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男妃難為(四)
許航之醒來,已是三日之后。
他動了動酸澀的身體,發(fā)現(xiàn)自己身上蓋著厚厚好幾層被褥,壓得他有些喘不過氣。
屋內(nèi)的溫度有些低,一旁的碳火已經(jīng)燒空。
門被青煙輕輕推開,光線瞬間透了進來,許航之下意識轉(zhuǎn)眼看她,卻被光刺得一片模糊。
“公子,您醒了。”青煙欣喜道,她立即端著手中剛煎好藥,上前問:“公子,你好些了嗎?”
藥微微撒到手中,燙的她手背微紅。
許航之努力的睜著眼,但眼中卻一直蒙著一層血霧,他看不清青煙的模樣,只能依稀感覺到一個模糊的輪廓。
這是他第一次看不見那五顏六色的世界。
許航之沉默了片刻,才伸手去接過滾燙的藥碗。
直到捧到掌心發(fā)燙,許航之低頭喝了一口,問:“青煙,我這是睡了幾日?”
青煙沒有察覺許航之的異常,替他掖了掖被角,回道:“三日。”但看著許航之虛弱的模樣,青煙想起這幾日的變化,忍不住有些哽咽。
她別開眼,故意催促道:“公子,天冷,您先將藥喝了再說。”
承恩宮已經(jīng)沒有碳火,能供許航之度過這個冬日,青煙只好拿出宮內(nèi)上下所有的被子為其御寒。
或許因為看不見,許航之很快就察覺了青煙語氣中的異常,想起當日元梁的冷漠的語氣,他的心臟還會時不時的疼著。
將苦澀的藥喝的干凈,許航之閉上眼壓下不屬于自己的情緒,開口道:“青煙,魏公子身體如何了?”
他本就只是想同魏子成開個玩笑,未料他竟將這玉看的如此重要。想起那塊還留在他手中的玉,許航之已經(jīng)回想起了它的由來……
一提到魏子成,青煙的臉色就變得十分難看,他接過許航之手上的藥碗,紅著眼道:“公子,您什么都好,模樣好又一副菩薩心腸,但別人可不是這樣,他們巴不得公子您……”
青煙想到當年見到許航之的第一眼,是在秋日的午后,陽光暖洋洋的灑他的身上,那時她才不到十歲,是離了粗獷骯臟的家,第一次見到渾身一塵不染、干凈又漂亮的人。
許航之坐在承恩宮的庭院里,落葉散了一地,面前桌上擺著紙墨,他身穿這一襲白衣,認真作畫,甚至沒有發(fā)現(xiàn)她的到來。
直到她輕聲喊了一句:公子。
這人才抬起頭臉上帶著淺淺笑意看著她,說:來了。
僅僅是兩個字,卻讓青煙記了多年。
許航之教她識字,把她當做妹妹一樣看待,明明是謫仙一樣的人,為什么會成了后面驕縱的模樣?
或許就是輸在一個情字。
自那日之后,青煙便再未見許航之作過畫。前年她也曾問過他,為何不再作畫。
他笑了笑,不在意回道:忘了。
……
青煙的眼淚無聲掉到地上,暈開了一片水霧,“公子,您對誰都好,獨獨不愛自己。”
聽著青煙的話,許航之心里微微有些酸澀。
從來到這個世界開始,他都是由青煙照顧。許航之一直都把自己置身事外,沒有代入自己的情感,甚至沒有意識到眼前的人是活生生的人。
他睜開眼,想要安慰青煙,卻發(fā)現(xiàn)眼前的血霧褪去,他看清了青煙淚眼模糊的臉和那通透的靈魂。
許航之仍是不動聲色,只柔聲說:“青煙,你家公子已經(jīng)不是從前的公子了。你放心,如今我的身子好些了,不用幾日就能活蹦亂跳。到時公子可以帶你去踏雪,教你作畫如何?”
“真的?”一聽到作畫,青煙眼中滿是興奮,她的公子終于回來了!青煙忍不住熱淚盈眶,不敢相信的再次問:“真的嗎,公子。”
許航之慶幸自己真的學過水墨畫,教教這個丫頭還是可以的。
他認真的點了點頭,“嗯。”
青煙的眼睛閃亮亮的,褪去了老成,難得有一個十五六歲姑娘的天真模樣。
許航之見她心情漸好,便又問:“青煙,魏子成到底如何了?”
青煙立即板著臉,神情冷漠。她很想說:有太醫(yī)的每日診治,有皇上的日夜照顧,魏子成能有什么事?
更何況永承宮的碳火時時刻刻燃著,都要燙紅半邊天了!
