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第 17 章
滇寧王在榮正堂中如何安歇不必多提,雖然隨著滇寧王妃年歲日長,滇寧王宿在榮正堂的時候越來越少,但終究滇寧王妃是原配正妻,他來歇一晚也沒什么出奇的。
滇寧王沒有提發(fā)生在清婉院中的事,沐元瑜沒找著私下說話的機(jī)會,也不好提,一夜就此平靜過去。
直到翌日,沐元瑜一路送著滇寧王妃的車駕出門,方抓緊時間說了一下,滇寧王妃無所謂地聽罷,摸摸她的頭:“好了,我知道了,這些小事你不要費(fèi)神,你父王看來還沒老糊涂,由著他處置罷?!?br/>
沐元瑜點點頭應(yīng)了,她也沒想做什么,只是要告知滇寧王妃一聲,有助于她判斷掌控府內(nèi)形勢而已。
送走滇寧王妃的車駕后,沐元瑜去跟先生告了假,再跑去了前院滇寧王的書房里等著。
沒多久客人到來,是個大約二十七八的年輕男子,姓張名楨,眉目端正,文人模樣,只是眉心藏著一點郁氣。
見禮畢,滇寧王讓人看了座,張楨初初有些緊張,但不過兩三句話后,他就很快恢復(fù)了自如。
沐元瑜坐在下首,聽他報了詳細(xì)履歷后明白了,這果然不是個一般人物。
張楨現(xiàn)任的職位很慘,比沐元瑜預(yù)估的還慘,連縣令都不是,只是個鄰縣的主簿。
正九品。
只差一點點,就直接擼成白身了。
但卻不能以此給張楨下定論,因為他與滇寧王府有點干系的父親部將從武,他本人卻是從文的,并且正經(jīng)學(xué)出了名堂,乃是上一科大比中的二甲進(jìn)士,后選入都察院為御史,這份履歷很為光鮮了,再綜合他的年紀(jì),說一句年輕有為毫不為過。
只是不知為何,似錦前程攔腰遭斬,如今竟一貶貶到了南疆來。
就本朝疆域體系來說,想找出比云南還偏遠(yuǎn)窮惡的地區(qū)是不太容易了。
所以,張楨來拜見滇寧王爺很好理解,難得有這么點關(guān)系,再牽強(qiáng)也得試一試,滇寧王府世鎮(zhèn)云南,要是肯拉他一把,那不管是在云南本身的政績還是將來的起復(fù)又還發(fā)愁什么?
而滇寧王先懶怠見他也很正常,貶到云南來的官每年總有那么幾個,要么是貪贓枉法的,要么是在政治斗爭中被整治了的,總之,都是些失敗人物,就算是個進(jìn)士出身,在郡王面前也不算什么,他沒多大必要搭理。
兩三句寒暄過,便進(jìn)入正題,滇寧王端起茶盞沾了下唇,意態(tài)舒緩地啟口發(fā)問:“與先王有舊的故交們多是以武傳家,不想小輩中出了你一個讀書種子,難得你如此出息,卻不知今番因何蒙難?”
張楨先欠身道“不敢”,而后露出了微微的苦笑:“勞王爺動問,說來這都是晚生無狀,惹怒龍顏之故?!?br/>
沐元瑜聽到耳里,不由眼睛一亮。怪不得滇寧王臨時改了主意,這張楨既能惹怒龍顏,那起碼也是在皇帝面前掛上了號的,雖然不是什么好事,但這個“惹怒”的資格還真不是誰都能有的。
能與皇帝產(chǎn)生直接交集的人,那是很值得滇寧王一見了。
沐家自開國不久就受封鎮(zhèn)守南疆,世襲罔替,這尊貴不是平白來的,當(dāng)時的第一代滇寧王本是貧苦出身,幼年時全家喪于兵亂之中,他在流浪途中為太/祖夫妻收養(yǎng)為義子,其后追隨太/祖南征北戰(zhàn),十?dāng)?shù)年間戰(zhàn)功赫赫,忠心耿耿,深為太/祖喜愛器重,及到立國后,論功行賞,先封為西平侯,當(dāng)時的南疆因遠(yuǎn)離中樞,勢力蕪雜尚未平定,西平侯又受命前去平定,并就此鎮(zhèn)守下來,他在南疆不論文治武功均做得十分出色,最終將爵位升成了郡王,比太/祖諸親子的親王位只差了一級。
第一代滇寧王與太/祖堪稱君臣相得的典范,不過,他畢竟只是義子,不是親子,根正苗紅的皇子們什么也不用干,天生下來就有一份基業(yè)等著,滇寧王這一脈沒這優(yōu)勢,后代們卻得小心地維持著,這如何維持,很大一部分當(dāng)然是看當(dāng)今在位的皇帝心意了。
滇寧王已聽幕僚說了大略,并不意外,此時是要詳問,就接著道:“哦?竟是如此,不知所為何事?”
