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 章 現(xiàn)實世界
天氣不差,淺金色的陽光照下來,將安無咎精致的輪廓勾勒得愈發(fā)清晰,在地堡中看不見的細小絨毛,還有窄而細長的重瞼褶皺,都顯露在沈惕的眼前。</br> 風吹起了安無咎的頭發(fā),他抬手,將臉頰邊的頭發(fā)挽到耳后。</br> “現(xiàn)在不想。”安無咎說。</br> 沈惕問他為什么。</br> “因為你現(xiàn)在還不想說。”安無咎抿了抿嘴唇,望向沈惕的眼神清澈得要命,像這片荒野之中唯一一汪湖水。</br> “等你想說了,自然會說的。”</br> 因安無咎的認真態(tài)度,他們之間的氣氛從說笑轉(zhuǎn)向嚴肅。</br> 沈惕不再玩笑,與他并肩向前走去。</br> 這對于兩人來說,都是一種奇妙的體驗。</br> 參加過這么多輪的游戲,沈惕從未有過同伴。原因很簡單,他不需要也沒興趣。這樣一起回到現(xiàn)實,還是他的第一次。</br> 而對失憶的安無咎而言就更為陌生。</br> “你說讓我收留你……”他側(cè)頭,“你的家呢?”</br> 沈惕笑了笑,“我沒家。也沒有可以去的地方。”</br> “那你上一次從圣壇回歸現(xiàn)實之后,是在哪兒落腳的?”安無咎的眉頭輕微地皺起,看起來有種令人憐惜的美感,但他本人說話直接,像個審訊的警官。</br> 沈惕做出思考狀,頓了頓,又露出終于想起來的表情,“地下俱樂部。我買了一杯合成劑特調(diào)雞尾酒,名字叫pianoman。”</br> 聽他聊起地下俱樂部和酒,安無咎心中冒出一點點好奇。</br> “好喝嗎?”</br> “一般,全是化學(xué)合成劑的味道。不過勁兒很大,喝完我就倒頭睡了。”</br> 安無咎一直偏著頭望著他,“睡在哪兒?”</br> “club的卡座啊,窩在那兒睡的,早上起來渾身疼。”</br> 在安無咎的印象當中,地下俱樂部是很亂的地方,通常也不是合法的,只是目前政府的管束力有限,手已經(jīng)很難伸到別處。那些俱樂部的背后往往是資本主義大財團,看似是供人娛樂的地方,實則背后窩藏著眾多犯罪據(jù)點。</br> 毒·品、人口.交易、色.情產(chǎn)業(yè)、虛擬幣非法流通,數(shù)不清的罪惡。</br> “你竟然敢在那種地方躺一整晚。”安無咎慢吞吞說,“聽說很多人都是在地下俱樂部里被迷暈。資質(zhì)好一點的被強迫性成為性偶,差一點的就作為器官供給者。”</br> 這個詞聽起來十分冠冕堂皇,事實上就是任人摘取器官,提供給高價購買且適配的人使用。如今的環(huán)境污染之嚴重,每十個人里,就有六個人會換上需要移植器官的疾病。</br> 可安無咎沒想到,沈惕聽完他的話,第一反應(yīng)竟然這么偏。</br> “那你覺得,我是屬于資質(zhì)好的那一類,還是資質(zhì)差的?”</br> 原本一刻不停地向前走著,聽到這個問題,安無咎的腳步停了下來。</br> 他轉(zhuǎn)過身,對著沈惕的臉仔細端詳了一番,尤其是那雙眼睛。</br> 這人連眼睫毛都是棕色的,在大太陽下會變得半透明。</br> 通常來說,被一個人細細打量會產(chǎn)生或多或少的不適感,總覺得自己的外表被人所凝視。但很奇怪,被安無咎盯著看,沈惕竟然覺得很有趣。</br> 好像被一個真摯的人工智能掃描了。</br> 掃描結(jié)果是,“好的那種。”