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第 18 章
張楨雖然肯定了沐元瑜的發(fā)問,夸了她一通,但并沒有就此作出解答,滇寧王也沒有在這一點上追問,說到底,兩邊初次見面,泛泛聊一聊罷了,不論聽的說的,都不便交淺言深。
張楨繼續(xù)評講:“再來是二皇子殿下,他于三年前從內(nèi)宮遷出居于十王府中,不過一般因體弱甚少出府,外臣們也不甚有機會接觸,只是聽說,這位殿下似乎性情有些冷清。”
“冷清”單從詞意上看是個中性詞,沒什么褒貶之意,但對比張楨先前說大皇子的“性善可親,品行仁厚”,差別就很明顯了,這位腦子不大好使的殿下都能得朝臣兩句好話,二皇子卻緣何——?
滇寧王手指摩挲著茶盞:“本王曾依稀聽聞,大皇子與二皇子兩位殿下間似有不合?不知確有此事?”
張楨點頭:“兩位殿下舊日確實發(fā)生過矛盾,大殿下身邊的小內(nèi)侍對二殿下有些不恭敬,惹怒了二殿下,二殿下命人當場打斷了他的雙腿。此事報到御前,陛下十分惱怒,礙著二殿下/體弱,不好深加責罰,只是過得兩年,便將他提前遷出了宮?!?br/>
這事他說得很痛快,因為在京城這不是什么秘聞,雖未到尋常百姓都傳說的程度,但官面上知道的人不少。
滇寧王能問出來,當然表示他本也就知道,張楨心念一轉(zhuǎn),頓了頓,壓低了聲音續(xù)道:“聽說,二皇子命人責打小內(nèi)侍時,大皇子正在當場,受了驚嚇,涕泗滿面,隨后還病了一場?!?br/>
這種細節(jié)類的事情就不是誰都知道的了,張楨留意著滇寧王的表情,見他聽得十分專注,與先前閑適模樣有別,當是初次聽聞,心內(nèi)微松了口氣。
他來求靠山,也需證明自己有一點扶持的價值,滇寧王府在京中有一些消息渠道正常,但滇寧王只要頭腦清醒,就不會把手深入插到宮禁之中,此非他不能也,而是瓜田李下,不得不避,一個異姓藩王,在宮里安插人手想做什么?太易引發(fā)人多余的聯(lián)想了。
沐元瑜暫時沒空注意他們的眉眼,這件事從頭到尾她都是頭回聽說,此時正緊著在心里默算事發(fā)當時兩個皇子的年紀。
二皇子現(xiàn)今應當是十六歲,三年前遷居,再兩年前與兄長發(fā)生矛盾,也就是說,他當時只有——十一歲。
比沐元瑜如今還小著一歲的年紀,但手段已然如此狠辣,敢不經(jīng)長輩直接下令打斷內(nèi)侍雙腿,這內(nèi)侍還是很有可能成為未來天子的兄長的,還當了兄長的面,而比弟弟大了兩歲時年已經(jīng)十三的大皇子無力約束不說,還嚇哭了——
信息量太大,沐元瑜覺得她要好好理一理。
首先,這大皇子恐怕是真的有點傻。他面對弟弟的橫暴,做出如此反應不是一個性情綿弱之類就能解釋的,畢竟他已經(jīng)十三歲,不是三歲。
其次,二皇子的性情用“冷清”這個中性詞來形容實在是已經(jīng)經(jīng)過了很大的修飾,單此一事來看,說殘暴都不為過。太監(jiān)閹人的命不值錢,那是對于天子來說,就是天子,一般也沒有當場就拉倒人活活敲斷雙腿的,這等血腥場面不適合體面人觀瞻。
退一步說,哪怕這小內(nèi)侍真干了什么值得受此重罰的事,二皇子的行事也太不講究了,宮中有天子有皇后,有權做主的人都在,還輪不到二皇子自己出頭——何況,從皇帝的后續(xù)處置上看,顯然二皇子并不占理,否則他就不會被攆去皇城外的十王府了。
雖從法理上說,十王府本就是建來安置未成年還未去就藩的皇子的,二皇子住進去也不算錯,但跟大皇子一對比,差別又出來了,大皇子如今已經(jīng)十八歲,還是安安穩(wěn)穩(wěn)地住在宮里,據(jù)說是因為身體弱,皇帝不放心把他遷出來,但二皇子身體一般也弱啊,年紀還更小,他怎么就出來了?
