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二章
34.回家</br>
回家時,我們的速度很快。不是我要快,而是下人們要快。我不是個苛刻的主子,沒有要他們把速度降下來。</br>
本來,在外面成功了事業(yè)的人在回去的路上,應(yīng)該走得慢一點,因為知道有人在等著,盼著。</br>
第四天頭上,我們便登上最后一個山口,遠遠地望見麥其土司官寨了。</br>
從山口向下望,先是一些柏樹,這兒那兒,站在山谷里,使河灘顯得空曠而寬廣,然后,才是大片麥地被風(fēng)吹拂,官寨就像一個巨大的島子,靜靜地聳立在麥浪中間。馬隊沖下山谷,馱著銀子和珍寶的馬脖子上銅鈴聲格外響亮,一下使空曠的山谷顯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官寨還是靜靜的在遠處,帶著一種沉溺與夢幻的氣質(zhì)。我們經(jīng)過一些寨子,百姓們都在寨首的帶領(lǐng)下,尾隨在我們身后,發(fā)出了巨大的歡呼聲。</br>
跟在我后面的人越來越多,歡呼聲越來越大,把官寨里午寐的人們驚醒了。</br>
麥其土司知道兒子要回來,看到這么多人馬順著寬闊的山谷沖下來,還是緊張起來了。</br>
我們看到家丁們拼命向著碉樓奔跑。</br>
塔娜笑了:“他們害怕了。”</br>
我也笑了。</br>
離開這里時,我只是個無足輕重的傻子,現(xiàn)在,我卻能使他門害怕了。我們已經(jīng)到了很近的,使他們足以看出是自家人的距離,土司還是沒有放松警惕。看來,他們確實是在擔(dān)心我,擔(dān)心我對官寨發(fā)動進攻。塔娜問:“你的父親怎么能這樣?”</br>
我說:“不是我的父親,而是我的哥哥。”</br>
是的,從這種倉促與慌亂里,我聞到了哥哥的氣味。南方的出人意料的慘敗,足以使他成為驚弓之鳥。塔挪用十分甜蜜的口氣對我說:“就是你父親也會提防你的,他們已經(jīng)把你看成我們?nèi)棕暭业娜肆恕!?lt;/br>
我們走得更近了,官寨厚重的石墻后面還是保持著曖昧的沉默。</br>
還是桑吉卓瑪打破了這個難堪的局面。她解開牲口背上一個大口袋,用大把大把來自漢地的糖果,向天上拋撒。她對于扮演一個施舍者的角色,一個麥其家二少爺恩寵的散布者已經(jīng)非常在行了。我的兩個小廝也對著空中拋散糖果。</br>
過去,這種糖果很少,土司家的人也不能經(jīng)常吃到。從我在北方邊界做生意以來,糖果才不再是稀奇的東西了。</br>
糖果像冰雹一樣從天上不斷落進人群,百姓們手里揮動著花花綠綠的糖紙,口里含著蜂蜜一樣的甘甜,分享了我在北方邊界巨大成功的味道,在麥其官寨前的廣場上圍著我和美麗的塔娜大聲歡呼。官寨門口鐵鏈拴著的狗大聲地叫著。塔娜說:“麥其家是這樣歡迎他們的媳婦嗎?”</br>
我大聲說:“這是聰明人歡迎傻子!”</br>
她又喊了句什么,但人們的歡呼聲把她的聲音和瘋狂的狗叫都壓下去了。從如雷聲滾動的歡呼聲里,我聽到官寨沉重的大門咿呀呀*著洞開了。人們的歡呼聲立即停止。大門開處,土司和太太走出來。后面是一大群女人,里面有央宗和另外那個塔娜。沒有我的哥哥。</br>
他還在碉樓里面,和家丁們呆在一起。</br>
看來,他們的日子過得并不順心。父親的臉色像霜打過的蘿卜。母親的嘴唇十分干燥。</br>
只有央宗仍然帶著夢游人的神情,還是那么漂亮。那個侍女塔娜,她太蠢了,站在一群侍女中間,呆呆地望著我美麗的妻子,一口又一口咬自己的指甲。</br>
土司太太打破了僵局。她走上前來,用嘴唇碰碰我的額頭,我覺得是兩片干樹葉落在了頭上。她嘆息了一聲,離開我,走到塔娜的面前,把她抱住了,說:“我知道你是我的女兒,讓我好好看看你。讓他們男人干他們的事情吧,我要好好看看我漂亮的女兒。”</br>
土司笑了,對看人群大喊:“你們看到了,我的兒子回來了!他得到了最多的財富!他帶回來了最美麗的女人!”</br>
人群高呼萬歲。</br>
我覺得不是雙腳,而是人們高呼萬歲的聲浪把我們推進官寨里去的。在院子里,我開口問父親:“哥哥呢?”</br>
“在碉堡里,他說可能是敵人打來了。”</br>
“難怪,他在南面被人打了。”</br>
“不要說他被打怕了。”</br>
“是父親你說被打怕了。”</br>
父親說:“兒子,我看你的病已經(jīng)好了。”</br>
這時,哥哥的身影出現(xiàn)了,他從樓上向下望著我們。我對他招招手,表示看見了他,他不能再躲,只好從樓上下來了。兄弟兩個在樓梯上見了面。</br>
他仔細地看著我。</br>
在他面前,是那個眾人皆知的傻子,卻做出了聰明人也做不出來的事情的好一個傻子。</br>
