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珈他們不知道，就在昨天夜里，周恒的弟弟身體不舒服，一早天還沒亮，他們一家就已經(jīng)到鎮(zhèn)上的醫(yī)院了。

　　周恒等在診室外面的走廊里，消毒水的味道很重，在冰冷的空氣里散開。喬秀英和周延一出來，他就迎上去問：“媽，醫(yī)生怎么說？”

　　喬秀英昨天一夜沒睡，臉色很差，額邊的發(fā)絲也亂亂的，說起話來還是咄咄逼人：“說是要手術(shù)，這么大點兒的孩子能做什么手術(shù)？我看他們就是瞎看！”

　　“手術(shù)？”周恒腦子里對手術(shù)沒有什么概念：“手術(shù)了就能好嗎？”

　　喬秀英把周延抱了起來：“誰知道？去年后村那個本來人好好的，進了醫(yī)院就沒了。走，咱們回家，做什么手術(shù)？小孩子疝氣，長大了就好了。”

　　周恒趁著她轉(zhuǎn)身，自己推開辦公室的門，看見醫(yī)生還在里面，就進去問他：“醫(yī)生，我弟弟真的要做手術(shù)嗎？”

　　那醫(yī)生抬頭看了他一眼，和剛剛那個語氣不怎么和善的女人對應(yīng)了起來，皺了皺眉：“我說過了，這個手術(shù)不是非要做，但是現(xiàn)在是最好的手術(shù)時期。很多小孩兒都有小腸疝氣，手術(shù)也就是幾千塊錢，拖到后面如果嚴重了，就麻煩了。”

　　周恒聽得似懂非懂，但是他也聽明白了，手術(shù)要幾千塊錢，他們家沒有。

　　他們家里只靠著喬秀英平時做農(nóng)活和給人家?guī)兔暌稽c錢，他們娘兒三人吃喝還緊巴巴的，更是不敢生病。好在周恒的身體一直很好，平時感冒發(fā)燒基本上藥都不吃一顆。

　　“周恒！這孩子又跑哪兒去了？”外頭喬秀英在找他，周恒聽見聲音立馬跑了出去。

　　“找你半天！這是什么地方你知道嗎？你就這么亂跑！改天讓人給你抓走了，我也省心！”喬秀英劈頭蓋臉地一頓罵，把心里的那些煩躁如數(shù)倒在周恒的身上。

　　旁邊的護士都看不下去了，過來提醒：“這里是醫(yī)院，麻煩您小聲點兒。”

　　喬秀英拉了一把周恒的胳膊：“走！回家。”

　　周延最喜歡和哥哥玩，回去的時候坐車，也非要和他坐在一起。旁邊坐著一個圍著頭巾的中年女人，笑著給他們兩個讓座位：“幾歲了？”

　　周延伸出四根短短的手指：“四歲。”

　　周恒伸手去抓他的手指，他彎腰把手藏在自己的小衣服下面，咯咯地笑。

　　玩了半路，周延就趴在哥哥懷里睡著了，面容恬靜。那個圍頭巾的女人過了一會兒要下車，還生怕吵醒小家伙，側(cè)著身子從旁邊走過去，身上一直帶著一個布袋悄無聲息地掉在地上。

　　周恒低頭的時候看到了，彎腰去撿的時候，看見里面露出來一角，是一百一張的人民幣，摸起來挺厚的。

　　他知道這是很多錢，他還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多錢。

　　有了這些錢，就可以給弟弟做手術(shù)了，這是周恒腦子里的第二個想法。

　　“還有沒有人下？”司機在前面按了一下喇叭：“沒人下就走了啊！”

　　周恒把那個袋子捏在手里，藏在椅子下面，緊緊地捏著，抬頭的時候看見對面椅子上坐著一個小女孩兒，趴在媽媽的肩膀上，歪著頭看他，水靈靈的大眼睛盯著他。

　　“等一下！”鬼使神差的，他把周延推醒，然后遞給前排的喬秀英：“媽，你們等我一下。”

　　“誒？！”喬秀英還沒來得及攔他，就看見他沖下了車，她只好去讓司機等一等。

　　周恒下了車，老遠就看見那個紅頭巾，他用足了勁兒跑了過去，氣喘吁吁地把東西遞到那個阿姨的面前：“你東西掉了。”

　　那人嚇了一跳，檢查了一下自己口袋里，錢確實是沒了：“哎呦，謝謝你啊！孩子！這要是掉了可就麻煩了，我剛從鎮(zhèn)上取的……”

　　“好孩子，多虧你了！”

　　周恒心里面說不出來什么滋味，他的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沒事兒，我上車了。”

