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稀舊夢里(5)
于水生前半段人生,是沒有方向的浪子,遇到烏玉娟后,第一次想為一個女人安定此身。他知道烏玉娟身體有恙,也做好了和她在一起無兒無女孤苦一生的準備,他從沒想過有一天,“孩子”這東西會以這樣的方式降臨在他身上。</br> 江滟柳依舊一副懶散的模樣,不在乎他在這白住,也不在乎他夜里站在窗前去看那盞煤油燈。</br> 可于水生不知什么時候變了,從前他只當(dāng)自己是個白嫖的過客,借住而已,從不關(guān)心他做什么,打從醫(yī)院回來后,他很少再去窗前望著對面,也不會再像從前一樣,一根接一根在屋里抽煙,趕逢江滟柳想抽,他還會把煙搶過來丟出窗外,再去下面買一份她愛吃的糖油點心回來。</br> 江滟柳知道他真正關(guān)心的是她肚子里的孩子,但她無所謂,他的好,她不受白不受。</br> “那晚在油燈街第一次見你,我就確定,你是我喜歡的長相,喜歡的性格,這兩者都有,就是我喜歡的男人了。”</br> “你這輩子喜歡過多少男人?”</br> 江滟柳笑笑:“記不清了,今年喜歡上的不多,才十幾個。但我還是第一次心甘情愿為一個男人生孩子,于水生,你可得好好對我。”</br> 于水生輕蔑地笑,這女人嘴里的話根本信不得,在油燈街久了,油嘴滑舌。</br> 他推開窗透氣,夜里下起了小雪,很少在這樣的深夜里,能看見對面屋前的煤油燈還亮著。</br> 頂著細碎的雪花,一個男人出現(xiàn)在視野里,他上了樓,站在門口敲門,于水生依稀記得那張臉,從前沒少出入過帝王宮。</br> 江滟柳注意到他的失神,也朝窗外瞥了一眼。她漫不經(jīng)心說:“怎么?天氣冷了,想去給她送床被子?”</br> 她話音剛落,對面?zhèn)鱽硪魂嚰怃J的喊叫聲,男人拽著烏玉娟耳朵頭發(fā)朝屋里推,習(xí)慣逆來順受的女人卻一反常態(tài),拼命地嘶吼掙扎著。</br> 于水生關(guān)上窗,轉(zhuǎn)身朝外面走。</br> “于水生!”江滟柳蹙眉叫道,“她已經(jīng)和你劃清關(guān)系了,你還要去?”</br> 男人在門口彎腰穿鞋,沒有理會她的不滿。</br> 江滟柳拿起桌上的香煙,點了一根叼在唇間,她吸了一口,慢慢地說:“你今天要是出了這個門,就別回來了,我和這個孩子,從此以后和你沒有半點關(guān)系。”</br> 雖說喜歡的男人很多,但每一個都是用心喜歡的,江滟柳同所有沉浸在愛情中的女人一樣,有些事情見不得。</br> 從前她不說,但不說不代表不介意。</br> 于水生的腳步只遲滯了一下,他回過頭,冷淡地看了她一眼,而后頭也不回地摔門出去。</br> 江滟柳的煙還剩一大截,她伸手摸了摸已經(jīng)明顯凸起的小腹,自嘲地笑笑。</br> 她將煙擷下,隨手丟到窗外的走廊,猛地摔上了窗子。</br> ……</br> 男人一步步逼近屋里,烏玉娟一看到他就渾身發(fā)軟,可那人渾然不自知,笑著問:“前陣子地下通道遇見后,一直在找你,怎么躲這里來了?跑什么?開門做生意,還帶朝外趕客的?”</br> 烏玉娟面上平淡,但手腳卻在一齊發(fā)抖,她說:“滾出去。”</br> 男人又往前進了一步:“我要是不呢?”</br> 他伸手去摸她臉,伸到一半,手腕被人從后面拽住:“她叫你滾,沒聽見嗎?”</br> 于水生逆著隆冬的月色,臉頰晦暗不清,他話說完,一拳勾在男人臉上。</br> 兩個男人在狹小的屋子里糾纏廝打,鋒芒相對,像極了兩匹兇猛的野獸。男人嘴里冒著不干不凈的話,字字句句直指在一旁看著的女人。</br> “烏玉媚,都爛成這樣了,還有男人愿意為你出頭呢?”