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三章(1)
37.我不說話</br>
我突然決定不再開口說話了。</br>
我的朋友翁波意西再次,也就是永遠(yuǎn)失去了舌頭。他是因?yàn)槲叶チ松囝^的。縱使這天空下再發(fā)生什么樣的奇跡,翁波意西也不可能第三次開口說話。這一次,行刑人把他的舌頭連根拔去了。我走上廣場時,天上的烏云已經(jīng)散開了,陽光重新照亮了大地。書記官口里含著爾依家的獨(dú)門止血藥躺在核桃樹下,一動不動地眼望天空。我走到他的跟前,發(fā)現(xiàn)他</br>
在流汗,便把他往樹蔭深處移動了一下。我對他說:“不說話好,我也不想說話了。”</br>
他看著我,眼角流出了兩大滴淚水。我伸出手指蘸了一點(diǎn),嘗到了里面的鹽。</br>
兩個爾依正在收拾刑具。在廣場另一邊,哥哥和我的妻子站在官寨石墻投下的巨大的陰影里交談。大少爺用鞭子一下一下抽打著墻角蓬勃的火麻。塔娜看上去也有點(diǎn)不安,不斷用一只撫摸另一只手。他們是在交換看一個人失去舌頭的心得嗎?我已經(jīng)不想說話了,所以,不會加入他們的談話。土司太太可能對他們的話題感興趣,向他們走過去了。但這兩個人不等她走到跟前,便各自走開,上樓去了。上樓之前,我的妻子也沒往我這邊望上一眼。望了我一眼的是母親。她看我的眼神就像此時我看著翁波意西的眼神一樣。</br>
這時,我看到官寨厚重的石墻拐角上,探出了一張鬼祟的臉。我覺得自己從這臉上看出了什么。是的,一看這張臉,就知道他很久沒有跟人交談過了,他甚至不在心里跟自己交談。這張比月亮還要孤獨(dú)的臉又一次從墻角探出來,這次,我看到了孤獨(dú)下面的仇恨。立即,我就想起他是誰了。他就是麥其家的世仇,替死去的父親報(bào)仇來了。我還在邊界上時,這個人就已經(jīng)上路了,不知為什么,直到今天才在這里出現(xiàn)。母親就要走進(jìn)大門了,她又回身看了我一眼。但我既然決定不說話了,就不必把殺手到來的消息告訴她,反正,殺手也不會給女人造成什么危險(xiǎn)。</br>
我坐在核桃樹下,望著官寨在下午時分投下越來越深的影子,望著明亮的秋天山野。起先,翁波意西在我身邊,后來,兩個行刑人把他弄走了。最后,太陽下山了,風(fēng)吹在山野里嚯嚯作響,好多歸鳥在風(fēng)中飛舞像是片片破布。是吃晚飯的時候了,我徑直往餐室走去。</br>
一家人都在餐室里,大家都對我露出了親切的笑容。我想,那是因?yàn)槲抑匦鲁蔀橛谌藷o害的傻子的緣故吧。大家爭著跟我說話,但我已做出了決定,要一言不發(fā)。哥哥嘴里對我說話,臉卻對著坐在我側(cè)邊的塔娜:“弟弟再不開口,連塔娜也真要認(rèn)為你是傻子了。”他對美麗無比的弟媳說,“傻子們慪氣都是在心里慪,不會像我們一樣說出來。”</br>
塔娜的眼睛里冒起了綠火,我以為那是針對得意忘形的兄長,不想,那雙眼睛卻轉(zhuǎn)向了我:“現(xiàn)在,你再不能說自己不是傻子了吧?”</br>
我把過去的事情從頭到尾想了一遍,想不起什么時候?qū)λf過我不是傻子。但我已經(jīng)決定不說話了。</br>
父親說話了:“他不想說話,你們不要逼他,他也是麥其家一個男人,他為麥其家做下了我們誰都不曾做到的事情。他這樣子,我心里十分難過。”</br>
后來,大家都起身離開了,但我坐著沒動。</br>
父親也沒動,他說:“我妻子走時沒有叫我。你妻子走時也沒有叫你。”</br>
我一言不發(fā)。</br>
父親說:“我知道你想回到邊界上去,但我不能叫你回去。要是你真傻,回去也沒有什么用處,要是你不是傻子,那就不好了,說不定麥其家兩兄弟要用最好的武器大干一場。”</br>
我不說話。</br>
他告訴我:“跛子管家派人來接你回去,我把他們打發(fā)回去了。”他說,“我不敢把所有的一切托付給你,你做了些漂亮的事情,但我不敢肯定你就是聰明人。我寧肯相信那是奇跡,有神在幫助你,但我不會靠奇跡來做決定。”</br>
我起身離開了,把他一個人丟在餐室里,土司把頭深深地埋下去,埋下去了。</br>
房間里,我漂亮的妻子正對著鏡子梳頭,長長的頭發(fā)在燈光下閃著幽幽的光澤。我盡量不使自己的身影出現(xiàn)在鏡子里她美艷的臉旁。</br>
她對著鏡子里的自己發(fā)笑,對著鏡子里那張臉嘆息。我靜靜地躺在床上。后來,她說話了,她說:“你一整天都不在我身邊。”</br>
風(fēng)在厚厚的石墻外面吹著,風(fēng)里翻飛著落葉與枯草。</br>
她說:“這世界上沒有人相信像我這么漂亮的女人,男人卻一天都不在身邊。”</br>
風(fēng)吹在河上,河是溫暖的。風(fēng)把水花從溫暖的母體里刮起來,水花立即就變得冰涼了。</br>
水就是這樣一天天變涼的。直到有一天晚上,它們飛起來時還是一滴水,落下去就是一粒冰,那就是冬天來到了。</br>
“你哥哥跟我說了一會兒話,他還算是個有意思的男人,雖然他打過敗仗。”</br>
塔娜還在對鏡子里的自己左顧右盼。我躺在床上,眼前出現(xiàn)了冬天到來時的景象。田野都收拾干凈了。黑色的紅嘴鴉白色的鴿子成群結(jié)隊(duì),漫天飛舞,在天空中盤旋鳴叫。就是這樣,冬天還是顯不出熱鬧。因?yàn)楹樱驗(yàn)樗谋剂鞑攀挂磺酗@得生機(jī)勃勃的河封凍了,躺在冰層下面了。</br>
塔娜一笑,說:“沒想到你還真不說話了。”</br>
她終于離開鏡子,坐到了床邊,又說:“天哪,世界上有一個傻子不說話了,怎么得了呀!”</br>
這時,響起了敲門聲,塔娜掩掩衣襟,又坐回鏡子前面。</br>
