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撤衙裁官
一、裁冗閑大刀闊斧
不進京就得稱病。黃遵憲請兩江總督劉坤一代奏,需調(diào)養(yǎng)十數(shù)日后再進京請訓(xùn)。接著致電總署,報告查辦情形。在黃遵憲的督促下,汪康年送到報館六月結(jié)冊,所開存項:一、存現(xiàn)銀;二、新舊報章;三、自印書及購書;四、各式器具;五、未繳之書資報資,共值額一萬數(shù)千元,均應(yīng)交與官報接收。所有派報處所及閱報姓名,亦應(yīng)開列交出,官報接收即照常分派,以便接聯(lián)而免曠誤。
與此同時,王文韶、孫家鼐等當朝巨公,先后收到汪康年、張之洞的電函。張之洞舉出一條新理由:外國無官報,私報利公論。康欲挾官力以行其私,各位何不主持公道?這樁筆墨官司,大官們本未放在心上。何況近日裁官議起,朝堂上下擾攘不休,煩心的事情近在眼前,誰耐煩去管上海的報章?
這要回溯到十幾天前。太仆寺少卿岑春煊上《敬陳管見折》,提出十條建策,最大膽的一條是裁冗員。岑春煊稱本朝官制初時完善,因時勢推移而冗員充斥,職事全非,應(yīng)當著手斟酌裁并。以京員論,詹事府、宗人府、通政司、太常寺等卿寺,大半可裁。至如外官,總督主兵而兼察吏,巡撫察吏而亦治兵,同城督撫宜裁其一。河工在山東者東撫兼理,在河南者豫撫兼理,河道總督可裁。
此外,漕運、鹽務(wù)、綠營,府州縣的教職及同、通、判、丞等類屬官,皆可裁并。《會典》所載,內(nèi)外文武官有二萬七千余員,裁去千百員,決不至于無人任事,而每歲可節(jié)數(shù)百萬餉銀。岑春煊的建策打動了光緒。光緒不由尋思,他這個弱皇帝,是否有此強腕力?
當日,光緒將岑折發(fā)交軍機處和總理衙門。乍見此折,兩署大臣不由笑罵:這個岑老三醉迷糊了?岑春煊是云貴總督岑毓英的三兒子,比之所謂四大公子,他更有貴公子的豪氣。岑春煊中舉后,以工部主事報捐郎中,旋遷太仆寺少卿。甲午之戰(zhàn)劉坤一督師,他自請效命前敵,剛到疆場打了個轉(zhuǎn),沿海已成瓦解之勢。馬關(guān)約成,岑春煊憤而稱病還鄉(xiāng)。去年送弟赴京會試,業(yè)師李端棻勸他速赴宮門請安,而且?guī)退麛M好了折子。循例召見,論及時事,岑春煊請以紙虎為喻:“中國積弱本非一日,徒以外貌龐然,各國不識深淺,未敢輕視。正如縛紙為虎,雖不能搏噬,尚可借威武形狀恐嚇百獸。及至膠州一役,德國勞師遠征,我若據(jù)險固守,未始不可一戰(zhàn)。不料拱手讓出,正如紙虎被揭,暴露內(nèi)里之虛,外患何所底止?為今之計,當有壯士斷腕之慘烈,殺身求變之勇決,變紙虎為真虎,方可免除瓜分之禍。”光緒壯其言,著實夸獎了幾句。
岑春煊仍然時發(fā)宏論。有一回,懷塔布當面譏笑:“世兄自有面目,何苦拾人牙慧?”岑春煊哪肯服氣:“我的話姓岑,不姓康!”懷塔布扳著手指:“你二十一年參加上海強學(xué)會,同意以孔子紀年。二十三年迎康入桂林,助開圣公會,同事者有唐景崧,那是‘臺灣總統(tǒng)’,叛過一回國的。跟這種人同流合污,你還說不姓康?”
岑春煊毫不氣餒:“將孔子卒后某某年列于報端,那是叫人記住圣人忌辰,不是紀年。圣公會開發(fā)民智,唐景崧危難時隨機應(yīng)變,不辱君命。我還想討還臺灣呢。”懷塔布連連搖頭:“好個鐵嘴獰牙!令尊襄誠公——”岑春煊截住話:“莫提先父。先父賜謚襄誠,朝廷有些寡恩,為何不謚文襄?”
按照謚法,以“文”起首者才算貴重,左宗棠便謚文襄。岑毓英怎比左宗棠?他就是這樣霸蠻,京僚們私下罵他,岑老三是個蠻子。到了康黨那邊,他也是這樣不著調(diào)。譚嗣同進京后,他便登門問罪:“咱兄弟兩年沒見面,你怎么尊康有為為師了?你比我學(xué)問大,《仁學(xué)》并不次于《孔子改制考》,譚學(xué)為何俯首于康學(xué)?”
譚嗣同笑笑:“叫聲先生那么難?康長素比你大三歲,比我大七歲,長者為大,為何不尊?況且我的仁學(xué),偏重沖決網(wǎng)羅;他的改制,旨在開立新政,這里有先后之別。”岑春煊逞性而辯:“要說先,你沖決在先,他開立在后,他該尊你先生!”
在康有為處,岑春煊也任性使氣,有時月余不露面,有時一日來數(shù)次。這天他一大早便跑來,見康有為伏案書寫,他伸過頭看看題目,一把推開:“《請復(fù)祖制禁婦女裹足以保民保國折》?污穢污穢!腳大腳小,干卿底事,值得康兄浪擲高才?”
康有為深知其人德行,寬和地笑著:“腳小所關(guān)者大,云階不要漠視。你聽我的奏言:今一男子竭力經(jīng)營于外,而婦女以裹足之故,拱手坐食于內(nèi)。夫以一人而養(yǎng)母妻女數(shù)人,數(shù)口嗷嗷,常憂不給。西人論我兵弱之故,由于種類不強。而種類不強,實由婦女裹足所致……”岑春煊打斷他的話:“請你聽聽這幾句奏言。國朝設(shè)官,多因明制,時移勢異,往往有官名仍舊而職守全非。前此臣工條奏,亦有以裁官為言,然議裁僅一二員,雖裁如不裁也。臣謂當無論大小,無論京外,分別裁并。”念到這里他停下來,像唱戲的紅角兒等待喝彩。
康有為微笑頷首:“不錯,開宗明義,所言者大。這是誰寫的?”岑春煊用拇指倒點鼻子:“岑云階是也。不光有大,還有細:九卿滿漢正少數(shù)十缺,所屬數(shù)百缺,一無事事。內(nèi)務(wù)府領(lǐng)將作之任,供奔走之職,誠不宜概從簡陋,然員缺太多,則其半可裁。康熙時已裁其所屬之上林苑、苑馬寺矣。”康有為挑出了毛病:“正說著九卿,怎一下子跳到內(nèi)務(wù)府?”
岑春煊晃著腦袋:“前邊略去宗人府、詹事府等卿寺衙門,一板斧砍到內(nèi)務(wù)府。柿子偏揀硬的摘,除我老岑還有誰?”康有為送上他要的恭維:“厲害厲害,佩服佩服。寫下這折,賢弟準備干什么?”岑春煊手往上指:“上啊,折子不上,寫它何干?”康有為問:“打算什么時候上?”岑春煊叉開腿站住:“早已遞上,此折現(xiàn)在御手,由皇上詳細批閱。”康有為有些吃驚:“賢弟氣魄絕倫,真是出人意表。語不驚人死不休,本是康某專長,今要對岑云階甘拜下風。當然,這也只是論一論,不可當真的。”岑春煊不干了:“怎么不當真,我要一本即準,撤衙裁官,看紅頂朱纓滿地亂滾,痛快煞人!”
康有為呵呵笑:“好好,跟云階扯淡最痛快,每句話都像快刀利斧,絕不拖泥帶水。辦事能這樣多好啊。”岑春煊道:“我就要這樣辦,你等著看吧,待俞允之旨頒下來,你可得為我表功。”康有為跟他擊掌:“一言為定。不過,若有旨一定是不準,那時我也不給你表過。”岑春煊口氣滿滿:“你放心,我敢打賭,一定準。”康有為不在意道:“這個賭我愿打,我愿擺酒為你慶功,我求輸,不求贏。”岑春煊將軍般一揮手:“酒不要,作一首詩頌功就行了。”
裁汰冗員這個話題,歷朝歷代都在說,員額總是越裁越多。官是人們夢寐以求的行當,只要入了這道門,休想把他扒出去。軍機和總署,沒人對交議之折議一句,到時上奏“著無庸議”就是了。
剛毅倒是有點閑情,有一天在街上巧遇岑春煊,他叫轎子停下,和顏悅色地跟岑春煊說話。面對父執(zhí),岑春煊恭敬卻不卑躬。說到召對以后,尚無回任視事的旨意,剛毅突然說:“云階,你來兵部做侍郎吧。”少卿正四品,侍郎正二品,中間隔著正從三級官階。岑春煊只能說:“叔公美意,可是小侄怎攀得上?”
剛毅道:“你先去光祿寺,署理正卿,這是從三品。再去詹事府,署理詹事,這是正三品。再署個從二品的內(nèi)閣學(xué)士,不就夠著侍郎了?”署理官員仍是原來品級,剛毅是在開玩笑。
岑春煊便不跟他正經(jīng):“與其署那些雞零狗碎,我不如署叔公的協(xié)辦大學(xué)士,擠叔公去署文華殿大學(xué)士。”
剛毅哈哈大笑:“那我不搶了李合肥的官,害得他老人家沒地兒嬎蛆?你小子太矬了,專門算計老年人。”岑春煊知他意有所指:“是,小侄罪過,上奏裁官,只怕要砸千百人的飯碗。”剛毅道:“不要介意,你說裁就裁了?三月間我就上折,請裁冗員薪水及各局雜支,并令各省裁撤局所,嚴查空糧以節(jié)靡費。老子比你籌劃得早,只沒你的胃口大。你把官兒們的巢穴一鍋端,還叫人活不活?”
岑春煊笑道:“我只問叔公一句話,像那詹事府,你說設(shè)它有何用?”
剛毅道:“沒一點用。那叫皇家排場,就像唱武戲的盔插雉翎,只要好看。拔掉你試試,看戲的老太太都會開罵。所以嘛,云階世兄,不要學(xué)康有為的做派,上折寫書,云天霧地。裁冗員就按我的辦法,我要借用你的魄力,咱們也來一場變法,如何?”
岑春煊笑道:“連剛老叔公都要變法,可見大勢所趨,英雄略同。等您打起帥字旗,小侄一定牽馬墜鐙,伺候得您老醉馬咕咚[1]。”剛毅大笑上轎。岑春煊在街上亂踅,忽聽有人呼喚,回頭見是太仆寺的吏員,聲稱堂翁有請。堂翁就是太仆寺卿靖勛,這是一位遠支宗室,岑春煊對他不敢怠慢。
岑春煊跟著吏員走,沒有進入太仆寺,他被引入衙門西邊的一所茶館。靖勛在雅間坐等,見面寒暄以后,又扯了一陣不著邊際的話。岑春煊心想,跟旗人說話就是費勁。靖勛總算談到正題,他說,云階應(yīng)該銷假回衙了。岑春煊答說已請過安,還不知上頭什么意思。靖勛蹺起拇指:“意思是大用,這還不明白?”
靖勛一向斯文,這句話卻甚牙磣,岑春煊不去理會:“春煊菲才,為堂翁作副便是充數(shù)。對我不滿,您就明說,何必掖著?”靖勛嘆息:“不滿的是大小司員。再怎么說,我總會有一口飯吃。可一撤太仆寺,小老鼠們到哪里去吃米?那幾位老主事,都候補十幾年,你把一絲希望掐滅,他們只有去上吊。”
岑春煊要插話,靖勛伸手止住:“我為什么在此地見你?因為衙中鬧翻了天,我怕乍一見面,有人會跟你拼命。迫不得已,咱兩位堂官只好出堂了。”岑春煊不禁愕然:“有這等事?我只是上言,上頭納不納,都在半天上懸著,哪里就當了真?”
靖勛用力把眼張大:“莫非你是說著玩的?這是何等事體,能胡吹亂吹?國家有莠言亂政之律,老弟你不可不慎。”岑春煊不悅道:“這個罪名,我擔不起,我之建策,為救國難。難道你不覺得,咱們衙門百十號人馬,天天白吃俸祿?”靖勛不眨眼:“不說天天,見月有二十幾天吧,上下無所事事。可無事就能平安,生事必生變亂。你要學(xué)康有為,用空言取富貴么?”
岑春煊懶得再扯:“我這就回寓收拾南歸,朝廷問起,請?zhí)梦檀鸀檎埣佟!本竸滋б惶郑骸澳阍瓉砭驮诩僦校僖姾蠹葻o音訊,歸鄉(xiāng)也非無禮。京中是非之地,老弟避避也好。”真要趕他走了!
二人一揖而別后,岑春煊徑往康寓,傾吐滿腹怨氣。經(jīng)此一番挫折,他才真正感受到康有為上書之不易。康有為笑道,你還說不上“真正”,你是世家子弟,他們留著臉呢。我這野路子出來的,一開口即遭棒喝,追殺得刀刀見骨。鼓噪也只一陣,怨恨終將平息,吃虧的還是皇帝,仍得通過戶部給各槽口喂草料,直到國亡的那一天。
康有為不認為此奏能夠邀準,軍機大臣也未將此當真。軍機上朝時,光緒問了一次,世鐸回奏尚在籌議。次日又問一回,到第三天再問,世鐸硬不起頭皮了。他等同僚們退下,單獨回話:“皇上,對于岑春煊之奏,兩署議一次爭一次。”光緒逮住了空子:“既有爭議,說明有人支持岑奏,他們怎么說?”世鐸苦著臉:“沒有人支持,是有人建議懲處岑春煊,說他變亂成法,欺祖滅宗。”
失望引發(fā)了光緒的怒氣:“如此迂腐的論調(diào),虧他說得出口!大臣皆如此,祖宗遺留之國,還有什么指望?”世鐸不安地捯一下腳:“奴才不敢迂腐,然而奴才揣摩情勢,想請皇上慎重行事。岑春煊要拆老屋。覆巢之下無完卵,那還不鬧得雞飛狗跳?”
光緒質(zhì)問:“梁朽墻壞,該不該拆?明知陳舊無用,還要守著拖著,你們這些謀國重臣,整日所謀何事!”