</br> 安無咎收回視線,在自己的心里補了一句。</br> 還是頂好的那一類。</br> 沈惕輕笑出聲。</br> “你究竟是怎么變成這個樣子的?”安無咎朝前走去,于是沈惕也跟著走,“善良的時候完全不會撒謊,真誠得要命。壞的時候簡直不擇手段,毫無底線。”</br> 安無咎當然不知道緣由。</br> 于是他默默地朝前走,也不回答。</br> 忽然,一陣大風卷起,伴隨著發(fā)動機和翼輪轉(zhuǎn)動的巨大噪聲。安無咎回過頭,長發(fā)被風揚起。</br> 這是一架改裝過的老式飛行器,大小和過去的直升機類似,形狀呈橢圓球形。飛行器逐漸下降,開裂的玻璃窗也跟著降下來,一個人從中探出半邊頭,把飛行眼鏡往上推了推。</br> 是吳悠。</br> 想到方才鐘益柔的機車,這已經(jīng)是回到現(xiàn)實之后第二件令安無咎驚訝的事了。</br> 吳悠控制按鈕,打開飛行器的門,里面盡管陳舊,但有足以坐下兩個人的空位。</br> 他提出載安無咎一程,安無咎本人還未說什么,沈惕先貓腰鉆了進去。</br> “座椅還挺舒服。”</br> 吳悠將眼鏡重新戴好,“舊貨市場上淘的,上一任主人是一個得了性病和新型肺結(jié)核死掉的胖子。”</br> 說完他還補了句,“商品簡介上是這么寫的。”</br> 沈惕的臉色瞬間就不好了,抬了抬屁股,見安無咎已經(jīng)坐了進來,只有又老實坐下。</br> “消毒七八遍了。”吳悠從后視鏡瞥一眼沈惕,小聲嘟囔了一句,“怕死鬼。”</br> 安無咎也發(fā)現(xiàn),飛行器里的許多部件顏色不一,新舊也不一。</br> 像是東拼西湊的產(chǎn)物。</br> “你這個小鬼頭,果然是扮豬吃老虎。”沈惕往座椅上一倒,結(jié)果座椅發(fā)出啪的一聲,像是十分不穩(wěn)固。</br> 舊貨市場果然沒有質(zhì)量好的東西。</br> “誰說的。”吳悠按了下安全按鈕,從后視鏡觀察安無咎的反應(yīng)。</br> 安無咎也從鏡中望向他。</br> “從第二天早上我就發(fā)現(xiàn)了。”安無咎開口,“你一點不簡單。進入游戲后你表現(xiàn)出來的慌張、沖動和膽怯,全都是偽裝出來的。因為你希望我可以同情你,或者利用你。”</br> 吳悠不置可否,“那你怎么發(fā)現(xiàn)的?”</br> “早上起來之后,我觀察了一遍楊明和老于的衣服,這是我最擔心的地方,你拖動了他們,很容易留下痕跡。但你沒有,我猜想你轉(zhuǎn)移之前,把楊明的外套脫了下來,老于的襯衣,你事后也有處理。”</br> 吳悠聳聳肩,“真聰明,和你合作非常愉快。”</br> 說完,他詢問安無咎目的地。思考片刻,安無咎給出一間醫(yī)院的地址。吳悠點點頭,開口喊了個名字,“薇薇安。”</br> [早上好小悠。]</br> 吳悠重復(fù)了一遍安無咎所說的醫(yī)院,“圣喬治亞醫(yī)院。”</br> [好的,馬上為你導(dǎo)航。]</br> 飛行器的智能導(dǎo)航系統(tǒng)發(fā)出一個語調(diào)自然柔和的電子女聲。一般男性對于合成語音的音色偏好往往是甜美類型,或是氣場十足的御姐,但這一個明顯不同,與其說是溫柔,倒不如說是慈愛。</br> 很快,飛行器的擋風玻璃前立刻出現(xiàn)藍色線條,在0.3秒內(nèi)展示出錯綜復(fù)雜的地圖和導(dǎo)航線路。</br> [根據(jù)目前的空中交通路況,為你推薦以下兩條路線。]