哥哥推門進(jìn)來,坐在我床邊。他背對我坐在床邊,塔娜背對著我們兩兄弟坐在鏡子跟前,哥哥在鏡子里看著女人說:“我來看著弟弟。”</br>
于是,他們兩個就在鏡子里說上話了。</br>
塔娜說:“來也沒有用處,他再也不說話了。”</br>
“是你不要他說,還是他自己不說了?”</br>
“麥其家的男人腦子里都有些什么東西?”</br>
“我跟他不一樣。”</br>
他們兩個一定還說了好多話,我迷迷糊糊睡了一會兒,醒來時,他們正在告別。塔娜還是面對鏡子,背對著大少爺。大少爺已經(jīng)走到門口了,又回過頭來說:“我會常來看看弟弟的。小時候,我就很愛他。后來,因?yàn)橄氘?dāng)土司,他開始恨我了。但我還是要來看他的。”</br>
塔娜把紛披的頭發(fā)編成了辮子,現(xiàn)在,她又對著鏡子把辮子一綹綹解開。</br>
大少爺在窗子外面說:“你睡吧,這么大一個官寨,你那么漂亮,不要擔(dān)心沒有人說話。”</br>
塔娜笑了。</br>
哥哥在窗外也笑了,說:“弟真是個傻子,世界上不可能有比你更美的姑娘,但他卻不跟你說話。”在他離開時緩慢的腳步聲里,塔娜吹熄了燈,月光一下泄進(jìn)屋子里來了。深秋的夜里,已經(jīng)很有些涼意了,但塔娜不怕,她站在床前,一件件脫去身上的衣服,又站了一陣,直到窗外的腳步聲消失,才上床躺下。她說:“傻子,我知道你沒有睡著,你不要裝睡著了。”</br>
我躺著不動。</br>
她笑了:“等明天早上也不說話,你才算真正不說話呢。”</br>
早上,我醒得比往常晚,睜開眼睛時,塔娜早已收拾打扮了,穿著一身鮮紅的衣裳,坐在從門*進(jìn)的一團(tuán)明亮陽光里。天哪,她是那么美,坐在那里,就像在夢里才開放的鮮花。她見我醒過來,便走到床前,俯下身子說:“我一直在等你醒來。他們說妻子就該等著男人醒來。再說,你還有老問題要問,不是嗎?不然,你就更要顯傻了。”</br>
這個美麗的女人向著我俯下身子,但我還是把嘴巴緊緊閉著。</br>
她說:“你要再不說話,真要成為一個十足的傻子,成為不知道自己是誰,也不知道自己在哪里的傻子,你還是說話吧。”</br>
因?yàn)樗艘粋€晚上,更因?yàn)椴豢现v話,我一直閉著的嘴開始發(fā)臭了。我哈出一股臭氣,她就把鼻子掩起來,出門去了。我像瀕死的動物,張著嘴,大口大口哈出嘴里的臭氣。直到嘴里沒臭氣了,我才開始想自己的問題:我是誰?我在哪里?我躺在床上想啊,想啊,望著墻角上掛滿灰塵和煙火色的蛛網(wǎng),后來,那此東西就全部鉆到我腦子里來了。</br>
這一天,我到處走動,臉上掛著夢中的笑容,為的是找到一個地方,提醒自己身在何</br>
處。但眼前的一切景象都恍如隔世,熟悉又陌生。土司官寨是高大雄偉的,走到遠(yuǎn)處望上一眼,有些傾斜,走到近處,貼近地面的地方,基礎(chǔ)上連石頭都有些腐朽了。我想起了智者阿古登巴的故事。有一天他走到一個圣地,也是在一個廣場上,他想跟嚴(yán)肅的僧侶開個玩笑,便叫那家伙抱住廣場中央的旗桿。僧人不信旗桿會倒,但還是上去把旗桿扶住了。旗桿很高,聰明的僧人抱著它向天上望去,看見澎空深處,云彩飄動,像旗幟一般。最后,旗桿開始動了。他用盡全身氣力,旗桿才沒有倒下。要不是后來云彩飄過去了,僧人就會把自己累死在旗桿下面。現(xiàn)在,我望著天空,官寨的石墻也向著我的頭頂壓下來了。但我并不去扶它,因?yàn)槲也皇莻€聰明人,而是個傻子。天上云彩飄啊飄啊,頭上的石墻倒啊倒啊,最后,我們大家都平安無事。于是,我對著天空大笑起來。</br>
那個麥其家的仇人,曾在邊界上想對我下手的仇人又從墻角探出頭來,那一臉詭秘神情對我清醒腦子沒有一點(diǎn)好處。他磨磨蹭蹭走到我身邊坐下,鐐起衣服,叫我看他曾對我舞動的長劍和短刀,說:“我要?dú)⒘四愕母赣H和你的哥哥。”</br>
我笑。</br>
殺手咬咬牙,神不知鬼不覺地消失了。</br>
母親把我領(lǐng)進(jìn)她屋里,對我噴了幾口鴉片煙。我糊涂的腦子有些清楚了。母親流下了眼淚,說:“你不要怕,你是在母親身邊,我的傻瓜兒子。”</br>
她又對我噴了幾口煙,鴉片真是好東西,不一會兒我就睡著了。而且,在睡夢里,我一直在悠悠忽忽地飛翔。醒來時,又是一個早上了。母親對我說:“兒子,你不想對別人說話,你就對我說話吧。”</br>
我對她傻笑。</br>
土司太太的淚水下來:“不想對他們說話,就對我說,我是你的母親呀。”</br>
我穿好衣服,走出了她的房間。身后,母親捂著胸口坐在了地上。我的胸口那里也痛了一下,我站下來,等這股疼痛過去。沒有什么疼痛不會不過去的,眼前的疼痛也是一樣。疼痛利箭一樣扎進(jìn)我胸口,在咚咚跳動的心臟那里小停了一會兒,從后背穿出去,像只鳥飛走了。從土司太太房間下一層樓,拐一個彎,就是我自己的房間了。這時,兩個小廝站在了我身后,他們突然出聲,把我嚇了一跳。這時,太陽正從東方升起來,我跳起來,落下去時,又差點(diǎn)把自己的影子踩在了腳下。</br>
索郎澤郎對我說:“少爺為什么不和塔娜睡一起,昨晚,大少爺去看她了,她唱歌了。”</br>
爾依把手指頭豎起來:“噓——”屋子里響起塔娜披衣起床的聲音,綢子摩擦肌膚的聲音,赤腳踩在地毯上的聲音。象牙梳子滑過頭發(fā)的嗦嗦聲響起時,塔娜又開始歌唱了。我還從來沒有聽過她唱歌。</br>
我?guī)е鴥蓚€小廝往樓下走去。到了廣場上,也沒有停步,向著行刑人家住的小山崗走去。行刑人家院子里的藥草氣味真令人舒服。我的腦子清楚些了。想起我曾來過這里一次。記得去看過儲藏死人衣服的房間。走到那個孤獨(dú)的房間下面,兩個小廝扛來了梯子。爾依說,他常常到這里來,和這里的好幾件衣服成了朋友。</br>
