。
    莉亞立刻就明白了，這是一場毫無勝算的搏斗。</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