他冷笑,“你這些年本事見長,可你挑男人的眼光也不怎么樣啊,說話口氣不小,我還以為多厲害呢,一個小保安而已,他能做什么?我今天就是整死你和他,誰又敢把我怎么樣?”</br> 他不知什么背景,說話有恃無恐得令人作嘔。</br> 他每說一句,烏玉娟臉上的顏色就慘白一分。</br> 于水生聽不得別人提起帝王宮的往事,那無異于在她剛愈合的心上戳上一個又一個血窟窿。他將男人摁在地上,抓起桌上的花瓶,重重擊在男人的后腦,一下,一下,又一下。不知揮了多少下,男人的聲音漸停,人也不再掙扎了。</br> 烏玉娟蹲下身去觸他鼻子,已經(jīng)不知不覺沒了呼吸。</br> 于水生滿臉被濺出來的血點子,將手里花瓶的碎片朝后一丟,伸手摟住了她。</br> 女人怔怔的,沒有反抗,也沒有說話。</br> “我說了。”他的聲音嘶啞,“早晚親手弄死他。”</br> “娟娟,別怕。”他說,“有我擔(dān)著呢。”</br> 他的懷抱寬闊溫?zé)幔沁@漫長冬夜里她唯一可以取暖的地方。</br> 烏玉娟靜靜靠著他,一室寂靜得令人害怕。</br> 過了很久,她動了,伸手勾下一旁桌上的錢包,那里面放著一些零錢,還有一張從帝王宮出來時她去警局辦的身份證,卡上的女孩清秀柔美,雖然蒼白瘦弱,但眼里隱隱還有對未來一點希冀的微光,和現(xiàn)在的她判若兩人。</br> 烏玉娟盯著身份證上的名字。</br> 即使在帝王宮里,人人都叫她烏玉媚,但她依舊喜歡自己的本名。</br> ——烏玉娟,雖然土氣,但那才是真正的她。</br> 可烏玉娟能做什么呢?她不過是只毫無自保能力的小獸,是株任人踐踏的野草,只要他們想,她的生死,她的尊嚴都不值一提。</br> 她死死攥著身份證,用了極大的力氣,卡片咔嚓折斷,鋒利的一片嵌入她的虎口里,淌下了溫?zé)岬难巍?lt;/br> “他說得對,就算弄死我們,也沒人會說什么。沒有錢、沒有權(quán)利、沒有地位,就是不值錢的螻蟻,是螻蟻就會被人侮辱。”她將下巴搭在于水生堅實的肩膀上,語氣溫柔,“我不想再被人欺負了。”</br> 于水生沉默了很久,他似乎明白了她想要什么,也似乎經(jīng)由她這一句話看穿以后的漫漫前路的黑暗難行。</br> 那并不是他想要的生活,可沒有她的生活,他更難以忍受。</br> “阿九,你幫幫我。”</br> 女人用一種幾乎令他心碎的音調(diào)說出這句話來,她短短二十年的人生承受了太多,因此當(dāng)她用這樣的語氣朝他訴說時,他無法說出那個“不”字。無論她現(xiàn)在如何,以后又會變成什么模樣,在他心里,她永遠是那個朝他跑來,笑著遞給他一個爛梨的天真女孩。</br> 月光被云翳蔽住,冬風(fēng)灌入昏暗的小屋,血腥味開始漫上來了。</br> 于水生將她摟得更緊了,下巴死死磕著她松軟的發(fā),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偏臉吻了吻她冰冷的額頭:“好。”</br> 他輕聲說:“你想做的事,我都幫你去做。”</br> ……</br> 烏玉媚望著鏡子里的自己,全然看不出從前的影子。她美麗、端莊,曾風(fēng)光無兩,再也不是當(dāng)初那個傻乎乎的山里姑娘。烏玉娟死于那年的隆冬,活下來的是烏玉媚。她想要的東西這些年來都一一得到了,錢財不缺,孽力滔天,傷害過她的人已經(jīng)被開膛破肚,黃土掩埋了,但更多的,是無辜的冤魂。</br> 將佛像請回家前,她每晚都做噩夢,夢里她又回到了那年的帝王宮,情景再一轉(zhuǎn)換,她又直直墮入地獄的十八層。