</br> 玻璃上的藍色線條中,有一條變成橙色,另一條則變成粉紅色。</br> 吳悠點擊了一下粉紅色的路線。</br> [收到,導(dǎo)航開啟,預(yù)計時間19分23秒。]</br> [開始飛行,請注意安全。]</br> 飛行器以一種極快的速度,沿著肉眼看不見的空中路線疾駛。很快的,后背緊緊壓在座椅上的安無咎就從玻璃窗看到他們遠離荒野,進入城市。</br> 城市與他的回憶沒有太大偏差。</br> 渾濁的空氣為一切景觀鍍上一層灰蒙蒙的色彩,往下看,地下的擠擠挨挨的貧民窟聚集地如同一只蝸居在水泥森林里的怪物,黢黑油膩的墻面鑄成外殼,小小的窗戶彼此緊挨,像無數(shù)只匯聚在一起的眼。</br> 看得人心慌。</br> 成人廣告全息投影的男模與背后費城的政府大樓一般高,空氣介質(zhì)的原因?qū)е滤男蜗蟛粩嚅W動,像信號不良的舊電視。他手中拿著一小罐粉色藥品,搖了搖,自己又吃了一顆,然后露出飄飄欲仙的神情。</br> 廣告中的他腳踩在行政廣場上污水橫流的地板,頭高過大樓上的口號——自由,健康,富裕。</br> 地面上,形形色色的人從男模的兩腿之間穿過,每個人都穿戴有不同的vr設(shè)備,目不斜視,表情麻木,沒有一個人在意懸掛在自己頭頂巨大的投影生.殖器。</br> 麻木的人之中,還有一些佝僂著腰、骨瘦如柴的人,有年輕的男男女女,也有老人,甚至是看起來不超過一米四的小孩。</br> “這是費城最亂的街區(qū)吧。”沈惕手托著臉,臉上掛著諷刺的笑,“這里的孩子恐怕出生就帶毒。”</br> 吳悠接道:“是很多,大部分都被扔在廢品街了。畢竟避孕產(chǎn)品貴到足夠她們買十小袋□□,而且在這里墮胎會被抓起來,所以她們別無選擇。”</br> 孤兒院都塞得滿滿當當,像沙丁魚罐頭。</br> 安無咎問:“這些人沒有去圣壇嗎?”</br> “不,有很多和他們一樣的人。”吳悠說,“只是活不過第一輪。”</br> 不知是不是空氣的原因,安無咎感到窒息,他抬起頭,往上看。這座城市的高樓直插入云,如同古巴比倫的通天塔。</br> 飛行器的路線往上調(diào)整了些,安無咎看見一座相對不那么高的大廈,大廈的天臺是一片美麗的空中花園,陽光穿透云層,將那些珍稀的玫瑰照得如同紅寶石般閃耀。</br> 花園里傳來悠揚的小提琴聲,隱約還能看見手握紅酒杯跳舞的男人和女人。</br> 自由,健康,富有。</br> 安無咎輕微而短促地嘆了口氣,收回視線。他的頭有些痛,像是電極管刺激皮膚的感覺。</br> [已到達目的地。]</br> 好快。</br> [該地段空中停泊費用為50美金/1小時,是否停……]</br> 吳悠打斷道:“放我們下來,然后你開到可以免費停的地方等著。”</br> [好的小悠。]</br> 沈惕故意模仿薇薇安的語氣,“好的小悠。”結(jié)果差點被吳悠操縱安全帶困在飛行器里。</br> 下來的時候,吳悠小聲對安無咎說,“你為什么要和這種人一起?”</br> 這種人?</br> 安無咎聽完,回頭看了一眼,沈惕像只貓似的伸長胳膊,“富人區(qū),好耶。”</br> “是他要跟著我的。”安無咎轉(zhuǎn)過頭,直接道。</br> 圣喬治亞醫(yī)院是費城最好的醫(yī)院。</br> 根據(jù)安無咎的兒時回憶,他們一家原本定居上海,但由于工作上的原因,似乎是中美合作的某個項目,父親獨自來到費城,再后來,他們?nèi)叶紩簳r搬來這邊。</br> 可他們之后為什么沒能回去?