索郎澤郎笑了,他的聲音在這些日子里又變粗了一些,嘎嘎地聽上去像一種巨大的林子里才有的夜鳥。他說:“你的腦子也像少爺一樣有毛病嗎?衣服怎么能做朋友?”</br>
爾依很憤怒,平時猶豫不決的語調(diào)變得十分堅(jiān)定,他說:“我的腦子像少爺腦子一樣沒有毛病,這些衣服不是平常的衣服,這些衣服都是受刑的死者留下的,里面有他們的靈魂。”</br>
索郎澤郎想伸手去摸,手卻停在了半空中,嘴里端起了粗氣。</br>
爾依笑了。說:“你害怕了。”</br>
索郎澤郎把一襲紫紅衣服抓在了手里。好多塵土立即在屋子里飛揚(yáng)起來,誰能想到一件衣服上會有這么多的塵土呢。我們彎著腰猛烈的咳嗽,屋子里那些頸子上有一圈紫黑色血跡的衣服都在空中擺蕩起來,倒真像有靈魂寄居其間。爾依說:“他們怪我?guī)砹松耍甙伞!?lt;/br>
我們從一屋子飛揚(yáng)的塵土里鉆出來,站在了陽光下面。索郎澤郎還把那件衣服抓在手里,這真是一件漂亮的衣服,我不記得在那里見到過紫得這么純正的紫色。衣服就像昨天剛剛做成,顏色十分鮮亮。我們還沒有來得及記住這是一種怎樣的紫色,它就在陽光的照射下黯淡,褪色了,在我們眼前變成另一種紫色。這種紫色更為奇妙,它和頸圈上舊日的血跡是一個顏色。我抑制不了想穿上這件衣服的沖動。就是爾依跪著懇求也不能使我改變主意。穿上這件衣服,我周身發(fā)緊,像是被人用濡抱住了。就是這樣,我也不想脫下這件衣服。爾依抓些草藥煮了,給我一陣猛喝,那種被緊緊束縛的感覺便從身上消失了。人也真正和衣服合二為一了。</br>
這件衣服也不愿說話,或者說,我滿足了它重新在世上四處行走的愿望,它也就順從了我要保持沉默的愿望。</br>
現(xiàn)在,眼前的景象都帶著一點(diǎn)或濃或淡的紫色。河流、山野、官寨,樹木、枯草都蒙上了一層紫色的輕紗,帶上了一點(diǎn)正在淡化,正在變得陳舊的血的顏色。</br>
土司太太躺在煙榻上,說:“多么奇怪的衣服,我記不得你什么時候添置過這樣的衣服。”</br>
塔娜見到我,臉上奕奕的神來就像見了陽光的霧氣一樣飄走了。她想叫我換下身上這衣服。她把大大的一個衣櫥都翻遍了,但她取出來的每件衣服都被我踩在腳下。她跌坐在一大堆五顏六色的衣服中間,臉像從河底露出來叫太陽曬干了水氣的石頭一樣難看。她不斷說:“我受不了了。我受不了了。”從房間里溜出去了。</br>
我穿著紫衣,坐在自己屋子里,望著地毯上一朵金色花朵的中心,突然從中看到,塔娜穿過寂靜無人的回廊,走進(jìn)大少爺?shù)姆孔印4笊贍斦裎乙粯颖P腿坐在地毯上,這時,他弟弟美艷的妻子搖搖晃晃到了他面前,一頭扎進(jìn)他懷里。她簡直就是站立不住才倒下的,手肘重重地撞在少土司的鼻子上。漂亮的女人倒在懷里的時候,他的鼻血也滴滴嗒嗒流下來了。</br>
少土司是個浪漫的人物,卻沒想到跟世界上最美麗的女人的風(fēng)流史這樣開始。</br>
“你叫我流血了。”</br>
“抱緊我,抱緊我。不要叫我害怕。”</br>
少土司就把她緊緊抱住,鼻子上的血滴到她的臉上。但塔娜不管。少土司說:“你把我碰流血了。”</br>
“你流血了?你真的流血了。你是真正的人,我不害怕了。”</br>
“誰不是真正的人?”</br>
“你的兄弟。”</br>
“他是一個傻子嘛。”</br>
“他叫人害怕。”</br>
“你不要害怕。”</br>
“抱緊我吧。”</br>
這時,老土司也坐在房里。這些天,他都在想什么時候正式傳位給打過敗仗的大兒子。</br>
想到不想再想時,就把自己喝得醉眼朦朧。突然,他被不請自來的情欲控制住了。這些天,他都是一個人呆著,沒有人來看他。于是,他帶著難以克制的欲望,也許是這一生里最后爆發(fā)的欲望走向太太的房間。太太躺在煙榻上吞云吐霧,一張臉在飄飄渺渺的煙霧后面像是用紙片剪成的一樣。那張臉對他笑了笑。老土司卻站不住,一臉痛苦的神情跪在了煙榻前。太太以為土司要改變主意了,便說:“后悔了?”</br>
老土司伸手來掀太太的衣襟,嘴里發(fā)出野獸一樣的聲音。這聲音和土司嘴里的酒氣喚醒了她痛苦的記憶,她把老東西從身上推下來,說:“老畜牲,你就是這樣叫我生下了兒子的!你滾開!”</br>
土司什么也不想說,灼熱的欲望使他十分難受。于是,他去了央宗的房里。央宗正在打坐,正在一下比一下更深更長地呼吸。老土司撲了上去。</br>
這時,我的妻子也被哥哥壓在了身子下面。</br>
痛苦又一次擊中了我。像一只箭從前胸穿進(jìn)去,在心臟處停留一陣,又像一只鳥穿出后背,吱吱地叫著,飛走了。</br>
兩對男女,在大白天,互相撕扯著對方,使官寨搖晃起來了。我閉著眼睛,身子隨著這搖晃而搖晃。雷聲隆隆地從遠(yuǎn)遠(yuǎn)的地方傳來。官寨更劇烈地?fù)u晃起來。我坐在那里,先是像風(fēng)中的樹一樣左右搖擺,后來,又像篩子里的麥粒一樣,上下跳動起來。</br>
跳動停止時,桑吉卓瑪和她的銀匠沖了進(jìn)來。銀匠好氣力,不知怎么一下,我就在他背上了。很快,我們都在外面的廣場上了。眾目睽睽之下,父親和三太太,我哥哥和我妻子兩對男女差不多是光著身子就從屋子里沖出來了。好像是為了向眾人宣稱,這場地震是由他們大白天瘋狂的舉動引發(fā)的。大群的人在下面叫道:“呵……!”像是地震來到前大地內(nèi)部傳出來的聲音,低沉,但又叫人感到它無比的力量。</br>
兩對男女給這聲音堵在樓梯口不敢下來了。這時,他們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差不多是光著身子站在眾人面前。土司沒什么,他是跟自己的三太太在一起,但我的兄長就不一樣了,他是和自己弟弟漂亮的妻子在一起。正當(dāng)他們拿不準(zhǔn)先回去穿上衣服,還是下樓逃命的時候,大地深處又掀起了一次更強(qiáng)烈的震動。</br>