說老實話,哥哥并不是功利心很重,一定要當(dāng)土司那種人。我是說,要是他弟弟不是傻子,他說不定會把土司位置讓出來。南方邊界上的事件教訓(xùn)了他,他并不想動那么多腦子。可他弟弟是個傻子。這樣,事情就只能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了。他作為一個失敗者,還是居高臨下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后,他的眼光越過我,落在了塔娜身上。他說:“瞧瞧,你連女人漂不漂亮都不知道,卻得到了這么漂亮的女人。我有過那么多女人,卻沒有一個如此漂亮。”</br>
我說:“她的幾個侍女都很漂亮。”</br>
我和哥哥就這樣相見了。跟我設(shè)想過的情形不大一樣。但總算是相見了。</br>
我站在樓上招一招手,桑吉卓瑪指揮著下人們把一箱箱銀子從馬背上抬下來。我叫他們把箱子都打開了,人群立即發(fā)出了浩大的驚嘆聲。麥其官寨里有很多銀子,但大多數(shù)人——頭人、寨首、百姓、家奴可從來沒有看到過如此多的銀子在同一時間匯聚在一起。</br>
當(dāng)我們向餐室走去時,背后響起了開啟地下倉庫大門沉重的隆隆聲。進到了餐室,塔娜對著我的耳朵說:“怎么跟茸貢家是一模一樣?”</br>
母親聽到了這句活,她說:“土司們都是一模一樣的。”</br>
塔娜說:“可邊界上什么都不一樣。”</br>
土司太太說:“因為你的丈夫不是土司。”</br>
塔娜對土司太太說:“他會成為一個土司。”</br>
母親說:“你這么想我很高興,想起他到你們家,而不在自己家里,我就傷心。”</br>
塔娜和母親的對話到此為止。</br>
我再一次發(fā)出號令,兩個小廝和塔娜那兩個美艷的侍女進來,在每人面前擺上了一份厚禮,珍寶在每個人面前閃閃發(fā)光。他們好像不相信這些東西是我從荒蕪的邊界上弄來的。我說:“以后,財富會源源不斷。”我只說了上半句,下半句話沒說。下半句是這樣的:要是你們不把我當(dāng)成是傻子的話。</br>
這時,侍女們到位了,腳步沙沙地摩擦著地板,到我們身后跪下了。那個馬夫的女兒塔娜也在我和土司出身的塔娜身后跪下來。我感覺到她在發(fā)抖。我不明白,以前,我為什么會跟她在一起睡覺。是的,那時候,我不知道姑娘怎樣才算漂亮。他們就隨隨便便把這個女人塞到了我床上。</br>
塔娜用眼角看看這個侍女,對我說:“看看吧,我并沒有把你看成一個不可救藥的傻子,是你家里人把你看成一個十足的傻子。只要看看他們給了你一個什么樣的女人就清楚了。”然后,她把一串珍珠項鏈交到侍女塔娜手里,用每個人都能聽到的聲音說:“我聽說你跟我一個名字,以后,你不能再跟我一個名字了。”</br>
侍女塔娜發(fā)出蚊子一樣的聲音說:“是。”</br>
我還聽到她說:“請主子賜下人一個名字。”</br>
塔娜笑了,說:“我丈夫身邊都是懂事的人,他是個有福氣的人。”</br>
已經(jīng)沒有了名字的侍女還在用蚊子一樣的聲音說:“請主子賜我一個名字。”</br>
塔娜把她一張燦爛的笑臉轉(zhuǎn)向了麥其土司:“父親,”她第一次對我父親說話,并確認了彼此間的關(guān)系,“父親,請賜我們的奴仆一個名字。”</br>
父親說:“爾麥格米。”</br>
這個不大像名字的名字就成了馬夫女兒的新名字。意思就是沒有名字。大家都笑了。</br>
爾麥格米也笑了。</br>
這時,哥哥跟我妻子說了第一句話。哥哥冷冷一笑,說:“漂亮的女人一出現(xiàn),別人連名字都沒有了,真有意思。”</br>
塔娜也笑了,說:“漂亮是看得見的,就像世界上有了聰明人,被別人看成傻子的人就看不到前途一樣。”</br>
哥哥笑不起來了:“世道本來就是如此。”</br>
塔娜說:“這個,大家都知道,就像世上只有勝利的土司而不會有失敗的土司一樣。”</br>
“是茸貢土司失敗了,不是麥其土司。”</br>
塔娜說:“是的,哥哥真是聰明人。所有土司都希望你是他們的對手。”</br>
這個回合,哥哥又失敗了。</br>
大家散去時,哥哥拉住我的手臂:“你要毀在這女人手里。”</br>
父親說:“住口吧,人只能毀在自己手里。”</br>
哥哥走開了。我們父子兩個單獨相對時,父親找不到合適的話說了。我問:“你叫我回來做什么?”</br>
父親說:“你母親想你了。”</br>
我說:“麥其家的仇人出現(xiàn)了,兩兄弟要殺你和哥哥,他們不肯殺我,他們只請我喝酒,但不肯殺我。”</br>
父親說:“我想他們也不知道拿你怎么辦好。我真想問問他們,是不是因為別人說你是個傻子,就不知道拿你怎么辦了。”</br>
“父親也不知拿我怎么辦嗎?”</br>
“你到底是聰明人還是傻于?”</br>
“我不知道。”</br>
這就是我回家時的情景。他們就是這樣對待使麥其家更加強大的功臣的。</br>
