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秦嬌不插話,也不做別的嘩眾取寵之事,在秦府一眾太爺看來,便是一種安守本分的態(tài)度,很值得夸一夸。又怕她小人家家的不禁夸,便夸的有些隱晦,獨他們知道其中的意思,秦嬌是不懂的。
三老太爺聽的高興,胃口一開,席間難免多吃了幾口,還吃了半個粽子,另一半分給秦嬌吃了。
北巷秦府雖不如南巷東府,卻比西府好多了,席上的飯菜很精致,做的也軟爛清淡,養(yǎng)身的功效也足,很適合牙口不太好的老太爺們。
秦嬌吃著是有些不合口的,不過她胃口一向好,能吃飽肚子的飯食她都不挑,席間吃了三老太爺沒吃了的那一份。幾個老太爺見她伺候祖父頗有些得心應(yīng)手,又憨然可愛,俱都憐惜于她,將自家桌上的菜品分了一些給她,一頓飯吃完,好似身體又圓潤了幾分。
宴客的二老太爺便點頭道:“是個好孩子,品性與她祖姑婆仿佛。”
太爺們有個姑姑,從前就是這樣的性子,平日里看著憨憨的沒心沒肺,出嫁后一連生了七個孩子,遭遇過家難,又立了起來,將兒女撫養(yǎng)長大成家立業(yè),一直活了八十八歲,無疾而終。是個品德真正厚重又艱韌不屈的老人家。
秦氏的聲望不止擔在家里男人的肩上,女子也能擔得三分。
在這些經(jīng)過了多年歲月磨洗的太爺心中,女子也是分智分慧的,人說聰明伶俐或是處事精明人情煉達,那是智,而看著不深不淺`不顯山露水安然守拙的,那是慧,真正集智慧一身的人,則少之又少,女子則更少。
頭腦主智,心主慧。
太爺們說,那位祖姑婆是個很有上慧的女子。
三老太爺便滿足撫須而笑,小三房自來勢弱,行事不爭不搶,蒙祖蔭庇佑,小三房所出的孩子的品性都不錯。
東府四老太爺就對小三房的三人說:“四叔過壽(過世)了,你們也該想想家里子弟的前程了,不可再耽誤了,家業(yè)要遵守,仕也是要走的。”
小三房三兄弟俱點頭道:“省得呢。”
便討論起來,這個說:“我家老八那里缺個親近的做左右,我看老二十一就好,暫無家小拖累,早些任了職缺,也算是個正經(jīng)出路。”
那個說:“我家老十四也缺人用,早還寫信回來說想邀了老十八與他去,又擔心老十八脫不得身。”
老二十一是秦嬌的爹的排行,老十四是七院三老爺?shù)呐判小?br />
又有些陸續(xù)的建議,小三房的聽在耳里記在心間,族人愿意扶持拉拔,他們當然高興,不過這都不是準話,若想出去跟人做事,還要盡一盡人事的。
都思量著家里還有些什么,早去各家里打點打點,待打點妥當了,出孝之后就能出去,無論官職大小,總算不必在家里死守著了。
上了年紀的人,精神也短,吃過飯說了一會兒話,便有了乏意,俱都想回家里歇著,二老太爺也不留,讓自家兒孫過來送一送各家太爺。
秦嬌又與各族叔族兄們見了禮,然后安靜的跟在三老太爺身邊,做一個合格的隨者。
十一叔問秦嬌:“怎么不去后面找姐妹們耍呢。”
秦嬌說:“跟在祖父身邊能聽許多有意思的事,這樣好的機遇不多,就舍不得去耍了。”
十一叔就笑,叩了叩侄兒的額頭道:“還不如你妹妹懂事,讓你來伺候你祖父,你卻只想去游河。”
十八郎斜眼看了一眼秦嬌,有些不甚看的起,好圓滾滾的丫頭,又是哪一房的妹妹?
大家兒郎,多少有些驕矜之氣,秦嬌并不理他,本來就是狗嫌狗厭的年紀,性子純粹直白,這個族兄沒開口取笑她就算是好的了。
扶著三老太爺上了馬車,她也與諸位族叔揖過別禮,鉆進馬車。
十八郎看著后,很不敢置信,這位圓滾滾的妹妹可真是他見過最靈活的妹妹了,上車那叫一個利索,滾將進去似的。
胖兔子也能脫的動么?
