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第七集 第七章 幽禁
    幽玄傀儡,這是幽玄傀儡!
    聽到李珣的呻吟聲,古音很驚訝地看過來:哦,很不錯呢,竟然一眼就能看出來!
    李珣沒有回答,他的全副心神都集中在眼前這人的臉上,再容不下其它。
    現(xiàn)在,他可以十二萬分地肯定,此人必是玉散人;同樣的,他也可以十二萬分的肯定,這人已被煉成了幽玄傀儡,所用法門,無一疏失。
    玉散人,幽玄傀儡?幽玄傀儡,玉散人?
    荒謬!
    他又打了一個寒顫,只覺得冷意已經(jīng)透進骨髓深處,讓呼吸也艱難了許多??膳c之同時,腦子里的認(rèn)知卻是越來越清晰:玉散人……死了!
    從遇到牛力士那一刻起,這個模糊的認(rèn)識已潛伏了好長一段時間,又經(jīng)由天芷的闡發(fā),終于在今日,變成了確信的現(xiàn)實。
    可是,與之前比起來,那感覺是完全不同的。
    此時此刻,李珣徹底明白。
    即便在此之前,牛力士與天芷已用不同的方式來驗證這一點,而他心中也已預(yù)設(shè)下成千上萬個相信,但在真正接觸到結(jié)果之時,他恍然發(fā)覺,原來那已經(jīng)在心底深處腐爛的根莖,依然是─不信!
    他怎么能相信呢?
    他的仇人,帶給他徹頭徹尾屈辱的仇人,他心中幾百萬次詛咒的對象,甚至是他一生一世敵對追逐的目標(biāo)……
    在他幾十年的生命歷程里,這個人像是一個巨大的陰影,籠罩著他,似乎無處不在,而在今天,卻用這么一種方式宣告─對不住了,這只是一個虛無的泡沫而已。
    那他是什么?對著天空大叫的瘋子?還是狠揍空氣的傻瓜?又或是連生命都要用虛無來支撐的笑話?
    他忽地想到了坐忘峰,想到了臨淵臺,想到了他從臺上一躍而下,在無可憑依的虛空中翻滾、掙扎,被一層又一層的重力加諸身上,彷佛永無止境的墜落過程。
    一如此刻!
    不對!至少在那時,他依然知道自己墜落的方向,可如今,四顧茫茫,全無憑依。
    他的身體、思想彷佛也要被虛化掉了,也許在下一刻,他便將成為另一個泡沫,波地破碎,留不下半點兒痕跡。
    這是一場噩夢,他就在噩夢中窒息,似乎永遠(yuǎn)都不會再醒過來。
    這時候,一個似乎很眼熟的影子從他眼前飄過,又冷冷回眸─也許這是錯覺。
    但那身影、那眼神就像是一把鋒利的劍,轉(zhuǎn)眼破開了令他窒息的噩夢包裹,讓現(xiàn)實的空氣猛地?fù)淙胨诒侵g。
    李珣連打了幾個寒顫,但在這一刻,他卻真正地清醒過來。
    這時候,古音正用饒有興味的眼神打量他,李珣甚至能從她瞳孔的倒影中,看到自己蒼白的臉。
    尖銳的警報聲在他腦子里炸響,無形的壓迫從四面八面聚攏上來。李珣現(xiàn)在稱不上多么冷靜自若,但他卻仍憑借著本能,將自己的面孔稍做調(diào)整,順勢成為一個被驚天秘辛驚呆了的家伙。
    玉散人,真是玉散人?
    如假包換。古音微微一笑,似是輕松自若,可她的眸光流轉(zhuǎn)間,如霧如紗,在玉散人身上輕輕抹過,那其中意味兒卻難以盡述,頓了頓,她悠悠道:畢竟,我可只有一位叔父啊。
    隨著對話的進行,李珣腦子里支離破碎的思路,終于開始一片片地拼接起來,也可以比較順暢地控制面部的肌肉了。
    他咽下一口唾沫,齒縫里還絲絲地透著涼氣:可是……
    李珣似是猛然醒悟,僵著脖子扭過臉去,盯著古音平靜從容的面孔,張了張嘴,卻什么也沒說出來。
    古音微抬眸光,與他眼神一對,那直貫心底的穿透力,讓李珣在心神受震之余,更感覺到其中毫無偽飾的坦然。古音并沒有刻意地遮掩什么,也完全不需要!