</br> 童年和少年時期的記憶都十分模糊,安無咎只能作罷。他與另外兩人一起來到醫(yī)院門口。為了篩選就診病人,醫(yī)院大門外站著四個穿著制服的安保人員。</br> 安無咎抬了抬眼,大門的上緣有八個微型攝像頭。</br> 很快他又感到奇怪,自己為什么對監(jiān)控這么敏感。</br> “請出示您三年內(nèi)凈收入和網(wǎng)絡(luò)銀行流水。”一名戴著白手套的保安伸手阻攔他們的前行。</br> “看病還要看這些……”</br> 吳悠默默地轉(zhuǎn)身,翻了個白眼,然后把帽子壓得更低了些。</br> 安無咎開口,“我不是來就診的,我只是想咨詢一下……”</br> 保安如同交互模式低級的機器人一樣,打斷并重復(fù)了他之前的話。</br> “請出示您三年內(nèi)凈收入和網(wǎng)絡(luò)銀行流水。”</br> 別無他法,安無咎想到了圣壇,他打開面板,將上面的余額展示給他們看。</br> “你居然還有五萬三千多積分?換算下來快60萬美金了。”吳悠有些震驚,“你該不會是一直贏過來的吧。”</br> 安無咎抿了抿嘴唇,當做回答。</br> 面前的保安終于不再像機器人一樣不近人情,他揮朝醫(yī)院里揮了一下手,“進門左手是咨詢界面。”</br> 安無咎點了下頭,走進這座醫(yī)院,這里潔凈先進、秩序穩(wěn)定,與方才的街區(qū)是天壤之別。吳悠沒有跟來,他說自己得盯著點他的飛行器,便獨自往醫(yī)院對面那條街走去了。</br> 他們找到咨詢界面,是一塊巨大的懸浮電子屏,上面顯示著同系統(tǒng)旗下的其他醫(yī)院,有彩虹標志的,還有螺旋dna標志的。</br> 最中間是一句提示語:[咨詢請觸摸相關(guān)版面]。</br> 安無咎伸出手,試圖點擊中間偏右的[病人查詢]。</br> 但突然間,他的食指停頓在半空中。</br> “怎么了?”沈惕問。</br> 安無咎扭過頭,垂眼盯住沈惕的手,提出一個奇怪的要求,“可以借一下你的手套嗎?”</br> 沈惕皺起眉,但又松開。</br> 這是他的反偵察習(xí)慣嗎?</br> 安無咎見他猶豫,還以為會被拒絕。</br> “自己脫。”沈惕朝他伸出了手。</br> 覺得有些奇怪,可安無咎又說不出究竟哪里奇怪。但沈惕愿意借是再好不過。他點了點頭,手指扯住指尖空隙的一點皮質(zhì)指套,往外拽,但他發(fā)現(xiàn)這樣很難拽下來,于是兩只手一起,從手腕開始,將這只黑色皮手套一點一點剝了下來。</br> 他很謹慎,仿佛在撕某種毒蛇的、一層將脫未脫的皮。</br> 脫下之后,安無咎愣了愣。</br> 沈惕的手上布滿了奇異扭曲的紫黑色花紋,像紋身,又不完全像是紋身,這些紋路交錯在一起,延伸到他看不見的袖口內(nèi)。</br> “看什么?”沈惕抽走他手里的手套,自顧自低頭握住安無咎的手,替他戴上了手套。</br> 觸摸的時候,安無咎才發(fā)現(xiàn),那些如藤蔓般纏繞的紋路竟然是微微凸起的,肉眼看不出,但觸感明顯。就在瞬間,他的眼前竟然跳轉(zhuǎn)出其他的畫面,如同影像中的夾幀①。</br> 是他被許多條蛇尾一樣的東西緊緊纏繞住的畫面。</br> 安無咎平白感覺到強烈的窒息感。</br> “被我的手嚇到了?”</br> 沈惕垂下手,難得不插科打諢地開口,“所以我從不給別人看。”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