大地又搖晃起來了。地面上到處飛起了塵土。樓上的兩對男女,給搖得趴在地上了。這時,嘩啦一聲,像是一道瀑布從頭頂一瀉而下,麥其家官寨高高的碉樓一角崩塌了。石塊、木頭,像是崩潰的夢境,從高處墜落下來,使石頭和木頭粘合在一起,變成堅(jiān)固堡壘的泥土則在這動蕩中變成了一柱煙塵,升入了天空。大家都趴在地上,目送那柱煙塵筆直地升入天空。我想大家看著這股煙塵,就好像看到麥其家的什么在天空里消散了。煙塵散盡,碉堡的一角沒有了,但卻依然聳立在藍(lán)天之ぢ,現(xiàn)出了煙熏火燎的內(nèi)壁。只要大地再晃動一次兩次,它肯定就要倒下了。</br>
但大地的搖晃走到遠(yuǎn)處去了。</br>
大地上飛揚(yáng)的塵埃也落定了。</br>
麥其土司和大少爺又衣冠楚楚地站在了我們面前,兩個女人卻不見了。他們來到官寨前,對趴在地上的人群說,你們起來吧,地動已經(jīng)過去了。我起來時,哥哥還扶了我一把,說:“看你,老跟下人們攪在一起,臉都沾上土了。”他從懷里掏出一張綢巾擦干凈傻子弟弟的臉,并把綢巾展開在我的面前,是的,那上面確實(shí)沾上了好多塵土。</br>
傻子弟弟揚(yáng)起手來,給了他一個耳光。</br>
他那張聰明人的臉上慢慢顯出來一個紫紅色的手掌印。他口里咝咝地吸著涼氣,捂住了臉上的痛處,說:“傻子,剛才我還在可憐你,因?yàn)槟愕钠拮硬恢覍?shí),但我現(xiàn)在高興,現(xiàn)在我高興,我把你的女人干了!”</br>
他想傷害曾經(jīng)對他形成巨大的威脅的弟弟。一般而言,這種傷害會使聰明人也變得傻乎乎的,更不要說對我了。但今天不一樣。我穿上了一件紫紅的衣裳。現(xiàn)在,我感到這件衣服的力量,它叫我轉(zhuǎn)過身來,不理會這個瘋狂的家伙,上樓去了。我一直走進(jìn)咱己的屋子。塔娜依然坐在鏡子前,但神情已經(jīng)不像他那樣如夢如幻了。她打了一個寒噤:“天哪,哪里來的一股冷風(fēng)。”</br>
我聽到自己說話了:“從我的屋子里滾出去,你不再是我的老婆了。快滾到他那里去吧。”</br>
塔娜回過身來,我很高興看到她臉上吃驚的神情。但她還是故作鎮(zhèn)定,她笑著說:“你怎么還穿著這件古怪的衣服,我們把它喚下來吧。”</br>
“從這里滾出去吧。”</br>
這下,她哭了起來:“脫了你的衣服。它使我害怕。”</br>
“跟丈夫的哥哥睡覺時,你不害怕嗎?”</br>
她倒在床上,用一只眼睛偷著看我,只用一只眼睛哭著。我不喜歡這樣,我要她兩只眼睛都哭。我說:“給你母親寫封信,說地震的時候,你光著身子站在眾人面前是什么滋昧。”</br>
他不愛我。但她沒有那個膽量,跑去跟土司家的大少爺住在一起。就是她敢,恐怕聰明的大少爺也沒有那個膽量。我派人去叫書記官,她就真正在用兩只眼睛哭起來了。她說:“你真狠啊,一開口就說出這么狠心的話來了!”</br>
是的,我又說話了!我一說話,就說出了以前從來也不會說出來的話。能夠這樣,我太高興了。</br>
38.殺手</br>
塔娜想上床,被我一腳踢下去了。</br>
她貓一樣蜷在地毯上,做出一副特別可憐的樣子。她說:“我不愿意想什么事情了,我想不了那么多,我要睡了。”</br>
但她一直沒有睡著,即將成為麥其土司那家伙也沒有來看他的情人。樓上的經(jīng)堂里,喇嘛們誦經(jīng)的聲音嗡嗡地響著,像是從頭頂淌過的一條幽暗河流。牛皮鼓和銅錢的聲音此起彼伏地響著,像是河上一朵又一朵浪花。這片土地上每出點(diǎn)什么事情,僧人們就要忙乎一陣了。要是世界一件壞事都不發(fā)生,神職人員就不會存在了。但他們從不為生存擔(dān)心,因?yàn)檫@個世界上永遠(yuǎn)都有不好的事情不斷發(fā)生。</br>
我對塔娜說:“睡吧,土司們今天晚上有事做,不會來找你了。”</br>
塔娜的身子在地毯上蟋成一團(tuán),只把頭抬起來,那樣子又叫我想起了蛇。這條美麗的蛇她對我說:“你為什么總要使一個女人,一個美麗的女人受到傷害?”她做出的樣子是那么楚楚動人,連我都要相信她是十分無辜的了。我不能再和她說話,再說,犯下過錯的人,就不是她,而是我了。</br>
我開口說話是一個錯誤,不說話時,我還有些力量。一開口和這些聰明人說話,就處于下風(fēng)了。我及時吸取教訓(xùn),用被子把頭蒙起來,不再說話了。睡了一會,我好像夢見自己當(dāng)上了土司。后來,又夢見了地震的情景。夢見整個官寨在大地隆隆的震蕩里,給籠罩在一大股煙塵里,煙塵散盡時,官寨已不復(fù)存在了。我醒來,出了一點(diǎn)汗。我出去撒尿。過去,我是由侍女服侍著把尿撒在銅壺里。自從跟茸貢土司美麗的女兒一起睡覺后,就再沒有在屋子里撒過尿了。她要我上廁所。半夜起來,到屋子外面走上一遭,聽自己弄出下雨一樣的聲音,看看天上的月亮和星星也很好。晚上,就是沒有月亮和星星,河水也會閃現(xiàn)出若有若無的沉沉光芒。從麥其土司宣布遜位那一天,我就再不去廁所了。我是個傻子,不必要依著聰明人的規(guī)矩行事。這天晚上也是一樣,我走出房門,對著樓梯欄桿間的縫子就尿開了,過了好工會兒,樓下的石板地上才響起有人鼓掌一樣的聲音。我提起了褲子,尿還在石板上響了一會兒。我沒有立即回屋里去,而是在夜深人靜的半夜里,樓上樓下走了一遭。</br>