    李珣真正苦笑了起來,在這一刻,虛擬的他和真實的他在一個微妙的分岔之后,天衣無縫地合在一起。
    這讓他全心全意地問出了一句話:為什么呢?
    真對不住了,這個卻不是我今天要告訴你的。不過……
    仍是那穿透性的眸光,古音盯著李珣,臉上卻是微笑:我倒很想問你,這一回,我可是打中了靶子?
    李珣心中輕跳兩下,但因心中已有所準(zhǔn)備,聞言便苦笑道:古宗主,這是說哪里話來?先前那些也就罷了,可這個……
    好吧,我承認(rèn),貴叔父這情形,確實是讓我吃驚不小,但這和前面那些事,似乎繞不到一塊兒去吧?
    是啊,看起來確實與你沒什么關(guān)系??墒?,有一點我仍不明白!
    古音語氣先抑后揚,深得縱橫之旨:之前我那幾句誅心之言,說得不甚好聽,你反應(yīng)強烈,是在情理之中,不足為怪。
    可在剛才,為我叔父之事,你那反應(yīng)是不是有些過激了?
    過激?有嗎?李珣在盡力保持一個無辜的狀態(tài)。
    古音沒有再說話,她只是微笑著,隨手掐了個印訣。亭子四周水氣被真息聚攏過來,漸蓄成形,接著憑空凝成了一面水鏡。
    而水鏡之上,正是李珣方才見到玉散人時的神情變化。
    從來沒有人用這種方式來駁斥他,所以,李珣也還是第一次見到自己臉上,豐富至極的顏色變化。
    由鐵青到深紅,再由深紅到慘白,在面部肌肉細(xì)微的抽搐擠壓之下,驚恐、憤怒、仇恨,甚至還有絕望……
    一切一切不應(yīng)該展現(xiàn)出來的表情,在這一刻,被他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最終再以一個崩潰性的失神做結(jié)。
    果然!
    李珣閉上了眼睛,旋又睜開。心中出奇地沒有太多失措或是沮喪,他只是恍然間明白,原來,當(dāng)積壓了數(shù)十年的感情噴薄而出時,竟是這個樣子的!如此,他還有什么可說的?
    古音揮袖抹去水鏡,在她做出這個動作的同時,李珣盡可能隱秘地提氣,準(zhǔn)備應(yīng)對一切的變故。
    古音應(yīng)該已經(jīng)察覺到了,可她反而在另一側(cè)欄桿旁邊倚欄坐下,目光則落向花木掩映的極遠(yuǎn)處。
    很奇怪是不是?對一個素昧平生之人的生死,看得比自己所受的屈辱和威脅更重一些。說來好笑,我曾經(jīng)以為是林閣的緣故……
    隨著古音的低語,李珣腦子里不由浮現(xiàn)出那個已經(jīng)模糊的身影,這回,連他都要笑了。
    古音回眸看他,言語間似乎也有些笑謔。
    是了,如果這樣看,就太瞧得起你的德行了。若你能為林閣打抱不平,由棲霞而波及叔父大人,還能如此投入,你又怎能活到今天?那么,就應(yīng)該還有一個其它的緣故:有一個直接涉及到你,卻為我們忽略的事情。是不是這樣?
    李珣沒有回答,此時他已不再去想別的事了,專注使他的神情如銅澆鐵鑄,再無絲毫波動,而眼中的寒意也已經(jīng)蓄積到無法再遮掩的地步。
    事情已經(jīng)沒法更糟糕了,與其虛與委蛇,還不如拼他一票!古音正好傷重……
    此念未絕,側(cè)方,一股相當(dāng)熟悉的氣機脈動噴發(fā)出來,勢頭并不如何霸道,卻穩(wěn)穩(wěn)地壓他一頭。
    玉散人!
    李珣的身子徹底僵??!
