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的祈禱
“聶峻臣!”
走在霞飛路吵嚷街頭的聶峻臣聽到這怒氣十足的一句時,懷疑自己是聽力出了問題。
然而當他轉(zhuǎn)身過去,見到她踩著高跟鞋,怒氣沖沖地向自己跑過來時,聶副官的心也好像被她的鞋跟踩住,竟沉重得無力躍動。
盛明嘉臉上強撐著怒意,抬頭挺胸,快步往他那邊走去。不料她兩眼死死盯著聶峻臣,卻忘了注意腳下,一塊未鋪平的地磚凸起,將她拐了一下。
本還氣勢洶洶的人腳上一痛,一聲尖叫尚未喊出喉嚨,就落入一個堅硬冰冷的懷中。
“嘉嘉,腳沒事吧?”聶峻臣低頭,伸手想握住她的腳踝查看傷勢。
“別叫我嘉嘉!”盛明嘉察覺到他的意圖,連忙從他懷里掙脫出來。盛小姐就是這樣,人后怎么掉眼淚都行,但是人前,一定要氣勢十足,絕不能落了面子。
何況還是對這種“分手”都不敢親口說的人。
在平地站定后,盛明嘉恨恨地踢一腳那害她出丑的地磚,率先邁步往前而去。
察覺到身后的人沒有跟來,她才轉(zhuǎn)過身,無不諷刺道:“我想邀請聶先生同我散步,這點交情,我們應該還是有的吧?”
聶峻臣被她伶牙俐齒扎得開不了口,只好默默嘆氣,邁步追了上去。
盛明嘉匆匆從家里出來,只穿了一件香云紗旗袍,沒來得及披上外衣。此時雖是春天,但溫度積蓄得還不夠,一陣冷風吹過時,她雖盡力保持儀態(tài),但還是忍不住悄悄打了個寒顫。
默默跟在她身邊的男人立馬脫下身上的風衣,作勢就要披在她身上。
“不必,若是叫聶先生的新女朋友瞧見了,豈不是又要費一番功夫解釋?聶先生不善言辭,還是省了這些煩惱吧。”
盛明嘉在說“新女朋友”四個字時,從緊咬的牙根后冷冷吐出這幾個字眼,若是她理想中的那個女人站在面前,兩人狹路相逢,盛小姐定會和她打上一架。
然而聶峻臣沒能品味出其中的酸味來,只是拿著風衣,卻不敢再靠近,怕惹得她再不快。
他遂了自己的心愿不再堅持,她反倒感到一陣期望落空的惆悵失落。心底暗暗罵他不爭氣,難道自己說他一句,他就不敢上前來了嗎?
“給我。”氣沖沖走在前的人突然轉(zhuǎn)身,向他伸出白生生的手掌。
“什么?”聶副官此時笨得恰到好處。
盛明嘉只覺得自己快要被他氣死,一把搶過他手上的風衣,披到自己身上,復又邁步往前走。
見她小小一個,穿著自己的風衣,衣裳下擺都快要垂在地上,聶峻臣突然感到一陣輕快。
他邁步上前,不由分說地將她冰涼的手握在手心,剛想攬過她的肩膀,盛明嘉就一把打開他的手,扭頭進了街邊一家照相館。
“兩位想照哪種照片?”相館老板見有客上門,還是一對情侶模樣的人,連忙捧著相冊前來招攬生意。
盛明嘉看也不看,只冷著臉道:“雙人照,馬上就要。”
見她冷著臉,身后跟來的男人又是賠小心的臉色,早就煉成一雙火眼金睛的老板斷定是小情侶吵架了。這種事他見得多了,拍張照片,男方哄一哄,也就好了。
兩人在排隊等待時,正巧一對男女從攝影室內(nèi)走出。年輕姑娘身著潔白婚紗,頭戴蕾絲紗巾,手捧一束鮮花,身后跟著出來的男人穿著西裝,許是太過緊張,他白襯衫的硬領被汗水沁得發(fā)黃。
“你緊張什么?笑也不會笑,把我拍得丑死了!”新娘埋怨道,還用手中花束輕輕砸在新郎頭上。
“哎哎哎,是我的錯,都是我拖后腿了。”新郎官不敢反駁,小心翼翼地承受著,還要惦記著不能把花束給碰壞了。
兩人打打鬧鬧,這才看見站在門口等候的盛明嘉同聶峻臣,新娘立刻收了聲音,害羞般地扯著新郎的袖子往前去了。
這對新人已經(jīng)走遠了好幾步,還聽到“那人好帥”的感嘆傳來。
至于那新郎,則是壓低了聲音不服氣道:“難道比我還帥?”