但最終青煙怕許航之難過,也想起公子之前教導她要收收自己的脾性,便只是沒好氣道:“好著呢,死不了。”
“……”許航之啞然失笑。
知道了魏子成沒事后,許航之便不再繼續(xù)追問。
……
之后的半個月,許航之都在床上養(yǎng)病,他的眼睛時好時壞,嚴重時只能看見一片模糊的血霧。他猜測應該是幾日的高燒,將他的眼睛燒壞了。
再次落得清閑,許航之回想當日戲耍魏子成一事,心中頗頗有些后悔。
畢竟他這一鬧,生生給兩人創(chuàng)造出更多相處的時間,也完全破壞了許航之在元梁心中的最后一絲情意。
可謂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但好在,這一鬧也不是完全沒有收獲,許航之拿著手中剔透晶瑩的白玉,心中有了計量。
這日,又是一夜大雪后,承恩宮上下被白雪鋪上一層晶瑩,許航之的身體也好了差不多。
想起當日答應要教青煙作畫一事,他便拿出了原主藏在箱底中的文房四寶,打算嘗試的臨摹一下承恩宮景觀。
偌大的宮內(nèi),寂靜的只剩風聲。
陽光灑在雪上,泛起更加晶瑩的光。
許航之筆尖沾了墨,看著逐漸褪出血霧后的霧凇,輕輕下筆。當筆尖接觸到紙的一瞬,許航之的心被一股莫名的興奮占據(jù),手上的動作越發(fā)的嫻熟,許航之感覺自己的雙手是在自行描繪眼前的景象。
等他冷靜的回過神時,承恩宮的白雪、紅瓦、霧凇都已經(jīng)躍然紙上。
墨跡本還未干,但被風一刮就凝結(jié)了。
這副出自許航之之手卻不為‘他’所畫的圖漸漸覆上了一層血霧,
他的眼睛,又看不見了。
眼中一陣刺痛,許航之還不及放下手中的筆,就聽見前方傳來了一個聲音朝他喊道:“安澤公子。”
許航之聽著他的聲音,只能依稀看見一個修長的身影。他閉上眼嘗試著將眼中的血霧破開,但最終只是徒勞。
偏偏現(xiàn)在來。
許航之微微嘆了口氣,將筆放置筆硯中,抬頭朝來人問:“魏公子今日不請自來所謂何事?”
許航之未察覺毛筆已經(jīng)掉落在雪地中,暈開了一地的濃墨。
魏子成看著那一地染墨的雪,見許航之像是絲毫為察覺一般,眼中劃過一絲詫異。他上前一步將筆撿起,放置桌上,眼神不經(jīng)意落在那副畫中,隨后便立即被其精妙的畫工震撼。
“你……”魏子成萬萬沒有想到,許航之竟能畫出如此結(jié)構(gòu)巧妙、層層遞進的畫作。
畢竟眼前這人分明只是那不堪……男寵。
許航之看不見他眼中的震撼,便疑惑問:“嗯?魏公子有何事?”
“……”魏子成默了默,收起眼中震撼,平靜道:“無事,你的筆掉了。”
許航之知道他已經(jīng)撿起,朝他感激的笑了笑,說:“謝謝。”之后便不再說話。
許航之知道魏子成今日是為何而來,那就是他手中的白玉。畢竟這玉能讓他不顧性命的跳入水中,許航之便知道,他肯定回來找他要回。
所以他也不急,只慢悠悠的坐到石椅上,等著魏子成主動提起。
許航之大病初愈,臉上恢復了血色,他本就生的白皙,在陽光的照耀下,更顯皮膚光潔剔透。魏子成看著他,突然想到了自己的那塊白玉,不由的怔了怔。
但他很快就反應過來,被自己的想法一驚,連忙開口轉(zhuǎn)移道:“安澤公子,你應該知道在下前來的目的。”
魏子成本不想無禮的闖進承恩宮,但奈何他在門口敲了許久,都不見有人來開門,于是只好越墻而入。
可一進入就被承恩宮的蕭條震驚,這是那民間傳言所藏有皇宮里最多奇珍異寶的承恩宮?
這世間果真都掌握在天子手中,貧賤或高貴僅僅是皇上的一言。
魏子成不由心中一震寂寥,想到他雖為姜國的將軍,卻不也不得不潛入元國,靠這臉……
承恩與永承又有何種區(qū)別?
微微出神,便見許航之拿出了那塊白玉,笑問:“魏公子為它而來?”
許航之眉眼很淡,像是他剛繪出的水墨畫,有種縹緲的虛無感。但他一笑,卻又生動上了許多。只是他雖笑著,那雙漂亮的眼,卻依舊空洞無神。
魏子成忍不住抬手在他眼前揮了揮。
就見許航之皺眉,問道:“魏公子此為何意?”他眼睛雖沒有恢復,但仍是可以看到他試探他的動作。
許航之不由心中一驚,沒想到這魏子成竟這么快就察覺到了他的異常。要不是這幾日已經(jīng)習慣了時好時壞的眼睛,怕不是要在他面前露出馬腳。
魏子成歉意的收回手,心想:果然是他想多了。他看著白玉,正色道:“安澤公子要如何才能將它還與我?”
許航之將冰涼的白玉落在手中細細把玩,半晌后抬頭問:“這玉對魏公子很重要?”
魏子成沉默片刻,“是故人相送。”
“意欲平安?”許航之摩擦這白玉上的‘安’字。
魏子成不言。
“若魏公子不想說,這玉、”
“不,是故人單名一個安字。”
許航之意會的點了點頭,“看來此玉對魏公子的意義非凡,我呢也不喜歡奪人心愛之物,還給你可以,不過在還你前,魏公子要先答應我一個條件。”
聽到條件二字,魏子成臉色大變,神情又變得冷漠,他沉聲不悅問:“安澤公子想要什么條件?”
許航之攥緊白玉,“要你離開皇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