從這點看,大皇子倒又是贏家了,他住在宮里,想什么時候見皇帝都能去請個安,皇帝要看他也容易,十王府雖也離皇城很近,但出了那道宮門,很多事情就不一樣了。
……
所知畢竟還是太少,沐元瑜只能就現(xiàn)有信息胡思亂想一番,最后得出的結(jié)論是,豪門亂,真是一點兒也不假,皇宮作為凌駕于所有豪門之上的天家門戶,就更說不清了,兩個打小拿藥當飯吃的病秧子還要互相爭斗,掐得烏眼雞一般,也是服了。
她心里亂琢磨,耳朵沒閑著,豎直了仍舊聽著張楨的說話,下面就說到三皇子了:“三殿下是宮中賢妃所出,于去年也遷入十王府中,這位殿下身體康健,時不時會出來在附近的棋盤街上走一走,晚生經(jīng)人指點,也曾見過一兩回,三殿下看著甚為和氣,在街面上走動,對著販夫百姓一般溫煦?!?br/>
滇寧王有點隨意地點了點頭,四個皇子里,三皇子是唯一的庶出,這個出身上的劣勢太明顯了,他人再好,大位同他也很難有什么關系。
“再還有四殿下,他年歲最小,不過聽說是極孝順的,很得陛下喜愛,身體也未有什么不妥。”
四個皇子的八卦聽完,沐元瑜的思路轉(zhuǎn)回去,想到了引出這個話題的起因:國本未定。
她大逆不道地把自己帶入皇帝的角度想了想,發(fā)現(xiàn)這國本還真不好定。
皇子們數(shù)量是不少,質(zhì)量卻堪憂,幾乎都各有毛病,最小的四皇子聽上去從出身到身子骨到人品都暫時無可挑剔,但前面擋著兩個兄長——庶出的三皇子暫且忽略不計,這倆兄長毛病再多,立嫡立長是從開國就定下的國策,也是圣人門生們奉行的至理,絕不是可以輕易更改的,所以要輪到他,還早著。
滇寧王的腦回路應該跟她差不多,喟嘆道:“如此,陛下拿不定主意,實在也有陛下的難處。”
張楨沒有說話,他就是為這事被貶出來的,這時候要附和,好像反手自打了一記耳光似的。
滇寧王也不過隨口一句,他是不會就此事做出任何公開表態(tài)的,就算能在立儲事宜里博個從龍之功又如何?他和別人都不同,他已是郡王,人臣極致,再想進步,除非謀朝篡位了。不如安生在南疆窩著,遠離中樞有遠離中樞的好處,一般人想拉攏都難夠得著他,不論誰上位,他不施恩也不結(jié)仇,鎮(zhèn)守好這一片地方就是了。
當下漫無邊際地又閑聊了一陣,這回滇寧王的問題就是圍繞著張楨自身了,張楨只帶了兩個小廝上任,家小都沒跟來,因路途太遠,恐怕婦孺承受不住。
言談之中,看得出張楨對自己現(xiàn)今的處境深有憂慮,滇寧王撫慰了一句:“世侄不要著急,當徐徐圖之?!?br/>
張楨忙起身謝過,不過眉間郁氣仍存,總算滇寧王很夠意思,沒光給他輕飄客套話,又補上一句,“你將任職之地,在本王大女婿的衛(wèi)所轄區(qū)之內(nèi),如遇有難題,可往詢商?!?br/>
云南這地,復雜就復雜在流官與土官并舉,漢人與百夷雜居,初來乍到的外來官員很難著手治理,夷人受文治教化有限,民風彪悍,在許多事情的處理上有他們自己的一套風俗,并不怎么買官府的賬,一般流官到此,不要說刷什么政績了,能平平安安把任期呆滿,不要激起民變把自己賠進去就算很好了。
滇寧王給出這句話,相當于給張楨兜了個底,萬一他遇著最壞狀況的時候,能有個求助的地方,不至于走投無路。
張楨面色大為振作,忙躬身道:“多謝王爺指點,晚生到任后馬上便去拜訪展千戶?!?br/>
滇寧王并沒提過展維棟的名姓職位,他能就勢一口報出來,可見事先功課做得不錯了。
這個張楨年輕雖輕,人倒穩(wěn)重,也有眼色,滇寧王對他的印象還不錯,至午時留了頓飯方令他去了。
他走后,滇寧王微有倦意,但沒讓沐元瑜告退,留下她問道:“你可知我為何禮遇于他?”
