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5 章 雪之精靈
沈惕愣在原地。</br> 他設(shè)想過許多種可能,關(guān)于自己的來歷,自己究竟是什么,想到他不愿去想,懶得再想。</br> 可他怎么也沒有想到,原來他出現(xiàn)在這個世界的原因是安無咎本身,就連這個名字都是安無咎賦予的。</br> 他的手突然間灼熱起來,雙手的皮膚又一次出現(xiàn)異動。</br> 最初的時候,沈惕無法控制自己的手,上面那些凸起的紋路時不時就會像蟲子一樣蠕動,像青筋一樣往噴張,甚至鉆出了皮膚,但過不了多久一切又恢復(fù)原狀,根本由不得他的意識。那時候的他初臨人世,什么都不懂,就連言語都極其困難,這一雙手嚇跑了許多人,沒有人愿意與他為伍。</br> 畸形的怪胎。</br> 他們是這樣形容他的。</br> 甚至在夢中,沈惕都會夢見一面形狀扭曲的鏡子,鏡子里的自己起初還是他熟悉的樣子,黑發(fā),藍綠的眼,眉心一抹紅色。可忽然間,極光般絢麗而詭譎的光霧出現(xiàn),籠罩著黑色的房間、銀色的鏡子,片刻后,那鏡中的倒影變了,變成一個難以形容的怪物。</br> 那些生長在他手上的、令他作嘔的紋路變成了一條條滑膩靈活的觸手,好似要從鏡中鉆出來,鉗住他的咽喉。</br> 這些夢時常出現(xiàn),沈惕并不知其緣由,以為是他太過厭惡這雙手,所以干脆用一副手套封住它們,眼不見為凈。</br> 漸漸地,時間一長,沈惕開始能控制住那種畸變,那股怪異的力量也漸漸地蟄伏與這副軀殼之中,不再興風作浪。</br> 他還以為自己只不過是奇怪了一點,比大多數(shù)人特殊了一些。</br> 原來并不是這樣,他根本不是人。</br> 明明心中早就有了這種料想,可沈惕始終是逃避了,尤其是在遇到安無咎之后。他多么希望自己和安無咎是同類啊,就像他希望能擁有這個人一樣。</br> 他的記憶始終如同一團散不盡的白色濃霧,好像有,但什么都看不清。</br> 但就在楊策說出安無咎本名的時候,沈惕一瞬間想起了許多。</br> 他終于明白,為什么當他看到安無咎的時候,竟然好像可以一眼望見他小時候的模樣。</br> 因為他原本就見過。</br> 從安無咎的父親離世的那一天開始,安無咎的精神值陷入巨大的波動之中,在那樣的情形下,他喚醒了自己。</br> 人類極端的狂怒、痛苦、恐懼、抑郁是他們最好的養(yǎng)料,這些情緒來源于越純凈越高尚的人,詛咒的效力就越強。也只有在這種時候,人類才有機會逼近他們所在的領(lǐng)域,通過咒語召喚出邪神的倒影。</br> 被莫大的痛苦所吞噬的小男孩,一個被封印的遙遠神祗,在多年前的某個寒冷夜晚相遇了。</br> 看似漠然的神沉默地陪伴他在痛苦中長大,在痛苦中漸漸被培育成一個“成功”的樣品。</br> 連沈惕自己都不知道,他的人形都是由執(zhí)念幻化而成的,是漠然的神格中分裂出了一絲差點令他毀滅的人欲。</br> 想成為這個小男孩的同類,想救他,想占有他,想真正地擁抱住他傷痕累累的身體,而不是高高在上地俯視。</br> 沈惕就是這樣誕生的。</br> 楊策有些不明白,為什么在他說完安無咎本名之后,他會露出這樣的表情。</br> 但安無咎很快恢復(fù)過來,再次對他道了謝,他牽住沈惕的手,打算離開,“您要跟我們一起出去嗎?”</br> “我在這兒靜一靜。”楊策腦子有些亂,很多十年前的回憶涌上心頭,糾葛不已。