母親在房里跟塔娜說女人們沒有意思的話,沒完沒了。</br>
我一個人趴在欄桿上,望著黃昏的天空上漸漸升起了月亮,在我剛剛回到家里的這個晚上。</br>
月亮完全升起來了,在薄薄的云彩里穿行。</br>
官寨里什么地方,有女人在撥弄口弦。口弦聲凄楚迷茫,無所依傍。</br>
35.奇跡</br>
我在官寨里轉(zhuǎn)了一圈。</br>
索郎澤郎,爾依,還有桑吉卓瑪都被好多下人圍著。看那得意的模樣,好像他們都不再是下人了似的。</br>
老行刑人對我深深彎下腰:“少爺,我兒子跟著你出息了。”</br>
索郎澤郎的母親把額頭放在我的靴背上,流著淚說:“我也是這個意思,少爺啊。”要是我再不走開,這個老婆子又是鼻涕又是口水的,會把我的靴子弄臟的。</br>
在廣場上,我受到了百姓們的熱烈歡呼。我不準(zhǔn)備再分發(fā)糖果了。這時,我看到書記官了。離開官寨這么久,我想得最多的倒不是家里人,倒是這個沒有舌頭的書記官。現(xiàn)在,翁波意西就坐在廣場邊的核桃樹蔭下,對我微笑。從他眼里看得出來,他也在想我。他用眼睛對我說:“好樣的!”</br>
我走到他面前,問:“我的事他們都告訴你了?”</br>
“有事情總會傳到人耳朵里。”</br>
“你都記下來了?都寫在本子上了?”</br>
他鄭重其事地點點頭,氣色比關(guān)在牢里時,比剛做書記官時好多了。</br>
我把一份禮物從寬大的袍襟里掏出來,放在他面前。</br>
禮物是一個方正的硬皮包,漢人軍官身上常掛著這種皮包。我用心觀察過,他們在里面裝著本子、筆和眼鏡。這份禮物,是我叫商隊里的人專門從漢人軍隊里弄來的,里面有一副水晶石眼鏡,一支自來水筆,一疊有膠皮封面的漂亮本子。</br>
通常,喇嘛們看見過分工巧的東西,會為世界上有人竟然不把心智用來進行佛學(xué)與人生因緣的思考而感到害怕。書記官不再是狂熱的傳教僧人了。兩個人對著一瓶墨水和一支自來水筆,卻不知道怎樣把墨水灌進筆里。筆帽擰開了又蓋上,蓋上了又擰開,還是沒能叫墨水鉆進筆肚子里去。對著如此工巧的造物,智慧的翁波意西也成了一個傻子。</br>
翁波意西笑了。他的眼睛對我說:“要是在過去,我會拒絕這過分工巧的東西。”</br>
“可現(xiàn)在你想弄好它。”</br>
他點了點頭。</br>
還是土司太太出來給筆灌滿了墨水。離開時,母親親了我一口,笑著對書記官說:“我兒子給我們大家都帶回來了好東西。好好寫吧,他送你的是一支美國鋼筆。”</br>
書記官用筆在紙上寫下了一行字。天哪,這行字是藍色的。而在過去,我們看到的字都是黑色的。書記官看著這行像天空一樣顏色的字,嘴巴動了動。</br>
而我竟然聽到聲音了!</br>
是的,是從沒有舌頭的人嘴里發(fā)出了聲音!</br>
他豈止是發(fā)出了聲音,他是在說話!他說話了!!</br>
雖然聲音含含糊糊,但確確實實是在說話。不止是我聽到,他自己也聽到了,他的臉上出現(xiàn)了非常吃驚的表情,手指著自己大張著的嘴,眼睛問我:“是我在說話?我說話了?!”</br>
我說:“是你!是你!再說一次。”</br>
他點點頭,一字一頓他說了一句話,雖然那么含糊不清,但我聽清楚了,他說道:“那……字……好……看……”</br>
我對著他的耳朵大喊:“你說字好看!”</br>
書記官點點頭:“……你……的……筆,我的……手,寫的字……真好看。”</br>
“天哪,你說話了。”</br>
“……我,說……活……了?”</br>
“你說話了!”</br>
“我……說話了?”</br>
“你說話了!”</br>
“真的?”</br>
“真的!”</br>
翁波意西的臉被狂喜扭歪了。他努力想把舌頭吐出來看看。但剩下的半截舌頭怎么可能伸到嘴唇外邊來呢。他沒有看見自己的舌頭。淚水滴滴答答掉下來。淚水從他眼里潛然而下。我對著人群大叫一聲:“沒有舌頭的人說話了!”</br>
廣場上,人們迅速把我的話傳開。</br>
“沒有舌頭的人說話了!”</br>
“沒有舌頭的人說話了?”</br>
“他說話了!”</br>
“說話了!”</br>
“說話了?”</br>
“說話了?!”</br>
“說話了!”</br>
“書記官說話了!”</br>
“沒有舌頭的人說話了!”</br>
人信一面小聲而迅速地向后傳遞這驚人的消息,一面向我們兩個圍攏過來。這是一個奇跡。激動的人群也像置身奇跡里的人,臉和眼睛都在閃閃發(fā)光。濟嘎活佛也聞聲來了。幾年不見,他老了,臉上的紅光蕩然無存,靠一根漂亮的拐杖支撐著身體。</br>
不知翁波意西是高興,還是害怕,他的身子在發(fā)抖,額頭在淌汗。是的,麥其家的領(lǐng)地上出現(xiàn)了奇跡。沒有舌頭的人說話了!土司一家人也站在人群里,他們不知道出現(xiàn)這樣的情形是福是禍,所以,都顯出緊張的表情。每當(dāng)有不尋常的事情發(fā)生時,總會有一個人出來詮釋,大家都沉默著在等待,等待那個詮釋者。</br>
