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川往事(1)
“霍先生,我是丁晨凱,以后請多指教。”</br> 房間終日拉著窗簾,許久沒見太陽了,哪怕天天有人清掃,依然難免一股霉潮的味道。</br> 霍璋背后墊了一個軟枕,正開著床頭的小燈看書,屋外艷陽當(dāng)天,他卻沒有出去曬曬太陽的打算,任由房里的陰冷一日日濃重。</br> 霍璋從書頁上抬起眼,望向床前的陌生男人,他車禍后將自己關(guān)在家里幾個月,除了處理松川藥廠的瑣事外拒不見人,他從小性子就古怪,雖然一眼看起來總給人種斯文的表象,但熟識的人都知道他表象之下的心計和多疑。</br> 車禍造成的雙腿癱瘓帶給他打擊外人雖不能窺知全貌,可都知道,霍璋那本就陰鷙的性子現(xiàn)在更讓人看不清了。他遣散了絕大多數(shù)護工和保姆,只留下幾個保鏢在身邊,他不出門,也不見人,每天臥在床上看書,偶爾抬起頭望著墻角鳥籠里一只會說人話的八哥發(fā)呆。</br> 眼前這個男人他不認識,也從沒有要求找新的護工來,他打量男人,眼神里散發(fā)著生人退避的冷氣。</br> 是保鏢把男人送進來的,他走到床邊,小聲告訴霍璋:“老爺子看您這些天悶悶不樂,又遣散了所有護工,擔(dān)心您把自己憋出病來,特意千挑萬選出一個人來陪您說話。他可以照顧您日常起居,也能陪您聊天,您只要把事情交代下去,他都能做。”</br> 那個叫丁晨凱的男人安靜站在昏暗的房間里,他一句話后沒再出聲,卻掩不住身上的氣質(zhì)。</br> 他溫柔,似乎每一寸肌肉都是笑著的,他挺拔,似乎每一根骨頭都向上生長,一眼望去,是這一室黑暗里的光源所在。</br> 在很多年后,霍璋回想起那日的場景,還記得那男人對自己說的第一句話。m.</br> ——“霍先生,我是丁晨凱,以后請多指教。”</br> 簡單的一句話,平和卻不卑微,和他身邊對他言聽計從,低伏做小的人都不一樣。</br> 丁晨凱與他對視,眼睛澄澈:“是,霍先生有什么吩咐,隨時叫我。”</br> 他極有分寸感,不像從前那些人上來就噓寒問暖。他將寫有自己號碼的卡片放在床頭柜上,而后笑了笑,轉(zhuǎn)身出去了。</br> 霍璋盯著那張卡片看了一會,伸手將它拿在指間捏成一團。自他出事后,大房和三房都對松川藥廠虎視眈眈,他不會要一個來路不明的人,就算霍嵩的關(guān)愛無法拒絕,霍璋也絕不會讓他接近自己的身邊。</br> 那個號碼他不會打。</br> ……</br> 一連幾日,霍璋都沒有再看見那個男人,早把他忘在了腦后。</br> 他依舊每天不見外客,偶爾保鏢會將電腦拿給他,所有的事情都在一間陰暗的屋里處理。</br> 窗外下起小雨,屋里隱約有股潮氣。</br> 霍璋倚著床板瀏覽手里的資料,目光森然。站在一旁的保鏢大氣不敢出,跟了霍璋這么多年,他清楚知道眼前這男人的性子,他無論怎么動怒都不會喜形于色,可一旦他心里真的燃起了怒火,那后果不是這里的任何人能承受的。</br> “快一年了。”霍璋放下那沓資料,“投入了那么多人力財力,就研究出了這個?”</br> 保鏢虛汗直冒:“研發(fā)實驗室的人說,這種肌肉功能增強劑還在試驗階段,藥性不夠完善是正常的……”</br> “不夠完善?”霍璋冷笑,“兩個月內(nèi),試藥四百二十五人,其中五十二人出現(xiàn)不同程度的負面反應(yīng),更有八人直接嚴重到進重癥監(jiān)護室,這是‘不夠完善’四個字就可以解釋的?你覺得這么大的動靜,不會引起警方的注意?”</br> “幾個月前告訴我,已經(jīng)在動物身上實驗過幾百次,效果很好,就要成功了,現(xiàn)在卻給我這樣的結(jié)果,難道我花高薪請來的是一群廢物嗎?”</br> 保鏢啞聲很久,猶豫著開口:“霍先生,研發(fā)實驗室說這種藥……”</br> 后半句話還未出口就咽了回去,床上的男人雖然雙腿殘疾,但只要投來一個眼神,足以讓人心驚肉跳。他神情舉止依舊斯文,只是氣質(zhì)陰郁得使人害怕,如果不是親身經(jīng)歷,很難想象一個長相如此英俊的男人,身上竟卻如同被黑暗浸染過一樣繚繞著難解的黑霧,看不清,也琢磨不透。</br> 他被迫改口:“……他們會盡力。”</br> 霍璋將資料放在床頭柜上,低頭望著手里的書:“出去,走遠點。”</br> 保鏢走到門口,男人又說了一句話,如地獄里傳來的聲音縹緲在耳側(cè):“再給他們兩個月,如果還研制不出來,就不用在實驗室待著了。”</br> “你也一樣。”男人輕飄飄說,“去幫忙試藥吧。”</br> 保鏢一個激靈,隨即冷汗不受控地蔓延遍全身。