不是我要走,是身上那件紫色衣服推著我走。我還看見了那個殺手。他在官寨里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已經(jīng)好多天了。這時,他正站在土司窗前。我的腳步聲把他嚇跑了。他慌亂的腳步聲又把土司驚醒了。土司提著手槍從屋里沖出來,沖著殺手的背影放了一槍。他看見我站在不遠(yuǎn)處,又舉起槍來,對準(zhǔn)了我。我一動不動,當(dāng)他的槍靶。想不到他驚恐地大叫一聲,倒在了地上。好多的窗口都亮起了燈。人們開門從屋里出來,大少爺也提著槍從屋里跑出來。土司被人扶起來,他又站起來,歡抖索索的手指向我。我想,他要和聰明兒子殺死我了。哥哥卻像是怎么都看不見我。越來越多的人擁出屋子,把倍受驚嚇的土司圍了起來。</br>
還是長話短說吧。</br>
父親把我看成了一個被他下令殺死的家伙。這是因?yàn)槲疑砩夏羌仙律训木壒省?lt;/br>
從行刑人家里穿來的紫色衣服使他把我看成了一個死去多年的人,一個鬼。大多數(shù)罪人臨刑時,都已經(jīng)向土司家的律法屈服了,但這個紫衣人沒有。他的靈魂便不去輪回,固執(zhí)地留在了麥其家的土地上,等待機(jī)會。紫衣人是幸運(yùn)的。麥其家的傻瓜兒子給了他機(jī)會,一個很好的機(jī)會。麥其土司看見的不是我,而是另外一個被他殺死的人。土司殺人時并不害怕,當(dāng)他看到一個已經(jīng)死去多年的人站在月光下面,就十分驚恐了。</br>
他們鬧哄哄折騰一陣,就回屋去睡了。</br>
塔娜真是個不一般的女人,屋子外面吵翻了天,她就不出去看上一眼,而趁我出去,爬上床睡了。現(xiàn)在,輪到我不知該不該上床了。塔娜看我進(jìn)退無據(jù)的樣子,說:“沒有關(guān)系,你也上來吧。”</br>
我也就像真的沒什么關(guān)系一樣,爬上床,在她身邊躺下了。</br>
這一夜就差不多過去了。</br>
早上,要是想和大家都見上一面,就必須到餐室去。我去了。父親頭上包著一塊綢巾,昨天晚上,他把自己的腦袋碰傷了。他對聰明的兒子說:“想想吧,怎么會一下就發(fā)生了這么多奇怪的事情。”</br>
大少爺沒有說話,專心對付面前的食物。</br>
土司又對兩個太太說:“我是不是犯了一個錯誤。”</br>
央宗從來都不說什么。</br>
母親想了想,說:“這個我不知道,但要告訴你的兒子,不是當(dāng)了土司就什么都能做。”</br>
塔娜明白是指她和哥哥的事情,馬上給食物噎住了。她沒想到麥其家的人會如此坦率地談?wù)摷依锏某笫隆K龑ξ夷赣H說:“求求你,太太。”</br>
“我已經(jīng)詛咒了你,我們看看你能不能當(dāng)上新土司的太太吧。”母親又問我:“你不想干點(diǎn)什么嗎?我的兒子。”</br>
我搖了搖頭。</br>
父親*了一聲,說:“不要再說了,我老了,一天不如一天。你們總木會要我死在遜位之前吧?”</br>
哥哥笑著對父親說:“你要是擔(dān)心這個,不如早一點(diǎn)正式把權(quán)力交給我。”</br>
土司*著說:“我為什么會看見死去的人呢?”哥哥說:“可能他們喜歡你。”</br>
我對父親說:“你看見的是我。”</br>
他對我有些難為情地笑笑,說:“你是笑我連人都認(rèn)不準(zhǔn)了嗎?”</br>
和這些自以為是的人,多談什么真是枉費(fèi)心機(jī),我站起身,故意在土司面前抻抻紫紅衣服,但他視而不見。他對下人們說:“你們扶我回房里去吧,我想回去了。”</br>
“記住這個日子,土司不會再出來了。”人們都散去后,書記官從角落里站起來,盯著我,他的眼睛這樣對我說。</br>
我說:“這么快,你就好了。”</br>
他臉上還帶著痛苦的表情,他的眼睛卻說:“這是不能離開的時候,有大事發(fā)生的時候。”他拿著我送他的本子和筆走到門口,又看了我一眼:“記住,今天是個重要的日子。”</br>
書記官沒有說錯,從這一天起,土司就再也沒有出過他的房間了。翁波意西口里還有舌頭時,我問過他歷史是什么。他告訴我,歷史就是從昨天知道今天和明天的學(xué)問。我說,那不是喇嘛們的學(xué)問嗎?他說,不是占卜,不是求神問卦。我相信他。麥其土司再沒有出門了。白天,他睡覺。睡上,一整夜一整夜,他的窗口都亮著燈光。侍女們出出進(jìn)進(jìn),沒有稍稍停息一下的時候。兩個太太偶爾去看看他,我一次也沒有去過,他的繼承人也是一樣。有時,我半夜起來撤完尿,站在星光下看侍女們進(jìn)進(jìn)出出,我想,父親是病了。他病得真是奇怪,需要那么多水,侍女們川流不息,從樓下廚房里取來一盆又一盆熱水。熱水端進(jìn)房里不久,就冷了。一冷就要倒掉,靜夜里,一盆盆水不斷從高樓上撥出去,跌散在樓下的石板地上,那響聲真有點(diǎn)驚心動魄。</br>
我高興地看到,我不忠實(shí)的妻子害怕這聲音。一盆水在地上嘩啦一聲濺開時,她的身子禁不住要抖索一下,就是在夢里也是一樣。每到這時候,我就叫她不要害怕。她說:“我害怕什么?我什么都不害怕。”</br>
“我不知道你害怕什么,但我知道你害怕。”</br>
“你這個傻子。”她罵道,但聲音里卻很有些嫵媚的味道了。</br>
我出去撒尿時,還穿著那件紫色的受刑而死的人的衣裳。要問我為什么喜歡這件衣裳,因?yàn)檫@段時間我也像落在了行刑人手里,覺得日子難過。</br>
聽?wèi)T了侍女們驚心動魄的潑水聲,我撒尿到樓下的聲音根本就不算什么。不知又過了多少日子,冬天過去,差不多又要到春天了。這天半夜,我起來時,天上的銀河,像條正在蘇醒的巨龍,慢慢轉(zhuǎn)動著身子。這條龍?jiān)诩竟?jié)變換時,總要把身子稍稍換個方向。銀河的流轉(zhuǎn)很慢很慢,一個兩個晚上看不出多大變化。我開始撒尿了,卻連一點(diǎn)聲音都沒有聽見。聽不到聲音,我就不敢肯定自己是不是尿出來了。要是不能肯定這一點(diǎn),我就沒有辦法回去使自己再次入睡。</br>