濟嘎活佛從人群里站出來,走到我的面前,對著麥其土司,也對著眾人大聲說:“這是神的眷顧!是二少爺帶來的!他走到哪里,神就讓奇跡出現(xiàn)在哪里!”</br>
依他的話,好像是我失去舌頭又開口說話了。</br>
活佛的話一出口,土司一家人緊張的臉立即松弛了。看來,除了哥哥之外,一家人都想對我這個奇跡的創(chuàng)造者表示點什么,跟在父親身后向我走來。父親臉上的神情很莊重,步子放得很慢,叫我都有點等不及了。</br>
但不等他走到我跟前,兩個強壯的百姓突然就把我扛上了肩頭。猛一下,我就在大片涌動的人頭之上了。震耳欲聾的歡呼聲從人群里爆發(fā)出來。我高高在上,在人頭組成的海洋上,在聲音的洶涌波濤中漂蕩。兩個肩著我的人開始跑動了,一張張臉從我下面閃過。其中也有麥其家的臉,都只閃現(xiàn)一下,便像一片片樹葉從眼前漂走了,重新隱入了波濤中間。盡管這樣,我還是看清了父親的惶惑,母親的淚水和我妻子燦爛的笑容。看到了那沒有舌頭也能說話的人,一個人平靜地站在這場陡桂的旋風(fēng)外面,和核桃樹濃重的蔭涼融為了一體。</br>
激動的人群圍著我在廣場上轉(zhuǎn)了幾圈,終于像沖破堤防的洪水一樣,向著曠野上平整的麥地奔去了。麥子已經(jīng)成熟了。陽光在上面滾動著,一浪又一浪。人潮卷著我沖進了這金色的海洋。</br>
我不害怕,但也不知道他們?yōu)槭裁慈绱诵老踩艨瘛?lt;/br>
成熟的麥粒在人們腳前飛濺起來,打痛了我的臉。我痛得大叫起來。他們還是一路狂奔,麥粒跳起來,打在我臉上,已不是麥粒而是一粒粒灼人的火墾了。當(dāng)然,麥其土司的麥地也不是寬廣得沒有邊際。最后,人潮沖出麥地,到了陡起的山前,大片的杜鵑林橫在了面前,潮頭不甘地涌動了幾下,終于停下來,嘩啦一聲,泄完了所有的勁頭。</br>
回望身后,大片的麥子沒有了,越過這片被踐踏的開闊地,是官寨,是麥其土司雄偉的官寨。從這里看起來顯得孤零零的,帶點茫然失措的味道。一股莫名的憂傷涌上了我心頭。</br>
叫做人民,叫做百姓的人的洪水把我卷走,把麥其家的其他人留在了那邊。從這里望去,看見他們還站在廣場上。他們肯定還沒有想清楚發(fā)生了什么事情,才呆呆地站在那里。我也不清楚怎么會這樣。但我知道有嚴(yán)重的事情發(fā)生了。這件事情,在我和他們之間拉開了這么遠的一段距離。拉開時很快,連想一下的功夫都沒有,但要走近就困難了。眼下,這些人都跑累了,都癱倒在草地上了。我想,他們也不知道這樣干是為了什么。這個世界上就是有奇跡出現(xiàn),也從來不是百姓的奇跡。免種瘋狂就像跟女人睡覺一樣,*的到來,也就是結(jié)束。</br>
激動,高昂,狂奔,最后,癱在那里,像叫雨水打濕的一團泥巴。</br>
兩個小廝也叫汗水弄得濕淋淋的,像跳到岸上的魚一樣大張著愚蠢的嘴巴,臉上,卻是我臉上常有的那種傻乎乎的笑容。</br>
天上的太陽曬得越來越猛,人們從地上爬起來,三三兩兩地散開了。到正午時分,這里就只剩下我和索郎澤郎、小爾依三個人了。</br>
我們動身回官寨。</br>
那片麥地真寬啊,我走出了一身臭汗。</br>
廣場上空空蕩蕩。只有翁波意西還坐在那里。坐在早上我們兩個相見的地方。官寨里靜悄悄的沒有一點聲音。我真希望有人出來張望一眼,真希望他們弄出點聲音。秋天的太陽那么強烈,把厚重的石墻照得白花花的,像是一道鐵鑄的墻壁。太陽當(dāng)頂了,影子像個小偷一樣蟋在腳前,不肯把身子舒展一點。</br>
翁波意西看著我,臉上的表情不斷變化。</br>
自從失去了舌頭,他臉上的表情越來越豐富了。短短的一刻,他的臉上變出了一年四季與風(fēng)雨雷電。</br>
他沒有再開口,仍然眼睛和我說話。</br>
“少爺就這樣回來了?”</br>
“就這樣回來了。”我本來想說,那些人他們像洪水把我席卷到遠處,又從廣闊的原野上消失了。但我沒有這樣說。因為說不出來背后的意思,說不出真正想說的意思。洪水是個比喻,但一個比喻有什么意思呢?比喻僅僅只是比喻就不會有什么意思。</br>
“你不知道真發(fā)生了奇跡嗎?”</br>
“你說話了。”</br>
“你真是個傻子,少爺。”</br>
“有些時候。”</br>
“你叫奇跡水一樣沖走了。”</br>
“他們是像一股洪水。”</br>
“你感到了力量?”</br>
“很大的力量,控制不了。”</br>
“因為沒有方向。”</br>
“方向?”</br>
“你沒有指給他們方向。”</br>
“我的腳不在地上,我的腦子暈了。”</br>
“你在高處,他們要靠高處的人指出方向。”</br>
我想我有點明白了:“我錯過什么了?”</br>
“你真不想當(dāng)土司?”</br>