世鐸撲通跪下,不禁老淚縱橫:“卿寺形同虛設(shè),奴才們也常議論,恨不得一刀剪除。可是天哪,幾百年設(shè)定的規(guī)制,猶如肢體發(fā)膚,溶于血肉之中,能說砍就砍么?皇上推行變法,如果變動劇烈,將危及初起之政。欲速則不達,奴才請皇上三思。”
光緒呆坐一陣,吩咐世鐸退下。茲事體大,阻力更大,權(quán)且壓下,趕辦他事。這事是重建海軍,前些日軍機奏稱:現(xiàn)擬先立海軍一支,需大小船三十四號。除現(xiàn)有穹甲快船十三只外,尚應(yīng)添造馬力八千二百匹之一等守口甲船一只,馬力四千二百匹之二等守口甲船二只,魚雷艇十八只,共需銀六百七十萬上下。臣等擬裁沿海一帶綠營師船,酌撥南北洋機器局經(jīng)費,裁并各省冗局,各省厘金剔除中飽,每年約可提撥一百八十余萬兩。如所指前款不敷提撥,擬令各省再提余款,以備造船之用。
在提款造船這件事上,大臣們難得地一心一德。光緒急辦的便是催款,諭旨分寄福州將軍、各省督撫,并傳諭粵海關(guān)、淮安關(guān)各監(jiān)督:本年京餉原撥、續(xù)撥共八百萬兩,截止到五月底,除劃撥解到報解起程外,尚欠解銀四百八十一萬兩。所有各省關(guān)欠解京餉,均著趕緊解部。稍后又發(fā)旨,催繳自光緒二十一年至二十三年間,各省拖欠的六百萬九千六百兩餉銀。接著發(fā)第三旨,催繳本年度應(yīng)解餉銀,限十月底前解到。
快趕上十二道金牌了,可惜督撫們不是岳飛,沒一個老實聽宣的。為了轉(zhuǎn)移思緒,光緒將陰郁的目光,盯向司員上書。對稅厘收支中的弊端,上書人多有揭露,省府州縣斂錢之法五花八門,對朝廷則眾口一詞,哭窮叫苦拖欠耍賴。
朝廷又如何?“內(nèi)務(wù)府承辦供奉,舉行典禮,以及蘇杭等處織造,每歲開銷不下巨萬,而以所費之款對比所辦之事,不過用十分之一,其余皆干沒侵漁。朝廷有大工作,覬差者爭先營謀。一萬之工,估工者必捏報五六倍,承辦之商人分其一,承辦大臣以及監(jiān)督丁書分其二三。”“軍餉之浮支,考試之雜費,諸如此類,不勝枚舉。”
黑幕重重,如何除弊?有條陳提出建議,光緒認為可采,便又明發(fā)諭旨:“翰林院奏代遞庶吉士丁惟魯請編歲入歲出表頒行天下一折。戶部職掌度支,經(jīng)用浩繁,現(xiàn)在力行新政,尤須寬籌經(jīng)費,以備支用。著戶部將每年出款入款,分門別類,列為一表,按月刊報,俾天下曉然于國家出入之大計,以期節(jié)用豐財。”
這樣覽奏下旨,不過虛應(yīng)故事,至于結(jié)果如何,恐難寄予奢望。而千辛萬苦催來的款項,還要撥出養(yǎng)活冗員,叫這些人吃飽喝足,指手畫腳阻撓新政,何苦來哉!
光緒枯坐有頃,倏地立起,傳下口諭:“去頤和園。”這像自言自語,侍立在東暖閣外的總管太監(jiān)宋進祿,卻不敢不問清楚:“請皇上示下,何時去?”光緒說道:“現(xiàn)在去。”
話說出口,他才發(fā)覺考慮欠周。皇帝每次出行,都要提前七八天通知,下頭才能做好準備。況且他三天前才從園中回宮,原定五日后再赴頤和園。如此打亂計劃,突往打擾,別的且不說,是否會惹得太后不悅?光緒想把口諭收回,然而,自悔前言,也不妥當。這件事一定要辦,不冷不熱地放在那里,只能增加辦事的難度。再說,從近些日子的情形看,太后是通情達理的,大大小小的維新政令,都有驚無險地平順通過。揣摩她的心情,比起侍膳奉游這等事體,老人家還是喜聞?wù)拢源巳ルm嫌唐突,卻有可能不觸霉頭。
光緒想著走出養(yǎng)心殿,吩咐傳諭,侍衛(wèi)從簡。這侍衛(wèi)不光是侍衛(wèi)處,還包括內(nèi)務(wù)府、護軍營、步軍統(tǒng)領(lǐng)衙門、都虞司、關(guān)防衙門等隨扈官將,太監(jiān)、差役五百上下,車輛、馬匹也達五百輛匹。此外,還有不能離開皇帝的軍機處人員。此次倉促出城,車馬約減三分之一。
光緒坐在十六抬御轎中,打量前引后護的隊伍,仍然覺得人馬太多。什么時候,能隨便出游就好了。光緒沉悶地想著,抬眼望見前面樹木蓊郁,墻垣蜿蜒,頤和園到了。忽感宮門氣氛有點異樣,心里一想,不好,后天就是七月十五,今日之來確實造次。七月十五,佛教稱為盂蘭盆節(jié),此節(jié)源自《盂蘭盆經(jīng)》。經(jīng)文描述,目蓮的亡母,因罪墮入餓鬼道,食物入口即化烈火。目蓮向佛求救,佛即宣講此經(jīng),教其于是日作盂蘭盆法會,禮佛救母。碰巧的是,這一天是道教的中元節(jié),道經(jīng)稱此日地官降臨,定人間善惡,道士誦經(jīng)作法可解餓鬼之厄。總之,這是民間俗稱的“鬼節(jié)”,是人們憶念先世之恩的傷感日子。慈禧太后移居頤和園后,每歲此節(jié)均做三教法會,請法源寺的僧人、雍和宮的喇嘛、白云觀的道士,在園中大開水陸道場。在這一段時間里,太后的心境陰晴不定,自己偏偏來打擾,而且要談不討好的事情,這不是專找釘子碰么?一時不慎,他把自己置于兩難之境,而此時此刻,哪里還有后退余地!
猶豫之間,御轎已經(jīng)進入宮門,頤和園管理大臣跪迎圣駕,向皇上報告,慈圣現(xiàn)在聽鸝館。光緒令大臣先去奏報,也讓老人家有個準備。
在聽鸝館南面涼臺上,慈禧聽了奏報,心里一驚,馬上明白光緒所為何來。這孩子太輕躁了!這是近來經(jīng)常念叨的一句話,今又觸動此感,厭倦之中夾雜著幾分無奈。是無奈,她對于這個繼子,竟有無能為力的感覺了。回想起她經(jīng)手的兩個皇帝,同治心性單純,她可以予取予求,全盤做主。光緒就沒有那般聽話,親政之初倒還馴順,漸漸有了自己的主見。詔定國是以后,好多大事便不再由太后定,而要往回奪。罷六堂和用四卿,他已兩次擅自行動。這一次倒還好,急不可耐時匆匆來園,要征得太后同意。那么她同不同意?當然不能,衙門等于廟,官員賽似神,如果扒倒廟宇,那么多木雕泥塑往哪里擺放?可若咬定不準,光緒那邊如何打發(fā)?他不至于當面頂撞,卻會暗鬧別扭,又拿“頑固大臣”出氣,那比裁官還糟糕!
慈禧委決不下,索性拋開這些,且顧眼前。聽說皇帝要來,席面需重新安排。在場伺候的女子們,頭一位大公主,是恭親王的女兒;第二個四格格,是慶親王的女兒。二女均由慈禧指婚,也都夫亡早寡,常住園中侍奉太后。她們都是光緒的堂姐,論家法不必回避;按君臣男女之禮,她們要避入殿閣。兩位姐姐一走,皇后和瑾妃也要走。慈禧好氣又好笑,你們與皇帝是夫婦,就說平日不怎么和睦,也不該碰面不搭話吧?慈禧心疼侄女,卻不喜歡她的孤僻。作為一個皇后,即使攏不住皇帝的心,也得牽住皇帝的身。自己沒本事,吊著個絲瓜臉給誰看!
光緒登上涼臺,瞧見慈禧坐在安樂椅上,他的一后一妃左右侍立。瑾妃無所謂,皇后他卻不愿撞見。此時說不得,硬起頭皮笑起臉,光緒趨步向前。后妃預(yù)先聽了吩咐,垂首碎步過來,皇后依在光緒右側(cè),瑾妃附在皇后身后。
光緒率后妃跪下磕頭,口中說道:“兒子給皇額娘請安。”慈禧聲音溫和:“孩兒們起來。你們兩個,服侍皇帝過來坐下。”三人遵從吩咐,來到慈禧跟前。光緒尚不肯就座,慈禧覷著眼瞅他:“你的臉色不好,是操勞過度的樣子。早朝下來,應(yīng)是十點半十一點。再這么急急趕路,你倒是進過膳沒有?”光緒賠著笑:“進了一些。忽然想起額娘,一下子心焦火燎,沒多想便出城。驚擾額娘,兒子罪過。”
慈禧嗔他道:“一些是多少?你的脾氣我知道,我看你沒有進。”光緒在靦腆中間摻著些頑皮:“瞞不住額娘,兒子要來侍膳,怎可在城里貪吃。”慈禧笑出聲來:“侍膳?好。原有兩個常侍膳的,生生被你嚇跑了。”
光緒忙道:“是大姐姐和四姐姐吧?請姐姐們出來,我給她們賠禮。”
慈禧想了想:“她們倒該來見見皇帝,不過還是罷了吧。你說這是什么日子?七月十三,思念亡人。說來也稀罕,兩個妞的終身都是我定的,偏偏都沒下梢,好像約定似的!這還沒完,還有小六兒,我把她指給我的內(nèi)侄,皇后的兄弟,還沒過門呢,可就守了望門寡,十八歲的姑娘,就此成了元大奶奶。這些公主、格格和奶奶,整天圍著我笑模笑樣的,她們心里有多苦,誰能知道?”說著溜一眼她的侄女,又添一句:“當然,守活寡比守死寡更難熬。”這一剪子扎在心上,光緒咬緊牙關(guān)忍住,不使自己的笑容變色。
慈禧卻像沒事人一樣,滿面春風地吩咐傳膳,要給皇帝補補虧苦。涼臺西頭廊檐前面,因有天棚屏絕蚊蠅,適宜夏日晚間進膳。這里設(shè)下兩張膳桌,李蓮英立在通道門口,指揮太監(jiān)順序上菜。每桌各有一百二十樣菜,每樣菜都裝在銀盤或銀碗里,上邊由銀碗扣住,外面用黃緞包住,放上桌面才解包揭蓋。待光滑的桌面被盤碗填滿時,一名老太監(jiān)叫聲“齊膳”,慈禧懶洋洋地動動身子。
光緒趕緊上前,從左邊攙起慈禧,這不是真攙,只是虛虛地扶著,右邊的皇后也做出攙的樣子。慈禧坐在正桌的主椅上,膳桌的左右兩邊,另有龍椅和鳳椅,這是為帝后擺設(shè)的。光緒不肯入座,真要親手侍膳。慈禧指點著侍立的太監(jiān)道:“你搶了他們的差事。”那名老太監(jiān)和四名侍桌太監(jiān),專職伺候太后進膳。
光緒湊著趣道:“兒子巴巴地來,不能白白地去。說到白,額娘進蓮花白,還是地骨酒?”蓮花白是由宮廷御釀的玉泉酒,加泡昆明湖荷花制成的。地骨酒原由一名宮女秘法釀制,原名“紅娘自配”。那宮女病死后,慈禧把酒改了名字,取其筋骨長青之意。慈禧點頭示意后,光緒手執(zhí)金酒注,在碧玉盞中注進地骨酒,由皇后雙手捧獻給太后。
光緒給慈禧敬了一盞酒,布了幾樣菜,遵命入座陪同進膳,正兒八經(jīng)地“補補虧苦”。光緒口味清淡,對擺滿眼前的水晶豬肚、水晶雞脯、冰糖鴨子,本無胃口,卻要每樣進一點,以順太后之意。對慈禧偏愛的西瓜盅,他破例進了兩次,博得慈禧夸了聲好。慈禧又勸他進了一匙櫻桃肉,一匙油腰子,一匙燒筍雞。
眼看慈禧還要勸,光緒打起十二分精神,準備享用服不住的大葷。慈禧的眼光投向烤乳豬,老太監(jiān)忙把這一盤移至太后面前。慈禧對著光緒笑笑:“那幾樣已經(jīng)難為你了。二妞,你替皇帝進一點。你們做后妃的,不能在國事上分憂,在衣食上總得盡到心。若連這點都不懂,我可不知說什么好了。”
二妞就是皇后,被她的姑姑如此數(shù)落,窘得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光緒連忙立起,躬著身對慈禧笑:“孩兒們說是侍應(yīng),倒讓額娘照應(yīng),折煞小輩了。請皇額娘進用,我和皇后還有瑾妃陪著,也沾一點佛光。”
這話聽了受用,慈禧進了一匙,又由帝后伺候著飲了半盞酒,嘗了十幾樣菜,吃了幾種時令水果,便說好了。與平時的食量相比,十成不到三成,這與中元節(jié)有關(guān)。吃得少便不用游觀消食,慈禧由光緒陪著,就在涼臺上悠閑踱步,一邊張望做法事的情景。
在玉帶橋南的湖水之濱,接連扎好三座經(jīng)棚,在高僧大德的主持下,每棚有一百名僧眾或道士,連做三天水陸道場,就從今天薄暮開始。仿佛心有感應(yīng),那邊知道老佛爺進膳已畢,和尚的鐃鈸,喇嘛的法螺,道士的長鼓,恰在此時一齊起奏,隔著湖山吹送過來。鐃音清越,鼓聲蒼涼,螺號嗚嗚如歌如泣,皆從耳畔直貫心底。慈禧似聽非聽,倚著欄桿想著心事,失神地喃喃:“祭神如神在,不祭神不怪。”醒悟過來,她搖搖頭,舉起手來指著西南:“我說錯了,不祭神會見怪的。你看那里,那里有鬼——”
二、施恩威談鬼論神
在霞光盡斂、暮靄氤氳之中,驀然跳出一個“鬼”字,把光緒嚇了一跳。慈禧兀自絮絮講說:“身高丈二,青面獠牙,通身著藍袍,袍上起黑花。其實不是花,每朵花都是一條毒蛇,盤在那里一動不動。頸項部的毒蛇不安分,在血盆大口中爬進爬出,一直要爬到七月十五夜晚。那一刻它們化成了火苗,放焰火一般呼呼噴出。這個鬼就叫焰口,它是枉死城中餓鬼們的頭領(lǐng)。餓鬼千千萬萬,年年爭先恐后,要逃出地獄投生人間。可是鬼多出口少,能逃出的總是極少數(shù)。這就需要念經(jīng)超度,預(yù)先造起一座寶塔,再由道士把頭領(lǐng)拘來,三教各自誦經(jīng),誦一遍就在塔上撒一陣斛食。斛食是白面做的小圓餅,用來喂鬼的,叫它們吃飽了有力氣趕路。七月十五地獄門開,寶塔也被斛食淹沒,三教誦經(jīng)功德圓滿,焰口噴火照亮天際,餓鬼們在亮光中沖過陰陽界,一個個新人便托生了。”
慈禧的聲音低沉幽遠,混合在有音無字的吟誦中,光緒聽得神思恍惚,猶如置身于大法會中,時時提防著噴火的焰口。
慈禧看了看他,臉色變得凝重:“無論陰間陽世,為的都是活人。活人不易,做鬼也難,這就要造出教來,教化人們積德行善,不要墮入餓鬼道。你看僧眾和道眾,在寺觀中各守各的家法,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等到同做一個道場,便把三經(jīng)合成一經(jīng),何曾分個眉高眼低?不管信奉哪家,終歸都成一家。正如土諺說的,‘城西盡是土饅頭,城中都是饅頭餡’,唉,叫人心涼,也叫人腦亮啊!”這話使光緒心腦一空,拿不出一句話來應(yīng)付。剛要開口,慈禧適時發(fā)話:“好了,我回樂壽堂去。”光緒趕緊侍奉慈禧下了涼臺,與后妃宮監(jiān)們一起,扈送慈駕回宮,安置齊楚方才退出。
光緒隱約領(lǐng)會到,慈禧希望帝后和合,至少在大面上過得去,否則她也有些難堪。反復(fù)躊躇許久,他仍未迎合此意,沒向皇后和瑾妃做任何表示。皇后是他的表姐,兒時青梅竹馬,姐弟兩小無猜。突被選入正宮,如同在他眼中塞進一粒沙,那張姐姐臉,怎么也變不成娘娘臉。光緒的舅媽性格火暴,傳給她的女兒,起火變成煙,那股陰霉氣嗆不死人噎壞人。她面兒上吃珍妃的醋,根兒上仗慈禧的勢,沒把他這個小皇帝放在眼里。就這樣一來二去地,帝與后勢同冰火,再也無法同爐。他是為裁官而來,就要把朝廷的苦經(jīng)念給太后聽,催款的四道諭旨,已由軍機轉(zhuǎn)呈樂壽宮。回到玉瀾堂寢宮,法事的法音不絕于耳,擾得他六神不安。臆想著那些斛食,那場花銷,都是嗷嗷待哺的饑民巴望不到的,朝廷何時才能超度他們?煎熬到一兩點鐘,勉強迷糊了一陣,醒來將到四點,光緒起床穿戴,早朝召見軍機。
早朝下來照例侍膳,慈禧席間意態(tài)安詳,光緒的心卻急成熱鍋,有無數(shù)螞蟻瘋了般亂爬。膳后閑話,看看時間不早,光緒鼓一鼓勁,請示皇額娘,幾時起駕回城?慈禧愣了一下,立時容光煥發(fā),眼中似有淚光:“我回城的日子,我還以為你忘了。”
光緒也要急出眼淚:“皇阿瑪賓天之日,兒子怎敢忘懷!兒子巴巴地趕來,就為奉駕還宮。”
慈禧悲中含笑:“你巴巴地不為這個,我明白,就這我也高興。咸豐爺忌辰七月十七,我定于十四日還城,十八日還宮。可你突然來園,似乎把這些都拋到一邊,只為你的國事,不顧陰間還有一個餓……餓佛,在等斛食和經(jīng)文。對于他來說,變法不變法有什么要緊呢?”