回了家,三老太爺果然疲憊非常,飲了一盞菖蒲酒就歇了,見屯見蒙兩個一人在屋里給三老太爺打扇趕蠅,一人候在院里,用搖旌趕樹上的鳥兒,不叫它們喳喳啼鳴,打擾三老太爺午睡。
秦嬌出了屋,見蒙丟開搖旌,跑去她屋里,捧了一盂楊梅出來給秦嬌看,說:“這些是東府里派人送來的,老太太沾不得酸,就把她的那份分給我們兩個,我聽說姑娘會制果子釀,就沒舍得吃,留著等姑娘回來教我做果子釀。”
秦嬌頗失望的說:“原來不是留給我吃的?”
見蒙將碟子往身后一藏,道:“姑娘也有,給你送回院里了,是小甲姐姐接過手的……這些是老太太給我們兩個的。”
秦嬌就說:“舍不得給我吃倒沒什么,只是制果子釀的工序有些繁瑣,使用的配料也不少,需用許多的霜糖和清酒,這些我倒是有不少,可我不能白搭給你不是?我為你做些事,橫不能功勞苦勞一樣兒都不占吧?”
見蒙思量了一會兒,從盂里挑了三四顆偏小的楊梅果兒給秦嬌,余下的著緊護住,見秦嬌吃了一顆,她才小心開口道:“姑娘吃了我的果兒,可能教我制果子釀了么?”
秦嬌可喜歡看見屯見蒙兩個純稚的性子,就算是小氣也小氣的可愛,便擺出一副不大愿意的樣子說:“行吧,誰叫我吃了你的果兒呢,正好這時候我也閑著無聊,就教一教你吧。”
院里就有清酒,于是叫見蒙去廚上取些鹽、糖回來,見蒙得了仙令似的興沖沖取去了,半晌,東西是取來了,廚房的柳媽也追來了,邊追邊罵見蒙,還扯了根柳條要抽她。見蒙左右兩邊捧著兩只黑瓷小罐只管在前頭跑,還不望回頭跟柳媽嚷道:“原是姑娘要我取的,姑娘要取自家的東西可不是天經(jīng)地義么,你老霸道什么,難不成,秦家的好物都成你的了?”
柳媽氣的不成,揚著柳條要打她,又怕她前顧后盼的跑,將鹽罐子糖罐子摔了,還要叫罵一兩句:“作死的蹄子,仗著老太太姑娘性兒好,越發(fā)不得了,會活搶東西了,你且仔細跑,要是摔了,看我不揭了你那張灰鼠皮——”
一路的攆到院里來。
見蒙飛快跑到秦嬌后頭躲了起來,柳媽進院來也不敢再叫罵,用手指著見蒙說:“可別再落我進我手里,管叫我仔細收拾你一頓。”
又對秦嬌說:“姑娘好性兒,可也不能由著這丫頭張狂,天老爺,來廚房橫的什么似的,像是活土匪轉(zhuǎn)世,說是姑娘要制果子釀,搶了糖罐子鹽罐子就走,我說她幾句,她還拿話嗞我,渾是不見半分規(guī)矩。”
秦嬌看了一眼見蒙,小丫頭心虛的瑟縮了一下,將兩個罐子小心放下。
秦嬌各自取了一撮,裝好,又叫見蒙倒碗涼茶出來給柳媽喝,柳媽告了狀喝了涼茶,火氣可算消了,重又對秦嬌說:“我只顧跟這小蹄子生氣,倒把正經(jīng)事忘了,東府里送來了一些粽子,有一籃子煮熟的,還有兩籃子沒煮的,叫廚上給各房分去,我正分著呢,就給這小蹄子攪了,忘了給姑娘帶兩個白粽來,正巧有糖,能蘸著吃。”
秦嬌說:“我才在北巷那里吃過飯,暫且不餓,等下晌太太們回來,再跟她們一道兒吃。”
柳媽略坐一會兒就回廚房了,秦嬌坐廊下蔭涼處教見蒙制果子釀,她說,見蒙動手做,攏共幾捧楊梅,過家家似的都塞進一只小黑陶罐里,將將小半罐,活了泥封了口,見蒙似捧寶貝似的捧回她自已屋里。
秦嬌見院里無事,也回自己院歇了。
蟬鳴雀語躁的很,三老太爺睡的不安枕,一連翻了幾回身,還咳了幾聲。見屯出來,看見蒙不在,沒人趕鳥沾蟬,很是不高興的罵了聲:“這懶貨,又不知道偷跑哪里躲懶去了。”
撿了顆小石子朝院外的大樹上打過去,驚走許多嘰嘰喳喳的麻雀,便又回屋給三老太爺搖扇去了。
