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中海別墅內(nèi),許家正在吃早餐。
因為兒子要在國內(nèi)看顧家業(yè),女兒回來創(chuàng)業(yè),所以許大佬和許太太也打算回國住一段時間,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初秋,正是京城里風景最美的時候,索性過了年再出去。
“豆腐胡同收拾得怎么樣,我跟你媽媽去住幾天。”許大佬一面吃焦圈兒,一面喝豆汁兒,一個淺口青瓷碗里裝得咸菜疙瘩切得水細絲兒,放了炸過的小朝天紅,滴了幾點自己榨的芝麻香油,很夠味。
許太太吃的是爛肉面,也是過去平頭百姓常吃的吃食,重在一個雜和爛,羊頭肉混小青菜,燒的爛爛的,跟許大佬很配。
許一洲聞聽,放下筷子,不慌不忙的說道:“還得收拾,來不及了,就在這將就吧。”
許大佬笑道:“莫不是藏了什么人?我看你樂不思蜀。”
許一洲從紅木盤子里撿起一張炸得酥酥的糖油餅,咬了一口說道:“沒有。”
許藻寧也不吃飯,一直在看報紙,忽然拍案叫絕:“好!我第一次看到這么不流俗的評論文章……我看看,凌小億?嗯?有些耳熟……”
許一洲原本不抬頭,聽見凌小億三個字,索性接過那報紙看起來。家里的京報還是他讓人訂了,送過來的。
原來是凌小億寫給時尚版的一篇東西,批評當下所謂時尚已經(jīng)背離初衷,萎縮成小圈子的游戲,并沒有兼顧時代審美,這一下罵了99%的時尚牌子跟推手,但難的是,并沒有狹隘刻薄的感覺。文章主題是正氣浩然的官媒腔,但卻很好讀,極易產(chǎn)生共鳴。
“你地頭熟,問問這作者,要不要來我這里做事,薪水高開。”許藻寧現(xiàn)在親力親為干事業(yè),正是搜羅天下英才之際,渴才之心甚切。
許一洲將報紙放下來,說道:“不是外人。”許藻寧喝著橙汁用眼神發(fā)問,許一洲笑道:“就是你選的那個模特寫的。”
許大佬原本是默默聽著,此時也是要報紙來,因為對許藻寧發(fā)布的廣告模特很欣賞,便說道:“那個女孩子氣質(zhì)不錯,我看看。”
許藻寧握著玻璃杯恍然點了點頭:“怪不得呢是記者……凌小億,就是她……”于是想了想,又跟許一洲商量:“還是你跟她熟,好好跟她說說,來我這里干,或者薦點人也行。”
許大佬跟許太太雖說不很熱心子女婚姻大事,但是聽見兒子跟一個女孩很熟,不由就互視一眼。
許一洲很無奈:“挖人這種事還是交給專業(yè)人士來做吧。”
許藻寧登時豎起眼睛:“許一洲,你給老娘聽清楚了,囑咐你的事,盡管辦就是了,哪來的廢話!”
她一發(fā)威,許一洲就蔫了。
許太太笑著輕輕拍了女兒一下:“藻寧,不準用這么粗俗的字眼。”
許一洲對許藻寧是無法可想的,從小就被欺壓,已成慣勢,反抗無果。
“我給你問問吧。”他說,心里忽然涌動起一點溫柔的情緒。
京報的李多多正式提出離職。
雖然她早就無心戀戰(zhàn),但凌小億這篇文章也是最后一根稻草。她簡直無顏上班了。
一個時尚版的新手,去了一趟發(fā)布會,回來發(fā)了一篇文章,公號倒也罷了,關(guān)鍵是推上了今日頭條,引來瘋狂轉(zhuǎn)發(fā),掀起一場分裂式討論,搞得大家都很真情實感。雖然好似頂上風口浪尖中,但做媒體的,不就喜歡這樣的嗎?
要的就是熱鬧。炒作也是熱鬧。
不過唯一讓李多多欣慰的是,凌小億已經(jīng)得罪了所有一線品牌及其公關(guān)部,顯然她說的故步自封與酒杯起舞都是指他們,她以后沒辦法在時尚圈混下去了。
宋大軍也很不開心,他說:“這群膚淺的人類,一點深度都沒有,明明你前幾篇報道寫的更好……這就是一篇速銷文!”
