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臘月十二日清晨,我早早起身,撥開簾櫳。雨意闌珊,臘梅幽獨,守住素心香氣。
我聆聽雨聲滴空階,生出幾分癡氣。我慣常素面朝天,也不喜華彩之服。可今日我對鏡淡勻胭脂,直到鏡子里那張臉呈現(xiàn)出春日薔薇之色,我一怔,又些微惱了。
我對圓荷搖頭:“不好,去拿絲棉來讓我擦了。”
昔日在南朝,人們私下議論:我只有嗓音像袁夫人,長相倒像我祖母章德皇后。章德皇后,史書上記載她姿顏殊麗,絕異于眾。她入宮僅兩年,我祖父就廢掉皇后,立她為中宮,寵幸殊特,直至祖父去世。我母親曾說:夏初容色太鮮明,如果刻意修飾,則會過分艷麗。此刻才上了一點胭脂……便……。我這是去見元天寰,又不是準(zhǔn)備大婚。
圓荷捧住我的烏發(fā)要挽成髻,忽將小臉貼在我的發(fā)絲上:“求公主別擦,讓皇上瞧瞧我家公主有多美。”
我啞然失笑:“皇上什么人沒有見過?”
“皇上也喜歡美人吧。”
阿若幫我將銀狐坎肩套在天水碧的裙子外頭,她依然蹙眉。畢竟玉燕子失竊,她最擔(dān)責(zé)。我輕捏了捏阿若的手,對圓荷道:“這是皇宮內(nèi)。不存在喜歡什么,不喜歡什么,只有該做什么,不該做什么。”
圓荷頓時眼淚汪汪的,輕聲:“公主,今天就是十二日呢。”她這話,自然有所指。
我故意不理,只想:在元旦之前,要是玉燕子還找不到,就必須告訴元天寰,以免連累無辜。
因為天雨,我便順著回廊去正殿。回廊狹窄,迎面來的幾個宮女都跪下讓我。
我端詳了她們一遍,才靜靜的步入元天寰的書房。
他來長樂宮居住后,長樂宮就成了帝國權(quán)力的中心,每晨都有堆積的公文送入長樂。他雖然大病初愈,但也毫不懈怠。
我沉默著看他揮毫,他沒有在批示奏章,而是在畫一株梅花樹。我知他擅長丹青,但還是頭回看到他有閑情逸致作畫。他聽見我的腳步,抬起了眼皮。我以為他俯下脊背還要作畫,他卻抬頭再看了我一眼。
我抱著袖子。發(fā)現(xiàn)屋子里的金盤上,放了一個雕工奇巧的冰孩兒。元天寰一遍添色,一遍解釋說:“這是用整塊冰雕琢而成的。你瞧瞧好不好?”
那冰雕的童子憨態(tài)可掬,還穿戴如真人一樣的小衣服,更為可愛。我忘卻了煩惱,忍不住微笑起來。元天寰放下筆:“朕也覺得怪可愛。朕是喜歡小孩子的。小孩子到底天真無邪,但宮內(nèi)的小孩,現(xiàn)在都成大人了。”
我掏出條絹帕,在冰孩兒的頭上做成一頂發(fā)巾。元天寰也笑了,眸子里閃過一絲陰翳:“阿宙要到崔府上了吧。”我手指碰到冰,還是顫抖了一下。
“嗯,也該到了。”我平靜的答。元天寰的眼中如有碎冰流動,欲言又止。
我用手指壓住他畫梅的宣紙:“請你繼續(xù)畫下去吧,我想看。”
我望著他一筆筆的描畫,雖然兩下無言,心里安穩(wěn)了許多。寒雨不知不覺便歇了。
一直立到晌午,我才回偏殿去洗臉。冷不防,看到了屋檐下阿宙的貼身小宦官惠童。
“你怎么不跟著王回城?”我詫異,立在簾旁問。
他肅然跪下來:“殿下,是趙王命小的留下。到此時,王命惠童向您傳幾句話。”
我忽然生出一種不祥的預(yù)感:“趙王殿……有什么話?”