樓下,高大的寨子把來自夜空的亮光都遮住了,我趴在地上,狗一樣用鼻子尋找尿的味道。和狗不一樣的是,它們翕動鼻翼東嗅西嗅時,是尋找伙伴的味道,而我卻在找自己的味道。我終于找到了。我確實(shí)是尿了,只是護(hù)理病中土司的下人們倒水的聲音太大太猛,把我排泄的聲音壓過了。我放心地吐一口長氣,直起身來,準(zhǔn)備上樓。就在這時,一大盆水從天而降,落在了我頭上,我覺得自己被溫?zé)岬臇|西重重打倒在地,然后,才聽見驚心動魄的一聲響亮。</br>
我大叫一聲,倒在地上。許多人從土司房里向樓下沖來,而在我的房間,連點(diǎn)著的燈都熄掉了,黑洞洞的沒有一點(diǎn)聲息。可能,我那個不忠實(shí)的女人又跑到大少爺房里去了。</br>
下人們把我扶進(jìn)土司的房間,脫掉了一直穿在身上的紫色衣裳。這回,我沒有辦法抗拒他們。因?yàn)椋仙路弦呀Y(jié)上一層薄冰了。我沒有想到的是,塔娜也從屋外進(jìn)來了。</br>
她說:“我下樓找了一圈,你干什么去了?”</br>
我狗一樣翕動著鼻翼,說:“尿。”</br>
大家都笑了。</br>
這次,塔娜沒有笑,她卷起地上那件紫色衣服,從窗口扔了出去。我好像聽到瀕死的人一聲絕望的叫喊,好像看到一個人的靈魂像一面旗幟,像那件紫色衣服一樣,在嚴(yán)冬半夜的冷風(fēng)里展開了。塔娜對屋子里的人說:“他本來沒有這么傻,這件衣服把他變傻了。”</br>
在我心里,又一次涌起了對她的愛,是的,從開始時我就知道,她是那么漂亮,舉世無雙,所以,不管她犯下什么過錯,只要肯回心轉(zhuǎn)意,我都會原諒她的。</br>
土司突然說話了:“孩子們,我高興看到你們這個樣子。”</br>
想想吧,自從那次早餐以來,我還從沒有見過他呢。他還沒有傳位給我哥哥,也沒有像我想的那樣變得老態(tài)龍鐘,更沒有病入膏盲。是的,他老了,頭發(fā)白了,但也僅此而已。他的臉比過去胖,也比過去白了。過去,他有一張堅(jiān)定果敢的男人的臉,現(xiàn)在,這張臉卻像一個婆婆。唯一可以肯定他有病,或者說,他使自己相信有病的方法就是,差不多渾身上下,都敷上了熱毛巾。他身上幾乎沒穿什么東西,但都給一條又一條熱毛巾捂住了,整個人熱氣騰騰。</br>
父親用比病人還像病人的嗓門對我說:“過來,到你父親床邊來。”</br>
我過去坐在他跟前,發(fā)現(xiàn)他的床改造過了。以前,土司的床是多少有些高度的,他們把床腳鋸掉了一些,變成了一個矮榻。并且從屋子一角搬到了中間。</br>
父親抬起手,有兩三條毛巾落到了地上。他把軟綿綿的手放在我的頭上,說:“是我叫你吃虧了,兒子。”他又抬手叫塔娜過來,塔娜一過來就跪下了,父親說,“你們什么時候想回到邊界上去就回去吧,那是你們的地方。我把那個地方和十個寨子當(dāng)成結(jié)婚禮物送給你們。”父親要我保證在他死后,不對新的麥其土司發(fā)動進(jìn)攻。</br>
塔娜說:“要是他進(jìn)攻我們呢?”</br>
父親把搭在額頭上的熱毛巾拿掉:“那就要看我的小兒子是不是真正的傻子了。”</br>
麥其土司還對塔娜說:“更要看你真正喜歡的是我哪一個兒子。”</br>
塔娜把頭低下。</br>
父親笑了,對我說:“你妻子的美貌舉世無雙。”說完這句話,父親打了個中氣很足的噴嚏。說話時,他身上有些熱敷變涼了。我和塔娜從他身邊退開,侍女們又圍了上去。父親揮揮手,我們就退出了房子。回到自己的屬于,上床的時候,樓下又響起了驚心動魄的潑水聲。</br>
塔娜滾到了我的懷里,說:“天啊,你終于脫掉了那件古怪的衣服。”</br>
是的,那件紫色衣服離開了,我難免有點(diǎn)茫然若失的感覺。塔娜又說:“你不恨我嗎?”</br>
我真的不恨她了。我不知道是不是因?yàn)槊撊チ烁街┗甑囊路M了炯业纳倒蟽鹤雍退拮雍镁枚紱]有親熱過了。所以,她滾到我懷里時,便抵消了那種茫然若失的感覺。我要了塔娜。帶著愛和仇恨給我的所有力量與猛烈,占有了她。這女人可不為自己的過錯感到不安。她在床上放肆地大叫,過足了癮,便光著身子蜷在我懷里睡著了。就像她從來沒有在我最困難的時候,投入到別的男人——而這個男人恰好又是我的哥哥和對手——懷里一樣。她睡著了,平平穩(wěn)穩(wěn)地呼吸著。</br>
我努力要清楚地想想女人是個什么東西,但腦子滿滿當(dāng)當(dāng),再也裝不進(jìn)什么東西了。我搖搖塔娜:“你睡著了嗎?”</br>
她笑了,說:“我沒有睡著。”</br>
“我們什么時候回去?”</br>
“在麥其土司沒有改變主意之前。”</br>
“你真愿意跟我回去嗎?”</br>
“你真是個傻子,我不是你的妻子嗎?當(dāng)初不是你一定要娶我嗎?”</br>
“可是……你……和……”</br>
“和你哥哥,對嗎?”</br>
“對。”我艱難地說。</br>
她笑了,并用十分天真的口吻問我:“難道我不是天下最美麗的女人嗎?男人們總是要打我的主意的。總會有個男人,在什么時候打動我的。”</br>
面對如此的天真坦率,我還有什么話說。</br>
她還說:“我不是還愛你嗎?”</br>
這么一個美麗的女人跟就要當(dāng)上土司的聰明人睡過覺后還愛我,還有什么可說的呢。</br>
塔娜說:“你還不想睡嗎?這回我真的要睡了。”</br>
說完,她轉(zhuǎn)過身去就睡著了。我也閉上了眼睛。就在這時,那件紫色衣服出現(xiàn)在我眼前。我閉著眼睛,它在那里,我睜開眼睛,它還是在那里。我看到它被塔娜從窗口扔出去時,在風(fēng)中像旗子一樣展開了。衣服被水淋濕了,所以,剛剛展開就凍住了。它(他?她?)就那樣硬邦邦地墜落下去。下面,有一個人正等著。或者說,正好有一個人在下面,衣服便蒙在了他的頭上。這個人掙扎了一陣,這件凍硬了的衣服又粘在他身上了。</br>
