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方找到喬楠的時候，他正在操場上踢球，踢得不亦樂乎。他的指導(dǎo)員喊他過來，他才甩干頭發(fā)上的汗水，歡快地跑了過來。
    指導(dǎo)員狠狠地踹了他一腳，把喬楠給踹蒙了。
    “你要手機(jī)有什么用？光用來談戀愛了？爸媽死活就不管了？”
    喬楠嚇得一哆嗦，不詳?shù)念A(yù)感涌上心頭。在一旁的老方說道：“你媽媽病了，聯(lián)系不到你，七拐八拐找到學(xué)校，讓我們跟你聯(lián)系一下。”
    老方將李蘭芝的病例遞了過來，喬楠一看到“腦血管堵塞”幾個字，頓時手腳冰冷。他握著傳真，茫然說道：“我，我真沒想到……”
    “快去打個電話，確認(rèn)情況以后，按照流程請假！”
    聽了指導(dǎo)員的話，喬楠立馬找到手機(jī)，撥通了媽媽的電話。媽媽沒有關(guān)機(jī)，但是一直不接。喬楠以為她在怪自己，不得已只好又給爸爸打了電話。
    “喲，喬大長官居然給家里打電話了！”喬建軍一肚子火，實(shí)在克制不住，聲音也有幾分陰陽怪氣。
    喬楠顧不上計較：“爸，我媽怎么樣了？”
    “……”喬建軍想說得嚴(yán)肅些，卻又考慮到兒子的夢想，便淡淡地說道：“應(yīng)該……沒什么大事，得住幾天院。”
    老爸話鋒突變，這讓喬楠更加恐慌：“你是不是騙我啊？怎么一會兒好一會兒壞的？”
    喬建軍握著電話長吁短嘆，不知如何作答。兒子是喬家唯一一根獨(dú)苗，把這根獨(dú)苗送去特種部隊，喬建軍比誰都舍不得；再想到自己當(dāng)年也是偵察連的尖兵，一到戰(zhàn)場上就熱血沸騰，比誰都驍勇善戰(zhàn)。可即便如此，他還是潸然離開部隊，留下了一輩子的遺憾。
    想到這里，喬建軍狠狠心，問道：“我問你，你是真的很想當(dāng)特種兵么？”
    “想。”
    “是不是每個科目都想練到第一，不練到第一就渾身不舒服？”
    “是。”
    “那你就別回來了，留在部隊好好干，要爭氣，別給老喬家丟人。”
    喬楠疑心自己聽錯了：“老爸，先別說這些，我是在問媽的情況，她到底病得重不重啊？”
    “不重，你不用回來，我和你妹妹能照顧好她！”
    李蘭芝在病房里睡著了，喬建軍是在走廊上打的電話。他掛了電話之后，突然心如刀絞——盡管早就做好了心理準(zhǔn)備，但直到這時，他才完全把兒子上交給了祖國。
    這能怪誰呢？
    兒子小時候，喬建軍給他講了太多的英雄故事；那個年代聽收音機(jī)，聽的都是《說岳全傳》、《楊家將》；喬楠剛能識字的時候，喬建軍就給他買了全套的《共和國將軍百將傳奇》。正是自己潛移默化地給他種下了英雄夢的種子，他才會這么堅定地想要從軍啊！
    喬建軍談不上后悔，但也會幻想，如果兒子真走上科研的道路，四平八穩(wěn)地過日子，那該多好！
    跟爸爸打完電話之后，喬楠還是一頭霧水——老爸說得莫名其妙，最關(guān)鍵的問題都沒有回答！他憂心如焚，又撥通了妹妹的電話號碼。
    喬琳上學(xué)一般不帶手機(jī)，喬楠打了也是徒勞。他急得直扯頭發(fā)，來不及跟妹妹確認(rèn)，他就要打報告請假回家。他把鍵盤敲得叮當(dāng)作響，不一會兒就寫好了，第二天一早就能找領(lǐng)導(dǎo)簽字。
    寢室的兄弟們都攔著他，讓他冷靜。喬楠很是苦惱：“那是我媽！她得過一次腦淤血了。肯定是我惹她生氣，她才變成這樣的。”
    藏族小伙次仁勸道：“可你錯過集訓(xùn)，至少要再等一年了。”
    喬楠懊惱地說：“那能怎么辦？我不能置我媽的安危于不顧啊！”
    老賈躺在床上，悠悠說道：“喬楠同志以往做報告的時候，總會說‘取得今天的成績，離不開家人的大力支持’。可是在你要去某大隊報到的節(jié)骨眼上，英雄的母親突然病倒了，并強(qiáng)烈要求英雄回鄉(xiāng)探望……”
    “砰”喬楠抓起一本書，對床上的老賈進(jìn)行了精準(zhǔn)打擊。