扇著扇著,困意卷上眼皮,不知不覺的抵在榻邊睡了過去,扇子落在了地下……
秦嬌回了致弘院,就是三房六老爺?shù)脑鹤樱貗墒橇蠣數(shù)拈L女,下頭還有兩個親兄弟,一個八歲,喚做秦毓;一個六歲,喚做秦疏。大弟排二十八,小弟排三十四,不過在家時,不喚族里的排行,只叫毓哥兒、疏哥兒,畢竟年歲太小,還擔不起一聲“小爺”的稱謂。
大家都去東府里過節(jié)了,院里只留了三四個照看院子的人,一個是秦嬌母親六太太的奶母,秦嬌姐弟三個要稱她姆姆,她是個本分至極的人,身體也不大好,等閑不出府,只喜歡守在院里,看護秦嬌姐弟三個。
今日天氣好,她也在廊下半躺著歇晌,秦嬌進來時沒驚動她。
小甲小乙是秦嬌跟前伺候的人,十二、三歲的年紀,仆似主人形,身子也比別的丫頭圓潤幾分。七院的丫頭都熟悉,只是各房人的名字不同,比如大房的丫頭,喚做金珠銀珠玉珠寶珠等,二房的丫頭喚做丁香木香菊香桂香等,到三房秦嬌這里,直接給兩個丫頭取了小甲小乙,因這么兩個不成樣子的名字,兩個丫頭出去沒少被人取笑,還被氣的哭過。
叫的久了,這兩丫頭倒覺的,小甲小乙這兩個名字別有一番出塵的味道,便欣然接受了這兩個名字。
兩人也在院里,就著西廂房蔽下來的蔭涼坐地上做針線,針線簍旁邊還放著一把杏子干,沒墊絹帕,就在地上放著,兩人縫幾針,就撿一個杏子干,用嘴吹吹上面的浮塵,然后放嘴里嚼,酸的眉頭直皺。
院里曬的半簸箕杏子干,已經(jīng)空了一半。
秦嬌說:“吃多了小心酸倒牙,那就吃不著糖白粽了。”
小甲小乙仰頭憨笑,然后收拾了針線,將剩下的杏干揣進兜里,一人打水給她洗手擦臉,一人從井里吊出一個小提桶,將浸了半天的楊梅取出來。
丁姆姆也醒了,走過來伸手進秦嬌的衣服,摸她的后背,見略有些潮意,熱烘烘才起了一層薄汗,便不打緊的縮回手,藹聲問道:“嬌姐兒吃飯了不曾?”
秦嬌答說:“吃過了。姆姆別管我,這會兒了陽氣散了許多,不算多熱了,您再歇會兒。”
丁姆姆笑的舒和:“歇好了,再歇晚上就要走困了。你去北巷,各府的太爺可都好?”
秦嬌捏了兩顆楊梅,一顆給了丁姆姆,一顆扔自己嘴里,含糊著回答:“都挺好,身子還算朗健。”
又問:“咱家太爺可舒爽?”
秦嬌點頭:“看著比前幾日又好了,席間吃了不少,回來就歇下了。”
丁姆姆就不再問了,看秦嬌吃楊梅,待她吃過六七顆,就不許她再吃了,怕酸倒了牙。
小甲小乙兩個也撿了幾顆吃,吃過后重又吊回井里,等兩個小郎回來吃。
秦嬌在外奔忙了半天,這會兒也有了倦意,洗手時不禁打了個哈欠,丁姆姆又催她快去睡會兒,說五月皇天,日頭最辣最毒,可小氣招了暑氣。又說端午這天中了暑,身子一整年都不利索,不能仗著人小精力足,就不將這話放在心上等等之語。
丁姆姆平常也是有幾分啰嗦的,一開腔就古話今話說個沒完,她自已是沒甚見識的,便將各處聽來的許多話當做了見識,有道理沒道理都是要拿來說一說的。
秦嬌怕她再說教個沒完沒了,就很乖順利落的回屋睡了,讓小甲小乙兩個先陪丁姆姆說話。
小甲小乙平時也是不愛聽丁姆姆講古道今的,但今兒院里沒別人了,只能從屋里端了半溫涼的茶水出來,給這位老人家潤潤喉嚨,再坐下來做針線,有一搭沒一搭的間或幾句話頭。
秦嬌聽著丁姆姆反復絮叨的話語,笑了笑,就閉上眼睛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