“讓我想想,我想不想當(dāng)土司。”</br>
“我是說麥其土司。”</br>
麥其家的二少爺就站在毒毒的日頭下面想啊想啊,官寨里還是沒有一點動靜。最后,我對著官寨大聲說:“想!”</br>
聲音很快就在白花花的陽光里消失了。</br>
翁波意西站起來,開口說:“……奇……跡……不會……發(fā)……生……兩……次!”</br>
現(xiàn)在,我明白了,當(dāng)時,我只要一揮手,洪水就會把阻擋我成為土司的一切席卷而去。</br>
就是面前這個官寨阻擋我,只要我一揮手,洪水也會把這個堡壘席卷而去。但我是個傻子,沒有給他們指出方向,而任其在寬廣的麥地里耗去了巨大的能量,最后一個浪頭撞碎在山前的杜鵑林帶上。</br>
我拖著腳步回到自己的房間,還是沒有一個人出來見我。連我的妻子也沒有出現(xiàn)。我倒在床上,聽見一只靴子落在地板上,又一只靴子落在地板上,聲音震動了耳朵深處和心房。</br>
我問自己:“奇跡還是洪水?”然后,滿耳朵回蕩著洪水的聲音:慢慢睡著了。</br>
醒來時,眼前已是昏黃的燈光。</br>
我說:“我在哪里?”“我也不知道你在哪里。”這是塔娜的聲音。“我是誰?”“你是傻子,十足的傻子。”這是母親的聲音。兩個女人守在我床前,她們都低著頭,不肯正眼看我。我也不敢看她們的眼睛。我的心中涌起了無限憂傷。還是塔娜清楚我的問題,她說:“現(xiàn)在你知道自己在哪里了嗎?”</br>
“在家里。”我說。</br>
“知道你是誰了嗎?”</br>
“我是傻子,麥其家的傻子。”說完這句話,我的淚水就下來了。淚水在臉上很快墜落,我聽到剛剛的滴落聲,聽見自己辯解的聲音,“慢慢來,我就知道要慢慢來,可事情變快了。”</br>
母親說:“你們倆還是回到邊界上去吧,看來,那里才是你們的地方。”母親還說,現(xiàn)任土司“沒有”了之后,她也要投奔她的兒子。母親知道等待我的將是個不眠之夜,離開時,她替我們把燈油添滿了。我的妻子哭了起來。我不是沒有聽過女人的哭聲,卻從來沒有使我如此難受。這個晚上,時間過得真慢。這是我第一次清晰地感覺到時間。塔娜哭著睡著了,睡著了也在睡夢中抽泣。她悲傷的樣子使我沖動,但我還是端坐在燈影里,身上的熱勁一會兒也就過去了。后來,我又感到冷撬。塔娜醒來了,開始,她的眼色很溫柔,她說:“傻子,你就那樣一直坐著?”</br>
“我就一直坐著。”</br>
“你不冷嗎?”</br>
“冷”這時,她真正醒過來了,想起了白天發(fā)生的事,便又縮回被窩里,變冷的眼里再次淌出成串的淚水。不一會兒,她又睡著了。我不想上床。上了床也睡不著,就出去走了一會兒。</br>
我看到父親的窗子亮著燈光。官寨里一點聲息都沒有,但肯定有什么事情正在進行。在白天,有一個時候,我是可以決定一切的。現(xiàn)在是晚上,不再是白天的狀況了。現(xiàn)在,是別人決定一切了。</br>
月亮在天上走得很慢,事情進行得很慢,時間也過得很慢。誰說我是個傻子,我感到了時間。傻子怎么能感到時間?</br>
燈里的油燒盡了。月光從窗外照進來。</br>
后來,月亮也下去了。我在黑暗里坐著,想叫自己的腦子里想點什么,比如又一個白晝到來時,我該怎么辦。但卻什么都想不出來。跛子管家曾說過,想事情就是自己跟自己說悄悄話。但要我說話不出聲,可不大容易。不出聲,又怎么能說話。我這樣說:好像我從來沒有想過問題一樣。我想過的。但那時,我沒有專門想,我要想什么什么。專門一想,想事情就是自己對自己說悄悄話,我就什么也不能想了。我坐在黑暗里,聽著塔娜在夢里深長的呼吸間夾著一聲兩聲的抽泣。后來,黑壞變得稀薄了。</br>
平生第一次,我看見了白晝是怎么到來的。</br>
塔娜醒了,但她裝著還在熟睡的樣子。我仍然坐著。后來,母親進來了,臉色灰黑,也是一夜沒睡的樣子。她又一次說:“兒子,還是回邊界上去吧,再不行,就到塔娜家里,把你的東西全部都帶到那里去。”</br>
只要有人跟我說話,我就能思想了,我說:“我不要那些東西。”</br>
塔娜離開了床,她的兩只*不像長在身上,而是安上去的青銅制品。麥其家餐室的壁櫥里有好幾只青銅鴿子,就閃著和她*上一樣的光芒。她穿上緞子長袍,晨光就在她身上流淌。別的女人身上,就沒有這樣的光景。光芒只會照著她們,而不會在她們身上流淌。就連心事重重的土司太太也說:“天下不會有比你妻子更漂亮的女人。”</br>
塔娜沒有正面回答,而是看著鏡子里的自己說:“我丈夫像這個樣子,也許,連他的老婆也要叫人搶走。”</br>
土司太太嘆了口氣。</br>
塔娜笑了:“那時候,你就可憐了,傻子。”</br>
36.土司遜位</br>
在麥其家,好多事情都是在早餐時定下來的。今天,餐室里的氣氛卻相當(dāng)壓抑,大家都不停地往口里填充食物。大家像是在進行飯量比賽。</br>
