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22.英國夫人</br>
我的叔叔和姐姐回來了!</br>
叔叔從印度加爾各答。姐姐從英國。</br>
姐姐先到了叔叔的印度,再和他經(jīng)西藏回到了家鄉(xiāng)。他們下馬,上樓,洗去塵土,吃了東西,我都沒有輪上跟他們說一句話。只是清清楚楚地看見了他們。叔叔那張臉叫我喜歡</br>
。</br>
他的臉有點(diǎn)像父親,但更圓,更有肉,更多笑意。照我的理解,他不是什么都要贏的那種人。不想凡事都贏的人是聰明人,說老實(shí)話,雖然我自己傻,但喜歡聰明人。說說我認(rèn)為的聰明人有些吧。他們不太多,數(shù)起來連一只手上的指頭都用不完。他們是麥其土司,黃特派員,沒有舌頭的書記官,再就是這個叔叔了。看,才用了四根指頭,還剩下一根,無論如何都扳不下去了。我只好讓那根小指頭豎在那里,顯出很固執(zhí)的樣子。</br>
叔叔對我說話了,他說:“小家伙玩指頭呢。”他招招手,叫我過去,把一個寶石戒指套在了那根豎著的手指上。</br>
母親說:“禮重了,叔叔的禮重了,這孩子會把寶物當(dāng)成石頭扔掉的。”</br>
叔叔笑笑:“寶石也是石頭,扔掉就算了。”他又俯下頭問我:“你不會把我的禮物扔掉吧?”</br>
“我不知道,他們都說我是個傻子。”</br>
“我怎么看不出來?”</br>
父親說:“還沒有到時候嘛。”</br>
這時,姐姐也對我說話了,她說:“你過來。”</br>
我沒有馬上聽懂她的話,想是又到犯傻的時候了。其實(shí),這不是我犯傻,而是她說自己母語時,舌頭轉(zhuǎn)不圓了。她完全知道那句話該怎么說,可舌頭就是轉(zhuǎn)不過來。她含糊不清他說:“你過來。”我沒有聽清她要說什么。但看到她對我伸出手來,是叫我到她那邊去的意思。在此之前,她給我們寫的信口吻都十分親密。就比如說我吧,她在信里總是說:“我沒見過面的弟弟怎么樣,他可愛吧。”再就是說,“不要騙我說他是個傻子,當(dāng)然,如果是也沒有什么關(guān)系,英國的神精大夫會治敲他。”母親說,小姐是好人,她要接你去英國。現(xiàn)在,這個好人姐姐回來了,說了句含糊不清的話,然后對我伸出手。我走到姐姐面前,她卻不像叔叔一樣拉住我的手,而是用手和冷冰冰的眼光把我擋住了。屋子里很暖和,可她還戴著白白的手套。還是叔叔懂她的意思,叫我用嘴碰了下她的手背。姐姐笑笑,從皮夾里拿出些花花綠綠的票子,理開成一個扇面,遞到我手上。叔叔教我說:“謝謝夫人。”</br>
我問:“夫人是英國話里姐姐的意思嗎?”</br>
“夫人就是太太。”</br>
姐姐已經(jīng)嫁給英國一個什么爵爺了。所以,她不是我姐姐,而是太太,是夫人了。</br>
夫人賞我嶄新的外國票子。都是她從英國回來,一路經(jīng)過的那些國家的票子。我想,她怎么不給我一個兩個金幣,不是說英國那里有很漂亮的金幣嗎?我想,她其實(shí)不喜歡我。我也不喜歡她。過去我想見到她。那是因?yàn)槌3?吹剿恼掌?凑掌瑫r,周圍的氣味是從麥其家的領(lǐng)地,麥其家的官寨的院子里升起來的。但現(xiàn)在,她坐在那里,身上是完全不同的味道。我們常常說,漢人身上沒有什么氣味,如果有,也只是水的味道,這就等于說還是沒有味道。英國來的人就有味道了,其中我們相像的是羊的味道。身上有這種味道而不掩飾的是野蠻人,比如我們。有這種味道而要用別的味道鎮(zhèn)壓的就是文明人,比如英國人,比如從英國回來的姐姐。她把票子給了我,又用嘴碰碰我的額頭,一種混合氣味從她身上十分強(qiáng)烈地散發(fā)出來。弄得我都差點(diǎn)嘔吐了。看看那個英國把我們的女人變成什么樣子了。</br>
