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第十六章 我的依賴
渾渾噩噩,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終于在各種夢境中掙扎著睜開眼睛時,我驀然瞥見床邊坐著一個人。
“師……”我?guī)缀跏潜灸艿膯玖艘宦?,可只吐出一個字,便再開不了口。后背的劇痛提醒著我,那一場鞭撻并非我做夢,而樓襲月,卻是已經(jīng)拋棄了我。心口就像被剜去了一塊,空洞的嚇人。我卻流不出眼淚,一滴也沒有。
我積攢了些力氣想撐坐起來,背上的傷口被撕扯著,痛得我登時低喘出聲。便是這么輕微的動靜,也將身旁那人驚醒了。正在淺寐的蘇莫飛猛地睜眼看向我,呆了一下,馬上站起走到我跟前,急道:“唐姑娘,你先別動,傷口上上了藥,別掙裂了?!闭f完,屋內(nèi)又安靜了下去。
我和他兩人誰都沒有說話。我撲臥在床上,察覺到自己上身有些異樣的感覺,愣愣地低下頭往蓋在身上的被褥縫隙里瞅了一眼,登時紅了臉頰?!安徊徊?,”蘇莫飛連連擺手,一張臉比我紅得還厲害,慌忙解釋道:“在下是閉著眼睛上的藥,什么、什么都沒看見。”
“你為什么救我?”我開口打斷了他滿是緊張的聲音。其實我知道他為什么,但我實在找不到話說。他聽見我的話,有些無法作答。我再說:“無論為什么,多謝蘇公子?!蔽覀?cè)臉看著這個清俊的男子,那雙帶著倦意的眼中是天空般清澈的平靜。有著這種眼睛的人,應(yīng)該也是心境善良胸懷磊落的人吧。
“其實,在下早該想起的。”蘇莫飛忽然開口,望著我的目光里閃動著什么,“唐姑娘或許忘了,五年前,天門客棧那場大火里,在下與姑娘有過一面之緣?!?br/>
我心頭一驚,一下子想到為何自己會在一開始就覺得他似曾相識,因為那時和樓襲月一起出現(xiàn)的人,就是他,蘇莫飛。
漫天黃沙火場中,對我伸出手掌的兩個人。
可是最后,我選擇了樓襲月。
蘇莫飛平緩了情緒,問我道:“唐姑娘今后有何打算?”我的神情茫然黯淡下去,搖了搖頭。我不知道樓襲月在那里,就算知道了,這么一個讓他丟臉的徒弟,他不會再要。以其去見他后被他親手拋棄,倒不如我自己現(xiàn)在離開,再也不出現(xiàn)在他的面前。
樓襲月會高興吧?少了一個又傻又笨還沒了武功的弟子。又或者,他心頭連一絲漣漪都不會起?我在或者不在他身邊,與他沒有任何影響。
想到這里,我心情跌落到谷底,只覺得往后的日子再長都是灰暗的。
蘇莫飛許是瞧出我的面色不對,輕聲安慰道:“唐姑娘,你別太擔(dān)心,你師父他……”“請別提起這個人,好嗎?”我毫不客氣地打斷了蘇莫飛的話。說我懦弱也好,無用也罷,此時此刻,我實在無法忍受任何與樓襲月有關(guān)的詞眼出現(xiàn)在面前。只怕在多聽一下這三個字,我都會有翻身下地去找他的沖動。
我必須試著習(xí)慣,在我以后的生命里不會再有樓襲月。心頭澀然一笑,好在為了治眼睛,我這痛苦也少了十年,是不是‘因禍得福’?
我察覺到身邊那人一直一聲不吭了,有些狐疑的轉(zhuǎn)頭看向他。蘇莫飛就站在那里,頗有些手足無措的樣子,我有些愧疚自己方才的口氣不好,想了想說:“蘇公子,不好意思,我心情不太好?!闭f到這里頓了一下,摸了摸像粽子葉一樣橫七豎八纏在我身上的紗布,低下聲音道:“還有,以后上藥,你就睜著眼吧。”
這么一具傷痕累累的身軀,我只怕他看了都會不舒服,真沒覺得有什么入眼的地方,所以說出這句話時心頭還帶著歉意。以至于今后很長一段日子里,我沐浴時最不愿意的就是觸碰到它們。直到后來,被人牢牢抱住,吻盡了這些我看不見的鞭痕,吻得那么細(xì)致、那么溫柔,我才不再覺得這些疤痕猙獰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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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宸派的療傷藥的確好用,不過三天,我便覺得不太痛了,反而背上開始癢起來。白天還好,我會忍住不去抓撓,可是一到晚上,我總是無意識的去抓,弄得背上舊傷又裂開。蘇莫飛最后沒有辦法了,只能點了我的穴道??墒茄ǖ辣恢?,本就是對身體血脈有礙的事情,連著幾夜下來,我全身都開始發(fā)僵發(fā)酸,不過我也不太當(dāng)回事兒,也沒對蘇莫飛提起。
這一天下了馬車,蘇莫飛扶著我到客棧里休息。小二將飯菜端進(jìn)了房間,我磨磨蹭蹭剛吃完沒多時,屋外響起了叩門聲。
“唐姑娘休息了嗎?”