</br> *</br> 夜里雨漸漸大起來,哪怕戴著降噪耳塞,也隔絕不了嘈雜的雨聲,和時不時劃過天際的驚雷。</br> 霍璋指尖擷著書頁,剛要翻動,房里的吊燈閃了閃,而后突然熄滅。</br> ——停電了。</br> 霍璋怕黑,所以他房間裝有應(yīng)急燈,電源在墻上,以往停電時,總會有人在一分鐘內(nèi)上來幫他打開應(yīng)急燈的電源,可今晚他等了足足十分鐘,外面也沒有任何動靜。</br> 宅子里的人被他清得差不多了,平時只有幾個保鏢在,他喊了幾聲,沒人回應(yīng),打電話也無人接聽。</br> 霍璋臉上的平靜一點點褪去,心跳不受控地加快,仿佛回到了幼年時同樣的一個雨夜,他因為不當(dāng)心摔碎了薛美辰最愛的琺瑯餐具,被她扇了兩嘴巴,丟進了家里沒有窗子的雜貨間。那小屋很冷,在雨天尤甚,他嘗試開燈,但薛美辰把電路一起拔斷了。</br> 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夜里,小霍璋只能蜷縮起身體來盡可能躲避寒氣,祈盼著薛美辰善心大發(fā)放他出去。</br> 他分不清白天黑夜,也沒有時間的概念,餓了就吃里面的餅干和礦泉水充饑,無聊了就對著家具喃喃自語,天真地以為自己不會被關(guān)多久。</br> 似乎一天過去了。</br> 似乎又過了一天。</br> 小屋之中的時間漫長得不可估量,小霍璋被黑暗和寂寞折磨的幾乎崩潰,他發(fā)瘋地哭喊錘門,但屋外無人應(yīng)聲。</br> 他趴在地板上,渾身冰冷,一動不動,直到很久以后,傭人才將門打開,霍嵩把又臟又臭的他抱了出來,他呆呆的,無論別人怎么問話,都一聲不吭。長達一個月的禁閉使他患上了某種難以抑制的應(yīng)激反應(yīng)——他不能獨自待在黑暗中,身邊一定要有人,又或是有燈。</br> 后來他才知道,那天薛美辰離開,直接將他忘在腦后,乘著飛機出國旅行了。要不是霍嵩中途回家了一趟,他還不知要在那暗無天日的房間里待上多久,可即便霍嵩知道這一切都是薛美辰做的,也只是不痛不癢地訓(xùn)斥了幾句,關(guān)于霍璋這一個月來受的苦,他并沒有表現(xiàn)出十足的在意,轉(zhuǎn)身就去逗在地毯上爬著玩的霍明澤了。</br> 霍璋只要閉上眼,幼年的種種就會浮現(xiàn)在眼前,他好不容易將自己從那段記憶里拉出來,一道窗簾之隔的窗外又呼起閃電。</br> 夜雨、驚雷、黑暗——霍璋幾乎要窒息了。他抓起床頭的電話座機摔向床前的鏡子,企圖弄出點動靜來吸引屋外人的注意,鏡子應(yīng)聲而碎,他靠著床板大口大口地喘.息。</br> 門把手輕輕轉(zhuǎn)了轉(zhuǎn),緊接著門被打開,進來的人不是他的貼身保鏢,而是一個英俊的男人。</br> 自他那天站在屋里自我介紹已經(jīng)過去了小半個月,可霍璋卻能記得他的名字。</br> ——他叫丁晨凱。</br> “霍先生,有什么吩咐嗎?”</br> 霍璋戒備:“他們呢?”</br> “晚上霍老爺子打電話來,叫他們過去問您最近的情況了,現(xiàn)在家里只有我。”</br> “你為什么會在門外?”如果沒聽錯,從他砸碎鏡子到這男人開門,他并沒有聽到腳步聲,說明從始至終他都在門外。這人不是他親自挑的,很有可能是那兩個女人塞進來的,她們一個看他不爽,小時候用盡辦法折磨他,一個剛害他失去了雙腿,他不能不提防。</br> “我一直在門外。”似乎沒讀出他眼神里的敵意,丁晨凱笑笑,“這些天都在。”</br> 他走進屋子,按開墻上的應(yīng)急燈,房間又恢復(fù)了燈光,霍璋緊繃的神經(jīng)略微松了松,又聽見他說:“只不過您一直沒有吩咐,我就沒進來,您剛才叫我了?我打了個盹,沒聽見聲音。”</br> “沒有。”霍璋冷淡地說。</br> 丁晨凱看見地上鏡子的碎片,彎腰一片片撿回垃圾桶里,他邊撿邊問:“您一天沒吃東西了,餓嗎?”</br> 霍璋閉目養(yǎng)神:“不餓,撿完出去。”</br> 他話音剛落,肚子不合時宜地叫了一聲。</br> 忘記已經(jīng)多久了,打從他能掌控自己生活那一刻起,就沒有過這樣尷尬的時刻,別說沒出過糗,他在人前從來都是疏離又精致,像個完美不真切的假人。霍璋從不允許被人看到自己弱勢真實的一面,肚子餓得咕咕叫也算在其中。</br> 他蹙眉,剛要開口,丁晨凱說:“應(yīng)急燈的電量只剩一個小時,還不知道什么時候來電。”</br> 他這樣說,霍璋斂起了已經(jīng)挑了一半的眉毛,他想了想,淡淡地說:“輪椅。”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