    在很久以前,從意識到玉散人有可能已經(jīng)死去的那一刻起,李珣心中某個角落,便蘊育著這么一個疑問─不說人倫上的問題,僅就理智而言,玉散人在與不在,對妙化宗又或散修盟會的實力,會有怎樣的影響,古音應(yīng)該有所認(rèn)識。更別提要殺掉玉散人,她要付出什么代價……
    現(xiàn)在,答案出現(xiàn)了。相應(yīng)的,這被幽玄傀儡鎖定的感覺,真他媽的糟透了!
    這一刻,古音穩(wěn)穩(wěn)占據(jù)了上風(fēng),但看起來,她并沒有快刀斬亂麻的意向。在一聲輕輕的咳嗽之后,她彷佛忘記了剛剛說了些什么,又將目光投向遠(yuǎn)處,同時示意李珣也學(xué)她一樣。
    那里,看到了嗎?
    李珣怔了下,隨著她的目光向那邊眺望,在陽光映照下,李珣見得那處水波粼粼,似是一個小湖。
    古音悠悠道:那里是落玉湖,旁邊修了座水榭,名喚一斛珠,是叔父極喜歡的所在。
    本來已僵硬到崩潰邊緣的氣氛,在她的溫聲和語中慢慢地緩和了,李珣一時間竟再也提不起搏命的念頭。
    但同時,他也并不清楚古音要表達(dá)什么,他只能在使不出力的尷尬中,繼續(xù)保持沉默。
    古音也沒指望他有所響應(yīng),只是稍頓,便微笑著講下去。
    當(dāng)然,叔父的性情你應(yīng)該了解一些,除了吟風(fēng)弄月,便是眠花宿柳,所以,那也是他荒唐享樂的地方。也就是在那兒,他死在了女人的肚皮上,元神湮沒,想輪回亦不可得,皮囊則被拿來做這個傀儡……要去看看嗎?
    李珣腦子里閃過勾魂蝕元神術(shù)這個概念,腦袋不自主地點了一點。
    好啊,隨我來。
    李珣驚訝地看著她,看著她起身走出亭外,將最可能護她周全的幽玄傀儡拋在身后,一時間不明白她在搞什么鬼,但最終還是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
    古音不準(zhǔn)備再一步步走到水榭那邊,而是浮在半空,隨風(fēng)飄流。
    李珣亦步亦趨,兩人不過就是三兩息的工夫,便來到湖面上空,李珣也看到了那所謂的一斛珠榭。
    水榭臨岸修建,岸上修著一個長方形的廳堂,面水處落地開窗,又有曲折石橋連入觀水亭臺。
    總體來說固是雅致,卻是四面透光,聯(lián)想古音所說,玉散人生活之荒唐,可見一斑。
    古音神情恬淡,看不出心態(tài)抑揚,她居高臨下,指著觀水亭臺旁邊的水面,道:此水下千丈,是為北海泉眼之一,每日潮起時,水力相激,珠泡翻涌,如零瓊碎玉,美不勝收,這也就是此湖、此榭名稱的由來。可惜……
    她話沒說完,兩人耳邊便又有歌聲泛起,唱的卻是剛剛那詞的下闕。
    才因老盡,秀句君休覓。萬綠正迷人,更愁入、山陽夜笛。百年心事,惟有玉闌知,吟未了,放船回,月下空相憶。
    歌聲入耳,李珣面色微變。
    人的心理也真是古怪,明明是同一人,同一曲,時間也不過就差了半炷香的工夫。先前聽來,只覺得歌聲繞梁,沁人肺腑,可如今再聽,卻有如蒼涼荒野中孤魂泣訴,鬼聲啾啾,讓他通身遍體都被寒氣浸了個透。
    古音察覺到了他心底的變化,卻不多說,待歌聲消散,便接著上面的話,若無其事地說下去。
    可惜,這落玉遺珠的景致,這幾十年來卻是看不到了。倒有另外一景,新近得來,值得一觀,我想,你對那景致應(yīng)當(dāng)很有興趣才是。
    李珣心中仍被玉散人這歌聲所驚,聞言嗯嗯連聲,卻也不知自己答應(yīng)了什么。
    看他這模樣,古音哂然一笑:也不過就是吟詞唱曲罷了,不過殘存下來的一縷神念作怪,虧你對幽玄傀儡有所了解,怎么這么不禁嚇?
