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6 暗流
武平五年的春天,不僅僅昭示了鄴都內(nèi)外萬物的復蘇,更預示著當今皇帝兩名最年長子女的改變。
華陽觀
楊婉儀聽了身邊奴婢的稟報后,不禁笑出了聲,轉(zhuǎn)頭對疑惑看著自己的高徽和高紫凝解釋道:“河東王的那個小孫女病愈了。”
高齊依從前魏舊例:皇子皇女五歲時,即與侍讀一起進入宮學開蒙。
高緯考慮到宮中和民間入學時間一樣,都是秋冬兩季,遂下令:晉陽公主于今年孟秋入學開蒙,公主侍讀由左娥英胡氏親自挑選。
沒曾想,次日常朝時,宗正寺卿就奏請皇帝:晉陽公主既為皇帝長女,就應及早為其定下婚約,以便日后成婚。
這個提議所得到的處理結(jié)果在很多人的意料之中:宗正寺卿還沒說完,便被高緯當場駁回。
怎料,宗正寺卿剛退下,咸陽王斛律光便舉笏出班,請求皇帝為皇太子定婚。
斛律光是斛律皇后的父親,斛律家族又是太子的嫡親母族。
對于斛律光的請求,皇帝自是只能同意。
宗正寺(掌管皇族諸事)花了一個月,終于從眾多的適齡貴女中,挑出了最合適的人選——從三品的太中大夫崔秉之嫡女,崔希真。
崔希真年長高恒三歲,出自清河崔氏的嫡支,而清河崔氏又是山東士族中的五姓七望。
此女的家世和命格都很好,加之高氏一向只與山東士族和鮮卑勛貴聯(lián)姻。
故而宗正寺的奏疏呈上去沒幾日,皇帝就下了賜婚詔書。
但出人意料的事情卻發(fā)生了:崔希真居然在七日內(nèi)患病夭折了。
皇帝下旨撫慰了清河崔氏后,命宗正寺重新挑選人選。
第二次選出的人選是河東王潘子晃的嫡出孫女,與太子同齡的潘樾。
潘樾的命格雖稍不如崔希真,但她家是正宗的六鎮(zhèn)勛貴,功勛卓著。歷經(jīng)高齊幾任皇帝,皆圣寵不衰,并且還與咸陽王府交好。
不過因為有了崔希真的前車之鑒,第二次下詔賜婚前,高緯特意請慧可為高恒與潘樾測算命數(shù),測算結(jié)果是:若是定婚,潘樾必早亡。
偏偏斛律家族非常滿意潘樾,斛律家族沒有適齡的女孩,自然希望下一任皇后依然是鮮卑勛貴之后。
斛律光一邊讓長子斛律武都頻繁上疏請求高緯盡快賜婚,一邊不斷地給女兒斛律雨寫信,想讓她勸說高緯下詔,
高緯和斛律雨被磨得實在沒辦法,于是高緯抱著試一試的態(tài)度,下旨賜了婚。
結(jié)果詔書下達未過三日,河東王府就傳出潘樾病危的消息,潘樾的祖母廣陵大長公主高徟(神武帝高歡第八女)情急之下,親自入宮請求皇帝撤銷婚約。
高緯又尷尬又羞惱,下旨解除婚約后,便帶著遷怒意味地將斛律武都外放。
斛律雨因此事?lián)p害了兒子高恒的名聲,致使她對父親十分生氣,直接下旨:半年內(nèi)咸陽王府眾人不許入宮。
如今潘樾病愈,更是無形中坐實了高恒命硬克妻的傳言,高緯和斛律雨的難堪可想而知。
高紫凝默默嘆了一口氣,側(cè)頭看向正在學投壺的楊妙瑜,問道:“這次未來太子妃的挑選,妙瑜參選了嗎?”
小妙瑜露出笑容,乳牙在粉唇的映襯下,顯得更加雪白:“參加啦,但落選了。”
高紫凝蹙眉,大為不解:“妙瑜的家世比之崔、潘二人,有過之而無不及,難道是因為命格不貴,才落選的?”
話音未落,高紫凝又說道:“但大和尚(慧可)明明說妙瑜面相。。。”
高徽不慎打翻的茶盞打斷了高紫凝的話,楊婉儀一邊命侍女收拾,一邊關(guān)切地對高徽問道:“家家沒事吧?”