從未見過慈禧這樣悲切,光緒慌忙跪下:“兒子不孝之罪,真正百身莫贖!”慈禧連連搖頭:“你不是不孝,你只是無心,沒有設(shè)身處地想一想老去的,還有那往生的。是人就會老,老了的人怎么過,不老的人不知道。”這話讓光緒渾身發(fā)冷,他要表白,發(fā)不出聲。慈禧的悲聲無法遏止:“咸豐爺也沒有老,早早地就走了,不管不顧了。人們常說,孤兒寡母,世間最苦。我這個寡母兒在哪里,往前走的念想又在哪里?說什么天家富有四海,其實說穿了,四海都尋不到存身地啊!”
光緒半爬半跪,口齒間擠出“額娘”二字,突有巨大哀慟涌出,“我的親娘啊!”一聲痛叫在喉嚨間翻滾,他忙用唇舌封堵。慈禧卻已聽到,或者說捕捉到了。慈禧心中頓生悔意,她不該放任自己,對他擠壓過甚,那會適得其反,到頭來受傷的是自己。
這對天家母子的悲戚,嚇壞了侍奉的人們,生怕有天大的變故,降落在他們頭上。而在煙水迷蒙的彼岸,三教長老舞蹈鼓吹,協(xié)力打通了陰陽界限,到達放生的時辰了。為了接引和超度,先要在水邊燒樓庫。這是紙扎的五座樓,當中的主樓異常高大,里邊裝滿金銀紙錠,燒化以后,就成了鬼們的趕路盤纏。緊接著放焰口,那位青面巨靈的血盆大口中,紅黃色的火焰噴涌激射,點亮了四周的湖光山色。道場從陸上連到水中,在綠瑩瑩的水面上,一座紙糊的巨型法船,火焰山一般散發(fā)著光芒。法船上燃燒的上好祭品,都是各王府貢獻的,只有最尊貴的在天之靈,才有資格享用。這是誰,她知道。她的威權(quán)和榮耀,憂患與煩惱,全都拜他所賜。慈禧跟著他,是亡過一次國的!這讓她時時警惕,不敢過于放縱。慈禧分明看到,在這緊要當口,他又來提醒她了。
慈禧打個寒噤,渾身抖顫起來。這是講話的機緣,光緒趕緊抓住:“湖畔風大,須防受涼,兒子請額娘離開這里。”慈禧吁一口氣,仿佛從大法事中抽身出來,卻是意猶未盡:“離開?能離開么?你的皇阿瑪,照看著這里,也許你已經(jīng)不需要——”
光緒忙道:“孩兒更需要皇阿瑪庇護。兒子對天發(fā)誓,從今年起,每歲此日親迎額娘還宮,祈求皇父佛光長照朗朗乾坤!”
慈禧凝視著光緒:“好,一言為定。”稍停,她將目光投向天棚外的虛空:“我知道你祈求什么。說實話,我認為那事不敢干,那是把活神仙變成餓死鬼。可也明知沒那么多斛食,你催餉的旨,能討來幾個錢?那些官兒是佛還是魔,我真鬧不清楚。鬧不清叫你鬧,利和害你掂量著,戳出塌天大禍來,有你高個子頂住。我一個退居園林的老婦人,管這亂七八糟的干什么?”
說話夾槍帶棒,意思明白無誤,太后把決定權(quán)交給皇帝,這要算破題兒第一遭。一陣驚喜過后,光緒感到莫名的惶恐。他先請慈禧回宮安歇,這邊安排鑾駕,派遣引導(dǎo)、跟隨、關(guān)防官員人等。
次日下午三時三刻,皇帝親奉太后出頤和園,在東宮門外登船,駛至廣源閘西碼頭,上岸到萬壽寺拈香,在御座房少坐進膳。然后乘船東去,到了倚虹堂,乘轎入西直門,直抵西苑儀鸞殿駐蹕。光緒跪安告辭,來到他的寢宮涵元殿。涵元殿與儀鸞殿之間,有十幾分鐘路程,慈禧每次回西苑,光緒都住在這里。兩日間來往奔波,心比身體更累,他想歇息一陣。
看看時間,五點半鐘,按照午夜三四點起床的習慣,這時也該睡覺了。其實時辰尚早,還能辦很多事情。什么事?他心中只有一件事,故意不去理會,可它梗在那里,像一座看不見的陰山。天上掉下來的機會,有可能稍縱即逝,他為何還要磨蹭?光緒默坐一刻,伏案匆匆擬旨,然后命令傳喚軍機。在園時早朝結(jié)束,政事便算完結(jié),護駕回城的軍機眾臣,都在等候散值的通知。
等到的卻是一道朱諭,令他們瞠目結(jié)舌:“國家設(shè)官分職,各有專司,京外大小各官,舊制相沿,不無冗濫。現(xiàn)當開創(chuàng)百度,事務(wù)繁多,尤應(yīng)節(jié)無用之冗費,以為當務(wù)之急需。如詹事府本屬閑曹,無事可辦,其通政司、光祿寺、鴻臚寺、太仆寺、大理寺等衙門事務(wù)甚簡,半屬有名無實,均著即行裁撤,歸并入內(nèi)閣及禮、兵、刑等部辦理。又外省,如直隸、甘肅、四川等省皆以總督兼管巡撫事,惟湖北、廣東、云南三省督撫同城,原未統(tǒng)一。現(xiàn)在漕運多由海道;東河在山東境內(nèi)者已隸山東巡撫管理,只河南河工由河督專辦;淮鹽所行各省,亦分設(shè)督銷。今昔情形,確有不同。所有督撫同城之湖北、廣東、云南三省巡撫并東河總督、漕運總督及衛(wèi)所各官,亦著一并裁撤。至各省不辦運務(wù)之糧道,向無鹽場僅管疏銷之鹽道,亦均著裁撤,歸并藩司、巡、守道兼理。此外,如各省同通佐貳等官,有但兼水利鹽捕并無地方之責者,均著裁汰。”
一紙詔書裁掉多衙數(shù)百官,更要波及萬千人的生計,這種陣仗從未見過。然而皇帝與太后同歸,他一定得到了太后許可,所以此旨是板上釘釘,誰也不敢把它拔出來。大臣們領(lǐng)旨退下,連剛毅都默不作聲,回到值廬便令軍機分頭抄寫,準備分別送往各衙。接到差事的領(lǐng)班章京小聲請示,各衙都已下班,怎么送?
剛毅發(fā)怒呵斥:“送到拿事的堂官家,叫他們火速回衙,辦好這宗喪事!”回頭看見廖壽恒,剛毅順口出氣:“老兄安心了?這不是你那康有為鼓搗的么?”廖壽恒語氣平靜:“康有為不是我的,這是岑老三奏的。你也曾奏請裁冗員,你裁得別人裁不得?”王文韶打著哈哈:“剛子良是剔苗,岑云階是翻地,裁法不同,用心各異。”廖壽恒透出憂心:“夔石兄比喻貼切,翻地過于劇烈,怕會傷到地基。諭旨不能更改——”剛毅叫道:“我懷疑此旨是矯詔!”矯詔指假傳圣旨。皇帝親下之旨,自然不是假的,剛毅的意思是說,皇帝假傳了太后的意旨。禮王世鐸出面糾禮:“子良,有理說理,沒理閉口。仲山你把話說完,什么可以更改?”廖壽恒聲音低沉:“只有設(shè)法試試,看能否做些補救。”世鐸舉一舉手:“拜托,拜托。繕旨齊畢,各路章京四出頒送,咱們也可回家喘息。我勸各位閉門謝客,對上門哭訴的屈死鬼一概不見。”大家應(yīng)著離去。
廖壽恒沒有回府,直接去到張蔭桓家。張蔭桓聽他說明來意,干脆說道:“我這就去見長素,傳達仲相之意。仲相也知道,這位敝同鄉(xiāng)志大才高,毀譽參半。為避嫌疑,過往漸稀,我這個粗材的話,對他如同秋風過耳。”廖壽恒點頭領(lǐng)會,一揖而別。
張蔭桓當即出門,趕往南海會館。對于這位稀客,康有為仍做常客對待。張蔭桓也不多言,取出諭旨請他過目。康有為匆匆閱罷,端詳著來客的表情:“樵野兄,這是你擬的稿子?”張蔭桓朝天拱手:“豈敢,此乃今上親撰。”康有為吃了一驚:“皇上御筆,怎么到了你手?”張蔭桓道:“怪我沒說清楚。皇上頒下朱諭,抄繕分發(fā)各衙,這一份乃是轉(zhuǎn)抄。”康有為更為驚訝:“諭旨已發(fā)!這就是說,岑云階一本奏準?”張蔭桓玩味著他的神色:“不是長素所奏,老弟有點吃醋?”
康有為一愣,不由失笑:“是,我沒想到會準。我還跟他打賭呢,這一回要破費了。”張蔭桓故意板著臉:“這是何等大事,竟以玩笑出之?維新諸賢的心性難稱賢良。”康有為道:“冗官閑宦,裁減恨晚,老兄何必假作憐憫。我主張開設(shè)制度局,眼下辦不到,能把贅疣砍掉,也算小有所得。”
張蔭桓搖著頭:“得什么得,一下拆掉上千個窩,城狐社鼠們不要發(fā)瘋亂咬?未得其利,先受其害,智者不該辦這種傻事。”
康有為注了意:“咦,若跟銀錢無關(guān),老兄甩手不沾,今天怎么了,纏上裁官了?”張蔭桓笑了笑:“應(yīng)該說有關(guān)。裁官省錢,我這戶部侍郎少作一點難。可我不能光顧自己,還要替你的維新大計著想。為了穩(wěn)當起見,你何不上折諫止裁官?”
康有為大感意外:“我?我怎會出來諫止?你專程來說這話,叫我好生奇怪。”張蔭桓拉長聲道:“這話不是我的,這是廖壽恒要我說的。”康有為倏地站起:“廖壽恒!他已多日不代我遞折,倒好意思叫我寫折!”
張蔭桓道:“在重臣中間,廖壽恒可算好人。他有他的難處,你別仗著上頭一句話,就把一品大員當蘇拉使。他叫你出面轉(zhuǎn)圜,不管成不成功,他和大員們都承你的情,這有什么不好?老弟,不要拉硬弓把弦拉斷了。”
幾句話說到了心里。康有為的裁官辦法,原本跟岑春煊有別,滿可趁機標新立異,也好賣個人情。看出他心回意轉(zhuǎn),張蔭桓便去別室休息,讓康有為精心結(jié)撰。擬折乃輕車熟路,堪稱下筆千言,倚馬可待。張蔭桓打一會兒盹,過來看時,康有為已將稿子繕定,請他過目。
張蔭桓看看題目:《厘定官制請分別官差以行新政折》,便不再看,將稿收好,作一個揖,就往外走。乘車趕到廖府,廖壽恒把張蔭桓讓進書房,接過稿子細觀。看后不禁贊嘆:“康長素不愧高才。如此委曲立論,也算難為他了。”張蔭桓替康有為張揚:“并不委曲,官差分離本來是他的主張,岑老三醉打山門,歪曲了他的本意。”廖壽恒想了想,為自己做點解釋:“官并非不當裁,怕的是裁減過驟,致起紛擾,反誤新政。綜觀康長素的意思,養(yǎng)耆舊,選通才,使資深者有所依托,新進者不被掣肘,此法較為妥善,看來有可采處。”
次日早朝,廖壽恒便將康折奏上。在歷次上書中,改官制一直是康有為的企求,好不容易成真,他卻要找補回去,這讓光緒詫異。叫起結(jié)束后,光緒細閱康折。康有為如此立論:近聞朝議紛紜,多有論及改制裁官者,臣以為籌議早該進行,裁改尚非其時。因為立政分先后,變法有次序,未謀全盤規(guī)劃,即作枝節(jié)變更,恐會掣動大局。我朝差使之名出于宋,但官差不別,品秩太高。品高必資深,致大位則年已老,而以一人兼多事,無異以多人誤一事。今內(nèi)政外交全靠軍機、總署,然二者皆差也,本官仍為部院大堂,一身而二任甚至多任,何能勝任?伏乞皇上先注意差使,令各政分局設(shè)差,選通才行走,如宋及日本法。自朝官以上,不拘資格任之,凡此專差人員,皆賞給京卿、御史職銜,準其專折奏事,自辟僚佐。凡官不得兼差,其有軍機、總署、管學(xué)等差者,亦無庸到本衙門辦事。年老者不必勞以事任,賞給全俸,令奉朝請。如此耆舊得所,人才見用,新政易行,自強可期。
光緒閱罷沉思,覺得康論比岑論更完善。且慢,好些辦法并不容易推行,比如,不讓剛毅、王文韶等兼任兵部、戶部,能否辦到?賞給全俸,就能填滿耆舊的欲壑,他就不來搗亂?用岑春煊之法還是痛快,起碼贏得一時輕松。而康有為的“不拘資格”,是按照其本身情況設(shè)定的,他要入軍機一類新局行走,專折奏事謀劃新政。光緒思謀著,將這件條陳轉(zhuǎn)呈太后。
在接到康折之前,慈禧先得到裁官的訊息,心中不由一驚。她原本以為,這么大的事情,皇帝肯定得斟酌推敲,耗費時日。為何如此緊急?擔心夜長夢多?那么這就是防著她,可以說其心可誅。在慈禧看重的中元節(jié),光緒拿這個作節(jié)禮,是愚蠢還是刻毒?她不愿把他設(shè)想得這樣壞,畢竟他心地善良,這她不會看錯。他是中了康毒,以為一改就強,卻不知先從窩里亂起,將會不可收拾!