我一聽是蘇莫飛的聲音,應(yīng)下讓他進(jìn)來。他進(jìn)門后走到我面前,望了望我說:“在下覺得,點穴一事不太合適?!彼谖业哪抗庀?,平靜地闡述,“在下昨夜嘗試點住了雙腿的穴道,今天便覺得不適,唐姑娘也別再那樣了。”
我一時有些反應(yīng)不過來,吶吶地順著他的話問了下去,“蘇公子覺得該怎樣?”蘇莫飛想了片刻,說道:“今后唐姑娘休息便是,在下會守在床邊?!蔽覐氐咨盗?。
蘇莫飛猛然意識到自己說的話實在有些令人誤會,急忙解釋說:“不,在下不是那種意思。唐姑娘……”“那你呢?”我反問他,“你每晚守著我,你不休息嗎?”蘇莫飛聞言,毫不在意地溫和笑了笑:“只是幾日時間,在下無所謂的。”
接下來幾天,他便真堅持那樣做了。開始一兩天我還有些不習(xí)慣,每晚睡覺的時候身邊坐著個人??墒呛髞恚瑤滋爝^去,就再沒當(dāng)初那種忐忑不安。
蘇莫飛只是坐在那里,什么也不說,什么也不做,我就能睡得比以前安穩(wěn)。甚至,比在樓襲月身邊時,還要安穩(wě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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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蘇莫飛的照顧下,我背上的傷口好得很快,又連著睡了幾夜好覺,精神也恢復(fù)了許多。
今早醒來我睜開眼睛,與蘇莫飛的目光在空中不期而遇,我看著他微微一笑,他驀然怔了一下,隨即錯開對視的視線,神情中有一絲隱約的慌張開口道:“唐姑娘,昨晚你……”我知道他又是像前幾日一樣,說我睡的很安靜,可是我看著身下皺得亂七八糟的被子就知道,我昨夜又讓他一宿沒歇著。
我出聲打斷了他的話:“蘇公子,我忽然想到,其實還可以綁著我的?!蔽野咽滞筮f向他,不以為然地笑笑:“這樣,你就不用每晚都守著我了。”蘇莫飛立時反對,“這怎么行?再說你的手腕也有傷?!蔽叶ňη浦廴ο逻@幾日漸漸明顯的黑影,心中很是不忍,暗想不能因為自己再讓他日日夜夜這么辛苦,便想要用手肘撐著坐起來,與他好好說說。剛使勁到一半,蘇莫飛走近攙住了我。
我說了聲謝謝,抓著他的手臂借助他的力道坐直了身子。我知道自己現(xiàn)在的樣子一定不太雅觀,衣衫凌亂,頭發(fā)亂糟糟的散在身后??晌抑皇窍乱庾R的扯來床頭的外衫,隨意地披在了肩上,并沒對他避諱太多?;蛟S在我心底,已經(jīng)十分信任他是個正人君子。
如此,我便更加不能再拖累他。
蘇莫飛離開紫宸山真正的目的,是代表紫宸派出席武林盟主鐵長水花甲壽誕,而去阻止那些人只是收到清遠(yuǎn)掌門的急信,臨時趕去的,然后在那里救下了我。我看向蘇莫飛說,“蘇公子,你不是還要去參加鐵盟主的壽宴嗎?你若氣色不好,會有損外人對紫宸派的印象?!碧K莫飛溫潤的眼眸里帶起笑意,回我道:“唐姑娘不用擔(dān)心。在下和掌門一樣,從不以為一個門派的威望要靠這些表面的東西?!蔽乙娮约赫f服不了他,有些喪氣的低下了頭。
隨后,像前幾日的每個早晨一樣,蘇莫飛說道:“唐姑娘,在下讓店小二把清水和吃的送來?!蔽铱粗D(zhuǎn)身走向房門,忽然開口叫住了他:“蘇公子,我的傷好得差不多了,今日就去尋一戶人家留下,不隨你去盟主林了。”
蘇莫飛回身,表情微微愣住。我臉上盡量露出輕松的笑容,對他說:“這附近有山有水的,我很喜歡,正好多住幾日,也好養(yǎng)病。”他望著我的眼神跳躍著,嘴里卻溫和地回道:“在下明白了。是在下疏忽,沒考慮到唐姑娘的身體不適宜長途跋涉。唐姑娘決定留在哪里,告之蘇某便成?!蔽尹c點頭,“麻煩蘇公子了。”他客氣地回我:“不客氣。”