惠童道:“趙王言道:人生命運多褰。不過他出生以來,只許過一個承諾。他已對崔小姐說明:守不住這樣唯一的承諾的人,也不配師妹喜歡。趙王只愿跟崔小姐結(jié)拜為兄妹,無法為夫妻。今天后,他也必須選擇離開長安……。”
我十分吃驚,身子一晃。阿宙這是要做什么?我嘴唇發(fā)干,近似木石。
惠童像被噎住了,好半天才沒讓眼淚流出來:“桂宮殿下,王說:希望您成為一棵香花樹,永陪伴在皇上的身邊。他自己愿馳騁于西北,為皇上效力。”
我沉默。此時此刻,我還能說什么,還有什么好說?
阿宙,你對我的承諾,我還沒有忘。但我沒有遵守我默許的事情。為何阿宙你要這般的任性?你堅守那個桑樹林的承諾,但我沒辦法成為你的妻子。香花樹么……?眼前就是坎兒。美麗的香花樹,也是經(jīng)不雷霆震怒的。
崔家父女固然可以理解阿宙,但長安城內(nèi)輿論必將嘩然。
元天寰的權(quán)威被這樣反抗……。那也不是一種受歡迎的忠誠。
皇帝身邊的宦官又來請我,我只好匆匆過去。想必那里已經(jīng)知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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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天寰來回踱步,冷笑道:“賓客云集,突然變卦,說什么認(rèn)崔惜寧為義妹。又給了朕來
這么個奏折……天下竟然有這等事。朕想到他可能拒婚,但到了今天這樣拒法,真是能耐了!”
他將一本奏折拋給我,我打開,真是阿宙所寫。
他說自己才疏德淺,要放棄京城太尉的官位。自請去西北的涼州任職。他前日對我說從此不相見,原來是此意?
我瞥了一眼臉色蒼白的元天寰,他鋪開的那張宣紙上已經(jīng)勾勒出幾筆人物的輪廓來了。
梅花樹下,美人婷婷。……是我?
“我……”我才開口,元天寰就打斷我,對宦官下令:“快,去長安城內(nèi)傳趙王君宙來長樂宮面朕。告訴他,不得有片刻延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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宦官惶然磕頭,急急退出,元天寰又輕聲道:“回來。”
冬風(fēng)灌入,屏間麝煤冷。我好像是個一腳踏空的人,兀自心跳怦怦。
元天寰眼有血絲,卻突然平靜下來。他雍容的坐下來,提筆,為筆尖蘸滿朱砂色。
那宦官汗如漿出:“皇上?”
元天寰專心致志的點出數(shù)朵梅,才吩咐:“不必傳趙王了。他不來便罷了,無論他多晚來長樂宮,爾等都要即刻上奏。”他的語氣看不出任何暴怒的氣象,只有畫上梅花似血。
我從唇齒間冒出一個字眼:“……你……。”
他沒有理睬我,只管給梅花樹上點梅花,一會兒的功夫,那虬干上滿開了血色之花。
他寬闊而平滑的額頭上,又出了一層細(xì)汗。我明明是害怕此刻的他,但是還是咬咬牙,掏出手絹,輕柔的按在他的額頭上,小聲說:“你的病才好……”
他就像以前躺在病床上一樣安靜,任由我擦,他薄唇微翕,但還是沒有說出話來。
這樣的場合,提起阿宙只會火上澆油。我想竭力引開他的注意力,就岔開說:“這梅樹不就是梅花塢的那棵?我曾看見過蘭若寺九百九十九張仕女圖。那么你父皇文成帝所畫最美的一張圖,會不會就是這梅花呢?你說過,他最愛的倒像是這梅花樹的。”
我一出言,已知道說錯了話,那九百九十九張圖,是阿宙開鎖,領(lǐng)著我去看的呢。我在元天寰的面前,總是顯得愚昧和幼稚。他給我機(jī)會并肩,我又如何能跟他看到一樣遠(yuǎn)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