    李珣此時心態(tài)略有不穩(wěn),本來尷尬過了便罷,他卻本能地回了一句:呃,是嗎?我只是見過這傀儡如何出手殺人,倒是沒想過這節(jié)。
    此言一出,兩人之間的氣氛更緩和一些,而古音眸光一閃,似有所悟:聽聞你與幽魂噬影宗的百鬼道人是冤家對頭,莫不是從他那兒見到的?
    正是!李珣回答得干脆,但警覺之心亦起,裝作隨口回應(yīng)道:百鬼那廝禁法、修為都有可稱道處,但還是那影傀儡
    最是麻煩,我曾在上面吃了不少虧。
    古音聽了,微微點頭:果然……那也好,若是大家談得妥,便再多勞煩你一件事罷!
    啊?
    下去吧!
    說話間,古音當(dāng)先落下。
    李珣目光敏銳,看得清楚,在下落之時,古音分明從袖中取出一個玉瓶,倒出幾粒丹丸服下。落地后,也輕揉小腹,催化藥力,面上更顯出難以遮掩的倦色。
    只要動得快……
    李珣不免有些想法,但手指頭才一動,他忽又想起一件事來。
    當(dāng)年在坐忘峰上,他無意間發(fā)覺古音不告而來,卻因?qū)嵙Σ粷U被滅口。而那時,鐘隱是怎么救他來著?
    古音卻不知李珣心中轉(zhuǎn)的什么念頭,她在欄桿旁邊斜斜坐了,目光投向波平如鏡的湖面,李珣一邊想著事情,一邊站在她身側(cè),并沒有坐下來的意思。
    兩人一時間竟然誰都沒有開口,氣氛安靜得有些過分。直到日頭微微下落,斜暉照水,光芒映目之際,古音才微笑了起來:你可知道,你站的地方,正是叔父他斃命之地?
    李珣眼角抽了抽,沒有說話。
    古音將目光放回到這亭臺中,環(huán)目四顧:那真像是眼前一般。只可惜,眼下不是夜里,這湖中也不再有珍珠泉涌……越是這樣,你就越不能錯過另一個景致了,我想,你看了一定會很開心。
    隨著她的話音,亭臺之下,湖面忽然波翻浪涌,以亭臺中心,中分兩邊,現(xiàn)出一個可容兩人并行的甬道來,且尚有臺階相連,一眼看去,見不到底,下面似有隱隱微光,從這里卻看不真切。
    以李珣的眼力,自然看出這是一處頗巧妙的禁法機關(guān),所仗非是人力,而是避水珠之類。
    不過,在湖底修建這樣一個機關(guān),有什么使用價值嗎?
    容不得他多想,古音已站起身來,或許是藥力發(fā)散的緣故,她面頰稍帶紅暈,氣色好了許多。而她飄飛下落,走入湖水簾壁的身姿,亦如出水洛神,蹁躚飛舞,如幻如夢。
    李珣不知自己為何突然有此想法,但見古音在水壁之下回眸相召,也不怠慢,跟了上去。
    在他身形沒入水面之下時,上方劈分開來的水流倏然合攏,水力激蕩之際,浪花四濺,卻一滴都沒落到他身上去,但身子周遭卻也為之一暗。
    李珣腳步稍頓,但見前面古音渾若不知,依然向前,只能咬咬牙,亦步亦趨。
    他每下一個層級,上方水面便合攏數(shù)分,絲毫不亂,而他向兩邊看時,湖底風(fēng)光,透過水幕亦盡收眼底。偶有魚類成群結(jié)隊,從左右上下游過,映著透下的天光,倒是別有情味兒。
    但李珣很快就把注意力放在了古音身上。
    在昏暗的環(huán)境中,前方古音雪白的身影異常醒目,又因光影交錯,那身形若隱若現(xiàn),正如她此時心思一般,難以捉摸。
    正暗自揣摩的時候,古音身形忽地放緩了一些,等到李珣走到她身邊,才調(diào)整步伐,使二人并肩而行,同時幽幽開口:這其實是最糟糕的一種情況。
    呃?