高徽擦凈手上溫熱的茶水,低聲道:“沒事,這水已經(jīng)溫了。”
她把小妙瑜攬到懷里,似有感慨地說道:“沒成為儲妃,未嘗不是妙瑜的幸事。”
高徽的神色平淡如常,但高紫凝總覺得有些不對勁,不免多看了幾眼自己這個名義上的二姑姑。
※※※
北光寺
“阿徽。”正在登行石階的高徽循聲抬頭,面色立馬變冷,她身邊的侍女奴仆井然有序地朝著出聲的人行禮:“拜見永熙大長公主。”
高徹走到妹妹身邊,笑瞇瞇道:“阿徽似乎不想看見我呢。”“你怎么在這兒?”
高徹指了指山上若隱若現(xiàn)的北光寺,解釋道:“我本來正和大和尚飲茶,忽然他讓我到石階上等人,說是我的熟人,沒想到竟然是你。”
高徽淡淡道:“既然你也找大和尚有事,那我改日再來。”“等一下。”
高徹正色道:“阿徽,我了解你,你只有發(fā)生重要事情才會來找大和尚;而大和尚讓我來等你,肯定是測算到了什么事情。阿徽,我們聊聊吧。”
高徽望了望四下的眾多奴仆,覺得不能公然落了高徹的顏面,只得點頭應允。
北光寺的半山腰剛好有張?zhí)烊皇福邚孛蛡兦謇砹耸福肿屖膛畟儗乃轮心贸鰜淼牟杈吆妥叻诺绞钢醒爰爸車笈秃褪膛杂X地退到了二十步外。
高徹倒了一盞清茶,放到高徽面前,朝著一臉冷淡的高徽嘆息道:“兄弟姐妹八人(指同父同母),現(xiàn)在只有我們兩個了,你又何必每次見我,都冷顏相對呢。”
高徽譏笑一聲:“高徹,你在意過親情嗎?依我看,不論是我這個妹妹,還是你那個丈夫元韶,都比不過你摯愛的財寶吧?”
高徹正欲開口,猛然看到高徽在說話間,不自覺放開的袖袋,眼中精光一閃,抓住高徽的手腕,迅速拿出袖袋中的物事。
高徹恍然大悟道:“我說你為什么攥著袖子呢,原來是放了這東西。”說著,掂了掂手中玉牌。
高徽惱道:“快還我!”高徹按住高徽,仔細一看玉牌上的文字,臉色微變:“這不是妙瑜的生辰八字嗎?”
高徽的女兒楊婉儀素來寵愛楊妙瑜,經(jīng)常帶著小妙瑜出入諸公主府及勛貴府邸。
久而久之,高徹、高紫凝等人都熟悉了這個出身弘農(nóng)楊氏,母族又是博陵崔氏(五姓七望之一)的小貴女。
“妙瑜的生辰八字,就是你找大和尚的目的嗎?”高徽雖然已經(jīng)暫時放棄了奪回玉牌,但也不肯回答高徹,徑自別過頭,光明正大地無視高徹。
高徹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珠,蹙眉道:“難道和近期的擇選未來儲妃有關(guān)?”
高徽聞言,有些不安地眨了下眼睛,盡管動作很快,但還是被高徹捕捉到了。
高徹冷笑出聲:“你要是不肯說,那我親自去問皇帝。”說罷,起身欲走。“高徹!”
高徽也站直了身子,直截了當?shù)卣f道:“沒錯,我讓人偷偷換了妙瑜的生辰八字,宗正寺里的是假的。”
高徹把玉牌拍到石案上,又怒又氣道:“高徽!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皇帝雖然是我們的侄子,但他更是皇帝,你這是不敬!被皇帝知道了,你真以為自己能毫發(fā)無損嗎!”
高徽臉色不變,一字一句道:“我全是為了妙瑜好!”“你說什么?”
高徽緊緊握住茶盞,強壓住內(nèi)心的顫抖:“你我都做過皇后,魏室當時已是傀儡,我們尚且身不由己,更何況是高氏的儲妃、皇后呢!高氏立國至今,為后者,無一人善終。與其讓妙瑜當下一個不得善終的皇后,不如讓她不嫁入皇室!”