張楨來謁見滇寧王,當(dāng)然是打過腹稿的,張口便回道:“王爺可能有所耳聞,因?qū)m中已有四位皇子,圣意卻遲遲不決太子,大臣們心有焦慮疑惑,這幾年間不斷上書提及?!?br/>
這不是什么秘密,沐元瑜都知道。
當(dāng)今天子在婚姻上的命格比較奇特,弱冠登基,不過五年換了三個皇后。
這不是天子性情上有何不足,純屬命中帶霉,第一個皇后生大皇子時難產(chǎn),沒了;第二個皇后生二皇子時難產(chǎn),又沒了;直立到第三個皇后終于命硬些,挺住了,育有一子一女,好好地活到了現(xiàn)在。
看上去天子妻宮雖然有礙,但于子嗣還是順暢的,膝下光嫡子就有三個,怎么也不必為國本發(fā)愁了。但其實不然,排行居長的兩個皇子一個生得太晚,一個生得太早,先天皆有不足,都打不會吃飯起就要吃藥,堪稱一對難兄難弟。
并且不止于此,元嫡所出本該是毫無疑問太子人選的大皇子尤其更慘些,因為他不但身子弱,據(jù)說腦子也有些——咳,愚鈍。
關(guān)于這一點是沐元瑜有回?zé)o意中從滇寧王與滇寧王妃的談話中偷聽到的,大皇子幼時被天子護(hù)得十分嚴(yán)實,內(nèi)外只以為是因大皇子體弱,直到漸漸長成,大皇子作為最可能的太子人選,無可避免地受到各方矚目,即便是天子也無法把他如深閨少女般一直藏著,他腦子可能有那么點微恙的弱處終于暴露在了人前。
關(guān)于這些事,滇寧王當(dāng)然比她更為清楚,沒有多問,只頷首道:“不錯。”
張楨繼續(xù)道:“晚生位卑言輕,但既選為御史,食君之祿,當(dāng)分君之憂。皇長子現(xiàn)今已有十八,展眼便將弱冠,陛下不定立國本便罷,連開選秀擇皇長子妃都一直拖延,晚生座師楊閣老為此多次催促上奏,陛下只是回避此事,晚生情急,面君時附驥諫了幾句——”
他倏然收住話頭,大約是下面懟皇帝的話不太好說,只是神色蕭然,嘆了口氣,“便惹怒了陛下?!?br/>
滇寧王目光微閃,和聲道:“如此,世侄是為國盡心了,一時磨折,不必放在心上?!?br/>
沐元瑜敏銳地察覺到:她爹換了稱呼。
開始見都不要見人家,見面沒幾句話功夫,成“世侄”了。
張楨是在官場里混的成年人,對此人際間的微妙變化更加敏感,面色當(dāng)即微微一振,忙道:“不敢當(dāng)王爺夸獎,都是晚生職責(zé)分內(nèi)之事。只恨晚生無能,終究沒能諫得陛下改變心意。”
滇寧王問道:“依你看,是為何如此呢?”