他吸了一口煙,眼睛瞥向兩人交握的手,“沈惕是你的……”</br> “男朋友。”安無咎的手指扣在沈惕的手背上,對楊策露出了一個很淡的笑,微微頷首,轉(zhuǎn)身離開了。</br> 沿著旋轉(zhuǎn)樓梯向下,過去的許多事在腦中盤旋。安無咎想著應(yīng)該如何告訴沈惕這些事,又想知道沈惕是不是也能記起些什么,譬如他與之前出現(xiàn)在自己家中的那本書是不是也有關(guān),他又是如何來到圣壇的。</br> 他……還記不記得自己。</br> 這些問題一個疊著一個,一時間安無咎竟不知應(yīng)該從何說起。</br> 推開塔樓的門,雪花撲了滿臉,黏在他睫毛上。安無咎閉了閉眼,抬手擦掉落上去的雪。</br> “你可以一個一個問我,沒關(guān)系的。”</br> 沈惕突如其來的這句話令安無咎猛地轉(zhuǎn)頭,微微睜大的眼中滿是驚訝。</br> 沈惕沒有看他,仍舊側(cè)著臉。在漫天飄雪之中,他勾起嘴角,紅色耳墜微微晃動,像個不那么正經(jīng)也不那么可靠、但足夠英俊的神明。</br> “我聽得到你說的話哦。”</br> 安無咎一把抓過他的手臂,把他拽到直視自己,“真的嗎?”</br> 怎么會有這么離譜的事?</br> 沈惕抬了抬眉,“確實挺離譜的。”</br> 真的聽得見!</br> 安無咎眨了兩下眼,又舔了舔干燥的嘴唇,“什么時候開始的……”</br> 該不會他之前心里想的所有事沈惕都能聽得見吧。</br> “放心,沒有這么夸張。”沈惕抬眼望天,想了想,“如果要說非常清晰準確地聽到,應(yīng)該是這一次的游戲里,而且是在我們倆上……”</br> 安無咎非常適時地捂住了他的嘴。</br> “你在開玩笑吧?”他又一次問沈惕,“什么都能聽得見?”</br> 沈惕搖了搖頭,抬手握住安無咎的手腕,把他的手拿下來,“偶爾,很隨機,比如我到現(xiàn)在都不確定你的身份。”說完他豎起三根手指,“我發(fā)誓。”</br> 安無咎倒是并不在意他是不是已經(jīng)知道了自己在游戲里的身份,這一點也不重要,重要的是為什么沈惕能聽到他的心聲,難不成他真的是什么神仙嗎?</br> 那是不是意味著,剛剛自己想的那些事,沈惕也知道了。</br> 關(guān)于他的過去,他兒時家破人亡的悲劇,包括他與疑似沈惕的那個“他”的羈絆……</br> “別人的呢?”安無咎問他,“你也能聽到嗎?”</br> 沈惕搖頭。</br> “只有我?”</br> 沈惕點頭,又補充說:“而且我能和你共情。”</br> “共情?”安無咎皺了皺眉。</br> 共情倒并不是什么很難的事,很多人都做得到,也做得很好。</br> 沈惕聽到了他心中所想,直接告訴他,“我說的共情,指的可能是物理意義上的。”</br> 安無咎抬眼看他,“什么意思?”</br> 沈惕抬起手,覆上自己的心臟,“你痛苦的時候,我也會感覺到心痛,很真實的感受。”</br> 安無咎不再發(fā)問了。</br> 這些跡象無一不展現(xiàn)著一件事實——他與沈惕之間有著尚不明晰的更深的關(guān)聯(lián)。</br> “外面冷,”他抬起頭對沈惕說,“我們先回去吧。”</br> 兩人靜默地在雪地里行走,忽然間,安無咎聽見沈惕對他說“謝謝”,他抬頭問他為什么。</br> “謝謝你給了我一個名字。”沈惕聲音沉郁,如同一滴溫熱的水落到安無咎冰凍的心中。</br> 惕字是他的父親留給他的叮囑,最后化作一份陪伴他的執(zhí)念。