    老賈不怕死地說道：“我知道這些話你不愛聽，可你不覺得很蹊蹺嗎？”
    喬楠琢磨了一陣，確實(shí)覺得有些不對勁。但媽媽畢竟去醫(yī)院了，病歷也都開了，這些總不至于騙人吧？
    次仁真誠地說道：“班長，其他時間可以開玩笑，但是現(xiàn)在不能開，我覺得老賈說得有道理，你要好好想想。咱們班里，我最服氣的就是你，如果你放棄了這個機(jī)會，我會覺得特別可惜。”
    次仁的藏式普通話常常惹人發(fā)笑，所以他不怎么說話，能一口氣說這么多，已經(jīng)很不容易了。喬楠點(diǎn)了點(diǎn)頭，笑得很勉強(qiáng)。
    他心煩意亂，想給女友打電話，可是他的手機(jī)又打不了越洋電話。正在此時，突然有一個陌生號碼打了過來，喬楠瞬間笑容滿面，找了一個僻靜的角落，安安靜靜地跟女友通電話。
    “喂，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你？”
    薛冬梅咯咯笑道：“心有靈犀一點(diǎn)通。”
    喬楠心里一甜，但是很坦率地說：“我現(xiàn)在很煩。”
    “什么時候去報到？”
    “后天。”
    “又跟李老師鬧矛盾了吧？”
    喬楠如實(shí)答道：“沒有鬧矛盾，但是比鬧矛盾更嚴(yán)重。我媽住院了，不知道是真的生病了，還是騙我回去。”
    “喬楠……”
    “嗯？”
    “依我看，李老師沒什么大礙，我可以幫你說服她。”薛冬梅頓了頓：“不過，你得答應(yīng)我一件事。”
    “你說。”
    “我一點(diǎn)兒都不懷疑，你會成為最優(yōu)秀的特戰(zhàn)隊員，會成為維護(hù)和平最尖銳的一把刀尖。但在此之前，你要承受各種非人類的挑戰(zhàn)……我看過很多紀(jì)錄片，真的很苦，特別苦。我舍不得你吃那么多苦，但你愿意做的事情，我無條件支持你。”
    薛冬梅的聲調(diào)有點(diǎn)怪怪的，但喬楠依然感受到了滿滿的感動，他柔聲問道：“你直說嘛，讓我答應(yīng)你什么事情？”
    “在你訓(xùn)練最艱難的時候，在你最痛不欲生的時候，你一定會發(fā)現(xiàn)一朵花……不管是在深山老林，還是在懸崖峭壁，不管是在苦寒的高原，還是在熾熱的叢林，在你周圍，一定盛開著一朵花。你要發(fā)現(xiàn)那朵花，把它摘下來，送給我。”
    薛冬梅說完，默默啜泣了一聲，喬楠聽得很清楚。他一時想不明白，她說得這么美，充滿了詩意，為什么還會哭呢？
    “喬楠，如果在最艱難的時候，你還能看到一朵花，那你的人生就沒有戰(zhàn)勝不了的困難，沒有過不去的坎。所以，我就想拜托你這一件事，把盛開在絕境的花摘下來，送給我。這么多年來，你都不在我身邊；你把這朵花送給我，就算補(bǔ)償我了。”
    “好，我一定把絕境之花摘給你。”
    喬楠隱約明白了她的意思，還想再問清楚，薛冬梅已經(jīng)明朗地說：“你稍安勿躁，我替你打探下李老師的情報，等我好消息！”
    爸爸的電話說得不清不楚，女友的電話雖然溫情脈脈，但又帶著一絲荒誕詭異，像極了西方那些超現(xiàn)實(shí)主義小說。喬楠晃了晃腦袋，電話還帶有一絲溫?zé)幔麤]有在做夢。
    震動又一次響了，這次是喬琳打過來的。喬楠從來沒有這么期盼過磨人精的電話，慌忙接了起來。
    “哥，我知道你為什么給我打電話。”
    “嗯，你跟我說實(shí)話，媽媽的情況怎么樣？”
    喬琳說道：“昨天晚上確實(shí)嚇倒我了，今天做了腦CT，大夫說問題不大，就是血管堵塞，但是她拖得時間太久了。現(xiàn)在每天去打吊瓶疏通血管，晚上回家休息，不用住院，打十天左右就好了。”
    “你說的都是實(shí)話？”
    “……如果我有一句是假話，那讓我這輩子都見不到卡卡！”
    喬楠這才完全放下心來，本來一直蜷著腿，這會兒也能伸直了。這一下午加一晚上，簡直比一年還要漫長。
    “哥，你知道我為什么跟你說實(shí)話嗎？”