只有我哥哥,用明亮的眼睛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我發(fā)現(xiàn),他看得最多的還是土司父親和我漂亮的妻子。早餐就要散了,土司太太適時地打了一個嗝:“呃……”</br>
土司就說:“有什么話你就說吧。”</br>
土司太太把身子坐直了,說:“呃,傻子跟他妻子準(zhǔn)備回去了。”</br>
“回去?這里不是他們的家嗎?當(dāng)然,當(dāng)然,我懂你的意思。”土司說,“但他該清楚,邊界上的地方并不能算是他們的地方。我的領(lǐng)地沒有一分為二,土司才是這塊土地上真正的王。”</br>
我說:“讓我替王掌管那里的生意。”</br>
我的哥哥,麥其家王位的繼承人,麥其家的聰明人說話了。他說話時,不是對著我,而是沖著我妻子說:“你們到那地方去干什么?那地方特別好玩嗎?”</br>
塔娜冷冷一笑,對我哥哥說:“原來你所做的事情都是為了好玩?”</br>
哥哥說:“有時候,我是很好玩的。”</br>
這話,簡直是*裸的挑逗了。</br>
父親看看我,但我沒有說什么。土司便轉(zhuǎn)臉去問塔娜:“你也想離開這里?”</br>
塔娜看看我的哥哥,想了想,說了兩個字:“隨便。”</br>
土司就對太太說:“叫兩個孩子再留些日子吧。”</br>
大家都還坐在那里,沒有散去的意思。土司開始咳嗽,咳了一陣,抬起頭來,說:“散了吧。”</br>
大家就散了。</br>
我問塔娜要不要出去走走。她說:“你以為還有什么好事情發(fā)生嗎?對付我母親時,你很厲害嘛,現(xiàn)在怎么了?”</br>
我說:“是啊,現(xiàn)在怎么了?”</br>
她冷冷一笑,說:“現(xiàn)在你完了。”</br>
我從官寨里出來,廣場上一個人都沒有。平時,這里總會有些人在的。眼下,卻像被一場大風(fēng)吹過,什么都被掃蕩得干干凈凈了。</br>
我遇到了老行刑人,我沒有對他說什么,但他跪在我面前,說:“少爺,求你放過我兒子吧,不要叫他再跟著你了。將來他是你哥哥的行刑人,而不是你的。”我想一腳喘在他的臉上。但沒有踹便走開了。走不多遠,就遇到了他的兒子,我說:“你父親叫我不要使喚你了。”</br>
“大家都說你做不成土司了。”</br>
我說:“你滾吧。”</br>
他沒有滾,垂著爾依家的長手站在路旁,望著我用木棍抽打著路邊的樹叢和牛旁,慢饅走遠。</br>
我去看桑吉卓瑪和他的銀匠。銀匠身上是火爐的味道,卓瑪身上又有洗鍋水的味道了。</br>
我把這個告訴了她。卓瑪眼淚汪汪他說:“我回來就對銀匠說了,跟上你,我們都有出頭之日,可是……可是……,少爺呀!”她說不下去,一轉(zhuǎn)身跑開了。我聽見銀匠對他妻子說:“可你的少爺終歸是個傻子。”</br>
我望著這兩個人的背影,心里茫然。這時,一個人說出了我心里的話:“我要殺了這個銀匠。”索郎澤郎不知什么時候站在了我身后。他說:“我要替你殺了這些人,殺了銀匠,我要把大少爺也殺了。”</br>
我說:“可是我已經(jīng)當(dāng)不上土司。蹬當(dāng)不上了。”</br>
“那我更要殺了他們。”</br>
“他們也會殺了你。”</br>
“讓他們殺我好了。”</br>
“他們也會殺我。他們會說是我叫你殺人的。”</br>
索郎澤郎睜大了眼睛,叫起來:“少爺!難道你除了是傻子,還是個怕死的人嗎?做不成土司就叫他們殺你好了!”</br>
我想對他說,我已經(jīng)像叫人殺了一刀一樣痛苦了。過去,我以為當(dāng)不當(dāng)土司是自己的事情,現(xiàn)在我才明白,土司也是為別人當(dāng)?shù)摹?涩F(xiàn)在說什么都已經(jīng)晚了。我圍著官寨繞了個大圈子,又回到了廣場上。翁波意西又坐在核桃樹蔭涼下面了。他好像一點沒有受到昨天事情的影響,臉上的表情仍然非常豐富。我坐在他身說:“大家都說我當(dāng)不上土司了。”</br>
他沒有說話。</br>
“我想當(dāng)土司。”</br>
“我知道。”</br>
“現(xiàn)在我才知道自己有翁想。”</br>
“我知道。”</br>
“可是,我還能當(dāng)上土可嗎?”</br>
“我不知道。”</br>
以上,就是那件事情后第一天里我所做的事情。</br>
第二天早餐時,土司來得比所有人都晚。他見大家都在等他,便捂著一只眼睛說:“你們別等我了,你們吃吧,我想我是病了。”</br>
大家就吃起來。</br>
我端碗比大家稍慢了一點,他就狠狠地看了我一眼。我以為土司的眼睛出了毛病,但他眼里的光芒又狠又亮,有毛病的眼睛是不會這樣的。他瞪我一眼,又把手捂了上去。他的意思是要使我害怕,但我并不害怕。我說:“父親的眼睛沒有毛病。”</br>
“誰告訴你我的眼睛有毛病?”</br>
“你的手,人病的時候,手放在哪里,哪里就有毛病。”</br>