“若你是真的問心無愧,你就不會來找大和尚了。”“你!”高徽狠狠瞪視高徹。
高徹步步緊逼道:“你害怕你改了天命,更怕上天因此降下災禍。所以你需要大和尚告訴你,你做的到底是對的還是錯的。”
高徽緊緊咬牙,默然聽著高徹繼續(xù)說下去:“大和尚讓我等你,就是要我來告訴你,你做的是錯的。”
高徹頓了頓,說道:“你在太子和妙瑜的命格還未測算前,就私自換掉了妙瑜的生辰八字,你這是用自己的意見替換了天意和妙瑜的想法。這樣的你,和當時那些憑著自己想法而強行改變你我生活的人又有什么區(qū)別呢?”
見妹妹由于身子不穩(wěn),后退數(shù)步,高徹復又說道:“你瞧不起我貪財無情,但我也瞧不上你一意孤行。”
高徽聞言,用力地將玉牌重新握在掌心,大聲道:“我豈會如你一般!我現(xiàn)在就去把玉牌交給皇帝!”
高徹劈手奪過玉牌,笑道:“還是我去吧,而且我知道如何交給皇帝,才是最合適的方法。”
※※※
華陽觀
“這是什么?”高緯仔細一看手中玉牌,不確定地問道:“莫非是誰的生辰八字?”
高紫凝點頭:“這是武衛(wèi)將軍楊諶之女,楊妙瑜的生辰八字。陛下可讓人測算,看她是否能成未來儲妃。”
高緯雖不熟悉小妙瑜,但也清楚她的家世,故不以為然道:“依著這個孩子的家世血統(tǒng),宗正寺不選她,自然是因為她命格不貴,我又何必多此一舉。”
“宗正寺里的,是假的。”纖長的手指指向高緯掌心玉牌:“這個才是真的。”
高緯微微瞇起眼睛,蹙眉道:“到底是怎么回事?”“。。。額,楊府的人搞錯了玉牌。楊諶擔心你以為楊府是不敬欺君,所以才請我把玉牌轉(zhuǎn)交給你。”
高紫凝的閃爍其詞和臉上的不自在,讓高緯瞬間明白她是在幫人遮掩。
但她沒有說穿,只是把玉牌遞給趙書庸。吩咐他將玉牌送至宗正寺,若是宗正寺覺得合適,則直接送到慧可、魏寧處,請他們測算太子與楊妙瑜命格是否合適。
高紫凝默默松了一口氣,端起茶盞,剛想飲茶,就聽高緯說道:“今日我來此最主要目的是想讓你還俗回宮。”
高紫凝放下茶盞,不假思索道:“我不要。”“當初想出出家這個法子,本來就是為了讓你有借口拖延婚期,如今徐敬武已死,你身上已無婚約,你為什么不肯回宮?你別告訴我,你是愛上了每日的誦經(jīng)修行。”
“我已經(jīng)習慣了這樣的生活,我甚至于覺得華陽觀比宮中更自由。”高紫凝頓了頓,沒好氣地繼續(xù)說道:“而且只要我回宮了,那些朝臣肯定會馬上上疏,讓你給我挑選新的駙馬。與其這樣,我情愿住在華陽觀。”
高緯嗤笑道:“留你在宮外,繼續(xù)跟那些下賤文人學壞嗎?”“陛下為何如此輕視我那些文士伙伴?”
徐敬武死后,高緯下令:半年內(nèi)不許高紫凝出觀,若是出觀,杖責隨侍人員。
高紫凝氣惱非常,但又無可奈何,華陽觀監(jiān)院見此,趁機為她引見了不少居于鄴城的男女墨客。
自此之后,華陽觀中時不時出現(xiàn)的熱鬧場面,成了朝野的談資。
“你那些伙伴若是好的,我豈會如此輕蔑他們?”高紫凝正想反駁,偏巧心念一動,腦中浮現(xiàn)一個念頭,隨即笑道:“陛下只是看不慣我和他們過于親近吧?”
高緯深覺可笑:“在你看來,我就這么容易嫉妒嗎?”“那陛下為什么突然對我的這些伙伴不滿呢?”