坐在儀鸞殿中,慈禧咬著牙關(guān),繃緊的咬肌向左偏斜,這是她深思時的習慣。光緒進殿請安時,首先看到這副神情,預(yù)感事情不妙。是禍躲不過,光緒報告了裁官事宜,親手將朱諭呈上,這是軍機見面時交回的。慈禧沒有觀看,也未顯現(xiàn)不悅,只說裁就裁了,稍嫌急些。
看出光緒想解釋,慈禧一個眼色止住,歇了歇才開口:“忘記哪位祖宗說的,是乾隆爺吧,說這閑散衙門也非無用,可以錦上添花,點綴盛世光景。可憐見的,我們衰世,花瓣兒紛紛飄落。好比那光祿寺的茶湯,再寡淡也是排場,潑掉豈不可惜?還有人才呀,詹事府左中允黃思永,光緒六年的狀元,奏辦昭信股票,雖說沒辦成,那可不怪他。把他也給裁了?”
光緒忙道:“兒子思謀,裁撤之官都要盡快安置,不使一人向隅,黃思永還要用。”
慈禧微嗤道:“先裁撤,再安置,沒的翻貼燒餅?人沒減一個,錢省到哪里?裁官我想過,可我沒敢干。男孩子膽子大,有時毛手毛腳。對了,那岑春煊也是裁了的,你怎么安置他?”
這是下一步的事,專挑出他來問,太后什么意思?光緒還在躊躇,慈禧發(fā)話了:“岑春煊能干事,不可晾著他。廣東布政使出缺,可以讓他署理,你說呢?”光緒哪能跟慈禧分辯,只有隨聲附和,定于明日下旨。
軍機大臣們還處在忙亂之中。昨晚禮王交代閉門,可是他們的宅門,直到午夜都上不了閂。那些遭裁的官兒,不是門生故吏,便是親戚朋友,值此危難時刻,怎好拒之門外?然而見面除了開導(dǎo),大臣們拿不出別的。那些人可有“別的”,怨恨變成干柴,恐慌化為烈火,被諭旨點名的一府一司四寺,像沒王蜂一般囂亂。堂官不坐堂,司員不進司,筆帖式、供事、蘇拉等衙吏丁役,反倒堂而皇之,在堂上廳間進進出出,像是從此沒了規(guī)矩,下人都逍遙成美猴王了。
太仆寺卿靖勛,先在家中接到諭旨,頭腦嗡地一下,幾乎昏暈過去。他并不矜貴懶惰,自以為勤謹奉職,卻為何上天絕情,將他這九卿之一,當歪瓜裂棗摘掉!一夜沒有合眼,早上吃不下飯,急忙來到衙門。衙中群情激憤,靖勛詢問司員,得知一位主事正在病中,被裁官之訊驚死,同衙之人兔死狐悲。
靖勛正要開口慰勉,忽聽后院傳來瓦礫破碎的聲音,接著是幾聲悶響。他快步穿過院門,一眼看見東廂房前,一伙人在砸門毀窗。這是岑春煊的辦公房。靖勛上前喝止,司員們七嘴八舌:“他扒咱的廟,咱拆他的窩!”“苗蠻勾結(jié)康匪,為倭賊做內(nèi)應(yīng),罪該千刀萬剮!”靖勛阻攔不住,不禁悲憤莫名。他顫著雙手摘去頂戴,脫掉官袍,露出腰間那條黃帶子,大聲說道:“磚木都是官物,這屋并不姓岑。我拼上這條黃帶子,也要保住太仆寺,你們快快住手!”
自己被人切齒痛恨,岑春煊當然知道。做大事者不恤人言,王安石早有名訓(xùn),何況王安石沒做成,他卻做到了。在幾位朋友處顯擺一遍,看看天色不早,他又趕到南海館,向南海先生炫耀。康有為已上修正之折,他對此秘而不宣,一個勁兒地恭維岑春煊,連說自愧不如。
康有為輸了賭局,他要馬上踐諾。岑春煊說算了吧,老兄宦囊羞澀,還是我請你。
康有為執(zhí)意要請,立派弟弟去到宣武門里,一家名叫水云榭的地方,預(yù)先安排一番。他告訴岑春煊,這酒家是新開的,僻靜幽雅,我們邀請二三好友前往,也可避人耳目。
二人說說笑笑,步行來到水云榭,見這里有一池碧水,數(shù)椽茅舍,店家也作農(nóng)夫打扮,林泉間洋溢著田園風味。岑春煊夸一句好地方,康有為笑說還有好人呢。
二人由康廣仁迎進一間客舍,果然有幾位“好人”已先入座。一位是宋伯魯,老替康有為上折子的。一位是楊銳,這人跟張之洞走得近,卻也跟康有為離不遠。一位坐在上首的,真正讓岑春煊吃了一驚,那是陳熾,人們傳說他瘋掉了。此人確有瘋相,蓬頭垢面的,一件竹布衫舊得變了色,上有斑斑汗跡,哪像軍機章京的行頭。
見他陰沉著臉,沒像其他兩位那樣起而見禮,岑春煊便不講禮:“陳老兄,明天我送你一件軍機坎肩。”陳熾并不買賬:“那是軍機章京才得穿的衣服,你哪里會有?”岑春煊舞著手:“這世道,連王爺?shù)姆椨绣X都能穿。你去前門估衣店看看,還有公主的裙子呢,我買過幾件,我家的丫鬟很喜歡。”
聽他滿口胡吣,康有為接道:“好了,你沒飲酒就罵座,叫我這東怎么做?今日為云階慶功,各位說座位如何排?”岑春煊搶著說:“為我慶功,我當然上座,就是陳兄的那個座。”康有為道:“除了陳兄的座,其他的盡你挑。”岑春煊不依不饒:“這是為何,賣力的搶不過賣瘋的?你得給我說個道理。”康有為賣關(guān)子:“等到上了酒,我自會跟你說。”岑春煊立即揚聲大叫:“店家,上酒上菜,快快開宴!”
門外應(yīng)一聲,接著聽見腳步響,幾名伙計魚貫而入,向桌上擺放盤盤碗碗。店老板是個老者,捧上一個酒壇子,介紹說酒是二鍋頭,出自京北牛欄山。康有為瞧瞧岑春煊,還沒說話,岑春煊先說委屈了我吧,我就坐在康兄身邊,算是半個東,也好聽清你的道理。
岑春煊插坐于康氏兄弟之間,反倒成了最下首。康有為評論說,他這叫顛倒上下,換一個位置看,他又變作上首,岑云階精著呢。說罷滿斟一甌酒,立起身來道:“天子圣明,納諫如流;英才卓識,疾惡如仇。這惡便是國家惡疾,傳流累積百千世代,竟被云階一刀割除。云階之功,可謂大矣!今假座茅店為豪杰慶功,請盡此甌。”
這幾句順了耳,岑春煊接甌在手,一飲而盡。宋伯魯、楊銳一一敬過,陳熾仍然安坐不動。岑春煊抹一把嘴,擋過康廣仁舉起之甌:“慢著慢著,我不是不給老弟面子,我還得留一點清醒,聽你家老兄給我解謎兒。”康有為笑瞇瞇道:“不錯,我這里有個謎底,念給大家聽:以京職論之,治宗室者,宗人府矣,宗丞、主事可裁也;政本有軍機處矣,內(nèi)閣自大學(xué)士以至中書,十分之八可裁也;鑾儀衛(wèi)、三院可并于內(nèi)務(wù)府,各堂郎中、主事,十分之七可裁也;都察院之給諫、侍御,十分之六可裁也;有奏事處,通政司可裁也;例不建儲,詹事府可裁也;太常、光祿、鴻臚可并于禮部,大理寺可并于刑部,太仆寺可并于兵部——”
看看靜聽的來賓,康有為恭謹詢問:“下面還有幾句,要不要繼續(xù)念誦?”宋、楊隱笑不語,岑春煊底氣全消,訕訕地問康有為:“這書你也讀過?”康有為笑道:“何止我,關(guān)心時政者誰沒讀過?陳次亮《庸書》鄉(xiāng)官一章,專論裁減冗官。我上皇帝第二書和第六書,還有《日本變政考》中的按語,都發(fā)揮其意,稍有變更。你的大折全用陳說,也該向本主道謝,否則就是掠美。”岑春煊窘得干笑著,要跟陳熾搭言,那陳熾?yún)s立起身,斟一甌酒舉起:“拙書早成陳跡,芻議何關(guān)痛癢。岑云階大智大勇,一舉而成之,陳熾何敢望其項背?請盡此酒,為將軍賀。”
岑春煊大喜過望,離座一躬到地,然后捧甌狂飲,汁漿淋漓。飲罷將甌一擲,滿地碎裂聲中,他那雙醉眼望向康有為。康有為知道他要什么,清清嗓音,朗朗說道:“我跟云階有約,要吟一詩慶功,諸位聽我獻丑。”
步《蜀道難》韻
作《裁官難》詩紀岑君之功
噫吁嘻,危乎艱哉,裁官之難,難于上青天。海瑞及和珅,聞之心茫然。爾來四萬八千歲,惟見官人享香煙。未宦苦絕鑿鳥道,入仕樂極躋云巔,江郎才盡良知死,然后蛇神牛鬼相勾連。上有摘星換斗之高標,下有吞舟覆釜之回川,刮光地皮剝凈人皮,但與財神結(jié)善緣。心腸何盤盤,千曲百折縈巖巒。狡兔營窟無時息,殘喘吁吁復(fù)嘆嘆。問君游宦何時還,百尺竿頭尚須攀。不見黔首號枯木,婦雛枵腹啼草間?朱門濟濟巨公坐,吃空山。裁官之難,難于上青天,帝君聞之蹙愁顏。狐鼠恣肆危社稷,蟻穴潰堤決絕壁,蟠結(jié)百年作鐵石,不懼掣電復(fù)驚雷。其頑也如此,嗟爾遠道之人胡為乎來哉?云階崢嶸而崔嵬,一斧劈關(guān),萬壑洞開。無論仇與親,戮盡狼與豺。硯研猛虎,筆斃長蛇。磨牙吮血,屠官如麻。京城雖云樂,何處可安家?裁官難兮不難見青天,為君謳歌復(fù)咨嗟。
一詩誦罷,舉座騰歡。岑春煊笑逐顏開,欲謝還罵:“剽竊李太白,氣死杜工部,你這康工部好詩功啊!屠官如麻,這一句我喜歡。”楊銳湊趣道:“惟岑太仆有此豪情,惟康工部有此巧思,惟眾冗員有此浩劫,惟圣天子有此明決。”康有為道:“你這四句,比我那幾十句高明多了,我得敬你一甌。”楊銳忙告饒:“別別,鄙人量淺,眾豪客都知道。我用杯,我的意思,咱們都換杯。”康有為笑道:“用甌特為對付岑云階,要不他罵我小摳。給他墊了底,咱就隨意,換杯上來。”康廣仁聽命起身,取來幾只牛眼盅,先為楊銳換器。忽聽響起啪啦一聲,人們以為他打了杯子,去看時卻不是,那響聲在門外。一個人奔進屋,這是楊銳的家仆,稟報說外面有人擾鬧。幾位酒客出門去看,見一只瓦盆碎在院中,籬笆外邊的空場上,一群閑漢圍著兩輛騾車,幾名仆人正跟他們爭吵。聽得出,幾個漢子看上了宋、楊兩家的車輛,纏著要借去一用。
康有為熟悉這種場面,岑春煊卻被撓住了癢處,跨前幾步喝問:“呔,哪個嘴癢,找我說話!”借車的果然不借了,成群結(jié)隊圍上來,隔著籬笆逼視岑春煊:“你是誰?”岑春煊大咧咧:“我是你爹!不信回家問問你媽,看她認得我不?”
這話夠惡毒的,那群人被罵慘了,嗷嗷叫著要往院里撲,仆人和伙計們拼命阻擋。哄鬧聲中,岑春煊拔長脖子?xùn)|張西望,他突然發(fā)現(xiàn)了一張熟臉兒:“馬老三,你這司員也來了?”那人陰陽怪氣:“你是老三,我也是老三,三三要見九,都是喪家狗。”岑春煊笑嘻嘻:“既然喪了家,快去尋你媽,問她有幾個娃——”馬老三接茬回擊:“五個娃,大奸康有為,二奸宋伯魯,三奸楊銳,四奸岑春煊,小奸康廣仁。”
順著這個排位,便有人抬出五個白木制作的牌位,上寫“大奸康有為之靈位”“二奸宋伯魯之靈位”,一直寫到康廣仁。看到這瘆人的東西,康廣仁怒火中燒,縱身向那伙人撲去。
三、五鳳樓雀噪鴉鳴
這一下就像飛蛾撲火,康廣仁被幾個人扭住,推來搡去。馬老三吩咐:“不要打他,冤有頭債有主,咱們?nèi)ゴ亲畲蟮摹!北阌幸蝗喝送皳怼Q劭炊悴贿^,康有為索性上前迎住:“諸位纏著我鬧,不覺得沒意思么?”馬老三笑道:“有意思,我們跟大名士鬧一鬧,也能沾光出出名。”他像將軍一樣下令,分成幾撥去抓人。康有為、楊銳、宋伯魯,各被五六個人圍住。
岑春煊這時卻往后縮,溜到剛走出門的陳熾身邊。他小聲問:“陳兄,怎么辦?”陳熾白著眼不吭聲。岑春煊故作驚慌:“老兄若無奇招,只怕無法免禍。”陳熾大喝一聲:“我有奇招!”手一伸攫住岑春煊,將他雙臂反剪,推到眾前:“我擒了你們的首領(lǐng),咱們走馬換將!”