我看到了他的臉,這是一張我認(rèn)識的臉。</br>
他就是那個殺手。</br>
他到達(dá)麥其家的官寨已經(jīng)好幾個月了,還沒有下手,看來,他是因?yàn)槿狈ψ銐虻挠職狻?lt;/br>
我看到這張臉,被仇恨,被膽怯,被嚴(yán)寒所折磨,變得比月亮還蒼白,比傷口還敏感。</br>
從我身上脫下的紫色衣服從窗口飄下去,他站在墻根那里,望著土司窗子里流瀉出來的燈光,正凍得牙齒咯咯作響。天氣這么寒冷,一件衣服從天而降,他是不會拒絕穿上的。何況,這衣服里還有另外一個人殘存的意志。是的,好多事情雖然不是發(fā)生在眼前,但我都能看見。</br>
紫色衣服從窗口飄下去,雖然凍得硬邦邦的,但一到那個叫多吉羅布的殺手身上,就軟下來,連上面的冰也融化了。這個殺手不是個好殺手。他到這里來這么久了,不是沒有下手的機(jī)會,而是老去想為什么要下手,結(jié)果是遲遲不能下手。現(xiàn)在不同了,這件紫色的衣服幫了他的忙,兩股對麥其家的仇恨在一個人身上匯聚起來。在嚴(yán)寒的冬夜里,刀鞘和刀也上了凍。他站在麥其家似乎是堅(jiān)不可摧的官寨下面,拔刀在手,只聽夜空里鏘瑯瑯一聲響亮,叫人骨頭縫里都結(jié)上冰了。殺手上了樓他依照我的愿望在樓上走動了,刀上寒光閃閃。這時,他的選擇也是我的選擇,要是我是個殺手,也會跟他走一樣的路線。土司反正要死了,精力旺盛咄咄逼人的是就要登上土司的位子的那個人,殺手來到了他的門前,用刀尖撥動門栓,門像個吃了一驚的婦人一樣“呀”了一聲。屋子里沒有燈,殺手邁進(jìn)門坎后黑暗的深淵。</br>
他站著一動不動,等待眼睛從黑暗里看見點(diǎn)什么。慢慢地,一團(tuán)模模糊糊的白色從暗中浮現(xiàn)出來,是的,那是一張臉,是麥其家大少爺?shù)哪槨W仙路@張臉沒有仇恨,他恨的是另一張臉,所以,立即就想轉(zhuǎn)身向外。殺手不知道這些,只感到有個秘的力量推他往外走。他穩(wěn)住身子,舉起了刀子,這次不下手,也許他永遠(yuǎn)也不會有足夠的勇氣舉起刀子了。他本來就沒有足夠的仇恨,只是這片土地規(guī)定了,像他這樣的人必須為自己的親人復(fù)仇。當(dāng)逃亡在遙遠(yuǎn)的地方時,他是有足夠仇恨聊。當(dāng)他們回來,知道自己的父親其實(shí)是背叛自己的主子才得那樣的下場時,仇恨就開始慢慢消逝。但他必須對麥其家舉起復(fù)仇的刀子,用刀子上復(fù)仇的寒光去照亮他們驚恐的臉。是的,復(fù)仇不僅是要?dú)⑷耍且斜粴⒌娜酥朗潜荒囊粋€復(fù)仇者所殺。</br>
但今天,多吉羅布卻來不及把土司家的大少爺叫醒,告訴他是誰的兒子回來復(fù)仇了。紫色衣服卻推著他去找老土司。殺手的刀子向床上那個模糊的影子殺了下去。</br>
床上的人睡意朦朧地哼了一聲。</br>
殺手一刀下去,黑暗中軟軟的撲哧一聲,紫色衣服上的仇恨就沒有了。殺手多吉羅布是第一次殺人,他不知道刀子捅進(jìn)人的身子會有這樣軟軟的一聲。他站在黑暗里,聞到血腥味四處彌漫,被殺的人又哼了睡意濃重的一聲。</br>
殺手逃出了屋子,他手里的刀讓血蒙住,沒有了亮光。他慌慌張張地下樓,衣袂在身后飄飛起來。官寨像所有人都被殺了一樣靜。只有麥其家的傻子少爺躺在床上大叫起來:“殺人了!殺手來了!”</br>
塔娜醒過來,把我的嘴緊緊捂住,我在她手上狠狠咬了一口,又大叫起來:“殺人了!殺手多吉羅布來了!”</br>
在這喊聲里,要是有哪個人說不曾被驚醒,就是撒謊了。一個窗口接著一個窗口亮起了燈光。但當(dāng)他們聽清楚是我在大叫,又都躺下去了。一個又一個窗口重新陷入了黑暗。塔娜恨恨地說:“好吧,光是當(dāng)一個傻子的妻子還不夠,你還要使我成為一個瘋子的妻子嗎?”</br>
塔娜其實(shí)不配做情人。土司家大少爺被人一刀深深地扎在肚子上,她卻一點(diǎn)感覺都沒有。我告訴她:“哥哥被殺手在肚子上扎了一刀。”</br>
她說:“天哪,你那么恨他。不是他要搶你的妻子,是你妻子自己去找他的,你不是說他討姑娘喜歡嗎?”</br>
我說:“一刀扎在肚子上,不光是血,屎也流出來了。”</br>
她翻過身去,不再理我了。</br>
這時,殺手逃到了官寨外面,他燃起了一個火把,在廣場上大叫,他是死在麥其家手里的誰誰的兒子,叫什么名字,他回來報(bào)仇了。他叫道:“你們好好看看,這是我的臉,我是報(bào)仇來了!”</br>
這回,大家都跑到外面去了,望著樓下那個人,他用火把照著自己的臉。他就騎在馬背上大叫。他把火把扔在地上,暗夜里一陣蹄聲,響到遠(yuǎn)處去了。</br>
火把慢慢在地上熄滅了,土司才喊追。我說:“追不上了。還是去救人吧,他還沒有死。”</br>
“誰?”老土司的聲音聽上去十分驚恐。</br>
我笑了,說:“不是你,是你的大兒子,殺手在他肚子上殺了一刀,血和屎一起流在床上了。”</br>
老土司說:“他為什么不殺我?”</br>
他其實(shí)是用不著問的,我也用不著去回答。還是他自己說:“是的,我老了,用不著他們動手了。”</br>
“他是這樣想的。”我說。</br>
父親說:“你一個傻子怎么知道別人是怎么想的?”</br>
塔娜在我耳邊說:“你叫他害怕了。”</br>
“就是因?yàn)槲沂莻€傻子才知道別人是怎么想的。”我回答。</br>
土司叫人扶著,到繼承人的房間里去了。眼前的情景正跟我說的一樣,大少爺?shù)奈葑映錆M了血和糞便的味道。他的腸子流到外面來了。他的手捂在傷口上,閉著眼睛,睡意陵眈地哼哼著。那種哼哼聲,叫人聽來,好像被人殺上一刀是十分舒服的事情。好多人在耳邊喊他的名字,他都沒有回答。</br>