看樣子,他是要大大發(fā)作一通的,但他終于忍住了。他把捂在眼睛上的手松開,上上下下把我看了個夠,說:“說到底,你還是個傻子。”大概是為了不再用手去捂住眼睛吧。土司把一雙手放在了太太手里。他看著土司太太的神情不像是丈夫望著妻子,倒像兒子望著自己的母親。他對太太說:“我叫書記官來?”</br>
“要是你決定了就叫吧。”太太說。</br>
書記官進門時,幾大滴眼淚從母親眼里落下來,叭叭噠噠落在了地上。土司太太對書記官說:“你記下土司的話。”</br>
書記官打開我送他的本子,用舌頭舔舔筆尖,大家都把手里的碗放下了,麥其土司很認真地把每個人都看了一眼,這才哼哼了一聲說:“我病了,老了,為麥其家的事操心這么多年,累了,活不了幾年了。”</br>
我想,一個人怎么會在一夜之間就變成這個樣子。我問:“父親怎么一下就累了,老了,又病了?怎么這幾樣?xùn)|西一起來了?”</br>
土司舉起手,說:“叫我說下去吧。你要不是那么傻,你的哥哥不是那么聰明,我不會這么快又老又累又病的,你們的父親已經(jīng)有好多個晚上睡不著覺了。”土司把頭垂得很低,一雙手捂住眼睛,話說得很快,好像一旦中斷就再也沒有力量重新開始了。</br>
他的聲音很低,但對我們每個人來說,都太響亮了。</br>
“總之,一句話,”他說,“我要在活著的時候把土司的位置讓出來,讓給合法的繼承人,我的大兒子旦真貢布。”</br>
土司宣布。他要遜位了!</br>
他說,因為眾所周知的原因,也為了他自己的心里的原因,他要遜位了,把土司的位子讓給他聰明的大兒子。土司一個人就在那里說啊說啊,說著說著,低著的頭也抬起來了。其實,他的話大多都是說給自己聽的。準(zhǔn)備讓位的土司說給不想讓位的土司聽。有時候,一個人的心會分成兩半,一半要這樣,另一半要那樣。一個人的腦子里也會響起兩種聲音。土司正在用一個聲音壓過另一個聲音。最后,他說,選大兒子做繼承人絕對正確。因為他是大兒子,不是小兒子。因為他是聰明人,是傻子。</br>
麥其土司想安慰一下他的小兒子,他說:“再說,麥其家的小兒子將來會成為茸貢土司。”</br>
塔娜問:“不配成為麥其土司的人就配當(dāng)茸貢土司?”</br>
麥其土司無話可說。</br>
沒有人想到,昨天剛能說話的書記官突然開口了:“土司說得很對,大兒子該做土司。但土司也說得不對。沒有任何重要的事情證明小少爺是傻子,也沒有任何重要的事情證明大少爺是聰明人。”</br>
土司太太張大了嘴巴望著書記官。</br>
土司說:“那是大家都知道的。”</br>
書記官說:“前些時候,你還叫我記下說傻子兒子不傻,他做的事情聰明人也難以想像。”</br>
土司提高了聲音:“人人都說他是個傻子。”</br>
“但他比聰明人更聰明!”</br>
土司冷笑了:“你嘴里又長出舌頭了?你又說話了?你會把剛長出來的舌頭丟掉的。”</br>
“你愿意丟掉一個好土司,我也不可惜半截舌頭!”</br>
“我要你的命。”</br>
“你要好了。但我看到麥其家的基業(yè)就要因為你的愚蠢而動搖了。”</br>
土司大叫起來:“我們家的事關(guān)你什么相干?!”</br>
“不是你叫我當(dāng)書記官嗎?書記官就是歷史,就是歷史!”</br>
我說:“你不要說了,就把看到的記下來,不也是歷史嗎?”</br>
書記官漲紅了臉,沖著我大叫:“你知道什么是歷史?歷史就要告訴人什么是對,什么是錯。這就是歷史!”</br>
“你不過還剩下小半截舌頭。”馬上就要正式成為麥其土司的哥哥對書記官說:“我當(dāng)了土司也要一個書記官,把我所做的事記下來,但你不該急著讓我知道嘴里還有半截舌頭。現(xiàn)在,你要失去舌頭了。”</br>
書記官認真地看了看我哥哥的臉,又認真地看了看土司的臉,知道自己又要失去舌頭了。他還看了我一眼。但他沒有做出是因為我而失去舌頭的表情。書記官的臉變得比紙還白,對我說話時,聲音也嘶啞了:“少爺,你失去的更多還是我失去的更多?”</br>
“是你,沒有人兩次成為啞吧。”</br>
他說:“更沒有人人都認為的傻子,在人人都認為他要當(dāng)土司時,因為聰明父親的愚蠢而失去了機會。”</br>
我沒有話說。</br>
他說:“當(dāng)然,你當(dāng)上了也是因為聰明人的愚蠢。因為你哥的愚蠢。”</br>
我倆說話時,行刑人已經(jīng)等在樓下了。我不愿看他再次受刑,就在樓上和他告別。他用大家都聽得見的聲音對我漂亮的妻子說:“太太,不要為你丈夫擔(dān)心,不要覺得沒有希望,自認聰明的人總會犯下錯誤的!”</br>
這句話,是他下樓受刑時回頭說的。他后來還說了些什么,但一股風(fēng)刮來,把聲音刮跑了,我們都沒有聽到。哥哥也跟著他下樓,風(fēng)過去后,樓上的人聽見哥哥對他說:“你也可以選擇死。”</br>