    “為啥呀？”只要一聽媽媽沒事，喬楠跟磨人精說話的時候又變得漫不經(jīng)心了。
    “因?yàn)槲蚁霂湍銓?shí)現(xiàn)理想啊！”喬琳坐在臺階上，笑嘻嘻地說道：“姐姐想當(dāng)化學(xué)家，你想當(dāng)大英雄，我就是覺得你們的夢想都很酷。《夏洛的網(wǎng)》里面說，人生本來都是沒有意義的，但是如果能幫到別人，人生就不一樣了。我大概只是個凡人，但我有特別酷的哥哥姐姐，能幫到你們一點(diǎn)點(diǎn)，我的人生是不是也會變得有點(diǎn)兒與眾不同？哈哈！”
    磨人精從來都不會說這么煽情的話，尤其是跟自己，常常非吵即鬧。她明明說得很動情，最后還“哈哈”了兩聲，是不是怕自己笑話她，她先自我化解了？
    喬楠卻很是動容：“你怎么這么說啊？哎，你是我妹嗎？我妹挺厲害的啊！從全班倒數(shù)第一考到重點(diǎn)班前十，跳舞那么棒，走到哪兒都有那么多人喜歡，怎么會是凡人呢？明明是個人見人愛的小仙女啊！”
    喬琳咯咯地笑了起來，印象中，這是哥哥第一次夸自己，她幸福得快要上天了。可是笑著笑著，她突然就毫無顧忌地放聲大哭。
    喬楠早就預(yù)料到了，他哭笑不得：“有啥好哭的？舍不得你哥啊？我又不是去送死……怎么說呢，就是從普通班升到了實(shí)驗(yàn)班，雖然壓力更大了，但這證明我更強(qiáng)了啊！”
    “那，你要，要多保重，要學(xué)會，學(xué)會躲子彈，躲炮彈……打不過就跑，不要有危險……”喬琳哭得一頓一頓的，分外惹人心疼。
    “好啦，別哭啦，你哥我屬貓的，有九條命！”
    “你騙人，你是屬牛的！”
    喬楠嘆了一口氣——小姑娘這么較真，真是連個玩笑都不好開。
    兄妹倆依依不舍地掛了電話，喬楠也該回去就寢了。幸虧妹妹這通電話，讓他知道媽媽沒有大礙，否則他真不知道自己該如何取舍。
    夜里睡不著覺，手機(jī)屏幕一亮，他就翻看了起來，居然是媽媽發(fā)來的信息。
    “你長這么大，就任性這一次，我都不忍心攔著你。”
    “媽媽沒事，不用掛念。你是媽媽的驕傲，放心飛吧，飛得更高更遠(yuǎn)。”
    “保護(hù)好自己，記住你的約定，‘我想扛著锃亮的鋼槍，全副武裝，迎著溫暖的夕陽，以最帥的模樣跑完五公里。媽媽在終點(diǎn)等我，我要給她行一個最標(biāo)準(zhǔn)的軍禮，告訴她，我是多么的愛她，想永遠(yuǎn)保護(hù)她’。媽媽等著那一天，晚安。”
    在參加“精英之劍”時，紀(jì)錄片導(dǎo)演曾被喬楠寫的日記感動哭了。在他執(zhí)意要求下，喬楠答應(yīng)把這個日記的片段放出來，留在紀(jì)錄片中。他從來都沒有讓媽媽看過這個紀(jì)錄片，媽媽是怎么知道的？
    熱淚順著眼角流淌，喬楠只給媽媽回了一段話：“謝謝媽媽，我不會忘記這個約定，你要早點(diǎn)兒好起來，晚安。”
    剛給媽媽發(fā)完，薛冬梅的電話就打過來了。夜深人靜，喬楠不想打擾室友，但是又找不到別的地方打電話，急得直冒冷汗。
    誰知薛冬梅第一句話便是：“我知道你不方便接電話，我說著，你聽著就好了，必要的時候回答一聲‘是’或者‘好’。”
    “李老師被我說服了，你可得記住我的恩情，以后再找你算賬。”
    “好。”
    “別忘了我跟你說的花，一定要給我摘一朵！”
    “好。”
    “去了那里，集訓(xùn)三個月？”
    “是。”
    “完全封閉，不能跟外界聯(lián)系？”
    “是。”
    “那這是你出發(fā)前，咱們最后一通電話嘍？”
    “……是。”
    沉默，長久的沉默。啜泣，無聲的啜泣。
    “……喬楠，我愛你，至死不渝。”
    “我也愛你。”喬楠的聲音很低，卻無比堅定：“至死不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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