老土司的眼睛在屋子里掃來掃去,最后,定定地落在了我妻子身上。我對塔娜說,“父親想要你去叫。”</br>
父親說:“是的,也許你會使他醒來。”</br>
塔娜的臉紅了,她看看我,我的腦子開始發(fā)漲了,但我還是胡亂說了些救人要緊的話。</br>
塔娜喊了,塔娜還說:“要是聽到了我叫你,就睜一下眼睛吧。”但他還是把眼睛緊緊閉著,沒有睜開的意思。門巴喇嘛只能醫(yī)眼睛看不見的病,對這樣恐怖的傷口沒有什么辦法。還是把行刑人傳來,才把傷口處置了。兩個行刑人把腸子塞回到肚子,把一只盛滿了藥的碗扣在傷口上用布帶纏住了,哥哥不再哼哼了。老爾依擦去一頭汗水,說:“大少爺現(xiàn)在不痛了,藥起作用了。”</br>
麥其土司說:“好。”</br>
天開始亮了。哥哥的臉像張白紙一樣。他沉沉地睡著,臉上出現(xiàn)了孩子一樣幼稚的神情。</br>
土司問行刑人能不能治好他。</br>
老爾依說:“要是屎沒有流出來,就能。”</br>
爾依很干脆他說:“父親的意思是說,大少爺會叫自己的糞便毒死。”</br>
土司的臉變得比哥哥還蒼白。他揮揮手,說:“大家散了吧。”大家就從大少爺?shù)奈葑永雉~貫而出。爾依看著我,眼里閃著興奮的光芒,我知道他是為我高興。塔娜的一只手緊緊地抓住我,她的意思我也知道。是的,哥哥一死,我就會名正言順地成為麥其土司了。我不知道該為自己高興,還是替哥哥難受。每天,我都到哥哥房里去兩三次,但都沒有見他醒過來。</br>
這年的春天來得快,天上的風(fēng)向一轉(zhuǎn),就兩三天時間吧,河邊的柳枝就開始變青。又過了兩三天,山前、溝邊的野桃花就熱熱鬧鬧地開放了。</br>
短短幾天時間,空氣里的塵土就叫芬芳的水氣壓下去了。</br>
哥哥在床上一天天消瘦下去,父親卻又恢復(fù)了精神。他不再整夜熱敷了。他說:“看吧,我要到死才能放下肩上的擔(dān)子。”他那樣說,好像只有一個兒子。那個兒子還沒有死去,就開始發(fā)臭了。哥哥剛開始發(fā)臭時,行刑人配制的藥物還能把異味壓下去。那都是些味道很強(qiáng)烈的香草。后來,香草的味道依然強(qiáng)烈,臭味也從哥哥肚子上那只木碗下面散發(fā)出來。兩種味道混合起來十分刺鼻,沒人能夠招架,女人們都吐得一塌糊涂,只有我和父親,還能在里面呆些時候。我總是能比父親還呆長些。這天,父親呆了一陣,退出去了。在外面,下人們把驅(qū)除穢氣的柏?zé)熒鹊剿砩稀8赣H被煙嗆得大聲咳嗽。這時,我看到哥哥的眼皮開始抖動。他終于醒了,慢慢睜開了眼睛。他說:“我還在嗎?”</br>
我說:“你還在自己床上。”</br>
“我怎么了?”</br>
“仇人,刀子,麥其家仇人的刀子。”</br>
他嘆口氣,摸到了那只扣在肚子上的木碗,虛弱地笑了:“這個人刀法不好。”</br>
他對我露出了虛弱的笑容,但我不知道該對他說些什么,便說:“我去告訴他們你醒過來了。”</br>
大家都進(jìn)來了,但女人們?nèi)匀蝗滩蛔∫拢溒浼业拇笊贍斈樕铣霈F(xiàn)了一點(diǎn)淡淡的羞怯的紅暈,問:“是我發(fā)臭了嗎?”</br>
女人們都出去了,哥哥說:“我發(fā)臭了,我怎么會發(fā)臭呢?”</br>
土司握著兒子的手,盡量想在屋里多呆一會兒,但實(shí)在呆不住了。他狠狠心,對兒子說:“你是活不過來了,兒子,少受罪,早點(diǎn)去吧。”說完這活,老土司臉上涕淚橫流。</br>
兒子幽怨地看了父親一眼,說:“要是你早點(diǎn)讓位,我就當(dāng)了幾天土司。可你舍不得。我最想的就是當(dāng)土司。”</br>
父親說:“好了,兒子,我馬上讓位給你。”</br>
哥哥搖搖頭:“可是,我沒有力氣坐那個位子了。我要死了。”說完這句話,哥哥就閉上了眼睛,土司叫了他好幾聲他也沒有回答,土司出去流淚。這時,哥哥又睜開眼睛,對我說:“你能等,你不像我,不是個著急的人。知道嗎?我最怕的就是你,睡你的女人也是因?yàn)楹ε履恪,F(xiàn)在,我用不著害怕了。”他還說,“想想小時候,我有多么愛你啊,傻子。”是的,在那一瞬間,過去的一切都復(fù)活過來了。</br>
我說:“我也愛你。”</br>
“我真高興。”他說。說完,就昏過去了。</br>
麥其家的大少爺再沒有醒來。又過了幾天,我們都在夢里的時候,他悄悄地去了。</br>
大家都流下了眼淚。</br>
但沒有一個人的眼淚會比我的眼淚更真誠。雖然在此之前,我們之間早年的兄弟情感已經(jīng)蕩然無存。我是在為他最后幾句話而傷心。塔娜也哭了。一到半夜,她就緊靠著我,往我懷里鉆。我知道,這并不表示她有多愛我,而是害怕麥其家新的亡靈,這說明,她并不像我那樣愛哥哥。</br>
母親擦干眼淚,對我說:“我很傷心,但不用再為我的傻子操心了。”</br>
父親重新煥發(fā)了活力。</br>
兒子的葬禮,事事他都親自張羅。他的頭像雪山一樣白,臉卻被火化兒子遺體的火光映得紅紅的。火葬地上的大火很旺。燃了整整一個早上。中午時分,骨灰變冷了,收進(jìn)了壇子里,僧人們吹吹打打,護(hù)送著骨灰往廟里走去。骨灰要供養(yǎng)在廟里,接受齋醮,直到濟(jì)嘎活佛宣稱亡者的靈魂已經(jīng)完全安定,才能入土安葬。是的,一個活人的骨頭正在壇子里,在僧人們誦念《超生經(jīng)》的嗡嗡聲里漸漸變冷。土司臉上的紅色卻再沒有退去。他對濟(jì)嘎活佛說:“好好替亡人超度吧,我還要為活人奔忙呢。又到下種的時候了,我要忙春天的事情了。”(未完待續(xù))</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