一個正九品主簿,滇寧王肯搭理他確實已算得“禮遇”了。
這挺明白的,沐元瑜回道:“父王應當不只是給他臉面,更是給朝中楊閣老的。”
座師與授業(yè)恩師有別,座師是循科舉制度來,例如進士一科三百余,這科的主考官就是這三百名左右進士的座師,所以這名頭聽著唬人,并且確實存在莊嚴的師生關系,但實際上座師與進士之間未必就聯(lián)系得多么緊密,有的進士中榜不多久就授官外任了,那可能和座師話都沒說過幾句。
張楨在這上面也沒有詳說,只是帶了一句而已,聽上去他和楊閣老之間只是泛泛,但前后聯(lián)系起來就不一定這么簡單了。
其一,他是跟在楊閣老后面上諫的,那他這出頭有沒有楊閣老一份就不一定了,甚至想象力豐富點,他被貶到云南這么遠來有沒有替楊閣老一并擋槍的意義都未可知;其二,他說的二皇子欺負大皇子的細節(jié)絕非一般外臣能探知,以張楨的出身來歷,很難想象他自身有什么渠道可以把觸角伸到宮里去,這件事十有八/九是來自于楊閣老,內(nèi)閣是個介于內(nèi)朝與外廷之間的機構,為方便皇帝隨時垂詢,在皇城內(nèi)設有值房,離著禁宮咫尺之遙,楊閣老要是聽到風聲進而打聽,那是不出奇的——而楊閣老能把這類深宮禁事拿出來與張楨討論,對他的倚重不言而喻。
這兩件事單獨發(fā)生時也許都算不了什么,可能只是沐元瑜陰謀論想多了,但同時交集在了一起,再要說是巧合,一般來說,真沒有這么巧的事。
滇寧王目光贊許,又問:“你聽四位皇子事,有何心得?”
這是個很嚴肅的問題,沐元瑜的表情跟著莊重起來,回道:“孩兒覺得——好愛我母妃啊?!?br/>
極大多數(shù)情況下,她都是個挺矜持的人,不這樣奔放地直抒感情,滇寧王冷不防聽到這么一句,登時把牙都酸倒了,嘴角直抽:“你——”
沐元瑜仰頭沖他眨巴眼:“父王睿智勝我十倍,應當不用我多嘴解釋吧?”
這四個皇子的現(xiàn)狀,沐元瑜再一細想,就覺得挺唏噓的:怎么說呢,有娘的孩子就是好,四皇子最年幼,還不滿十歲,然而孝順的名頭已經(jīng)先刷起來了;三皇子差一點,但起碼沒人說他壞話;頂上兩個都沒見過生母的兄長卻是一般的倒霉蛋,一個腦子不好,一個品行不端,還都自帶了天賦屬性——體弱,就這樣還不團結(jié),還要揮霍著本就不豐裕的血條互掐,哪天掐見了底,底下的弟弟們就該撿個現(xiàn)成便宜了。
滇寧王當然懂這層意思,女兒這般機靈,他原該夸兩句,偏偏她用這種方式說出來,滇寧王先倒了牙,跟著那股酸勁又酸到了心里去,結(jié)果只剩了一股沒好氣:“都是叫你母妃教壞了!”
滇寧王妃性情外放,是能摟著沐元瑜講出“娘的心肝兒”這種體己話的,滇寧王作為一個在這時代比較典型的嚴父,就絕不是這個路數(shù)。
他以前要表現(xiàn)對沐元瑜的寵愛,都是直接賞這賞那,所以沐元瑜的小金庫正經(jīng)挺豐裕的,沖這一點,她覺得包容一下滇寧王的更年期不算虧本,笑嘻嘻地回道:“父王也要兒子表達一下?”
滇寧王揮手不迭:“去去去,誰稀罕你!”
沐元瑜從善如流地去了。
留下滇寧王對著她的背影運氣:——居然真去了!
所以他不樂意見這倒霉孩子呢,該聽話的時候不聽話,不該聽的時候又聽了,越大越不好管教,但偏偏正經(jīng)事上又十分清明,聞一知三,一些兒多余的神不要他煩憂。
滇寧王第無數(shù)次心情復雜地想:這要真是個兒子,他還愁什么——
可惜,她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