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海棠變得沉默了，比一直以來的她更沉默。加之她一連幾天只靠幾口干糧應(yīng)付午餐和晚餐，在高強度的學(xué)習(xí)壓力下，顯得很沒有精神。
　　爺爺說她臉色很差、眼神發(fā)直，問她是不是不舒服，需不需要請假休息一下。
　　海棠盡力地笑著，說她只是最近累了些。當(dāng)她站在鏡子前看著鏡子里的自己時，第一次想把鏡子里的自己叫做“鏡子里的那個人”，因為她無法將那個自己與印象中自己的樣子對應(yīng)起來，她為那頹廢的陌生感感到驚訝。

　　她覺得是時候做些什么了。于是在緊接著到來的那個休息日，陽光和煦的午后，她走出自己的小屋來到客廳里。爺爺正坐在一把老藤椅上看電視。
　　“爺爺吵到你了？”發(fā)覺海棠出來，爺爺忙準(zhǔn)備起身去摸遙控器。
　　“沒有沒有，我出來休息一會。”海棠搖搖頭，她搬著小馬扎坐到爺爺?shù)奶僖闻赃叀?br />　　在海棠很小的時候，這把藤椅就在了。那時候爺爺坐在藤椅上讀書、看電視、聽?wèi)颍桶阉е谒囊贿叴笸壬希徽J(rèn)識那些字和人、聽不懂那些聲音和腔調(diào)，就那樣跟著爺爺看和聽著。后來她長大些，長高了、也重了，爺爺就找來一把小馬扎放在客廳里。往后爺爺再坐在藤椅上讀書、看電視、聽?wèi)颍妥谂赃叺男●R扎上，緊緊貼著藤椅和爺爺。偶爾她坐累了，人就攤下來，把頭歪在藤椅扶手上，爺爺就會摸摸她的頭發(fā)。在那樣的時光里，無論屋外晴雨，海棠總覺得自己是滿足和幸福的。
　　她已經(jīng)很久沒有這樣坐在爺爺身邊了，她把手搭在藤椅扶手上，感知著它身上顯而易見的歲月痕跡。扶手變低了，海棠傾身下去把頭枕在上面，另一側(cè)頸間的筋被拉伸得生疼。
　　爺爺平穩(wěn)的呼吸聲傳進(jìn)她的耳朵里。海棠看著窗外有只喜鵲正繞著樹飛，在這條樹梢上站一站，轉(zhuǎn)頭又到另一條樹梢上去了。
　　“這是怎么了，孩子。”爺爺摸著海棠的頭發(fā)。她覺得那手不像自己印象中那樣的沉穩(wěn)和寬厚了，心里空空的不是滋味。
　　“爺爺，我認(rèn)識了一個新朋友。”喜鵲還立在那棵樹的樹枝上，啄啄這邊，啄啄那邊，樹枝輕輕地晃。海棠覺得自己的聲音有些發(fā)抖。“過年的時候，她還來村里找我玩了。那天我們一起看了秧歌。”
　　“你建民爺爺跟我說吶，”爺爺?shù)氖朱o靜地覆在海棠的頭上，“說你領(lǐng)了個挺高的女孩子幫他貼對聯(lián)。”
　　海棠輕笑了一聲，心想看來他真心是覺得許夢個子高。“是呀。”她很快抽走了那短暫的笑意，因迷茫而空虛的感覺再次充斥著她的全身，“可是很多人都覺得我們……不該一起玩兒。我很害怕。”
　　“害怕什么？害怕她還是害怕他們？”
　　海棠頓了頓，回道“他們”。
　　“那……對于你的新朋友呢？”爺爺又開始撫摸起她的頭發(fā)來，海棠感覺到爺爺正低頭看著自己，“你喜歡和她在一起嗎？”
　　海棠嗖地直起身來，她轉(zhuǎn)頭去看爺爺。“喜歡”、“在一起”，這些詞匯讓海棠很敏感，她看著爺爺慈祥地對著她笑，覺得自己心虛得打著顫。
　　“跟同學(xué)鬧矛盾了吧，”爺爺坐直起來，側(cè)身面向著海棠，“你靚靚姑姑跟你小姑講啦。她也是怕你受委屈，你別怪她……”
　　海棠笑不出來了，她帶著詢問的眼光看著爺爺。她不可能去怪誰，她只想確定爺爺有沒有因為知道那些事情感到難過——自己的孫女可能是個喜歡女生的“怪人”，并且有人以此為借口侮辱了他的人格。
　　“比起害怕他們，你更喜歡和她在一起，嗯？”爺爺臉上還是掛著和藹、柔和的笑，“要不然就不會發(fā)愁還來跟爺爺說了吧？”
　　海棠瞪大了眼睛。茅塞頓開。久懸在心里的一團亂糟糟的結(jié)就這樣被解開了，一絲絲一條條像清亮的水流樣劃入她的血液里。原來一切是這么簡單就能夠解釋的。
　　“記不記得小時候你們孟老師讓你給她當(dāng)助教？那回語文課學(xué)寫毛筆字。”爺爺停頓了幾秒鐘，像是在留時間給海棠回憶十幾年前的事情，“孟老師叫你給寫幾個字，你就寫。讓你告訴同學(xué)們你寫的是什么字體，你說不知道。孟老師問不知道你為什么要這么寫呀，你說因為這樣寫好看啊……”
　　海棠當(dāng)然是記得的，那時候老師認(rèn)為爺爺一定教過她，但她是真的不懂。她跟著爺爺寫字，也發(fā)覺了那些字有些這樣有些那樣，就挑著覺得好看的去學(xué)。爺爺教她的時候，也是看她“看上”了哪個字，就教她哪個字。
　　“我們海棠是個懂事的孩子，我相信你是明白事理、不會做壞事的。爺爺只希望你開心地活著，希望你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
　　“爺爺……”海棠閉了眼睛，俯身下去，把腦門輕輕貼在放在藤椅扶手上的爺爺?shù)挠沂稚希拔遗履y過。”
　　“我們海棠長大啦。我們海棠好好地長大了，爺爺怎么會難過呢？”
　　“靚靚還說了，說她看那個孩子挺懂禮貌，還說她媽媽看起來也是知書達(dá)理的……”
　　電視上還在播放著和海棠出來時正在播放的同一支購物廣告，廣告里的人一直那么激情澎湃地說著廣告詞；院子里有喜鵲喳喳地叫著，海棠不知道是不是剛剛自己一直在看的那只。陽光靜靜地在屋子里轉(zhuǎn)啊轉(zhuǎn)，照得爺爺?shù)难坨R和她烏黑的頭發(fā)閃閃發(fā)著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