無數(shù)只枯骨從血海里伸出,抓住她的腳踝,將她拽回翻涌的血水之中,那血滾燙,幾乎將她每一寸皮膚都灼融。</br> 烏玉媚驚恐地尖叫,冤魂聚成團團的黑霧籠著她的全身,聲嘶力竭地問著同一句話:“為什么,我們沒有傷害你——”</br> 每每這時,她總會一身冷汗從夢里驚醒,而后一宿難眠。</br> “烏姨。”</br> 趙云今的聲音將她從過往的記憶里帶回現(xiàn)在,她立在她的身后,安靜得像一朵月下的薔薇。烏玉媚垂眼看著頸間的玉佩,這女孩眼光不錯,這塊玉搭她這身淡藍的旗袍很配,可不是她的東西,終究是捂不熱的。</br> 她摘了下來,拉過趙云今的手,將它放在她掌心:“我記得你母親。”</br> 美的東西總是讓人難忘,那年的探險隊里就一個女人,回想起確實和趙云今有八分像。烏玉媚猶記得她當(dāng)時親手將這塊玉從背包里翻出來遞到她面前,雖然恐懼,但肩膀依舊挺得筆直,那是幸福堅韌的人才能有的儀態(tài)。</br> 她低聲求她:“這個給你,它是我身上最值錢的東西了,放我回去吧,我女兒還小,她不能沒有媽媽。”</br> 烏玉媚忘記了自己當(dāng)時說了什么,但習(xí)慣是種可怕的東西,見慣了麻木和殘忍之后,她對一位母親的苦求無動于衷。除此之外,她看那女人并不順眼,在地獄里掙扎過的人總是看不慣太陽下的東西,同是女人,為什么偏偏只有她是那樣的命運?</br> 她拿走了玉佩,將女人留在了小東山。</br> ……</br> “你是該恨我,你的父母,你的哥哥,你的生活,都毀在我的手里。”</br> “但我更可憐你。”趙云今說,“這些年你得到了想要的東西,可你有哪怕一天,真的快樂過嗎?”</br> 女人沉默。做烏玉娟時,那些痛苦她無法釋懷,只以為權(quán)力和金錢可以撫平傷痕。</br> 可真的什么都有了,她才發(fā)現(xiàn),做烏玉媚不僅沒能抹去心頭的舊傷疤,反而讓她在恐懼與驚怖中夜夜難眠。</br> “于水生對你很好,小東山的臟事不過你的手,全是他一個人親力親為,他以為這樣做就能把你擇干凈。”</br> 趙云今漂亮的眉眼里有冷嘲的味道:“可你真的能干凈嗎?”</br> “烏姨。”女孩當(dāng)著她的面燦爛地笑笑,有幾分殘忍,“夜色很深,走不到頭的。”</br> 烏玉媚沉默良久,忽然輕輕彎唇,與鏡中的趙云今對視:“是啊。”</br> 她輕聲呢喃:“走不到頭了。”</br> *</br> 直至死刑執(zhí)行之前,于水生才得知了烏玉媚的死訊。</br> 他面前的桌上擺著一個老舊的收音機,聽警察說,那是她死后唯一握在手里的東西。</br> 他坐在椅子上看了很久,伸手按開了收音機的按鈕。</br>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朝飛暮卷,云霞翠軒,雨絲風(fēng)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br> 他聽得入了迷,眼前又仿佛出現(xiàn)了那個倚著冰冷的墻壁卻眼巴巴渴望著窗外月亮的女孩。</br> 那光景很美,可惜那太短暫,他還沒有看夠,一晃就過去了這么些年。</br> 后知后覺,他聽到警察在問:“你還有什么遺愿嗎?”</br> 他想了想:“給我個梨吧。”</br> 于水生一口口將梨吃完,被警察帶走。</br> 賀豐寶站在門邊,于水生看見他,停下腳步:“替我告訴阿易,他比他老子有種。”</br> 賀豐寶蹙眉望著他,于水生笑笑,眉眼間仿佛將一切都釋然了:“他能護得住自己的女人,也能過得好自己的人生,無論什么,都比我有種。”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