張楨道:“陛下只是咬定大皇子體弱,不宜過早成婚。”
滇寧王沉吟不語。成婚跟體弱其實并不沖突,暫不圓房就是了,退一步說大皇子身邊不會少了伺候的人,他真想怎么樣,不說宮女了,拉個太監(jiān)都能成事,哪里是不娶妻能攔得住的。
滇寧王再問:“本王久居南疆,不熟京中境況,四位皇子各是什么脾性,不知世侄可否為我分說?”
張楨一怔,滇寧王這個問題是很直接了,等于要他點評皇子,雖則本朝言路寬松,茶樓酒肆里指點江山的大有人在,但他作為在朝官員,面對藩王又是另一回事,說話不能不慎重。
他的猶豫不過片刻,很快便下了決定,既是來刷存在感的,焉能不拿出點干貨?他本籍江南,學(xué)成進(jìn)京為官,生平所經(jīng)之地皆是富貴繁華,南疆這等偏遠(yuǎn)地界在他心中比虎狼之地也差不了多少,不但窮山惡水,還遍地刁民,不找個后臺罩著如何混得下去。
“晚生為官日淺,要說皇子們的脾性,著實是不很清楚,不過王爺動問,晚生不能不答,只可將聽到的一些閑語轉(zhuǎn)述,還請王爺見諒?!?br/>
這是應(yīng)有之意,張楨要是敢一點鋪墊不做,大咧咧地直說“大皇子怎樣二皇子如何三皇子四皇子又如何”,滇寧王倒懶得搭理他了,這不但愣頭愣腦,而且一聽就是胡吹大氣,他一個外朝御史,上哪切身接觸大半時間養(yǎng)于深宮中的皇子們?
張楨想了一想:“要說大皇子殿下,因他先天體弱,陛下極少讓他現(xiàn)于人前,連先生都是單獨(dú)命了翰林院一位飽學(xué)的童翰林進(jìn)宮為他講習(xí),這位童老翰林學(xué)識淵博,性情敦厚,自成為皇子師之后,就心無旁騖,不再參與任何事體,只一心教授大皇子。據(jù)他對人夸贊,大皇子性善可親,品行仁厚?!?br/>
滇寧王見客,沐元瑜能蹭著旁聽,但這個場合她不便隨意開口,枯坐了好一會兒,腰有點酸,忍不住悄悄動了動。
滇寧王的目光忽然過來:“瑜兒,你想說什么?”
沐元瑜:“……”
她沒想說話,但招了她爹的眼,不好說“沒什么”,讓她爹在客人面前塌面子是小,下回嫌她坐不住丟人不準(zhǔn)她再出來她就虧了。
只好忙想了個問題,道:“孩兒是有一點疑惑,那位童老翰林不管任何外務(wù),那是連立國本及大皇子殿下娶妻這樣的事也不發(fā)一語嗎?”
這就怪了,大皇子身體再弱,只要他還活著,就是最強(qiáng)有力的皇位繼承者,而作為大皇子師,童老翰林在這兩件事上都非常有發(fā)言權(quán),他出面為大皇子代言爭取很正常,始終保持沉默才不對頭。
張楨望了過來,目中是毫不掩飾的訝異。
滇寧王輕咳一聲,道:“容你來聽就是寬縱你了,哪來那么多話?!庇窒驈垬E道,“世侄不要介意,本王膝下獨(dú)此一子,有些寵慣壞了?!?br/>
張楨知情識趣,拱手道:“王爺太謙了,晚生僭越說一句,世子能發(fā)此問,不但聰慧過人,見識亦出類拔萃,實在矯矯不群?!?br/>
沐元瑜臉又要熱了——讀書人夸起人來比許嬤嬤狠多了,別說她臉皮挺薄,就是厚都有點難以消受之感。
但滇寧王好這口,沒真兒子,弄個假的顯擺顯擺也行,張楨場捧得好,他面上不動聲色,聲音又緩了兩分:“世侄不要太吹捧了他,這小子能安穩(wěn)坐上半天就算難得地守回規(guī)矩了,哪里知道別的許多,不過是有點小聰明而已?!?br/>
沐元瑜唯低頭裝乖微笑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