</br> 盡管這個執(zhí)念本身可能是世界上最不謹慎的家伙。</br> “你都知道了……”</br> 沈惕嗯了一聲,“但是我現(xiàn)在能記起來的還不多,我只知道我是因為你而出現(xiàn)的。”</br> 安無咎緊握住他的手,說不上為什么,當他明確地知曉沈惕并不是真正的人類之后,一種恐慌便油然而生。</br> 沈惕本不應(yīng)該出現(xiàn)在這個世界,安無咎害怕有一天,他真的會消失,或是回到他的應(yīng)許之地。</br> 沈惕想到楊策之前的話,對安無咎說:“楊策說人類革新計劃是用來對抗某種非自然力量的,而且參與過人類革新計劃的研究者一個一個都死了,你覺得這其中有沒有我的原因?”</br> 他說得不算直接,但安無咎聽得懂。</br> “我爸的死應(yīng)該跟你無關(guān)。”安無咎說,“我記得很清楚,他死的時候整個眼珠都變成了藍色,像玻璃珠一樣。我媽媽也警告過我,不許看藍色的東西。”</br> 他看向沈惕,“你發(fā)現(xiàn)了嗎,每一次進入圣壇,周圍的環(huán)境都是由藍色光點形成的,只不過最開始的時候還不太明顯,最明顯的是昨天。”</br> 沈惕問:“你說的是黃昏獻祭的藍色火焰。”</br> 安無咎點了點頭,“那個藍色的火焰讓我想到了一個人,準確地說,是一個聲音。”</br> “看來我們想到一起去了。”沈惕嘴角微微勾起,“那只該死的兔子。”</br> “沒錯。”他們一步步朝著神殿走去,安無咎心底發(fā)寒,“我現(xiàn)在最害怕的是,那個讓我父親的精神徹底崩潰的東西,就藏在圣壇的背后,或者說……”</br> 他抬起頭,環(huán)顧四周,“他無處不在,可能是圣壇里的一花一木,也可能是某個觀察我們的npc,甚至是某個玩家。”</br> 安無咎告訴沈惕,在收容中心那個關(guān)卡時那只兔子曾說過的話,“他說在我們之前,只有一個玩家曾經(jīng)破解了那個博弈游戲。”</br> 沈惕也聽到過這一句,“你覺得那個玩家可能是就是兔子本人。”</br> “只是我的猜想。”安無咎繼續(xù)向前,雙足因深陷雪地而僵硬,“那只兔子總是一副全知全覺的視角,而且他說過,像我這樣的人,我的極端情緒是他最像看到的。他曾經(jīng)想把我逼瘋,但沒有得逞。”</br> “我想……兔子和那個通關(guān)的玩家或許都是他的分.身之一。”</br> 這是最可怕的。如若他們的敵人是人,是陣營,甚至是數(shù)據(jù),都沒有這樣不可控和不可知,但現(xiàn)在安無咎甚至不能知曉殺死父親的始作俑者究竟是什么。</br> 他的存在和沈惕的存在一樣,是令人恐懼的未知。</br> “你曾經(jīng)說過你是被同類所懲罰,不斷地重復(fù)著某種痛苦,可那時候的你真的能感受到痛苦嗎?”安無咎覺得不可思議,還是說那時候的他就已經(jīng)被剝離出來,變成了人類的軀殼。</br> 那個散發(fā)著藍色光芒的神,會不會就是沈惕的同類?在他對精神的強大干擾下,安無咎幸存下來,并且記住了一些只字片語,只是召喚的方式或內(nèi)容出現(xiàn)了偏差,所以陰差陽錯地將沈惕拽入這個世界。</br> 安無咎還想說什么,忽然間聽到吳悠的聲音。</br> “無咎哥!”</br> 他神色慌張,很是焦急地朝他們跑來,把南杉都甩在后頭。</br> “怎么了?”安無咎握住他的手臂,“發(fā)生什么事了。”</br> “諾亞不見了。”