……
聲音逐漸遠了,盛明嘉面無表情地邁步往攝影室而去,走到一半,回過身來才發(fā)現(xiàn)聶峻臣還頓在原地,她雙臂在身前交纏,冷聲道:“聶先生還看什么?人家已經(jīng)名花有主了,可做不得橫刀奪愛這種事呀。”
這一聲兒,尚且不說聶峻臣如何反應,倒是把拿著相機的攝影師給嚇了一跳,拍照時常說的“百年好合”一類的祝福的話也卡在喉嚨里說不出口了。
盛明嘉借著室內(nèi)的鏡子打量自己,眼睛又紅又腫,臉色被寒風吹得發(fā)白,頭發(fā)也沒盤好,不長不短地垂在肩上,整個人憔悴黯淡;再看身后的男人,面色亦是難看。
真是趕巧了,兩人頭一次合照,偏偏都趕上各自最不光彩的時候。
兩人在拍照用的洋鐵秋千坐下,攝影師迅速調(diào)整好自己的狀態(tài),詢問道:“這位小姐,想要拍哪種照片?”
她指尖捻著一朵裝飾用的百合花,用花瓣撓著下巴,微微瞇眼,思索了一下,才道:“嗯……要那種,以后這位先生的女朋友們瞧見這張照片,都恨不得把我撕碎的那種。”
攝影師目瞪口呆,一直默不作聲充當背景板的聶峻臣“唰”地一下站起身來,壓抑著怒氣道:“嘉嘉!”
盛明嘉背倚著秋千,對他的憤怒視若無睹,徑直用指尖逗弄著那朵百合花。
聶峻臣道了一聲“抱歉”,轉(zhuǎn)身推門出去。
待人都走了,她才坐直身子,卻是把手上一朵百合花掐得花葉糜碎。
直到老板都推開門,探頭探腦地進來打聽情況,他才重新轉(zhuǎn)身回來,帶著一點初春的料峭寒意與淡淡煙草味。
他在盛明嘉身邊坐下,長臂一伸,攬住她的肩膀,將人小半個身子帶到懷中。兩人距離不遠不近,彼此親昵而不失禮節(jié),他才微啞著嗓音道:“師傅,拍吧。”
攝影師小心翼翼地覷一眼那小姐的臉色,見她面色似乎有所緩和,漸漸放心下來,開始端著相機調(diào)整兩人的姿勢。
“哎這位先生,麻煩你往小姐的肩上靠一點。”
“先生,笑一下!”
兩人都木著一張臉,攝影師出于自己的職業(yè)道德,怎么也按不下快門,只好挫敗道:“先生小姐,兩位親近一點好嗎?”
盛明嘉自己分明也是冷面,卻看不慣聶峻臣的冷淡,偏過頭去咬牙切齒地耳語道:“聶峻臣,這么急著跟我撇清關(guān)系嗎?”
那位先生面上終于有了些反應,攝影師激動道:“對對對!就保持這個動作!”
不料按下快門的那一瞬間,盛明嘉卻是一把拉過他,重重在他臉上親了一下。
時間定格在她主動吻在他側(cè)臉的那一刻。
隨著閃光燈刺目的光線,聶副官臉上原本還有些淡淡的紅暈立馬布滿全臉,簡直當不起雪白閃光燈這般無情的當頭照射。
盛明嘉卻仿佛沒事人一般,起身摸出錢夾子,付錢后自顧自走出照相館。
在原地愣了數(shù)秒后,聶副官才邁步連忙追了出去。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將人帶到路邊一條僻靜的小道中,緩和數(shù)下才平息呼吸,道:“嘉嘉,我不應該……”
她背抵著路邊的電線桿,笑著說:“不該招惹我,是嗎?可是聶先生,是我先招惹你的,自然也應該是我甩了你。”
“嘉嘉,是我對不起你,可是我……我做不到兩全。”聶峻臣第一次發(fā)覺自己的無力,他能努力給嘉嘉最好的物質(zhì),可是中日開戰(zhàn)在即,他如何能兌現(xiàn)承諾。
身已許國,難再許卿。
沉默許久,一粒淚珠順著盛明嘉的臉頰滑落,她眼睫顫了數(shù)下,慌忙別過臉去,她自己也是個逃兵,有什么指責聶峻臣的資格?
她指尖輕輕碰上他頸側(cè)子彈劃過的傷口,她方才吻他時便已看見,她自然是認得彈傷痕跡的。
吻如同雨點一般落下,聶峻臣緊緊將她抱在懷中,手臂將她腰錮在懷中,帶著訣別的絕望與熱烈吻她。
有一瞬間,他甚至希冀盛明嘉能原諒他、等他。他早先下定的再多決心,一遇到她,全都灰飛煙滅了,他只知道,他想要她。
“嘉嘉、嘉嘉……”他埋首在她肩窩之中,迷亂地喚她的名字。
等他吧,他一定會活著從戰(zhàn)場下來的。所有的麻煩事都交給他,他會去說服司令和太太,他會把嘉嘉保護好的,她會永遠是他的公主的。
就在癡妄執(zhí)念要沖破理智時,盛明嘉輕輕推開了他。
“聶峻臣,我明天就要去美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