全場驚愕之時,岑春煊哈哈大笑:“稱我首領(lǐng),詭計已破,兄弟們不要玩了。”馬老三等人也都笑著,請罪告饒,給大人們壓驚。原來這一出是岑春煊鬧的,他聽說康有為只要露面,必有人鬧場,便耍著把戲給他助興。這家伙頑皮得過了頭,朋友們拿他沒辦法,笑罵著分了手。
岑春煊興盡回寓,所謂宅寓,其實是一處相公堂子。岑春煊放蕩不羈,正跟一名男妓打得火熱。他哪里知道,他引燃的野火正在冒煙,要把他和同黨燒成灰燼。
從天未放明時起,便有人沿著蛛網(wǎng)般的胡同,奔向長安大街,輻輳至宮城南端。等到晨光熹微,午門前的開闊地上,已有上百人聚集。午門是紫禁城的正門,城門坐北朝南,東西北三面筑有三丈六尺高的城臺,猶如巨人張開雙臂,將方形廣場攬于胸前。城臺正中門樓面闊九間,重檐黃琉璃瓦廡殿頂,左右城臺之上,有東西廡房各十三間,雁翅般向南伸展,俗稱雁翅樓。在東西雁翅樓兩端,各有重檐攢尖頂闕亭一座,四亭拱一殿,三巒環(huán)五樓,故又稱作五鳳樓。午門威嚴,顯示的正是紫禁城之禁。只有出兵打了勝仗,班師回朝行獻俘大典,皇帝才親臨午門受獻。近年皇朝連吃敗仗,在午門施行的典禮,便是每年十月初一的頒朔之禮,即是將歷法頒行天下。
今天,麇集在五鳳樓下的,是大大小小的各色官員,一個個身著朝服,頂戴花翎,神情比舉行典禮還要凝重。這種情形非同尋常,守城護軍火速報給參領(lǐng)。參領(lǐng)也不明就里,一邊監(jiān)視防范,一邊飛報有司。
此時朝霞滿天,紅日初升,給五鳳樓頂?shù)狞S瓦鍍上亮眼的金色。樓前眾官卻是滿面烏云,比喪禮上的吊客還要陰沉。立在最前面的一位,是太仆寺卿靖勛,他身旁有幾位少卿,分別來自大理寺、太常寺和太仆寺,還有詹事府少詹事,通政司參議,宗人府宗丞等官。不用說,這都是此次裁撤之官,追隨他們而來的,是各寺寺丞、光祿寺署正、通政司知事、大理寺評事,還有數(shù)不清的主簿、典籍、司庫、讀祝官、贊禮郎、協(xié)律郎、滿洲鳴贊等等名頭。靖勛吩咐下去,叫大家分別衙門,按照品級,順序排列,不準嘈嚷。官有官派兒,排在前面的府寺卿貳,都低眉順眼做恭順狀。
這時只見左側(cè)門啟,一名將官騎馬出了門洞,來到靖勛面前。此人為護軍統(tǒng)領(lǐng),正二品的大員,奉領(lǐng)侍衛(wèi)內(nèi)大臣之命,詢問眾官來此何干。靖勛答稱,向皇上奏陳下情。統(tǒng)領(lǐng)說,皇上不在這里。靖勛說,此乃禁城,皇上正位之地。統(tǒng)領(lǐng)說,既是禁城,各位大人理當遵禁。靖勛說,只禁奸邪,不禁正人。
統(tǒng)領(lǐng)有些著惱:“靖二爺,我敬你這條黃帶子,所以不愿使蠻。也請二爺看兄弟薄面,不要誤禁軍差使。”靖勛不為所動:“你滿可扯斷我的黃帶子,不過,那要皇上下旨。本人佇候。”統(tǒng)領(lǐng)不再跟他糾纏,面朝眾官發(fā)話:“各位吃皇家飯,遵朝廷法——”靖勛奪過話頭:“各位無飯可吃,有法可依,這法便是準司員士民上書,無人敢扼住你的喉嚨。”無數(shù)喉嚨放開聲量:“討飯啦,討飯啦!皇上可憐可憐吧!”
統(tǒng)領(lǐng)氣得回馬便走,要派護軍下城驅(qū)趕。靖勛哪能讓他使出這一招,回身使個眼色,立即帶頭跪下。眾人忙都跪下,行三跪九叩大禮。靖勛直挺挺地跪著說話:“太祖太宗、列祖列宗、圣祖仁皇帝、高宗純皇帝,今上皇帝萬歲爺呀!奴才祖上隨旗起兵,從龍入關(guān),九代二十三門八百六十號人丁,流血流汗效犬馬勞,守鷹隼職,無時無刻,不敢稍懈。皇天不吊,國運式微。皇上奮起變法,力矯衰世之弊,凡在臣列,皆當欣從。惟小人懷奸,妖鬼作惡,康有為鼓吹邪說,誣孔蔑圣,稱王改制;梁啟超傳播康教,崇洋媚夷,趨步學(xué)舌。更有岑春煊拾其余唾,擅上條奏,變亂祖制,敗壞朝綱。撤衙即撤清國藩籬,裁官即裁皇家爪牙,削我之根,孤我之本,妄言之害,莫此為甚。皇上不察,一旨頒下,千家淚出,不僅為己傷,而且為國悲,誠恐忠良喪盡,奸謀得逞,宗社淪落,悔之晚矣。今日奴才冒天下之大不韙,非為獨抒孤憤,乃是貢獻愚衷,愿拼一死以除奸佞。懇求皇上鑒察下情,收回成命,翦滅禍患,斬康、梁之首以安民心,斬奴才之首以謝康、梁,則天下幸甚,社稷幸甚。”
靖勛說罷,放聲大哭,匍匐其后者跟著號啕。這就叫伏闕痛哭。護軍統(tǒng)領(lǐng)何曾見過這種陣仗,驅(qū)也不是抓也不是,急忙報告領(lǐng)侍衛(wèi)內(nèi)大臣。
內(nèi)大臣不敢怠慢,趕往西苑見駕。首先來到軍機值房,世鐸聽罷一驚,剛毅聽罷一喜,裕、王、廖三人面無表情,各懷心思。靖勛這老小子挑得真準,地點和時機都恰到好處。明知兩宮住在西苑,他不來西苑告御狀,以免給太后老佛爺添堵。跑到五鳳樓前伏闕,那是天家和民間接壤處,誰也休想把消息隱瞞住。那也是明白告訴太后,錯事是皇帝干下的,她老人家進可施法捉妖,退可閉目養(yǎng)心,無論如何手都是干凈的。
領(lǐng)班王爺世鐸,引著領(lǐng)侍衛(wèi)內(nèi)大臣,進入涵元殿,奏報光緒帝。
光緒怒火中燒,直想沖口說出:著將靖勛等為首人員拿交刑部,按阻亂新法治罪!可他忍了又忍。靖勛等人希望的,正是把亂子鬧大,以顯示皇帝性情之魯莽,手法之粗糙,對滿洲老人之冷酷,對淺薄小兒之偏聽。光緒下了幾句口諭,要軍機處據(jù)此擬旨。世鐸退出令章京擬稿,然后呈交御覽。光緒閱后批準,即令世鐸、裕祿,會同領(lǐng)侍衛(wèi)內(nèi)大臣,赍旨前往午門,曉諭遣散眾官。
世鐸與內(nèi)大臣來到軍機處,剛毅聽罷大笑:“這樣的美差不派剛毅,專派裕大福將,真是能人多吃四兩豆腐哇。”裕祿也笑:“鹵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要是你去撒泡尿,不把一鍋豆?jié){澆壞了?”三大臣離開西苑,驅(qū)車直奔天街。
距午門還有一里路時,遇上了左翼總兵英年。原來,內(nèi)大臣赴西苑前,通知了步軍統(tǒng)領(lǐng)崇禮,崇禮派英年率兵來迎。馬隊沿街開道,來到五鳳樓前,但見廣場上人頭攢動,像趕廟會一般熱鬧。英年下令驅(qū)趕,趕場的大多是旗人,他們跟兵士打牙斗嘴:今天打掉官老爺?shù)某燥埣一铮魈炀透钇齑鬆數(shù)蔫F桿莊稼。要讓大爺離場,你就請皇上下旨,給旗人增加錢糧。英年不跟這些混蛋糾纏,保護三位天使,到午門前與崇禮會合。崇禮令兵士排隊入場,將眾官與亂民分開。然后與三使一起,來到眾官面前。靖勛依然跪著,埋頭不看來人。世鐸在他的頭前站定,鼻子里哼出一聲:“靖勛。”靖勛沒有應(yīng)聲。世鐸又叫一聲,仍未得到回應(yīng)。
世鐸突然發(fā)怒,抬起一腳踢到靖勛肩上,將他踹翻在地。世鐸邊踢邊罵:“你這王八羔子!老子不按國法,只行家法,打死你這混賬行子!八旗里沒有孬種,宗室中更無渾球,你他媽瞎搭一條黃帶子,還有臉充人五人六!”一時滿場屏息,掉一根針也能聽見響。靖勛卻無聲息,像一攤破布丟在地上。
世鐸拍一拍手,撣一撣衣,從裕祿手中接過諭旨,向眾宣讀:“維新始啟,新政肇開,官制為致治之本,尤須剔其弊端,而增其生力。卿寺諸官,冗散者多,疊床架屋,重沓無謂,任其事者亦嘖有煩言。此次裁撤,即改制應(yīng)有之義,亦眾論可行之舉。慮及所裁人員廢棄可惜,前旨即有明示,聽候另行錄用。爾等在官多年,皆當善體上意,豈可違逾規(guī)紀,致干不測之咎?其速各歸清結(jié),以備甄別簡用。”世鐸念罷,跟崇禮和英年對對眼色,與裕祿一起回身便走。
清場官兵大聲吆喝著,半哄半攆,將哭闕的官吏驅(qū)離大街。靖勛鼻青臉腫,被一群兵丁簇擁著,以為要被押往刑部。誰知轉(zhuǎn)入一個胡同,兵丁便拋下他風一般卷走。看來他只是挨了一頓揍,揍他的是王爺,犟不得的。這位王爺回涵元殿復(fù)旨,光緒聽罷無語,只示意召見岑春煊。對岑春煊的任用,明發(fā)當日即叫起請訓(xùn),這是為了趕岑快走,更是對太后有所交代。
然而怎能交代過去,午門之亂堪稱奇聞,慈禧會作何反應(yīng),想一想都叫他怵頭。岑春煊應(yīng)召叩見,君臣不再談裁官,開始講剿匪。“匪”指的是廣西會黨,近來廣西會黨猖獗,使得朝廷很是憂心。因為先前的太平軍之亂,就是從廣西發(fā)端的。光緒諭令岑春煊,到粵后注重剿辦桂匪,同時察考總督譚鐘麟,若其年老誤事,便當如實奏報。
岑春煊叩頭退出后,早朝便告結(jié)束,光緒要去儀鑾殿侍應(yīng)。想一想慈禧的臉色,他真怕去見她。他不知道,慈禧也不想見他。慈禧耳目眾多,宮城的要害訊息,她總是轉(zhuǎn)瞬即知。午門的這場亂事,要報卻得掂量一下。因為此乃咸豐忌日,她處于哀痛之中,按禮需要齋戒,誰敢拿壞消息去觸霉頭?
可偏偏有人早早來報,這個人是懷塔布。自從黜革旨下,懷塔布蟄居西山,“一心閉門思過”,這六個字是他向朋友表白的。昨晚大理寺卿和太常寺卿夤夜造訪,告訴懷塔布,靖二爺要糾合眾官,哭闕訴冤。懷塔布深表贊同,卻不主張幾位正卿全部到場,以為那會讓太后難過。正卿們樂得縮進黑影中,只怕靖勛不同意。懷塔布同二位正卿一起進城,說服靖勛獨唱黑頭。
到了早晨,懷塔布專程經(jīng)過午門,目睹了苦辣酸澀的眾生相,趕至儀鸞殿,先找著太監(jiān)總管李蓮英。二人算是心腹搭檔,一個打里,一個打外。李蓮英告訴他,太后進過早點,飲了半杯茶,吸了一管煙,正想有個人來說話,你來得早不如來得巧。李蓮英代他通報,慈禧果然很高興。懷塔布應(yīng)召進殿,跪拜請安。慈禧瞧瞧他那張苦臉道:“這一向沒見著你,躲哪里去了?”懷塔布再磕頭:“奴才在西山修省,只因身負重罪,不敢污老佛爺之目。”
慈禧微微撇嘴:“西山可是福地,你倒會挑地方。修出什么來了?”懷塔布道:“回太后,奴才初時不服氣,認為上頭不分青紅皂白,處置過當。這些天細思深究,才知臣等之失,就在以尋常習慣,應(yīng)非常事態(tài),沒能體會皇上急求自強之心。”
慈禧想了想,輕聲嘆息:“這是真心話,能夠轉(zhuǎn)過彎,算你沒有白跌一跤。皇帝好就好在急字,如果臣子有誤解,也誤在急字上。他為九五之尊,完全可以安享洪福,把難題推給臣下。現(xiàn)在反成了他推你們,拍胸口問問,虧不虧心?我最生氣的,是那改不掉舊習慣的,把惡水缸扣到我頭上,好像是我指使的他們。我一輩子改改改改,怎會喜舊厭新?真是的,嘁!”懷塔布連連應(yīng)是。
慈禧瞅他一眼:“當面說是,背地算計,我還不懂你們?”懷塔布慌了道:“奴才的小心思,都是為了效忠……”慈禧不讓他往下講:“罷了,忠奸只有天知道。你好像還有事?”懷塔布舔一舔口唇:“奴才怕惹老佛爺生氣,可是該死,這事叫奴才撞見了。”
覷覷慈禧的臉色,懷塔布講述了午門前的情景。
慈禧靜靜坐著,足有五六分鐘,嘴角浮出冷冷的笑意:“開國以來頭一遭,這可丟人現(xiàn)眼了。我記得靖勛蠻沉穩(wěn)的,他為何當出頭鳥?”懷塔布道:“奴才從一位親戚處聽說,靖勛早就想辭職,還要出家當和尚。”慈禧皺起眉:“當和尚?為什么?”懷塔布道:“他覺得國家沒希望,不是敗在洋人手,是要壞在自己家。前些時市間風傳,朝廷要廢六部九卿,開鬼子衙門,用日本人和英國人做客卿,入洋教,穿洋服。這當然是沒影的事,可霹靂一聲裁官旨下,謠言成真,奴才揣摩,靖勛拼死的心思都有,這才演了那么一出。他是要哭廟啊!”
慈禧不安地動了動,似要發(fā)怒,最終只是說了句,你跪安吧。驅(qū)走這只喪氣的老鴰,慈禧的怨氣在胸間積聚。明天就是七月十七,那是她追悼咸豐、懷念舊恩的日子,她應(yīng)當心境安恬,神思寧謐,偏偏鬧得雞飛狗跳,像要亡國似的。就是再緊迫,難道不能熬過這兩天,等她回到園廷再動手,她可以眼不見心不煩。這哪是心急,這叫成心!
