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魏子成微微拔高了語氣。
    他何嘗不想離開，可如今他已經(jīng)騎虎難下，回到姜國無法對有姜王有所交代，也無法面對那些死在沙場的將士……可留在這、又得承受內(nèi)心的煎熬痛苦。
    更何況如今元梁將他看得如此緊，每日都到永承宮找他，雖時常只是坐著，沒了以前的熱烈，但就單單如此已經(jīng)讓他無法行動自如。
    魏子成看著元梁那張越發(fā)嚴肅的臉，心中隱隱擔心他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身份……
    思及此，魏子成自嘲道：“離開談何容易，安澤公子您說笑了。”
    許航之不置可否，“我自有辦法，只看魏公子愿不愿意離開？”
    魏子成眉頭皺得更深了，盯著許航之看了許久，見他神色不像是在戲耍自己，眼中便多了一分認真。
    兩國交戰(zhàn)，無論其中一方是敗是勝，受傷都是無辜百姓，想起那血流成河、殘肢斷骸的場景，魏子成心中泛起一陣凄涼。
    若真是因他引起了戰(zhàn)爭，那他注定是罪孽深重，還會落得一個勾引敵國皇帝的下賤名號。
    如此一想，趁著自己的身份還未暴露，離開確為最好的結(jié)果。
    魏子成來元國這兩月余終于想清，愚孝愚忠皆取不得！
    內(nèi)心一番衡量之后，魏子成抬頭回道：“若是安澤公子有辦法帶我離這皇宮，那我愿意離開。”
    得到了魏子成的回答，許航之臉上難得有一絲輕松，“好，一言為定。”他舉了舉手中白玉，“那到時等魏公子出了宮，我必立即將它雙手奉上。”
    魏子成皺了皺眉，猶豫片刻點頭應(yīng)道：“一言為定。”
    天，又飄起了細細的雪。
    魏子成視線又不經(jīng)意落到一旁的畫作之上，看著眼前人不凡的面容，他突然覺得這人不應(yīng)被這深宮束縛，便問：“安澤公子，你當真對元梁……”如此喜歡？
    喜歡到寧愿自甘下賤。
    魏子成有些看不懂眼前的人，從宮人口中，這安澤公子應(yīng)是牙尖嘴利，恃寵而驕，最喜作仗勢欺人之事的奸佞。
    如今一朝落魄，這如此驕縱的人該會是像外人傳的，該是鬧上幾日或是整日自怨自艾、怨天尤人？
    可如今見著，卻見他如此坦然。
    仿佛那些事都不曾發(fā)生。
    魏子成也不懂，他分明是生得如此好的樣貌，就單憑這一手畫作或許就能成為一代出色畫師，根本不需要靠委身他人，做如此下賤之事。
    而他卻為何……
    許航之聽見他對元梁的稱呼，輕笑道：“魏公子倒是很大的膽子，這元定王朝中可無人敢如此叫皇上。”
    許航之本是隨口一說，但哪知落入魏子成的耳里，卻變了滋味。
    他心中替許航之感到了一絲的苦楚，思忖許久才脫口而出，“元梁并良人。”
    “？”
    許航之一時沒有反應(yīng)過來魏子成話中的意思，便又聽見他開口道別，“安澤公子，在下還有急事，先行離開，過幾日在下還會再來。”
    他擔心被元梁發(fā)現(xiàn)。
    見魏子成如此有禮，許航之便也多了一分客氣，他立即起身相送，衣袖不慎碰掉了硯上的筆，沾了滿袖的墨。
    看著再次滾落在地的筆，魏子成出聲提醒，“安澤公子，衣袖。”
    許航之看下自己的衣袖，下意識說：“怎么了？”
    魏子成見那明顯的墨痕，眉頭緊皺，沉默片刻后才出聲說：“無事，小心沾到筆墨。”
    許航之點了點頭，不在意道：“那魏公子慢走，恕不遠送。”
    “嗯。”
    魏子成轉(zhuǎn)身后眼中神色復雜。
    他的眼睛果然看不見了……
    許航之見他模糊的身影漸漸消失在眼前，才繼續(xù)坐回石椅上，他用力眨了眨眼睛，多次之后那層血霧終于漸漸褪了下去。
    這時，青煙的聲音在一側(cè)響起，“公子，您怎么又跑出屋了？”
    她剛?cè)ビ欧坑懥诵┧麄冇檬５牟耸巢牧希s回來的路上遇見了魏子成。青煙只惡狠狠地蹬了他一眼，冷眼離開了。
    往前走了幾步青煙才漸漸意識到這人出現(xiàn)在到承恩宮的路上，怕不是來找自家公子的麻煩，心中越發(fā)擔心便加快了腳步趕了回來。
    她匆匆放下菜食，一來到許航之房前便見他呆坐在雪中，一頭柔順的墨發(fā)已被飛雪打濕。
    青煙的怒氣止不住的往上升，“公子，青煙這才離開多久，您便又開始糟蹋自己的身子，公子您這是想要氣死青煙？”
    血霧完全褪去，許航之見她眼里都含著淚，雙頰也變得通紅，顯然是被自己氣的不輕。
    許航之出聲安撫道：“青煙，公子這不是答應(yīng)過要教你作畫？只是許久未曾動筆，怕在你的面前鬧了笑話，這不拿出來先苦練一番。”
    如此一說，青煙的怒氣才消了些，“那您應(yīng)多穿些再出來。”
    青煙說著，視線落到那桌上那畫，眼中的怒意在頃刻間變?yōu)轶@嘆，指尖輕輕的撫過那栩栩如生的‘承恩宮’，青煙害怕自己一用力就把它弄壞了。