　　前面的車一個勁兒地按喇叭催，周恒迎著風往回跑，額頭的碎發(fā)揚起來，露出少年逐漸白皙光潔的額。

　　上車之后周恒就被司機嘀咕了幾句，還被喬秀英罵了一頓，座位也被上車的人占走了，他就抓著桿兒站在那小姑娘旁邊，那小女孩兒看起來大約有兩三歲的樣子，還偷偷伸手去抓他的衣服，膽子挺大。

　　周恒回去的時候蘇珈和卷毛已經(jīng)去考試了，飛機聽說他們一家回來，就跑過去看了看。

　　“嚇死我了！我聽二奶奶說的特別嚇人，說你弟弟病的動不了了。”飛機看著那邊活蹦亂跳的周延，覺得白擔心了一場。

　　周恒想起來什么似的，扭頭問了一句飛機：“你知道哪兒能掙錢嗎？”

　　“你要掙錢？”飛機笑了：“你掙錢買吃的？還是買玩具？我好想買一個游戲機，誒，你知道嗎？六年級好多人都有。”

　　要是夏天，還能去抓蜈蚣，找蟬蛻，抓龍蝦賣錢，或者去山上弄草藥，可是現(xiàn)在是冬天。

　　飛機撐著下巴想了想：“你可以去卷毛家的林場幫忙啊！”

　　卷毛家承包了一片農(nóng)場，冬天也正是伐木的時候，村子里面也有很多男人去當伐木工人，但是周恒一個五年級小孩兒，也不知道自己能干嗎。

　　蘇珈此刻坐在明亮的教室里，心無旁騖地寫著試卷，時間很緊張，考場里一派肅靜，只聽得見筆在紙上寫的嘩嘩作響。

　　寫完最后一道題的時候她才松了口氣，然后開始檢查剛剛不確定的題目。

　　卷毛和她不在一個考場，她到校門口的時候看見老師他們都在等她。

　　“洋洋，蘇珈，考的怎么樣？”老師笑著問。

　　卷毛靦腆地笑笑：“還行吧。”

　　蘇珈臉上是自信的微笑：“挺好的，老師，我們什么時候能回去？”

　　“不著急，你們想不想在附近學(xué)校逛逛？”

　　蘇珈搖了搖頭：“我想早點回去。”

　　“你家里有事嗎？”老師也只是覺得孩子們好不容易來縣城一趟，帶著他們看一看。

　　蘇珈點了點頭。

　　上了車，蘇珈先坐好，卷毛上來的時候手里拿了兩瓶飲料，遞給她一瓶：“你家里有什么事？”

　　蘇珈接過飲料：“上午飛機說周恒弟弟去醫(yī)院了，我想趕快回去看看。”

　　卷毛也想起來了：“嗯嗯，也不知道他們回去了沒有。”

　　他們一回去，還沒回家就先跑去周恒家看看，好在是虛驚一場。周恒下午聽飛機提了一下，就問了一句卷毛林場的事情。

　　卷毛的第一反應(yīng)是：“你寒假作業(yè)都寫完了？”

　　“……”周恒之前跟他們打賭說這次一定會寫作業(yè)，他把這事兒忘到腦后了。

　　蘇珈扭頭看見他書包就放在桌子上，寒假作業(yè)跑出來一半，她剛要伸手，就被周恒一把按住了手：“這才剛放假，我肯定寫！”

　　卷毛瞄了一眼蘇珈縮回去的手：“我回去問問我爸。”

　　蘇珈從隔壁出來，剛好撞上出來倒水的周巧，周末她從學(xué)校回來了，剛好今天蘇珈一天沒在。

　　“一回來就去隔壁，你怎么不住在人家家呢？”周巧沒好氣地白了她一眼。

　　蘇珈尷尬地看了一眼和她一起出來的卷毛：“我先回去了。”

　　周巧一回來，蘇珈就不怎么說話了，她現(xiàn)在不跟前兩年那樣整天和她賭氣了，基本上就是周巧生氣，她能不理會就不理會，反正周巧就是紙老虎，就只是一張嘴巴厲害。

　　晚上睡覺的時候，蘇珈好好地坐著寫寒假作業(yè)，周巧就在旁邊挑三揀四，一會兒說蘇珈把她擦臉的用完了，一會兒又說她不該每天睡覺的時候側(cè)著身子，被子里會透風。

　　蘇珈把筆往桌子上一放：“你晚上睡覺還磨牙，還說夢話呢！你想知道你晚上說了什么嗎？”