她坐著看到皇帝進殿,跪下請過了安,立起身垂著手,現(xiàn)出局促的樣子。她故意沒讓他坐,聽光緒說廣東匪患吃緊,已著岑春煊請訓(xùn)出京,加緊剿辦。這又是個躁急事例,看來他已騎上虎背,非到撞死停不下來。慈禧不接這個話題,轉(zhuǎn)問一句:“京城修路已經(jīng)開辦了?”光緒回道:“是。近日共收到有關(guān)奏折九件,涉及鋪設(shè)鐵軌、開自來水、架電氣燈、改良街車等項,兒已批交步軍統(tǒng)領(lǐng)、五城御史和街道廳籌辦。”
慈禧道:“修橋鋪路,這是正辦,可也要避免騷擾百姓。聽說有商民呈文,懇請體恤,怎么回事?”光緒忙道:“大清門至正陽門一帶,商販眾多,占道塞路,多有搶攤斗毆者。監(jiān)管衙門為了修路,令各販遷至城根兒擺設(shè),既利商也利行——”慈禧道:“這也利那也利,他們?yōu)楹卧V苦?好事辦不好,那還不如閑著,省得雞爭鵝斗。”
本要順口應(yīng)是,光緒想想改了口:“有多少人只圖自己方便,不惜予人不便。遷移幾天后,商販也感到買賣便利了。”他是皇帝,對此瑣屑知道得那樣詳細?慈禧不愿顯出挑毛病的樣子,把語氣放緩:“我希望再回來時,看見城中路平河清,百姓安樂。不過也許不回來了。”光緒心里一緊:“皇額娘回城佛光普照,男女老幼都很歡喜。”
慈禧正面瞅著光緒:“怎么個歡喜法,能說說么?”聽這口氣,那樁亂事她已知道了。只是可惜話趕著話,沒給他合適的上言時機。光緒深吸一口氣:“還是那句話,有多少人只圖自己利益,勾群結(jié)伙頑抗朝命。靖勛等人不滿裁官,在午門鬧事,兒已派世鐸、裕祿曉諭遣散。”
這話聽起來輕飄飄的,慈禧懶得給他留臉:“兩伙人都會‘只圖’,要怪有人只圖自己痛快,沒替別人留下一條活路!就說這個靖勛,他若當甩手大爺,豈不逍遙自在,硬要出來當差,圖到了什么利益?好心不得好報,忠臣無盡忠處,再不哭上一哭,只有活活憋死。我不替他開脫,只是將心比心,設(shè)身處地而已。”句句都在理上,可又好沒道理。分辯的話涌到口邊,忽然萬分灰心,光緒抽一下鼻子:“額娘教訓(xùn)得是。”
慈禧狐疑地打量他:“你似乎有些委屈?”光緒神情木然:“兒不委屈。兒不止一次后悔,兒不該勉強,不該自苦,不該做費力不討好之事。安分易,逆勢難;認命易,抗爭難;守舊易,圖新難。兒之避易就難,只為不忍之心,不忍見祖宗江山淪于敵手。兒不惜叫靖勛他們哭廟,就因怕最后那場哭廟,找不住地方去哭。”
句句沉痛,字字扎心,慈禧怒氣陡升,話卻憋在肚里。她站起身道:“我回園去!我在這里沒有坐處!”光緒撲通跪下:“兒子不孝,請額娘責罰。”慈禧向內(nèi)走幾步,又倏地轉(zhuǎn)身:“你做得都對,做娘的都不對,我給你認錯,行不行?”
光緒淚流滿面:“氣著了額娘,兒子萬死不足蔽辜!只要額娘能夠消氣,兒子愿意收回成命。”慈禧心中亂馬交槍,要打要殺,可有四個字十分清晰:覆水難收。發(fā)出的諭旨不能更改,沒邁出的那一步不能輕跨。她哀嘆一聲:“罷了,再氣也是自家母子。不該的是我多管閑事,給你平添無窮煩惱。以后我,兩耳不聞窗外事了。”
娘兒兩個總算和好,光緒又過了一關(guān),打疊精神侍慈禧進膳。次日輟朝,皇帝奉太后去到太廟,在咸豐神位前祭獻如儀。慈禧沒再過問政事,光緒也未顧及他事,盡心盡意地陪侍太后。七月十八,慈禧不讓光緒陪同,獨自擺駕回園而去。
光緒照常視朝,并就裁官事宜再發(fā)諭旨:前經(jīng)降旨裁撤詹事府等衙門。應(yīng)再申諭大學(xué)士、六部尚書及各省督撫,遵照前旨,將在京各衙門閑冗員缺,何者應(yīng)裁,何者應(yīng)并,迅即切實籌議;外省道員及通同佐貳等官,候補、分發(fā)、捐納、勞績等項人員,嚴加甄別淘汰,各局所冗員一律裁撤。這道申諭傳至武昌,張之洞看罷不由咂舌。誰不知道,湖廣總督好大喜功,大局名所數(shù)不勝數(shù),鐵廠煤礦開了又開,名位雖是一方諸侯,實業(yè)卻占半壁江山。要創(chuàng)業(yè)就得有人,當初梁啟超蒞鄂,他要放炮恭迎,便是突出的一例。后與康、梁分道揚鑣,那叫道不同,大包大攬收羅人物,這叫謀相從。正擔心人不夠使,哪有余力裁減?然而不裁不行,皇上電責譚、劉,鎮(zhèn)唬榮祿,不會單單放過張之洞。何況張氏勸學(xué)曾蒙表彰,他應(yīng)再獲一次獎。好在他的局廠多,先把公所合并一下,名目變更一下,再把東局委員調(diào)西局,南廠匠師挪北廠,走馬換將,移花接木。除了節(jié)流,還要開源。這件事他交給惲祖祁辦。此人為湖北按察使惲祖翼之弟,張之洞委任其辦理宜昌鹽厘局等肥差。最近由于陳寶箴的保舉,惲祖祁獲得光緒帝召見。在召見中,惲祖祁奏述了湖北辦理民團,鄂督為此艱難籌款的情況。召見后,為了遴選軍機章京,軍機處擬交名單中原有惲祖祁,光緒恰未選中他。而他稍后補授福建實缺道員,在赴任前上一條陳,內(nèi)稱鄂中八省通衢,水陸云附,各業(yè)皆可設(shè)團練兵。
光緒采納此議,寄諭張之洞:“茲既據(jù)該道籌度鄂省民兵及預(yù)計餉源一切事宜,所有礦團、農(nóng)團、嶺團、灘團、堤團、客團六事,是否能于辦團之內(nèi)兼謀興利之方,實有興練民兵之效。著張之洞斟酌該省情形,先行試辦。”
這樣一來,張之洞的攤子鋪得更大了。他這里順風順水,同城為官的譚繼洵卻正在霉運中。譚為裁撤三巡撫之一,還在諭旨上首當其沖,好像專門要他難堪。而其子譚嗣同榮任軍機,此中隱曲耐人尋味,并且引起不少謠言。有人說嗣同乃新派急進,久與其父水火不容,得勢之后昧心反噬,凸顯康黨無君無父之本來面目。有人說嗣同傾擠張之洞,要為其父謀總督之位,不料打虎不成反被傷。
種種傳言荒誕不經(jīng),張之洞付之一笑,對譚繼洵更加同情。譚繼洵以守舊著稱,共事九年中,與張之洞時起齟齬。然公義不礙私誼,值此危難時刻,他不會落井下石。有關(guān)此事的電旨是:“湖北巡撫關(guān)防著交張之洞收繳,譚繼洵來京聽候簡用。”
張之洞接旨后,即親往漢口撫慰,譚繼洵卻想得開,要盡速辦理移交。移交過后,張之洞設(shè)宴款待,席后促膝談心,問及譚兄何時北上。譚繼洵笑了笑:“不北上了,我要南去,回家鄉(xiāng)瀏陽了此殘生。”張之洞頗感意外:“電旨諄諄,進京簡用,吾兄正可施展抱負,怎能萌生退意?”譚繼洵道:“抱負云云,距我太遠。我生性迂拙,抱殘守缺,備員于漢濱,尚且對督憲多所掣肘。若去京師是非渦中,勢必動輒得咎,進退失據(jù)。”
張之洞誠懇道:“兄弟愚見與老兄有異。督撫同城對巡撫確有局限,變動看似不利,實則為兄解脫。此去京師,即不升用,做一侍郎,也能辦事。”譚繼洵搖著頭:“別說侍郎,就是尚書又有何用?在這一點上,我愿認同孽子的看法,他說我朝各官皆不辦事。我比你癡長五歲,對于功名,安于淡泊。放不下者惟有孽子,托請賢弟代為設(shè)法,能把他逐出京師才好。”
張之洞沉吟道:“你的心思我明白,然而恐怕做不到。軍機進用,如日中天,連剛毅輩都斂手屏息,誰能逐之?”譚繼洵哼了哼:“你是真不知,還是假不懂?四卿只有皇上信用,皇上有誰信用?所謂孤立無援,何待明眼人洞見。我給孽子連發(fā)三信,要他速歸。回信顧左右而言他,當然,無人施以援手,他也無力掙脫。所以我才求你幫忙,如今有力者,除你無二人。”
張之洞不能無所感動:“有可憐父母,無可憐兒子,信哉斯言!請老兄假我以時日,看其中是否有可通融處。不過,我不敢許以諾言,你得有落空的準備。”譚繼洵千恩萬謝,一邊上奏請假,待準假后再行返湘。
湘中的陳寶箴,也正陷身于煩惱中。自從皮錫瑞被擠赴贛,黃、譚奉命晉京,熊希齡也應(yīng)召離湘,湖南的諸般新政,已被王、葉等人打消大半。時務(wù)學(xué)堂長期放假,南學(xué)會不再開會,對《湘學(xué)報》的管束也更嚴格,以免貽人口實。他自知居于守勢,暗中咬緊牙關(guān),能保住一塊是一塊。可是處于三方擠壓中,如何能夠立定腳跟?所謂三方,一是張之洞,二是康有為,三是湖南的衛(wèi)道士。新與舊爭,舊為新敵,而對于陳寶箴,新黨嫌他舊,舊黨怪他新,各方都挑他的毛病。邵陽舉人曾廉大舉攻康,將湖南黨爭引入北京,他也被隱約指為罪魁。宋伯魯參劾譚鐘麟,光緒指派他去查辦,更是費力不討好的差事。不過,派鄰省長吏調(diào)查參案,結(jié)果多是不了了之。
陳寶箴想起一樁先例:幾年前,大理寺卿徐致祥參劾張之洞,指責他怠慢政務(wù),重用惡吏,濫耗錢財,架設(shè)電報線引發(fā)民憤。朝廷派兩江總督劉坤一徹查。劉坤一的徹查法,就是派遣屬吏到湖北走了一趟。其間收到時任湖北按察使陳寶箴的來信,替張之洞剖白辯護。然后又有一湖北知府因公去南京,劉坤一與其親談一次。該知府說張大人光明磊落,所有開礦等事,銀錢都在本地方用,百姓個個沾光。鐵廠規(guī)模宏大,工程結(jié)實,連洋人都為之驚嘆,公評為超過北洋。劉坤一也說了實話,我不派人細查,并非要講客氣,只因公事面子如此。若欲逐件考求,則諭旨并非派我驗收工程;欲逐款查賬,則諭旨并未派我辦理報銷。公事只問是非,煤鐵為中國開自有之利,立自強之基,香帥勇于任事,力為其難,若再苛求,豈不寒任事者之心。我此次復(fù)奏,只就大處著墨,決不令香帥為難。
劉坤一上奏為張之洞開脫,只將罪責推到一名小官身上。候補知州趙鳳昌因此被革職,隨后搖身一變,成為“坐滬”探子。這一回,陳寶箴也得如法炮制,不僅“公事面子如此”,還要顧?quán)徥〉睦镒樱浥c湘哪能老死不相往來呢?陳寶箴派員去廣東走了一趟,以“事出有因,查無實據(jù)”奏復(fù)。
陳寶箴很清楚,他辦的這趟差,會叫康有為不高興。他不去迎合康黨,只因他不喜歡康有為的做法。失之毫厘,謬以千里,國家大事,豈能以口舌了之,以皮毛附之?皇上對康有為言聽計從,固然由于身邊無人,可也失于輕躁,狃于偏執(zhí)。康有為百方謀求進用,迄無寸進,據(jù)傳他改弦易轍,打算推舉黃遵憲入樞。而黃遵憲查辦《時務(wù)報》,已經(jīng)得罪了張之洞,在此危險當口,怎敢貿(mào)然進京,去做飛蛾撲火?為今之計,應(yīng)該搜羅人才,作為皇上羽翼,改變孤立之勢。
陳寶箴上奏兩份保單,其一保舉本省官員,其二保舉京外賢員。本省的且不說,他舉薦的外省官員共有十七名,大多出自張之洞門下,如楊銳、劉光第、王秉恩、惲祖祁等。名列第一的降調(diào)前內(nèi)閣學(xué)士陳寶琛,本是張之洞的清流好友,與張佩綸同時獲罪革職,張之洞屢保而未獲起用。光緒一向重視陳寶箴的保薦,此次兩單三十二人,下旨宣召十五人,陳寶琛也在其中。張之洞特意致電祝賀:“福州陳閣學(xué):奉旨賜對,欣喜無可言喻。鄙人屢請不獲,今竟得之于義寧,快極。何日北上,務(wù)電示。”義寧是陳寶箴的籍貫。“義寧”此舉,令張之洞欣慶,卻讓康有為失望。
陳寶箴與張之洞沆瀣一氣,常常有意無意地與康黨作對,已使康有為忍無可忍。一氣之下,他便要找人揭參陳寶箴。梁啟超勸告老師,不管論品行,還是論見識,陳寶箴都堪稱大吏中的賢者。對其痛下辣手,不僅樹一新敵,更將失一后盾,恐非我黨之幸。他說得很有道理,然若聽之任之,則張黨將取代康黨,在皇帝耳邊絮叨。清流健將之筆,比舊派的陳詞濫調(diào)利得多啊!恰在這時,戶部小京官邢汝霖,由本部堂官代遞條陳,參陳寶箴濫保歐陽霖,稱歐陽霖前在河南做官,為河南州縣中貪酷最著之員。同時附片參歐陽霖的,還有工部主事暴翔云。由此可見,陳寶箴的保舉確有可指摘處,適宜康有為借題發(fā)揮。
康有為擬定《裁缺諸大僚擢用宜緩特保新進甄別宜嚴折》,請楊深秀代為遞上。接連有人參劾歐陽霖,則此人操守可想而知。歐陽霖無足輕重,陳寶箴為柱石之臣,為何輕率作保?光緒覽奏生疑,久久難下決斷。
四、養(yǎng)心殿龍爭虎斗
楊深秀的折子詞鋒甚銳:“臣前奏湖南巡撫陳寶箴銳意整頓,遂奉溫旨褒嘉。詎該撫被人挾制,聞已將學(xué)堂及諸要舉全行停散,僅存保衛(wèi)一局,亦復(fù)無關(guān)新政。固由守舊者氣焰非常,而該撫之無真識定力,灼然可知矣。今其所保人才,楊銳、劉光第、左孝同諸人,均尚素屬知名,余多守舊中之猾吏。王秉恩久在廣東,貪險奸橫,無所不至;歐陽霖久辦厘金,怨聲載道;杜俞居心巧詐,營私牟利;楊樞以庶吉士入李瀚章幕,招搖納賄。至陳寶琛,雖舊有才名,聞其居鄉(xiāng)貪鄙,網(wǎng)盡商賈之利,形同市儈。倘皇上以該撫新政重臣,信其所保皆賢,盡加拔擢,則非惟無補時艱,適以重陳寶箴之咎。仍請嚴旨儆勉,于其所保之人,萬勿一概重用。”抨擊罷陳寶箴所保的劣員,折子筆鋒一轉(zhuǎn),評價裁缺諸大僚:廣東巡撫許振祎老耄貪庸,河道總督任道镕貪狡素著,湖北巡撫譚繼洵守舊迂拘,非能奉行新政者。所以,已裁大員決不可重新大用。而京官卿貳以上,外官司道以上,除鴻名碩學(xué)數(shù)人外,實鮮通才,更無應(yīng)時開新之才。這樣的人才到哪里去找?奏折沒有明說,聯(lián)想到先前徐致靖、宋伯魯?shù)耐扑],康有為之外恐無第二個。
