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八 暗涌(1)
長翎從江州回到京城的那年是宣帝穆承永昌十三年的春天,被后人稱為永昌之治的最后一年,不久之后,穆承便下旨改元永安——不過那是之后的事情了,現(xiàn)在剛從江州回來的長翎并不會知曉。
雖然這號稱太平盛世,但這永昌十三年著實算不上太平。且不說南邊楚王叛亂,就連朝中也是亂哄哄一團,穆承要認回一個公主的事情鬧得沸沸揚揚,幾乎要將皇宮的頂都給掀開了去,朝中大臣拿出祖宗規(guī)矩來一條一條幾乎都掰碎了揉成了粉末,想要說服穆承不要做這魯莽之事,但穆承不為所動。
誰也無法強迫皇帝低頭——更何況穆承壓根兒也沒打算想要低頭。
在這樣的情形下,襄國公殷珊的處境顯得尤為尷尬——當年的人盡管都已經去了,但當年的事情并非如大家所想的那樣壓得真心嚴嚴實實,甄家女兒嫁給他的時候那十里紅妝大家都還記在心里呢。
下朝之后回到家中,殷珊見著夫人何氏一副氣鼓鼓的樣子上前來說起家中的事情,心中的怒火騰的一下就冒了出來。
當年甄家敗落甄棠下落不明之后,他本無意再娶,可宮中做皇后的妹妹一道旨意下來,匆忙指了這何氏與他,他也只能接受下來。這些年他與何氏之間算不得和睦,只不過是面子上過得去而已。而這幾日下來,朝中內外明里暗里都在說當年甄棠重重,勾起了他太多心思,再看何氏,竟是覺得百般不順眼。
“我這個做婆婆的倒是管不得她了?懷了身子還要霸占著驍兒,這便是寧安侯家的家教么?”何氏是沒瞧出來殷珊心中所想的,她如今所不平的,是小兒子殷云驍被小兒子媳婦管得死死的,叫她這個做婆婆的在兒子面前說話都沒有任何分量了。
殷云驍娶的是寧安侯家的嫡次女馮氏,馮氏人生得好看,性子也爽利,嫁到襄國公府之后,上上下下都喜歡她,唯獨只有何氏看她百般不順眼。
若是平日里,殷珊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也就算了,可今日剛在朝中憋了一肚子火,再聽何氏說這些話,便是在不耐煩了。“兒孫自有兒孫福,你管那許多做什么,若實在沒事情可做,便去佛堂抄抄經書,為兒孫祈福好了!”殷珊這樣說道,“倒是從未聽說做婆婆的人了還整日在家中挑些事情出來鬧騰,你想問寧安侯的家教,倒不如先問問自己是何種家教吧!”
何氏幾時聽過這樣的話,當下就愣在了那里,然后哭天搶地地摔了桌子,指著殷珊罵道:“你竟然敢這樣與我說話,我當年不計前嫌嫁給你,你還敢這樣與我說話。若不是當初皇后娘娘旨意,我說不得如今已經是皇妃了,怎么會只是一個小小的國公夫人!誰不知道當初你們殷家的好主意,生怕我進宮去奪了寵,便使出下作手段來!”
聽著這話,殷珊倒是氣笑了,只道:“進宮奪寵?你若有本事,倒是去奪來看看!瞧瞧陛下會不會看你一眼!你這話倒是說對了一半,當初若不是皇后旨意,我便是做一輩子鰥夫,也不會娶了你!”
何氏看著殷珊,忽然冷笑了一聲,道:“可不是呢,我比不得甄氏,已經做了人家的妻子,還能一眼讓皇帝看迷了魂,生生給你戴一頂綠帽子!”
殷珊聽著這話,一口氣沒喘上來,直直向后倒了下去。何氏一愣,急忙叫了人進來,一面讓人去請?zhí)t(yī),一面讓人抬著他去房間休息。
這邊太醫(yī)來了,宮中皇后殷氏召見她的旨意也來了,何氏急忙按照品級上了妝,跟著那內侍進宮去了。
殷氏是不方便直接召見殷珊的,于是許多時候許多事情,她只能通過何氏傳達給殷珊知道。若認真說起來,殷氏也不太喜歡何氏,盡管何氏相貌好,但為人處世并算不得上佳,只好在人老實,翻不起什么浪來,便也能敵過其他。
進了長寧宮,何氏行了禮,然后在旁邊垂手站了,只聽殷氏道:“這幾日朝中事情多,許多事情哥哥恐怕不會與你說,你可別再給哥哥添堵。方才聽說府上請了太醫(yī),是為了什么事情?”
