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鈴鐺
王梵之倏而湊近她,眼風挾帶幾分戲謔,咬唇緩緩勾出一個玩味的笑,軟語呢喃地喚她:“蜜蜜?!?br/>
少女沒回應,于是他又念詩一樣重復了幾遍這兩個字。好似在細細咀嚼,且咂摸的有滋有味。
“蜜蜜,蜜蜜呵……”
乍然聽他這般叫她,李意歡不禁寒毛聳立。自心底生發(fā)的抵觸,只覺得烈火炙烤一般,渾身不得勁。
宛如給兇獸捏在手里的獵物,極具侵略的目光,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將她巡了個遍。大概是思量著該從哪里下口,好將其拆吞入腹。
她忍不住身體后傾,裙擺下的腳也不由跟著想同他拉開一些距離,但王梵之顯然并不打算就此饒過她。
他的視線未曾挪開分毫,緊緊地膠著依附于她顯露的一切,殷切的觀察著她的反應。好以此為契機,攥取更多利己的籌碼。
于是李意歡不得不努力克制著向后退縮的腳步,硬著頭皮,發(fā)澀的喉嚨里悶啞地嗯出一聲算作回應。
可到底為僵硬的肢體、不虞的面色所出賣,王梵之輕笑道:“蜜蜜這么怕我,怎么還敢答應我的條件,嗯?”
不是意想之中話里有話、陰陽怪氣,他的語氣卻是含著無奈的寵溺,竟似反被取悅一般,言辭間愈發(fā)隨和。
“剛才六殿下喊的,應當是殿下的小字吧。不知是尋尋覓覓,還是豺牙宓厲,虺毒潛吹,亦或是晴花冪冪柳作茵呢?!?br/>
“先生抬舉,母妃為我取的名、賦的字,不過都是希冀著女兒家可以閨中無憂,似糖似蜜罷了?!?br/>
王梵之溫言和道;“崔妃娘娘慈母之心,叫人動容?!?br/>
接著,他話鋒一轉。
“不過,臣倒不想這樣喚殿下。也許有人會稱呼你殿下,稱呼你公主,稱呼你意歡,稱呼你蜜蜜……”
“但臣不想這樣喚你,不夠獨特。母親曾對我講,對于自己重要的人,總要獨一無二的好?!?br/>
聞言,李意歡被勾起了興趣,問道:“怎么才算獨一無二?!?br/>
不知她的話讓他想到了什么,王梵之的神色微微恍惚。他俯身蹲下來,自地上拾起了一把雪,鋪在掌心,好似女子瓷盒里上妝的花白脂膏。
青年凝眸端詳了一會兒,像是沉溺在往日的美好歡悅中,目光中分明有著無盡的依戀與繾綣。
他輕緩開口,慢慢向她敘訴道。
“我的母親,曾因為一些事情失去了記憶,甚至不記得自己的名字。父親于是趁機而入,拿了一串掛著金鈴的珠鏈送給她,騙她說?!?br/>
“贈爾只金鈴,一步一響,一步一想。掌上嬌珠,是為汝名,他稱呼她珠珠?!?br/>
“我母親信了,復又問他的名字,父親便讓她想一個予他?!?br/>
“母親思索了半天,但她可想不了那么多。自小長在西夷,會的都是跑馬射箭,最是不通詩詞文賦的?!?br/>
“她思來想去,只決定稱呼他小白,卻回贈給父親一只系著白絲絳的風鈴。”
李意歡沒太明白,遂問道:“這又是什么典故?!?br/>
什么典故?
王梵之微微前傾,向虛空中伸手,試圖抓住些什么。原本腰間系著的紋佩隨之掉落,“啪嗒”一聲后,意識于漩渦中陷落。
仿若沉在谷底冰河下的木舸殘骸,吸足了水的屑片,本色殆盡。
他陷入了回憶。
周遭天際黯淡,不見一絲熹光。直至,一道女子清稚的聲音,燃起一簇煙火。一切在眼前,逐漸明亮,明晰。
蘆葦叢生的湖水邊,女子白凈的素手提著一只風鈴,腕上戴著一串懸著金鈴的珠鏈。
她輕輕一晃,撩得鈴鐺微微輕撞,輕脆作響。而后她轉而向著身后,笑意盈盈道。
“回贈之風鈴,不走也響,不走也想。”
站在涼亭不遠處的男子,穿著一身扎眼月牙白,雖看不到他的面容,卻可聽他溫情脈脈的接道。
“那我便收下這風鈴,鈴一響,便一想?!?br/>
說不完的甜言蜜語,訴不盡的海誓山盟,尚不及有余音回響,一切戛然而止。
天光乍現(xiàn),再看時,可見男子的容顏尊貴又冷淡,缺乏七情六欲,沒有一絲煙火塵埃。
他緊緊抱著女子,低聲道。
“珠珠……珠珠……我向你保證,都會好的?!?br/>
“動手?!?br/>
不要……
那般刻入骨髓的無力,親眼看著生命中最深的眷戀離去,堪如千刀萬剮。那般凌遲樣的愧疚,親眼看著交付真心的如玉良人,最終拿著利刃剜入己心。
可這樣的結果,明明心里已非常清楚,卻還是抱著那么一點期待。娘親至死都抱有的那一點期待,到底是為了什么呢。
他冷冷地看著,已經(jīng)在記憶中重復過無數(shù)次的場景,還來不及再想一想這個問題。少女的嬌語在耳邊感嘆道:“想來先生的父親與母親,是很相愛的?!?br/>
一切盡如破碎露珠化成的泡影,如夢似幻。
他低頭,掌心的雪已化成了水。順著指縫,一點點滴露,砸在地上,很快消失不見。
聽清李意歡充滿歆羨的期許,王梵之輕嗤,不過都是謊言打造的鏡花水月罷了。
即便是在宮闈陰謀下養(yǎng)出的惡之花,如今,她也不過是個少女,總還是會對話本中的情愛抱有不切實際的幻想。
他足足繞了一大圈后,才回到開始時的問題。
“臣現(xiàn)在孑然一身,殿下便是唯一羈絆。所以,臣想要獨一無二的,獨屬于我們師徒二人之間的稱呼。”
“不知殿下,是否可以給我這個殊榮呢。”
李意歡想,無論這其中他的情意有幾分真幾分假,左右一個稱呼罷了。能玩出什么名堂不成?是以,澹然回道。
“先生請講?!?br/>
“崔妃娘娘既已許殿下這般殷切的祝愿,臣便毋需再錦上添花了。只做今日相逢之紀念,便獨稱呼你為……”
王梵之稍作停頓,伸出手,先是點了點她的耳邊,那里戴著一只紅翡翠滴珠耳環(huán)。
后又以目光掃了一眼她的著裝,是一襲玫瑰紅蹙金雙層廣綾長尾鸞袍。
這才沉聲,一本正經(jīng)道:“便獨稱呼你為小紅,可好?”
小紅?李意歡有瞬間的窒息,是聽錯了罷?她很是難以置信的試探道。
“先生說……要叫我什么?”
“小紅。”
“……”
都是一通屁話,李意歡忍不住在心里罵道,剛才他講的再怎樣纏綿悱惻,全是不作數(shù)的。本以為他能想個什么風光霽月的名兒,到她這里,就落得如此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