想到這里,光緒連連搖頭。他不知這頭為誰而搖,也許是為自己。在“哭廟”的第二天,他便將裁缺的通政使、大理寺卿、通政司參議,分別補授吏部侍郎、倉場侍郎、都察院左副都御史。這是為了平息震蕩,減輕阻力。但是按照楊折的標準,這正是缺乏真識定力!光緒捫心自問,真識是有的,可他定不住自己。做皇帝的尚且如此,能夠?qū)Τ甲忧笕焸涿矗?/p>
光緒思來想去,事情仍須照路數(shù)辦。即向湖南發(fā)去電旨:“有人奏,湖南巡撫陳寶箴被人挾制,聞已將學(xué)堂及諸要舉全行停止。新政關(guān)系自強要圖,凡一切應(yīng)辦事宜,該撫務(wù)當堅持定見,實力舉行,慎勿為浮言所動,稍涉游疑。”陳寶箴接讀此旨,意外之余,便是警醒:康有為在皇帝心中的地位,看來不可搖撼了。這對皇朝絕非福音,可惜身為外吏,無以挽轉(zhuǎn)圣意。那么誰能挽轉(zhuǎn)?京中并無其人,而京外,身旁——,他想到了一個人。然而事關(guān)樞要,不是一時半刻便能決定的。他先要做一些辯解,便致電總理衙門:昨承鈞署電旨,仰蒙圣訓(xùn)周詳。
湖南舉辦各事,并未受脅停止。近日委紳士蔣德鈞往湘潭等處聯(lián)絡(luò)紳商,來省設(shè)立商工等局。議派學(xué)生五十名赴日,業(yè)已考選完畢,不日當可啟行。學(xué)生放假,訛言停散,實則七月十三學(xué)生均已回館,續(xù)聘教習亦到備課。其余新辦各事,當另折具陳。看到陳寶箴跟康黨打筆仗,幾位總署要人樂不可支。誠所謂失道寡助,康有為把人得罪精光,就輪到別人來辦他的罪了。總理衙門以慶王的名義,給陳寶箴發(fā)電慰勉。商工和留日都歸總署管,他們樂得夸獎一番。
恰好有一樁政事,正由總署和湖南聯(lián)手承辦,雙方互有需求。這事起因于對英借款,當初議借一億兩銀子,英方提出辟大連、南寧、湘潭為通商口岸的附加要求。后來決定不借英款,英公使以清朝失信為名,要挾中國承諾長江不許別國占據(jù),英國輪船任行內(nèi)河,并要強迫開放湖南,以此擴大英國的勢力范圍。湖南口岸勢在必開,陳寶箴建議以岳陽換湘潭,開通以后不劃租界。總署奏請皇帝批準后,宣布將湖南岳陽、福建三都澳自開為通商口岸。這是清朝第一次自開口岸,也是第一次不劃租界。英國暫時沒再刁難,不少大臣將此視為英國的通情達理。
英、日是同盟,中國如能擠進這個同盟,就能得到外力保護,不怕俄、德、法的斧牙鋸齒。對此意向,日本當然要予以迎合。而在這時,派黃使日已過去半個多月,黃遵憲尚未來京報到,日本使館對中方的遲緩表示不解。張蔭桓將此情況上奏,這觸動了光緒的心思。
過了一天,王文韶、張蔭桓奉皇帝之命,前往日本使館,與代理公使林權(quán)助商談三件事。第一,中國與日本唇齒相依,應(yīng)當友好親善。大清國大皇帝,為使兩國更加密切,欲將頭等第一寶星贈予大日本大皇帝,并命新任使臣黃遵憲攜帶奉呈。第二,此次國書由中國皇帝親自擬寫,國書開頭敬語與以前大為不同,以表親睦之至意,請電詢貴國政府,轉(zhuǎn)達于貴國皇帝陛下。第三,我國皇帝有意向貴國派遣特命全權(quán)大使,不知貴國是否有意接受?如果同意,貴國也應(yīng)同樣派遣駐華大使。本件系以黃遵憲出發(fā)之期臨近,我皇帝欲于事前得到貴方回答。
林權(quán)助當場回答,我國皇帝對于貴國皇帝的好意,一定欣然接受。本官并且深信,關(guān)于贈送寶星一事,肯定會同等回禮。至于互派大使,我政府歷來有此愿望,只是需要預(yù)先確定英、俄兩國是否有相同意向。由于大國之間的限制,或許難以速派大使。然自去年年底以來,中國的政情大變,越來越向良好的方面發(fā)展。循此前進,日本和中國的邦交必然更加緊密,派大使將成為順理成章的事情。
口惠而實亦至,前首相伊藤博文已經(jīng)啟程赴華,不日便可到京。日本代華選聘的頭等匠師敬介等人,此時已到天津,可以充任中國的經(jīng)濟顧問官。由湖北發(fā)端的兩國軍事合作,也擴展到了北京。總署與日本使館武官初步議定,由北洋派十名、湖北派五名,組成軍官觀操團,赴日本學(xué)習操演。中國與英、日越走越近,俄國豈肯袖手旁觀?駐泊大連灣的俄國軍艦,不時向南游弋,大有進窺津沽之勢。這引起英國的警戒,駐威海的英艦活動頻繁,并從上海調(diào)兵增援。一時間,英、俄開仗的傳言甚囂塵上。膠澳事變以后暫時趨緩的形勢,陡然緊張起來。
這在光緒的心頭又燒起一把火。有一句俗話叫皇帝不急急死太監(jiān),現(xiàn)今的情況是,皇帝著急,別的人都不急。王公大臣照常坐班,翰林御史照常上表,即使是那些裁掉的京卿,重獲任用后照常應(yīng)卯,就像什么事情也沒發(fā)生一樣。這是一群等待樹倒的猢猻,怎么能夠寄重望于他們!
光緒將目光投向一份奏折。這是江蘇巡撫的復(fù)奏,內(nèi)稱歐陽霖系捐班出身,確有劣跡。“捐班”二字刺痛了光緒,使他陷入沉思。由捐納而位列朝班的大員,可謂比比皆是。其中固然不乏賢者,而昏官貪官奸詐之官,卻是此輩主體。捐納為本朝大弊,在裁撤冗衙之際,更是必割的贅疣。說辦就辦,光緒找到幾件請停捐納的條陳,發(fā)交戶部議復(fù)。滿漢尚書敬信、王文韶,見到此旨相視一笑:好了,雨點兒淋(輪)到咱頭上了。戶部的意見是“應(yīng)毋庸議”。光緒明知他們會使這套把戲,直接下旨停止海防捐。兩尚書傻了眼,挖空心思擬了一件奏章,請求暫緩?fù)>琛?/p>
王文韶將折子帶到軍機處,央告同僚幫腔。剛毅幸災(zāi)樂禍:“往日我打頭陣,你老溜號。這回你后院起火,我沒力氣幫你挑水。”王文韶道:“子良你算清賬,斷了戶部這股水,你兵部首先沒飯吃。”剛毅一拍腦門:“著哇!海防捐養(yǎng)的兵,大部分在北洋,這是要卡榮祿呀。”世鐸白他一眼:“這話哪能亂說?停捐是大事,確乎急了些。”剛毅問裕祿:“壽山兄作何想,你還要端平一碗水?”裕祿笑容可掬:“恰恰相反,這回我跟你一起忤逆皇上。”剛毅把眼對準廖壽恒,廖壽恒不等他問話,徑直說道:“我也愿做你的同伙。”剛毅大為感嘆:“夔石兄一呼百應(yīng),這都是錢的力量啊。”
五大軍機一心一德,早朝叫起一同見駕。議罷別事,王文韶將戶部的折子呈上。光緒一目十行,掀到后頁便不再看,目視王文韶:“前諭戶部編列收入支出表,辦理情況如何?”王文韶道:“回皇上,已委派一名郎中三名主事,著手辦理。”光緒又問:“戶部主事寧述俞提議厘金實收實解,候補主事楊祖蘭提議厘金包稅,漢水漁人提議全國重換田契、房契、業(yè)契,可增稅收并免訟爭,戶部議得怎樣?”王文韶道:“集議一次,尚無定議。”
光緒道:“交件早的沒有定論,說到停捐馬上駁回,戶部拿的什么章程?”王文韶語帶哀求:“入不敷出,度支艱難,早在圣明洞鑒之中。一個蘿卜頂一個坑,海防捐這一項,北洋淮軍五十八營,宋慶豫軍二十營,仰賴供給。一旦停止,淮餉立斷,恐礙鞏固海防大計。”世鐸接道:“加上創(chuàng)行新政,用項陡增,需款正亟,停捐宜緩。”
世鐸凡事謙退,光緒很想給他一個面子,可是面對頑石般的群臣,光緒更想敲出一點動靜:“朕豈不知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然戶部只會煮米、丟米、漏洞百出地耗米,從來不設(shè)法增加收成。戶部主事王鳳文,對昭信股票提出補救辦法。戶部主事程利川,提議戶部設(shè)局自鑄銀圓,從中獲取利潤,解救市面錢荒。這都是戶部司員,類似辦法很多,究竟可行與否,諸堂不聞不問,惟一的法子是伸手要捐。這是容易了,可對于官風民心,你們想過沒有?”
上書連篇累牘,翻閱披沙揀金,皇帝要耗費多少心力,才能牢記人名和建議。臣子們不能無所感動,剛毅擺出心悅誠服的樣子:“皇上屢次申戒,根除疲玩積習,臣下總難擺脫舊章,奴才也有這種毛病。不過病去如抽絲,非要快刀亂斬,只怕山倒河斷。兵部深知淮營的艱窘,由于開不出錢糧,已引起三次嘩變。”
光緒又顯出超人的記性:“一次是營官克扣,一次是奸商舞弊,一次與錢糧無關(guān),有兩名哨官借資報捐,被本部統(tǒng)領(lǐng)截占。這恰好證實捐納之害。”剛毅被駁得啞口無言,只好用眼梢瞥向身邊。廖壽恒出來踐諾:“臣回皇上,捐納有百害,也有一利,用此銀訂購兩艘德國軍艦,使我海軍重現(xiàn)雛形。”
光緒面色一沉,良久不語,看來是想起被打爛的北洋水師。他在御座上移動身子,像要借以擺脫:“軍艦仍是德國造,海軍莫用中國人。朕非自我作踐,此亦世界共識,我之海軍非敗于日本,乃敗于自身。不從身心變起,再花億萬兩銀子,也買不回一次勝利。一面裁官,一面捐官,此種政體,不改何待?停止捐納,朕意已決。”
五顆頭越垂越低,世鐸的花白腦袋幾乎挨著地。過了一陣,他也決意道:“此事原經(jīng)太后手定,今要停捐,需請懿旨。”
光緒道:“當然要請懿旨,將奏件和諭旨轉(zhuǎn)呈太后。”
軍機五臣領(lǐng)旨退下,好似打了一次敗仗,在軍機房中疲沓喘息。一片岑寂中傳來腳步聲,林旭挾來一大包條陳,呈交到裕祿的案上。剛毅奚落地叫一聲:“林暾谷,臥龍先生的錦囊妙計,你又抱來一大摞?”這位重臣總是黑著臉,不拿正眼瞧他,今日太陽從西邊出來,林旭也未顯得驚異:“大人,這一摞共有三十三件,有七件是昨日未簽的。”剛毅一揮手:“不說這。我忽然想起,你貴姓林,是否林文忠公本家?”林旭道:“回大人話,宗系很遠。”剛毅道:“再遠也是同宗,與林、沈二名臣有此淵源,名門正派,你當自惜。”林旭落落大方:“晚生感佩指教,必當銘記在心。”剛毅問:“有關(guān)海防捐的條陳,是你閱簽的?”林旭道:“廣西舉人李文昭,國子監(jiān)監(jiān)丞高向瀛,條陳涉及海防捐例,兩件均由晚生閱簽。”剛毅道:“你票擬批準?”
短短五個字,包含兩項重大罪名,林旭卻無怯意:“回大人話,簽條不是票擬,簽語為‘擬請交戶部議奏’,哪敢徑批準字。”剛毅惋嘆一聲:“戶部為難,為難的還有北洋各軍。你出榮仲華之門,近日與天津通沒通音訊?”大臣要找小臣的茬,林旭只得賠起小心:“領(lǐng)受榮相教誨,晚生沒齒不忘。近時津門軍政事繁,不好冒昧滋擾。”
剛毅聲音剛硬:“好的不好的輪番上書,哪管擾不擾!罷了,說也白說,你這白衣秀士莫做王倫,榮相受惠多多。”一擺手將他揮出。剛毅悻悻地退值回宅,由夫人陪著飲了幾杯酒,倦臥竹榻蒙眬睡去。醒來已到下午四時,啜了一陣茶,自感精神緩了過來,檢視門上報來的名片。大多是剛毅不想見的,等到看見陳夔龍三字,剛毅心中一動,傳話讓進。陳夔龍現(xiàn)為兵部員外郎,總理衙門管股章京。榮祿做兵部尚書時,他作為屬員和心腹,深得榮祿信任,今日可謂來巧了。
陳夔龍趨附堂尊,手段不俗。當初榮祿喜相術(shù),他滿口麻衣相法;現(xiàn)時剛毅好兵法,他常獻陣圖秘籍。他今日攜來的,是戚繼光所著的《止止堂集》。戚繼光的《紀效新書》《練兵實紀》《蒞戎要略》《武備新書》,剛毅都藏有多個版本,只有這本書他搜求未得,陳夔龍竟為他覓到了。
興致勃勃地談了一會兒書,剛毅轉(zhuǎn)問他調(diào)津之事。原來,北洋交涉事繁,榮祿要調(diào)陳夔龍赴津差遣,業(yè)已奏準。追隨榮祿這樣的要人,自有遠大前程,然而畢竟遠水不解近渴,陳夔龍頗費躊躇。聽到剛毅問及,陳夔龍笑著稟說,此事突現(xiàn)轉(zhuǎn)機。前些天他去看合肥相公,請教直隸洋務(wù)。李相直言天津已經(jīng)敗落,若論交涉,何如總署?你若愿意留京,我可給榮相去函懇情。陳夔龍含糊答應(yīng),過兩天又去賢良寺,不料李相托人去天津,征得了榮相的慨允。接下來李相便要奏留,為使事理妥帖,他要陳夔龍自擬。陳夔龍將稿子送去,又一個想不到,李相奉旨退出總署,已無上奏資格!這要一閃兩失了吧?又不是,李相并未撒手不管,轉(zhuǎn)托許應(yīng)骙代上。許應(yīng)骙答應(yīng)出奏,陳夔龍就是來報此訊的。
剛毅聽罷感嘆:“好個一波三折。我本來想奏留的,不好駁榮仲華的面子,幸虧李少荃熱心,到底沒讓你出京。若要升官,哪里有總署便捷?”升官二字刺了陳夔龍的耳,他便婉轉(zhuǎn)解嘲:“李合肥那么大官,恰恰在總署丟了。”剛毅不由失笑:“他的官到了頂,動一動就是下坡。你陳筱石正在爬呢,等攀到他那份兒上,可要記著守拙。這種做官經(jīng),正是守舊的真髓。我不慎泄露天機,下一步該倒霉了。”說著又扯開去:“榮仲華猛將如云,還要糾合舊幕,再來個謀士如雨。他想干什么,跟宮中打擂臺?”