    “公子，您、您真厲害。”青煙描繪著上面的景色，忍不住哽咽。
    她仍是為許航之感到不公，明明他樣樣出色，可偏偏造化弄人。
    青煙收回視線，眼神無意落到他的衣袖時，發(fā)現(xiàn)上面沾滿了墨水，便又無奈道：“公子您真不小心，衣袖上都沾上墨了。”
    許航之一愣，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衣袍上的墨跡，想起魏子成臨走時的欲言又止，便反應(yīng)過來自己眼疾的事已經(jīng)暴露了。
    青煙將地上的筆撿起后，上前扶起許航之，“公子，天冷，青煙先送您回屋。”
    許航之無奈的嘆了口氣，道：“嗯。”
    回到屋內(nèi)，青煙這才問起魏子成一事，忿忿道：“那奸人主子來我們承恩宮作甚？”
    “奸人主子？”許航之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魏公子？”
    青煙為許航之倒了杯熱茶，神情不悅回道：“除了他，還有何人？”
    許航之被青煙的稱呼逗笑，心想這丫頭還真是真性情。但想起青煙最后的結(jié)局，許航之便有些笑不出了。
    他漸漸有了想改變青煙命運的念頭。
    見許航之不回答，青煙繼續(xù)說道：“公子，有什么樣的下人，就會有什么樣的主子，您離他遠些，省得又中他們的奸計。”
    許航之不反駁她，只是笑了笑，回道：“好。”
    ……
    雪依舊續(xù)續(xù)停停的下著，離許航之與魏子成約定的日子已過五日，許航之仍是沒有等到他再次來承恩宮，反而等到了元梁。
    承恩宮內(nèi)，
    許航之跪在地上，低頭等著來人的責問。
    但元梁卻一直沉著氣，不喊許航之起身，就冷眼的看跪在地上的他，手中的熱茶見底后，才幽幽開口道：“安澤，你當日為何推子成下水？”
    許航之一聽，便知元梁今日是來興師問罪的。
    想起原主先后陪了這人十年，而他卻連這一點的信任都不曾給。心中替原主不值，自嘲笑說道：“為何？當然是為了教訓教訓他了。”
    不等元梁反應(yīng)，許航之繼續(xù)道：“那日臣還未走，他便又折回梅林，想趁您不在，來請教臣該如何侍奉您，才能討得您歡心。”
    “可魏公子這就問錯人了，臣從未得過您的歡心又何來法子？不過總歸是侍奉了皇上您五年，臣便告訴他，只要每日聽話的等在宮中，等著您寵幸，就可討得歡心。”
    “誰知他一聽，不僅不感謝臣，反而生了氣。皇上，您知道他當時同臣說了什么嗎？”
    許航之停下，認真的看向他。
    元梁未言，只是薄唇緊抿，那雙眼黑沉的可怕。
    許航之知道他顯然是動了怒。
    但這還不夠。
    見他不回答，許航之便自答道：“他說臣下賤。”
    “但皇上您可評評理，分明他來問臣的，誰知到頭來倒是將臣罵了一通，這可不是豪不講理嘛。”
    “于是臣便開玩笑說，魏公子您這是虛偽、自作清高。結(jié)果這人一聽就更加生氣，便伸手要推臣，臣一退沒站穩(wěn)，就抓著他齊齊栽進了水里。”
    “所以，臣可不是故意推他下水，請皇上明鑒。”說完這些，許航之不再說話。
    他與沉默的元梁對視著，誰都不肯先移開視線。元梁看著許航之臉上的笑，猛然擒住了他的下顎，側(cè)頭陰鷙的問道：“安澤，你覺得朕會信？”
    許航之下巴被捏的生疼，但他只是無畏的看著他，眼中分毫不肯認輸。
    直至元梁松開他，許航之白皙的皮膚已經(jīng)紅了一片。
    許航之這才嗤笑道：“皇上當然不信，若是信臣，今日便不會出現(xiàn)在此。”
    元梁愣了愣，被許航之眸中的冷漠刺痛。
    他本今日過來，是想瞧瞧他的病好了沒，或是想聽他同自己服服軟，只要他能同子成好好相處，他便不計較他所做的任何事。
    可誰知這人卻胡亂說了一通，把自己描繪的如此…不堪，也把他的最后一絲愧疚踐踏。元梁覺得現(xiàn)在的安澤就像是一只受驚的刺猬，露出所有的尖銳刺向了他。
    惡狠狠地，絲毫不留情面。
    元梁有些想不起，從前會對軟軟糯糯的朝自己撒嬌，受不了任何委屈的安澤了。
    他寧可他不要說話，就不會如此傷人。
    許久之后，元梁才從口中憋出一句話：“他與你不同，你今后莫要在繼續(xù)招惹他。”
    不同，又是一句不同。
    元梁你可知你從未了解過真正的許航之。
    許航之終于笑出聲，“哈哈哈，皇上若是臣不聽呢？”
    元梁沉默，“那朕便…殺了你。”
    許航之看見他，認真說：“那您殺了臣吧。”
    元梁呼吸猛然一滯，他望著那雙堅韌的眼，第一次感覺到有些無所遁形，不知為何，他居然害怕看著許航之更加冷漠的神情。
    他只能別開視線，起身離開。
    臨走之際，元梁慌亂留下了一句：“安澤，你好自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