　　“你胡扯！我從來不說夢話……”周巧擦著臉的手頓了頓，半信半疑。

　　“不信算了，我還聽見你喊一個人的名字，叫什么孟什么的。”

　　“你……你胡說！”周巧的臉突然紅了，竄到床上去了。

　　蘇珈懶得理她，聽見她不吵吵了，就撿起筆來接著寫自己的作業(yè)，對于周巧為什么突然就不和她爭了，她還不懂。

　　過了好半會兒，周巧突然又轉(zhuǎn)過身來，沒好氣地說了一句：“你以后不要總往隔壁跑！以前你小就算了，以后也別跟周恒混在一起，他們娘倆不是什么好東西！”

　　蘇珈從來這里的第一天開始就一直在聽別人說周恒和他媽媽的不好，雖然她也不喜歡周恒的媽媽，但是她不覺得周恒有什么不好：“他們怎么不是好東西了？”

　　周巧不知道該怎么跟她說，其實這件事媽媽也從來沒有明確表態(tài)過，但是她和周巧小時候聽過別人說隔壁喬秀英和他們爸爸的閑話。再加上父母總是在家里吵架，所以周巧和周浩從小就把隔壁視作敵人一樣，對周恒自然也是一樣。

　　自己爸爸的丑事，周巧實在是不好說。周巧好幾次和媽媽表示過蘇珈不該和周恒一起玩，媽媽不讓她管，但是她每次看見蘇珈往隔壁跑，心里就膈應(yīng)，總?cè)滩蛔∠牍芩ＦK珈的性格一向是這樣，不說出個所以然，永遠也別想說服她。周巧煩躁地擺了擺手：“算了，跟你說不明白！”

　　蘇珈只以為她是和平時一樣故意找茬，也沒放在心上。

　　寒假的日子過的快，進了臘月，天氣也越來越冷了。周恒還真的在林場找了個活計，每天就在伐木場給那些伐木工人燒水，沒人的時候在旁邊看看場子，喂喂狗，也沒工夫到處跑著調(diào)皮了。

　　蘇珈聽他說林場的狗下了一窩狗崽子，心心念念地想去看，過了五六天，總算是找到機會去了。

　　林場的小木屋破破爛爛的，中間有個燒得通紅的火爐，進去還挺暖和的。蘇珈圍著一個紅彤彤的舊毛線圍巾，蹲在狗窩旁邊看著那群小黑狗，大約有四五個，在她腳邊跑來跑去，狗媽媽就趴在旁邊懶懶地擺著尾巴。蘇珈伸手輕輕摸了摸它們的腦袋：“好小啊。”

　　周恒掏了掏火爐里面的余灰，火燒的更旺了，扯著呼呼生響。

　　蘇珈抬頭看見旁邊那張破桌子上還攤著周恒的寒假作業(yè)：“你還真寫了作業(yè)啊。”

　　“肯定啊，”周恒大咧咧和她并排坐著：“我什么說話不算數(shù)了？”

　　蘇珈笑著逗著小狗在地上轉(zhuǎn)圈：“你還說唱歌給我聽，也沒見你唱啊！”

　　周恒垂著眼睛看她：“我說過嗎？”

　　“你還不承認？”蘇珈揚起眉：“就上次。”

　　“認認認，”周恒攤開手心，一只小狗伸出粉色的舌頭在他掌心舔了舔：“你想聽什么？”

　　蘇珈搬著小凳子挪到他身邊：“你唱上次那個，你們這兒的那個民歌。”

　　“那個有什么好聽的？”

　　“好聽的。”蘇珈覺得他們這里的歌格外有意思，比流行歌有意思，而且周恒嗓子特別好，比之前過年來村里表演的那些人唱的好聽多了。

　　周恒清了清嗓子，隨便唱了幾句就停了：“好了！”

　　蘇珈指揮著小狗：“咬他。”

　　“你當人家是你啊？”

　　蘇珈瞪了他一眼，周恒就笑著示弱：“好，我是小狗，行了吧？”

　　這屋子太暖和了，坐在爐邊，讓人覺得有點昏昏欲睡，蘇珈一開始疊著手臂趴在膝蓋上，漸漸地就要睡著了，頭就開始點點點……

　　周恒剛開始看著她樣子在旁邊看笑話，結(jié)果看見她的身體歪了一下，就下意識伸手去扶。

　　蘇珈的臉頰軟軟的，貼在了他手心上，他突然動也不敢動。

　　是她自己一下醒了過來，眼睛眨了眨，看著她面前的周恒，又看了看他的手，伸手擦了擦自己的兩個鼓鼓的臉頰：“你這手，剛剛狗舔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