凌小億才不在意別人的評價呢,她寫出自己想寫,然后效果也不錯,正低頭計算自己這個月又能拿到多少獎勵,嗯,距離自己的小目標越來越近了。
她打算年底湊夠錢,在六環(huán)按揭買一套小房子,遠和小都不是問題,只要是自己的,就可以。
不過,能夠這么快就開始置產(chǎn),幸虧許一洲介紹她去給Katherine做模特,應(yīng)該好好感謝他一番。
凌小億想象不出許一洲現(xiàn)在的生活里還欠缺什么,還有什么是自己可以為他做的。
中午吃飯的時候,她跟宋大軍說,自己一直住在許一洲那里,其實也沒做什么,不知道該怎樣表達一下謝意。
宋大軍積老成精,嘆了一口氣,說道:“小億,自尊心太強也不是一件好事。”
一下子就被擊中心事,凌小億的臉騰的一下紅了。
宋大軍頗為推心置腹的說道:“咱們今天不論上司下屬,我把你當妹子,跟你說,還是那句老話,把他當做雇主看,只當個雇主,井水不犯河水,你做好你的本職工作就行。”
凌小億沒有任何遲疑的點了點頭。她當然只把他當做一個雇主來看,也只能把他當做雇主來看,盡管有時候他真的很好,但又與她何干?
許一洲這一天下班很早,奉了徐大小姐之命打算跟凌小億同志好好談?wù)勎磥砬巴尽?br />
正巧凌小億也沒有加班,神思略有恍惚,推開門,看到清清爽爽的許一洲坐在院子里喝檸檬黃的汽水。
許一洲看到凌小億穿的是一件紅黑格子的短裙,挺好看,是許藻寧的得意之作,不得不佩服自己的慧眼。
“許先生。”凌小億跟他打了一個招呼,抬腳往里走,想了想,又轉(zhuǎn)過身來,向他鞠躬:“謝謝您。”
許一洲明白她說的是什么意思。
這句謝謝他當?shù)钠穑颓扑F(xiàn)今如何脫胎換骨,一改往日灰頭土臉的模樣。
“還有工作要忙嗎?”許一洲問道。
凌小億略帶迷茫的搖了搖頭。
“坐一會兒。”許一洲指了指自己對面的位子。
凌小億遲疑了一下,也就依言坐下了。
許一洲望著她的頭發(fā),略微毛糙,想應(yīng)該叫個人過來教教她怎么打理。
“北冰洋,喝不喝?”許一洲問道。
凌小億說:“我不要冰鎮(zhèn)的。”
許一洲笑道:“不冰鎮(zhèn),還有什么意思。”話是如此,也去從廚房里找了一瓶常溫的給她。
凌小億手指觸到玻璃瓶子,有一點涼,但不冰,她慢慢喝了一口。
“文章憎命達。”許一洲說完之后,向她看去:“你說對嗎?”
凌小億沒有想到他能說出這句話,心里甚至有了被理解的感動,不由也微笑了起來:“對。”
許一洲將一張合同遞給她:“我大姐很認可你的文字,希望你能到Katherine做公關(guān)經(jīng)理。”
這是凌小億任職以來,第一次接觸到的獵頭挖人,薪水也很誘人。
Katherine肯定是會有大發(fā)展前途的,憑的是許藻寧敏銳的藝術(shù)感與真誠的公益心,當然,還有凌小億,她很適合做代言,因為她代表著新生的,掙扎的,不肯低頭的,努力的力量。在感覺上就會讓人產(chǎn)生共鳴。
“不,謝謝。”凌小億很快給出了回復。
“不用著急給答復,可以考慮兩天。”許一洲想這是意料之中,如果他是凌小億,也會如此選擇。
凌小億很真誠的笑了:“我很認真的想過了,還是覺得京報更適合我。”
那里的舞臺更大,接觸的東西更多,獲得的面更廣,資源更豐富,現(xiàn)在是她要深耕厚植的時候,積累得夠了,才能說下一步。
“跟許總說抱歉。”
許一洲笑道:“不需要抱歉。”
兩個人正在說話,聽到外面的大門吱呀一聲開了,來者不扣門,凌小億想也知道一定是許一洲的客人,連忙要往屋子里去。
許一洲見她匆忙,待要說什么,許大佬夫婦二人已經(jīng)繞過照壁走過來,彼此正好碰上,凌小億進退尷尬,許一洲叫住了她:“這是我父母,見見吧。”
許大佬夫婦早看到一個女孩仿佛躲閃不及的樣子,等走近了,許大佬先認出來,是許藻寧用的模特。
“是凌小億吧?”許大佬笑著先伸出手來。
凌小億也不想許一洲的爸爸怎么會知道自己的名字,只是有禮貌的回握:“許伯伯好。”
許太太端量著她,微笑道:“人比照片上的漂亮。”
這個對話好生熟悉,凌小億站在那里有點尷尬。
許一洲打開局面:“爸媽怎么過來了?”