    不是嗎?無論是什么樣的癥結(jié),只要彼此都還活在世上,總還有開解的可能。就像是我先前幾個猜想,就算你承認(rèn)了,也沒什么。勸解、商量、補償,總能想出個法子來,即便沒有,居中權(quán)衡取舍,也不是什么難處。
    聽她說得輕描淡寫,李珣本不贊成,可是聽到權(quán)衡取舍四字之時,心中一寒,倒是忘了反駁。
    古音則接著說下去:只有如你與叔父這般,有來無往,恨得莫名其妙的,才是絕大難題。欲殺無用、欲哭無淚,便是要找個發(fā)泄的口子也難。更何況……嗯,我這回冒了好大的險!
    聽她話中有未盡之意,李珣為之大皺眉頭,實在是搞不明白,古音究竟知道了些什么。
    而現(xiàn)在,她又要引自己去何處?
    此時,那如水晶宮般的水道早已走完,兩人已在湖底更深處,這里光線更暗,只有兩側(cè)石壁上三三兩兩的夜明珠,發(fā)出青色幽光。
    李珣發(fā)現(xiàn),這里溫度比外界要低上太多,而且,隨著二人位置的加深,溫度也就越來越低,隱隱寒氣透膚刺骨,十分厲害。
    好像也察覺到了李珣的心思,古音隨口解釋道:再向下約百丈,便是北海泉眼之一,此處水氣漸消而寒意漸長,穴眼周圍更有萬載玄冰,經(jīng)年不化。寒意封血脈,透骨髓,倒是煉制法寶的好材質(zhì)。
    說話間,她身形倏止。
    李珣反應(yīng)很快,亦停住身形,舉目望去,前面好像擋著什么東西。
    隨著眼睛對光線的適應(yīng),他很快看清楚,那是一扇鐵門,與甬道齊寬,將這通路堵得嚴(yán)嚴(yán)實實。
    上面刻著些應(yīng)是禁紋的紋路,沉沉的寒意便從鐵門后面透過來,堵得人喉嚨發(fā)緊。
    這是……
    監(jiān)牢。
    兩個字便如冰珠般從古音唇齒間迸出來,錚錚寒氣,令李珣身上一緊。
    他皺起眉頭道:古宗主莫不是請我坐牢來了?
    哪有的事。我之前不是說么,請你來看這落玉湖下新得的一景,因為立這監(jiān)牢,堵塞了泉眼,去了湖上一景,但我想來,能新得此景,卻也是值得的。
    古音微笑著走上前去,將纖手放在冰冷的鐵門上,隨著氣機幾次移換,鐵門上諸般紋路微微一亮,在一陣令人牙酸的吱吱聲中,向一側(cè)移開。
    滔滔寒潮,彷佛一頭被餓極了的猛獸,咆哮如雷,轟然沖出,瞬間將甬道充得滿了,溫度更是向下狂掉。
    直面這寒潮,古音重傷未愈,不由得嗆咳兩聲,但很快她就緩過氣來,側(cè)開身子,讓李珣看到鐵門之后那片景色。
    冷鎖烏金鏈,寒勾玉美人。這道景致,你可還滿意么?
    她沒有得到響應(yīng),只因為此時的李珣,已經(jīng)徹底凍結(jié)了。
    鐵門之后,是一個冰室。
    說是冰室,其實就是玄冰之中開辟一個五尺方圓的地方,為的就是安置冰室之內(nèi)這位青衣佳人。
    縱然有室外明珠照亮,李珣仍看不清她的面目,因為這女子垂首跪坐,長發(fā)垂流,遮住了她的臉。
    而在她兩肩側(cè)上方,兩條手指粗細(xì)的烏金鎖鏈從半透明的冰壁下垂落下來,鎖鏈末端嵌著兩只玉勾,而玉勾尖端,則將女子皓腕一發(fā)穿透,將其拉高抬起,分張兩邊,由此牽動這青衣女子,兩臂側(cè)翻抬高,永受這吊墜之苦。
    寒潮在狹小的空間內(nèi)呼嘯來去,吹蕩著細(xì)細(xì)的鎖鏈,牽動著女子手臂來回輕晃。
    徹骨的寒流已經(jīng)將玉勾與她手腕皮肉凍在一起,一眼看去,竟分不清何為皓腕,何為玉勾。
    若不是女子口鼻間還有些微熱氣溢出,李珣必認(rèn)定她已是一具凍尸,這也讓他僵硬的身子慢慢有了感覺。
    耳邊傳來古音的低語:自從六十一年前辟得這冰室,便將她移入其間,再沒有出來過,但現(xiàn)在,她過得似乎還不錯。
    李珣沒有說話,眼睛仍直勾勾地盯在青衣女子身上,古音目光瞥過他無意識間握緊,且在發(fā)顫的拳頭,因冰凍而再度蒼白起來的臉上,露出一個微微的笑容。
    你看到她不吃驚嗎?一位聲稱閉死關(guān)的宗門前輩,竟然被鎖于北海泉眼之上,受這寒潮冰凍之苦,這不比家叔的死訊更來得驚人?