陳夔龍知他意何所指,便幫榮祿叫苦:“據(jù)津友言,榮相經(jīng)常自嘆:將士不少,沒有能打的;幕賓甚眾,缺少能說的。連我這沒嘴葫蘆都成了交涉熟手,可見此言不虛。”剛毅在了意:“津友,何人?”陳夔龍道:“翰林徐世昌。”剛毅問:“他不是袁世凱的幕僚么?”陳夔龍道:“正是。我去賢良寺,恰遇他奉袁命探望故主——”
剛毅咀嚼著這個詞:“故主,甚好。那么榮祿是他的新主,主仆之間合榫不?”陳夔龍的話中暗含得意:“堂尊這話問對人了。徐世昌跟我只算點頭之交,因知我與榮相的淵源,甚是熱絡(luò),特意拉我去街上吃酒。酒酣時還讓我看一封密函,是袁派人送給他的。我盡量記住主要詞語:到津時,行宮、演武廳均未包定,連日催商,昨日始定全局。聞九月初間兩宮臨津,此際亟須趕造。諸公互相推諉,辦事人多,每有此弊也。榮公相待甚好,可謂有知己之感。親繕面呈之件,大以為然,并甚感悅。此外還說‘內(nèi)廷政令甚糟’,這是指吳懋鼎與端、徐同得三品卿,吳某在津聲名不佳。還有‘今上病甚沉,有云百日癆,殊為廑念’。皇上有病之謠在民間盛傳,連津城達官都形諸筆札,可見人心不安,已臻極致。”
這一大段堪稱珍聞,地方要員派人進京,其活動手法也令人咂舌。剛毅意猶未盡:“他還說了什么?”陳夔龍道:“徐世昌替榮相抱不平,他說天津賣力推行新政,上頭似乎視而不見。榮相擔心康黨上爛藥,他先前的一個門下士,就吃了康有為的迷魂藥。”剛毅道:“是林旭吧?巧得很,今日當值,我跟這人有交際。當時我想,這還是榮仲華的舊仆呢。”這是一個著力的桿杖,陳夔龍當然要抓住:“真是巧,聽徐世昌的意思,他得便要勸勸林旭。林旭跟我也有點交情,這邊鼓我得幫著敲。”
看到剛毅面露欣慰之色,陳夔龍辭出后,便馬不停蹄地造訪林旭。見什么人說什么話,林旭愛寫絕句,陳夔龍便誦出近作一首,請他指教。這四句是:“始作皇兮始作俑,一夫唱斷萬夫雄。蕭然嘯罷無王氣,地競龍蛇天競風。”
全詩沉雄蒼勁,有勃郁不平之氣,令林旭頗感詫異。稱秦始皇為始作俑者,起句突兀大膽,抒盡萬夫之慨。只不知蕭然長嘯發(fā)于何地?陳夔龍告訴林旭,他春間奉派隨兵部侍郎入陜,查辦事件,順道游觀始皇陵。
林旭恍然道:“秦陵之嘯,異乎尋常,老兄確非無病呻吟啊。‘無王氣’三個字,道盡當今國運世象,我意詩家均須袖手。”
陳夔龍忙謙虛:“暾谷過獎,愧不敢當。賢弟揣摩后山絕句,那是下過苦功夫的,我這種浮光掠影的勞什子,何敢同日而語。”
林旭認了真:“否,否。詠史之詩需有感而發(fā),怎樣才會觸感?那要應(yīng)其時,踐其地,其思其意與其情契合,方始能夠。說句打嘴話,其間機緣與婦人受孕相仿佛,所謂可遇不可求也。”陳夔龍笑贊:“妙喻爽心,便當浮一大白,我請賢弟小酌一番,如何?”
林旭為人爽快,便跟著陳夔龍步出寓所,在街頭尋一小店,把酒暢談。林旭繼續(xù)先前的話題:“我有一詩,似乎專為印證方才的議論,其實是上個月寫就的。有個朋友從咸陽來,席間說起秦皇霸業(yè),我口占一絕:煙迷虎帳戰(zhàn)云開,秦馬喑嗚刁斗哀。臥向沙場堪一醉,縱橫萬國此聽雷。”陳夔龍忙贊:“好詩!暾谷慣用后山倒戟而出法,此法關(guān)鍵在第三句,要如電掣銀蛇,盡反前意,結(jié)句別開一片新天。我的第三句無此轉(zhuǎn)折,以至四句如一字長蛇,而無斗轉(zhuǎn)星移之妙。”
林旭仔細品咂,見他并非一味應(yīng)酬,這才貼切談詩:“拙詩轉(zhuǎn)是轉(zhuǎn)了,詠嘆卻未落于實處。縱橫萬國,是極言秦軍之威,還是婉諷秦政之酷,我至今都沒想清。歸根結(jié)底,處末世而歌大風,終難脫于無病呻吟。”陳夔龍道:“如此評詩,衷心欽服。暾谷要吟切實戰(zhàn)歌,我以為當作師旅之行。遠的不說,津門就有虎賁三軍,跨上火車,轉(zhuǎn)瞬可達。連我這拘守本分之人,都曾去一開眼界呢。”
林旭昨日見過徐世昌,聽了他的一番游說。這位稀客為何而來,他一直暗自掂量,至此豁然開朗。陳夔龍做出無所察覺的樣子:“我此次去津有個緣故,榮相欲調(diào)我赴津,沒想到總署不愿放人,我只好向榮相告罪。榮相盡管容情,可也大發(fā)了一通牢騷。這也難怪,天津的交涉太繁忙了,他恨不能把天下人才全攬去,偏偏流失多而引進少。榮相說,京城是地老天荒,津市是水老人荒。”這像是榮祿說的話,林旭記得,那位高官口中離不開風水。林旭忍不住問:“榮相對我說了什么?”
陳夔龍笑道:“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這是榮相夸你的話。這并不是說你當年不行,榮相親口告訴我:光緒十九年,林旭領(lǐng)鄉(xiāng)薦第一,入都與諸名士交,試禮部不售,則發(fā)憤為歌詩。二十一年割遼、臺,林旭上書請拒和議,并于此時入榮某門下。你看,他對你的出身如數(shù)家珍。”林旭不無感動:“那時榮相在督辦軍務(wù)處主事,我為救國,愿在帳下效力奔走。滿洲貴公門庭若市,我自揣淺陋,不去濫竽充數(shù)了。榮相寬宏大量,竟未忘記無足輕重之人。”陳夔龍道:“榮相說,觀人要看人之品,不論官之品。白衣林暾谷絕不低于朱衣某某某,這名字我就不說了。”
林旭其實不知影射何人,含糊地應(yīng)了一聲。陳夔龍似也有所感應(yīng),不再講說,轉(zhuǎn)而布菜。酒闌席將散,言盡興未足,林旭本要辭謝而出的,一句話終未忍住:“我明白老兄的意思。私恩不背公義,新識豈掩舊情?時局如此,大臣和微員均應(yīng)拋棄歧見,歸于一心,共赴國難。我與康有為并非以私誼相交,可惜無人愿意理解。”
陳夔龍語意誠懇:“無理解在于不知底。即如榮相,人皆稱他是后黨,其實他對皇上忠心耿耿,比自以為帝黨者純良得多。他所期望于你的,不是要你背離康門,而是想能竭盡精誠,共戴皇天。話說回來,你與康有為也非絕無異議,你去年底致朋友函稱:康長素來,日有是非,欲避之未能,深愧吾友閉門之賢。”他連這種隱情都探得了?林旭一驚,由此警醒,不要跟這人摻攪過深。當下敷衍幾句,兩人道別,各自回寓。
京津之間,各式人物秘密往來,穿針引線,編織出一幅緊張的圖。各種謠言剝?nèi)ネ馄ぃ細w結(jié)到閱兵廢帝上。謠傳最緊張時,小官們慌亂不安,戶部主事丁乃安率先上書,請將天津閱操改在南苑進行,說是為了方便慈圣起居。接著幾件上書,干脆請求取消閱兵。大官則無人吱聲,這不是人臣應(yīng)當插嘴的。取消與否,連皇帝都無權(quán)決定。
若按光緒的想法,在百廢待興的時日,閱兵除了勞民傷財,得不到別的效果。然閱兵日期早已發(fā)布,慈圣的興致不見降低,此事勢在必行。光緒倒不懷疑“其中有詐”,榮祿不斷上報準備情況,那是在行分內(nèi)之事。榮祿為慈圣所倚重,此為人所共知。榮祿擺在那里,總像一個無形的威脅,這惟有光緒才能感受到。京城和津沽,似乎在暗中較勁。軍機處在絞繩的糾結(jié)處,感受到兩股力量朝相反的方向越擰越緊。
四名小軍機,在重重擠壓中苦苦煎熬,幾乎透不過氣來。條陳日益增多,他們埋頭審閱,盡量加快速度,仍然趕不上趟。面對積壓的紙堆,難免心生愧意。他們都有上書的經(jīng)歷,那種一吐為快的迫切心情,他們能夠體會。可是,大多上書都易說不易行,他們辛苦處理的,不過是空話而已。連他們心中所想,也是天上的畫餅,遑論其他!而衡量當前情勢,已如火上烹油。
這天散值后,楊銳便去到劉光第家。今日之談確為要事:運動張之洞入軍機。劉光第以前有所猶豫,如今不同了,再遲恐將不可收拾。張之洞固然不愿跳火坑,只要推轂的力量足夠大,香帥就得勉為其難。在近日的條陳中,內(nèi)閣中書祁永膺、戶部主事閔荷生、兵部主事曾炳煌,都請召張之洞入樞,楊銳加簽上呈。劉光第補充說,他那班上呈的,有李文詔的條陳。此類條陳多多益善,最好央請有分量者出面。大學(xué)堂提調(diào)駱成驤,狀元出身,素有雅望,可算一個。楊銳又想到濮子潼,是兵部郎中、軍機章京,剛被任命為江蘇松江知府。劉光第跟他較有交誼,可以拜晤商量。
議后即動,到了第二天,駱成驤的條陳由孫家鼐代遞,提議仿照西法公舉執(zhí)政,先定宰輔。宰輔候選人應(yīng)為京官三品、外官二品以上,由七品以上的京官及相應(yīng)品級的外官公舉。駱成驤未提張之洞之名,然“德望服眾、威名素著”之類頌語,則是比著葫蘆畫的瓢。過了一天,濮子潼在條陳中稱贊張之洞,“凡有建白,實出近日建言諸臣之上”。他未提請召張入京,而是建議今后交軍機籌議之件,一并發(fā)交張之洞議奏,等于將張?zhí)e為京外軍機。兩人設(shè)計宛轉(zhuǎn),與楊、劉的辦事習慣異曲同工。
當天傍晚,楊、劉正在籌謀下一步,駱成驤帶來一條令人驚喜的消息:日講起居注官、翰林院侍讀學(xué)士陳兆文,于昨日遞上一件奏折,稱贊張之洞器量宏深,得大臣之體,所著《勸學(xué)篇》曾進御覽,于中西政教得失源流,推闡精深;皇上若召張之洞入軍機,朝夕獻納,必能挽時局之艱危。陳兆文的折子不經(jīng)小軍機之手,因他有權(quán)專折奏事。
陳折很有分量,如果再有一位重臣奏請,便會有成功的希望。關(guān)于重臣,三個人同時想到陳寶箴,這位巡撫圣眷優(yōu)隆,有求必應(yīng)。只是有誰請得動他?譚嗣同?不合適。同屬新黨而門戶各異,此亦無可奈何之事。三人商定,由楊銳先把陳、濮等人的折片,簡要電告張之洞,將士民的呼吁傳送入鄂。若能歆動香帥,下一步就好辦了。
又一次出乎意料,楊電尚未到鄂,陳寶箴的奏折已達京師,正是請求召張之洞入樞的。受到光緒嚴旨譴責后,陳寶箴深感輔弼無人,以至皇帝偏聽偏信。再聽聽北京的風聲,一日緊似一日,若不設(shè)法旋轉(zhuǎn),將有崩裂之險。他在電奏中說:“近月以來,伏見皇上銳意維新,旁求俊彥,以資贊襄。如楊銳、劉光第、林旭、譚嗣同等皆以軍機章京參與新政。惟變法事體極為重大,創(chuàng)辦之始,凡綱領(lǐng)、節(jié)目、緩急、次第之宜必期斟酌盡善,乃可措置施行。楊銳等四員,雖有過人之才,然于事變尚須閱歷。方今危疑待決,外患方殷,必得通識遠謀,老成眾望,更事多而歷患密者,始足參決機要,宏濟艱難。竊見湖廣總督張之洞,忠勤識略,久為圣明所洞見。本年春間,曾奉旨召令入都,詢商事件。今沙案早結(jié),似宜特旨迅召入都,贊助新政各事務(wù),與軍機、總理衙門、大臣及北洋大臣,遇事熟籌,期自強之實效,以副我皇上宵旰勤求至意。”
電報仍請總署代奏。奕劻接閱此電,一則以喜,一則以憂。喜的是陳寶箴不放心小軍機,這話由他說出,比任何人說都有力。憂的是要張之洞入樞,而且明言參決新政,這對世鐸、剛毅來說,不是去了四小鬼,招來一閻羅么?這事跟總署沒有直接關(guān)系,奕劻先去見世鐸,把這個消息透給他。世鐸與奕劻有同感,張之洞好高騖遠,清流本色若隱若現(xiàn),他若發(fā)起宏議,康有為怕也甘拜下風。折子是阻不住的,總署可以滯留數(shù)日,再交軍機上奏。
兩位王爺磋商甚密,而時下京中沒有不透風的墻,康有為很快探得此訊,不由心焦如焚,急求解救之法。
注釋
[1]醉馬咕咚:方言,意為醉醺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