這句‘不客氣’,就是一早上,我和蘇莫飛最后的對話。
我安靜地坐在馬車?yán)?,望著坐在車頭的他挺拔背影,心中說不出是什么滋味。這幾日下來,我對蘇莫飛的那種親近已到了連我自己都驚訝的地步??墒沁@種親近,卻讓我有些后怕和愧疚。我怕這種親近變成另一種依賴。因為樓襲月不要我了,我就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稻草,使勁的抓住蘇莫飛,不知不覺中成了他的累贅。而且以我的身份出現(xiàn)在盟主林,指不定為他惹來什么麻煩。三生花那次,我已經(jīng)害過他,不能太自私。
“還是就此分開的好。”我在心中對自己說,下了這個決定便讓自己不要多想。
就在這時,蘇莫飛拉住馬匹停下,回身掀開布簾對我說:“唐姑娘,可能要下大雨了,在下見前面有戶人家,我們?nèi)ケ芤槐馨?。”我從他撩起的布簾往外瞧了一眼,天空烏云密布,山雨欲來之勢。“唐姑娘?!彼岩恢皇诌f給我,我愣了愣,伸出手握住他踏了出去。
蘇莫飛先去叫門,不多時,院內(nèi)一道蒼老的嗓音應(yīng)道:“誰呀?”蘇莫飛回說:“在下是來避雨的,請給個方便?!痹捯魟偮?,門‘吱嘎’打開一條小縫,一道目光飛快地掃了蘇莫飛兩眼,略微遲疑了一下那嗓音再響起:“你們?nèi)e處吧。”說完就要將門闔上。
我見狀,連忙走上前拉住蘇莫飛的衣角,低著頭帶著委屈的語氣小聲說:“哥哥,我腿疼,走不動了?!碧K莫飛愣在了那里,有些傻了眼,那個人也愣在了門后。隨后蘇莫飛還未出聲,那人將門推開,對身后的房內(nèi)大聲叫了句:“沒事,是一對……兄妹倆。”說著側(cè)身招手示意我們進(jìn)去,“這場雨眼瞧著就要下了,二位快進(jìn)屋?!?br/>
我悄悄扯了扯蘇莫飛,對收留我們的那位大叔感激地笑了笑,拉著蘇莫飛走了進(jìn)去。
大嬸熱情的準(zhǔn)備了一桌的飯菜,我端著碗細(xì)嚼慢咽,擱下碗筷時,驀然抬頭發(fā)現(xiàn)大叔大嬸正直勾勾的盯著我和蘇莫飛,眼神實在耐人尋味。我心頭暗驚,難道我的‘權(quán)宜之計’被看出來了?清咳了一聲,我正打算澄清一下,卻聽見大嬸笑呵呵的開了口:“兩位是兄妹吧,怎么稱呼啊?”
“姓唐……”
“姓蘇……”
我和蘇莫飛的話雙雙打住,兩人對望了一眼,都有些窘迫的垂下了眼。我說自己姓‘蘇’,他說自己姓‘唐’,這謊話簡直不戳就破了。
“哈哈哈?!贝髬鹦Φ酶鼧泛?,伸出大手一拍身邊干瘦的大叔,“老頭子,還真是一對兒,瞧這摸樣,多班配?!碧K莫飛急忙解釋:“大嬸,我們……”大叔丟了個眼色給他,“呃,大叔大嬸都明白?!贝笫鍦惤K莫飛,以為我聽不見的嘀咕了一句:“這事大叔有經(jīng)驗。等生米煮成熟飯,家里人就沒法子了?!?br/>
雷聲轟隆隆,大雨傾盆而下,一道白閃劃破天際,屋內(nèi)光芒乍亮。
蘇莫飛看了看我,還想解釋清楚,卻在此時,忽然聽見門外有人敲著鑼大叫,“不好了!來了!他們來了!”大叔和大嫂登時變了臉色。
在我還未明白過來發(fā)生了什么時,大嬸已經(jīng)一手拉著一個,將我和蘇莫飛塞進(jìn)了一扇小門里,聲音緊張地囑咐我們:“待會兒聽見什么都別出來!”說完啪的一聲把門關(guān)嚴(yán)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