    李珣的臉色也如古音一般,蒼白了下去。
    但古音的低語依然回蕩在他耳邊:果然……雖然我不清楚,你是怎么知道這其中算計的,但事已至此,我們終于把所有的蓋子都揭開了。你恨嗎?
    ……不
    連李珣都不知道這個不字是什么意思,他唇間吐出這字之后,氣息勻了一會兒,才能繼續(xù)說下去,卻是惜字如金,只喃喃道:何至于此?
    古音妙目顧盼,在室內(nèi)外二人臉上打了轉(zhuǎn)兒,方笑道:你不明白?叔父已是那種模樣,這位一心要當(dāng)我嬸嬸的,又怎會善罷罷休。也只好鎖她在這兒,借著寒氣清清腦子。
    頓了頓,她又用極微妙的語氣道:怎么,心疼了?
    不,我是說……絕妙!
    李珣的聲音收得尖了,又拉出一個怪異的長調(diào),他像是在加重語氣,又像中了瘋魘,腦袋脖子都在無意識地晃動,只有他的眼神,從頭到尾,都死死盯在青衣女子身上,拔都拔不出來:這法子,妙極了……我為什么沒想到?
    這幾個字在咆哮的寒潮中,很快支離破碎,再不成音。而這一句話,也像是耗盡了他所有的力氣,再有氣息從肺中擠迫出來的時候,已只能與聲帶摩擦,發(fā)出沙沙的低喘。
    古音近身來,想看看他的情況。然而,李珣反手一揮,將她擋在身后,接著側(cè)過半邊臉來。
    只見他眼角余光一瞥,古音的呼吸便不由一窒。但很快,她又反應(yīng)過來,輕嘆道:我最擔(dān)心的就是這個!情之一物,最不可理喻,如此,我們還談得下去么?
    談!為什么不談!李珣臉頰肌肉微微抽搐,但語氣卻出奇地穩(wěn)定:我記得清楚得很,妳剛剛說過,有勸解、商量、補償,是這樣嗎?
    古音微怔,繼而恍然道:若只是這位,也談不上什么補償,如你所想,如你所愿,至于其它的,我們事后還可以再商量。
    李珣哈地一笑,嗓音卻是啞的,他再看了古音一眼,深吸一口氣,邁步走進冰室之中,五尺見方的冰室立時顯得擁擠起來,他頭也不回,低聲道:關(guān)門!
    在他身后,古音皺了下眉頭,卻依言輕撫鐵門,使其緩緩合上。
    但合到一半,古音又將它停了下來,悠悠道:雖然事已至此,我仍想提醒你一句,別忘了你活到現(xiàn)在所憑靠的那些東西!
    李珣沒有半點回應(yīng)。古音想了想,忽又啞然失笑,點了點頭,在吱吱聲中,鐵門徹底閉合。
    室內(nèi)暗了下來。
    但冰壁之后,卻又有一層淺藍(lán)色的波光閃動,漸漸地充滿整個冰室。
    只一步,李珣便走到這青衣佳人身前,但對方?jīng)]有反應(yīng)。
    李珣垂下眼皮,手指則輕輕地?fù)嵘狭思讶顺銎嫒犴樀那嘟z,從這上面,可以感覺到從她體內(nèi)傳過來的微弱而堅定的生命脈動。
    所以,他笑了起來。
    手指柔和一攏,將半邊簾幕撥開,放至佳人削瘦的肩后。
    藍(lán)色的光波歡呼著切入這乍開的縫隙,旋又整個地映射開來。李珣瞇起了眼睛,旋又緩緩地單膝跪地,讓自己的視線可以直直透過半邊絲簾,貪婪地汲取于嬌顏玉容之上的靈氣。
    他稍稍遲疑了一下,但最終還是慢慢地前傾身子,讓他的額頭輕貼在佳人前額之上。
    半邊青絲簾幕擦著二人的肌膚,波動不休。
    清涼光潔的觸感透過顱骨,直透入他大腦中去。
    這更讓他覺得,自己的頭顱之中像是溢滿了綠色的巖漿,然后,將這驚人的熱量,再傳導(dǎo)至佳人那邊去。
    終于感覺到了于外界的壓力,佳人長長的睫毛扇動兩下,漸漸抬起。剎那間,朦朧閃爍的星光,讓整個石室都明亮起來。
    李珣唇角微微翹起,沙啞著嗓子,低聲呼喚─青吟,青吟!