許大佬夫婦原本是要看看兒子,當然也有幾分突擊檢查的意圖,只是沒想到真窺到兒子金屋藏嬌。許大佬夫婦也算是經(jīng)歷多年風浪,滿肚子的問號生生壓下去。
因為正好沒有吃飯,許太太說:“我們剛從中山公園出來,想著你在附近,就過來約你一起吃晚飯。”
許一洲笑道:“直接去五洲吧。”
許大佬說道:“那里有什么意思,正好你在,這院子多好,我跟你媽晚上就在這里吃,你去做飯。”
然后又問凌小億:“小姑娘吃飯了嗎?今天下班很早哦。”
口氣很熟稔,許大佬是有名的彌勒佛,笑瞇瞇的,待人都是親切平和,說起來,陸湛更像是許大佬的兒子。
凌小億剛要開口,許一洲看出她的心思,便道:“你來給我打個下手。”
兩個人進了廚房,彼此都有些沉默。
“蒸個清水茄子,燒白菜金鉤湯,我叫個烤鴨過來,那邊壇子有腌的萵筍,你去拿,再把烏青菜洗了。
真是難得,許一洲從來沒跟她說過這么長的一段話。
凌小億默默聽從安排做事。從柜腳的墨綠瓷甕里挑了兩條萵筍放進淺口白盤里,還是通體碧翠的樣子,味道有些像泡菜,酸辣沖鼻,還有點甜味。
她有點心不在焉,許一洲在一旁洗長長的紫茄,看著她低頭切菜的模樣,忽然問道:“你好像有點怕我?”
這是他一直以來的感受,總覺得她對自己很生疏的樣子。
聽了這話凌小億簡直有點怒了,想這個男的說這話是什么意思?想干什么,撩撥什么?
好不容易自己心思平靜下來,他又來撩撥什么?
她的腦海里總是響起宋大軍的話:“他就是一個雇主。”
心里涌出悲哀,眼睛漸漸有點濕潤了,許一洲這種男人,英俊多金體貼,每天就在她的眼前,但跟她絲毫無關(guān)。
不是一個世界的人,怎么能推開這個世界的門。
凌小億甚至想起自己看過巴金的家,書里寫鳴鳳對覺慧說過的話,三少爺,你就是天上的月亮,我曉得我的手是挨不到的。
這么思維發(fā)散的太厲害,果不其然就是切了手指。
許一洲見了,忙回屋子找創(chuàng)可貼給她。
凌小億貼上了,空著手,許一洲說你不用干了,在這里看著我干就行。
他覺得凌小億這個女孩子很有意思,明明是個下筆如風的人,怎么交流起來一點也不暢通,或者說跟自己的交流一點也不暢通。
手機響了,凌小億接了電話,是報社的一個同事,原先只是點頭罷了,最近倒是很頻繁的聯(lián)系。
“小億,你今天走的很早啊。”一聽就是沒話找話。
凌小億略微明白他的心思,但未明示之前,她不好說什么,只是敷衍得愈發(fā)冷淡。
自從換了裝扮之后,好像讓人感到眼前一亮似的,別的部門的大姐也有過來幫忙介紹男朋友的。報社里的男同事比以前熱心很多。
宋大軍暗地里說,這些食色之人,且不可多加理會。
凌小億何嘗不明白這個道理。
許一洲也不是一個擅長聊天的人,兩個人就這樣悶悶的,一直到把晚飯全部悶熟。
凌小億搬走的消息,還是許一洲從宋大軍那里獲得的。
許一洲回到家的時候發(fā)現(xiàn),凌小億住的屋子已經(jīng)搬空,打掃得整整齊齊。鑰匙放在桌子的銅盤里。
院子里的花兒草兒也澆灌好了。
廚房里塞滿了食物。
事先沒有任何交流,簡直是不知所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