書記官在樓梯上站住了,回過身仰臉對站在上一級樓梯上那個得意忘形的家伙說:“我不死,我要看你死在我面前。”</br>
“我現(xiàn)在就把你處死。”</br>
“你現(xiàn)在就是麥其土司了?土司只說要遜位,但還沒有真正遜位。”</br>
“好吧,先取你的舌頭,我一當(dāng)上土司,立即就殺掉你。”</br>
“到時候,你要殺的可不止我一個吧?”</br>
“是的。”</br>
“告訴我你想殺掉誰?我是你的書記官,老爺。”</br>
“到時候你就知道了。”</br>
“你的弟弟?”</br>
“他是個不甘心做傻子的家伙。”</br>
“土司太太?”</br>
“那時候她會知道誰更聰明。”</br>
“你弟弟的妻子呢?”</br>
哥哥笑了,說:“媽的,真是個漂亮女人,比妖精還漂亮。昨晚我都夢見她了。”</br>
書記官笑了,說:“你這個聰明人要做的事,果然沒有一件能出人意料。”</br>
“你說吧,要是說話使你在受刑前好受一點。”</br>
溫文爾雅的書記官第一次說了粗話:“媽的,我是有些害怕。”</br>
這也是我們聽到他留在這世界上的最后一句話。</br>
塔娜沒有見過專門的行刑人行刑,也沒有見過割人舌頭,起身下樓去了。土司太太開口了,她對土司說:“你還沒有見過另一個土司對人用刑,不去看看嗎?”</br>
土司搖搖頭,一臉痛苦的神情。他是要人知道,做出遜位決定的人忍受著多么偉大的痛苦。</br>
土司太太并不理會這些,說:“你不去,我去,我還沒見過沒有正式當(dāng)上土司的人行使土司職權(quán)。”說完,就下樓去了。</br>
不一會兒功夫,整座樓房就空空蕩蕩了。</br>
土司面對著傻瓜兒子,臉上做出更痛苦的表情。我心里的痛苦超出他十倍百倍,但我木然的臉上卻什么都看不出來。我又仰起臉來看天。天上有風(fēng),一朵又一朵的白云很快就從窗框里的一方蔚藍里滑過去了。我不想跟就要下臺的土司呆在一起,便轉(zhuǎn)身出門。我都把一只腳邁出去了,父親突然在我身后說:“兒子啊,你不想和父親在一起呆一會兒嗎?”</br>
我說:“我看不到天上的云。”</br>
“回來,坐在我跟前。”</br>
“我要出去,外面的天上有云,我要看見它們。”</br>
土司只好從屋里跟出來,和我站在官寨好多層回廊中的一層,看了一會兒天上的流云。</br>
外面廣場上,不像平時有人受刑時那樣人聲噪雜。強烈的陽光落在人群上,像是罩上了一只光閃閃的金屬蓋子。蓋子下面的人群沉默著,不發(fā)出一點聲響。</br>
“真靜啊。”土司說。</br>
“就像世界上不存在一個麥其家一樣。”</br>
“你恨我?”</br>
“我恨你。”</br>
“你恨自己是個傻子吧?”</br>
“我不傻!”</br>
“但你看起來傻!”</br>
“你比我傻,他比你還傻!”</br>
父親的身子開始搖晃,他說:“我頭暈,我要站不住了。”</br>
我說:“倒下去吧,有了新土司你就沒有用處了。”</br>
“天哪,你這個沒心肝的家伙,到底是不是我的兒子?”</br>
“那你到底是不是我的父親?”</br>
他自己站穩(wěn)了,嘆息一聲,說:“我本不想這樣做,要是我傳位給你,你哥哥肯定會發(fā)動戰(zhàn)爭。你做了比他聰明百倍的事情,但我不敢肯定你永遠聰明。我不敢肯定你不是傻子。”</br>
他的語調(diào)里有很能打動人的東西,我想對他說點什么,但又想不起來該怎么說。</br>
天上不知從什么地方飄來一片烏云把太陽遮住了,也就是這個時候,廣場上的人群他們齊齊地嘆息了一聲:“呵……!”叫人覺得整個官寨都在這聲音里搖晃了。</br>
我從來沒有聽到過這么多人在行刑人手起刀落時大聲嘆息。我想,就是土司也沒有聽到過,他害怕了。我想,他是打算改變主意了。我往樓下走,他跟在我的身后,要我老老實實地告訴他,我到底是個聰明人還是個傻子。我回過身來對他笑了一下。我很高興自己能回身對他笑上這么一下。他應(yīng)該非常珍視我給他的這個笑容。他又開口了,站在比他傻兒子高三級樓梯的地方,動情地說:“我知道你會懂得我的心的。剛才你聽見了,老百姓一聲嘆息,好像大地都搖動了。他們瘋了一樣把你扛起來奔跑,踏平了麥地時,我就害怕了,我真的害怕了。連你母親都害怕了。就是那天,我才決定活著的時候把位子傳給你哥哥。看著他坐穩(wěn),也看著你在他手下平平安安。”</br>
這時,我的心里突然涌上來一個想法,舌頭也像有針刺一樣痛了起來。我知道書記官已經(jīng)再次失去舌頭了,這種痛楚是從他那里傳來的。于是,我說:“我也不想說話了。”</br>
這話一出口,舌頭上的痛楚立即就消失了。</br>
12(未完待續(xù))</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