高緯冷哼道:“你有空去查查你那些伙伴究竟是什么樣的人吧?另外,那個監(jiān)院我已經(jīng)被我下獄了,你不要管了。”
高紫凝心生怒意,起身道:“陛下既然這么喜歡幫我做主,那就索性把我那些伙伴如同監(jiān)院一樣都投入監(jiān)獄得了,反正我的意見也不重要!”
高緯也怒了,拍案而起:“我把那監(jiān)院下獄,是為了避免她再給你引見那類文士;至于我讓你去自己查,也是怕你以為是我在暗中做手腳。結(jié)果你現(xiàn)在長大了,脾氣也大了,情愿相信那些人,也不肯相信我這個‘哥哥’了嗎?”
高紫凝脫口而出道:“我以前就是因為太相信你,才會被騙這么久!”
高緯一愣,旋即喝道:“高紫凝!你放肆!”“你就會這樣!一發(fā)現(xiàn)‘兄長’的威信對我沒用,就會使用皇帝的威壓恐嚇我!在你眼里,我就是個軟弱的孩子!”
高緯一下子被噎住,余光又看到端著糕點過來的素泠,心中涌現(xiàn)出一種近似于惱羞成怒的情緒,對高紫凝說了一句“你自己看著辦吧!”后,悻悻然而去。
素泠將糕點放到高紫凝身側(cè)的幾上,看著好似脫力一般坐在坐榻上的公主,猶豫地開口道:“殿下,您又惹陛下生氣了嗎?”
高紫凝余怒未消,怒然起身:“什么叫又惹她生氣?!搞得好像只有她有脾氣一樣!”“但他畢竟是皇帝。。。”“”
“行了!我自己會看著辦!”言罷,徑直回到臥房中。
武平五年二月初八,皇帝下詔為皇太子高恒與楊妙瑜賜婚,加其父武衛(wèi)將軍楊諶正三品銀青光祿大夫之職,封爵高都縣公,授封其母崔氏為郡夫人。
八年后,皇太子與楊妙瑜完婚,楊妙瑜從此成為孝宗高恒的唯一妻室,并成為高齊第一任,不依從皇帝謚號的皇后。
她因病過世后,其子宣宗追謚其為:昭明皇后,其夫高恒與其子高晟更為其修造了與帝陵同樣等級的陵墓,使其可以不用祔葬,人稱昭明帝陵。
而她與明康帝之間,終其一生的一夫一妻事跡,也是最為后人津津樂道的。
※※※
龍乾宮
“都是些無用的奴才!”陳涴看了一眼一面瘋狂扔擲殿內(nèi)諸物,一面不停呵斥內(nèi)侍的高緯。
她把趙書庸喊過來,問道:“陛下為何如此暴怒?”
趙書庸一臉欲言又止,半天說不出話。
站在陳涴身后的馮小憐見狀挑眉,朝一名小內(nèi)侍問道:“陛下怎么了?”
見小內(nèi)侍同樣猶豫地不敢說,馮小憐冷笑:“想去掖庭局待幾天嗎?”
小內(nèi)侍趕忙跪下:“娘娘饒命!”陳涴的目光也移到了他身上,命令道:“快說!”
小內(nèi)侍雖然身體不住地顫抖,但聲音尚算清晰:“陛下一聽到豫章殿下和那些文士還在徹夜玩鬧,當即就勃然大怒了起來。還對奴才們說。。。以后關(guān)于豫章殿下的消息都不用再稟報給他了。”
“什么?!”陳涴和馮小憐不約而同地蹙起了眉。
高恒和楊妙瑜被賜婚當日,高紫凝就以慶賀皇太子定婚之故,在華陽觀中同那些文士竟夜暢飲。
對于斛律雨、胡曦嵐的提醒,高紫凝不但絲毫不在意,反而行事更加出格。竟然一連幾夜都與勛貴后嗣、男女墨客在華陽觀的湖上泛舟宴飲。
陳涴、馮小憐正是聽說了此事,才迫不及待地來找高緯,沒料到居然會看到這一幕。
“趙書庸!你死哪兒去了!”“奴才來了!”趙書庸忙不迭地跑進殿中。
馮小憐望著坐在御座上,由著趙書庸給自己撫背舒氣的高緯,微抬眼瞼:“看來事情比我想象的,要復雜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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