    距離幾乎近無可近的兩對眸子直面相接,無論是誰,都只能看到彼此眼中朦朧的意緒,至于真義為何,誰也說不清楚。
    不過,在這種時候,口中的宣告更直接一些。
    久違的聲音在李珣耳邊流過,細(xì)微、低弱、簡短,而直接!
    滾!
    一聲入耳,滿室寂然。
    李珣先是睜大了眼,在怔了半晌后,喉嚨里才嗆出一聲笑:這個,莫不是妳對我說的……第一句真話?
    青吟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只是想仰頭避過這太過親近的接觸,然而方一用力,腦后便被李珣手掌輕輕擋住。
    烏金長鏈低響幾聲,青吟努力要脫開眼前男子的掌握,但因受到諸多限制,終究還是無用。兩人的額頭仍然抵在一起,而且,隨著她身體的顫動,廝磨不休。
    在這個過程里,李珣一直保持著沉默,可他的身子,卻如銅澆鐵鑄一般,沒有半分動彈。
    漸漸地,青吟也停了下來,也許是數(shù)十年沒有這樣活動了,她發(fā)出細(xì)細(xì)的喘息,而這柔和的氣息也就自然而然地拂在李珣面上,再滲入到他的血脈里。
    血液在霎時間綠色了,心底最深處,被玉辟邪死死壓制的暴戾**,發(fā)出一聲震天的嘶吼,在這驀然膨脹的偉力之下,玉辟邪甚至發(fā)出瀕臨崩潰的呻吟。
    李珣伸出另一只手,沾在青吟的腰身處,與在其腦后的手掌一起,輕輕地將她摟住。在一波前所未有的顫栗中,青吟唇間逸出一聲低吟。
    似痛苦、似絕望、似示弱、又似……誘惑。
    胸腔終于不堪擠迫,爆炸式的氣流猛然溢出喉嚨,又在緊咬的牙關(guān)后破碎撕裂,最終化為一聲嘶啞的悶吼。悶吼聲中,李珣猛然發(fā)力,將這魂牽夢縈的身子,緊緊攏在懷中。
    青吟仙師,我喜歡妳!
    這是一聲模糊的低語,空靈、恍惚,似是穿越了時空,直融入久遠(yuǎn)之前,那高峰層云、青竹流水之間。
    而在下一刻,寒潮的咆哮聲中,又化入另一種聲息:所以現(xiàn)在……
    話音在寒潮中打了個轉(zhuǎn),李珣終于側(cè)開了臉,讓二人的下頷都抵在彼此的肩窩上。他眼瞼垂下,看著青吟微微起伏的瘦削后背,咯咯發(fā)笑:我絕不會放過妳!
    絕不!
    青吟的身子似是又顫了一下,李珣在微笑間閉上了眼睛,語氣輕柔地像是在哄小孩兒:別怕,妳還有機會啊……叫人吧,叫人來幫妳!叫誰呢?
    鐘隱吧,他神通廣大,無所不能……喔,對不住,他飛升了,無牽無掛!玉散人?也是個中能手,手眼通天……咦,差點忘了,他現(xiàn)在腦袋空空,純一個玩偶擺設(shè)。
    那妳叫誰呢?妳叫誰呢!
    猛地拔起的聲嘶力竭的吼叫聲,將滿室寒潮沖得支離破碎,而低回的余音,恍惚中,卻有如失群孤獸的嗚咽,低低切切,直至于無。
    請繼續(xù)期待幽冥仙途第二部續(xù)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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