何氏聽著這話,哪里還敢說之前發(fā)生的事情,只支吾道:“也不是什么大事,想來是朝中事情太多,國公累著了……”
殷氏冷笑一聲,瞧著何氏的神色便知道她所說并不屬實,卻也是不好細細問下去的,只道:“如此,回去之后更要好好給哥哥調養(yǎng)身子,家中兩個侄兒雖然不是你親生的,但也好歹記在你名下,你也不要與兩個侄兒媳婦鬧,也是做長輩的人了。”
聽殷氏這樣說,何氏的臉一紅,臊得話都說不出來。
殷氏看著她,心中暗自嘆了口氣,卻也不能再多說什么,但原本想要說的話,卻又不好再說了,于是只叮囑了些其他的事情,便讓她回去。
而就在這一天晚上,長翎同太子衍淮一道,在夜幕當中進到了皇宮之中。
長翎自小在南邊長大,對北邊的氣候并不太適應,如今已經是春天了,但京城還是北風陣陣,全然沒有南邊的春風和煦。
下了馬車,長翎緊了緊身上的衣裳,低著頭跟在衍淮身后,進了宮門,然后便看見有人帶著肩輿迎了過來。走在最前面的,卻是穆承身邊的內侍榮賜。
“陛下讓奴婢在這兒等著殿下兩位,想著夜里路不好走,還讓奴婢帶了肩輿過來。”榮賜這樣說道,“還請?zhí)拥钕律霞巛洠菹逻€在永安宮等著呢!”他并沒有提及長翎,連目光也沒有在長翎身上有過多的逗留。
衍淮笑了一笑,道:“多謝父皇,也辛苦榮內侍大晚上的跑這一趟了。”一面說著,他先讓長翎上了肩輿,然后自己上了后面的那架,便朝著永安宮去了。
永安宮中穆承獨自一人在正殿中坐著,不知在想些什么。榮賜進來的時候,他剛好喝了一口茶,然后一抬眼就看到榮賜已經在身側了。
“陛下,太子殿下與阮娘子已經到了。”榮賜輕聲說道。
穆承放下茶盞,輕輕嘆了一聲:“讓他們進來吧!”
在來京城的路上,長翎設想過很多種情形,關于會遇到的事情,關于會怎樣見到皇帝,但她卻是沒想到,見到穆承成為了她進京之后所遇到的第一件事情。跪在地上的時候,她的心倒是平靜了下來,沒有想象中的慌亂,而聽著穆承的聲音,也意外地沒有了恐懼之感。
“太子瞧著風塵仆仆,倒是瘦了許多。”穆承先看向了太子衍淮,“南邊的事情處理得不錯,明日在早朝上與大家說一說吧!再擬個折子出來,關于如何處置楚王叛亂。”
衍淮敏銳地抓住了他話語中的最后兩個字,忙道:“今晚兒臣便擬出折子來。”
“你先退下吧!”穆承看向了長翎,“榮賜去長寧宮請皇后過來。”
衍淮看了一眼長翎,并沒有多說什么,只低頭退了出去,只留了長翎一人在殿中。
穆承打量了長翎許久,然后才慢慢地開口:“你的名字叫什么?”
長翎垂著頭,道:“長翎。”
穆承笑道:“這名字倒是像男孩子的名字。”
長翎道:“或許當年妾身的父親也希望妾身是個男孩子吧!”
穆承意外地挑了眉,道:“你竟不怕朕么?那便抬起頭來讓朕看一看你。”
長翎也不矯情,抬頭看向穆承,兩人一瞬間都沉默了下去。
認真說起長翎的長相,七分像甄棠,三分像穆承。長翎看見穆承,倒是有那么一瞬間覺得看到了自己男人的模樣;而穆承看到長翎,仿佛是看到了十幾年前的甄棠。
“你長得像你母親。”沉默許久過后,穆承這樣說道,“朕以為已經快把你母親的模樣給忘記了,可見到了你,才發(fā)現(xiàn)并沒有忘記。”
長翎輕輕笑了一笑,道:“陛下能記得妾身的母親,已經讓妾身覺得意外極了。”
“當年的事情,讓朕無法忘懷。”穆承看著長翎,語氣微微有些沉重,“而今日見到你,朕仿佛又重新置身當年。”
長翎大膽地看向穆承,道:“當年種種,對今時今日來說,并無太大意義。已經發(fā)生的事情不會再改變,陛下也不必拘泥過去。”
穆承笑了一笑,并沒有計較她說的話,而是問道:“你知道為什么今天朕要見你么?”
長翎道:“妾身愚見,應是與妾身的身世有關。”頓了頓,她看向穆承,又道,“但妾身斗膽說一句,如今情形,陛下與妾身之間既無父女之情,也無利益糾葛,陛下著實不應認下妾身,倒不如讓妾身回南邊去,也解了如今陛下的困境。”
穆承倒是笑了,道:“你竟覺得朕在困境當中么?”
“妾身在來京城的路上常常聽到太子殿下說起京中局勢,妾身不敢想得太多,但卻也是知道妾身的存在給陛下您帶來了困擾。”長翎如此道,“妾身所求并不是榮華富貴,要不要認回身份,對妾身來說,并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