吳悠喘著氣告訴他,“我們找遍了整座城都沒有看到她。”</br> 南杉也走了過來,對安無咎說出來龍去脈,“半小時之前諾亞是和我們在一起的,那個時候她提出要出城看看,我想了想,決定先找城民要一些食物和水以防萬一,但我們拿到食物離開城民的家之后就發(fā)現(xiàn)諾亞不見了,我們已經(jīng)找了很久,挨家挨戶地找,都沒有消息。”</br> “應(yīng)該不會憑空消失的。”安無咎想了想,“她說要出城,你們?nèi)コ情T看過嗎?”</br> “找過了,沒有看到她。”吳悠說。</br> 安無咎覺得不太對,他想到之前自己在山頂上觀察水中城的格局,這座城市背靠山谷和神殿,建立在一片平原之中,城墻和護城河圈出一個方形的偌大土地。</br> 沈惕伸了個大大的懶腰,“要不去后面找找吧。”</br> 吳悠覺得他不靠譜,“后面?”</br> “神殿的后面。”安無咎說。</br> 于是四人繞過巨大的神殿和臺階,來到背面,這才發(fā)現(xiàn)原來神殿背面是沒有臺階的,而是筆直如同懸崖一般的石壁。這樣的構(gòu)造很奇特,令安無咎想到一種可能。</br> 一般來說建造這種金字塔形結(jié)構(gòu),會在兩邊都建造出臺階,但這樣的結(jié)構(gòu)容易腹背受敵,如果反面是垂直于地面的石壁,一旦有敵人進攻,難度就會大大提高,只能從一條路攻上神殿。</br> 他也不知自己為何突然聯(lián)想到戰(zhàn)爭的畫面,沒多久,他聽到南杉的聲音。</br> “那是諾亞嗎?”</br> 吳悠看過去,發(fā)現(xiàn)諾亞身邊還站著一個人,仔細一看,竟然是周亦玨,兩人望著一個方向出神。他連忙跑過去將諾亞的手牽住,拽到自己身后,遠離周亦玨。</br> 周亦玨回過了神,扭過頭與吳悠對視,笑了笑,“也不用這么防備我,要不是我,你這個小妹妹就被妖怪勾走了。”</br> 妖怪?</br> “是我聽到她要出城,這也剛好是我要做的事,”周亦玨說,“所以我就跟在她后頭,沒想到也跟著撞見鬼了。”</br> 安無咎走過去,詢問諾亞發(fā)生了什么。</br> 諾亞眉頭緊皺,“剛剛有一個渾身雪白的女人在這里。”</br> 頭發(fā)、睫毛、皮膚和瞳孔,無一處不是雪白通透的,如同雪精靈一般。</br> “她的腳踝和手腕都有鐐銬。”諾亞告訴他們,“她想要我們幫她解開,我同意了。”</br> 她的眼神中滿是哀傷,空蕩蕩的白色瞳孔里似乎凝著淚水的冰晶。</br> 沈惕雙臂環(huán)胸,認真聽著故事,“然后呢?一般來說這種童話故事不是會有報恩的情節(jié)嗎?”</br> 諾亞瞥了他一眼,“我說的是真的,不信你們看他。”她指向周亦玨,“那個女人的確要報恩,她給了我們一個火種。”</br> 安無咎看向周亦玨,看見他握拳的手掌緩緩攤開,里面是一個弱小的、跳躍的藍色火種。</br> 又是藍色的。</br> “這有什么用?”沈惕走過去,在周亦玨的跟前站定,彎下腰,想一口氣把他手上的火種吹滅。</br> 但周亦玨猜到了他不會干好事兒,把手收起來,讓沈惕的計劃落了空。</br> 諾亞說:“她告訴我們,在獻祭的時候用這顆火種點燃三根神柱,就可以獲得重生的奇跡。”</br> 重生的奇跡?</br> 安無咎看向周亦玨。</br> “我知道你要說什么。”</br> 周亦玨搶先一步說道,“既然給了我機會,總要試試。”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