她送給父親一頂呢絨帽子,高高的硬硬的,像是一只倒扣著的水桶。母親得到了一些光亮、多彩的玻璃珠子。土司太太知道這種東西一錢不值。她就是脫下手上一個最小的戒指,也可以換到成百串這種珠子。</br>
叔叔后來才把禮品送到各人房間里。除了戴到我手上的戒指,他給我的正式禮物是一把鑲著寶石的印度寶劍。他說:“你要原諒我,所有人里,你得到最少的禮物。小少爺?shù)拿\(yùn)都是這樣的。”他還問我,“孩子,喜歡自己有個叔叔嗎?”</br>
我說:“我不喜歡姐姐。”</br>
他問我:“哥哥呢。”</br>
我說:“他以前喜歡我,現(xiàn)在不了。”</br>
他們并不是專門回來看我們的。</br>
他們回來時,漢地的國民政府和共產(chǎn)黨都跟日本人打起來了。那時的中央政府已不在我們祖先去過的北京,而在我們不熟悉的南京。班禪活佛也去了那里,所以,我們認(rèn)為國民政府是好政府。藏族人的偉大活佛不會去沒有功德的地方。我的叔叔做從印度到西藏的生意時常到日喀則,偉大班禪的札什倫布寺就在那里。因?yàn)檫@個原因,他的生意也跟著做到了南京。叔叔還捐了一架飛機(jī)給國民政府,在天上和日本人打仗。后來,國民政府失去南京。叔叔出錢的飛機(jī)和一個俄國飛行員落到了被條天下最大的河里。叔叔是這么說的:“我的飛機(jī)和蘇聯(lián)小伙子一起落在天下最大的河里了。”班禪活佛想回西藏,叔叔帶上資財(cái)前去迎接,順便回來看看家鄉(xiāng)。我看得出來,這時,就是父親讓位給他,他也不會當(dāng)這個麥其土司了。</br>
當(dāng)然,他對家里的事還是發(fā)表了一些看法。</br>
他說,第一,從爭斗的漩渦里退出來,不要再種鴉片了;第二,他說,麥其家已經(jīng)前所未有地強(qiáng)大,不要顯得過于強(qiáng)大。他說,現(xiàn)在跟以前不一樣了,土司不會再存在多久了。總有一天,西部雪域要倒向英國,東邊的土司們嘛,自然要?dú)w順于漢人的國家;第三,在邊境上建立市場是再好沒有的想法,他說,將來的麥其要是還能存在,說不定就要靠邊境貿(mào)易來獲得財(cái)富了;第四,他帶侄女回來是要一份嫁妝。</br>
父親說:“我把她給你了,你沒有給她一份嫁妝嗎?”</br>
叔叔說:“要嫁妝時,她巴不得再有兩三個有錢的老子。”</br>
父親說:“看你把她教成什么樣子了。”</br>
叔叔笑笑,沒有說話。</br>
姐姐的表現(xiàn)叫一家人都不喜歡。她要住在自己原來的房間,管家告訴她,這房間天天有人打掃,跟她沒有離開時一模一樣。但她卻皺著鼻子,里里外外噴了好多香水。</br>
她還對父親說:“叫人給我搬臺收音機(jī)來。”</br>
父親哼了一聲,還是叫人搬了臺收音機(jī)給她,叔叔都沒想到她居然從那么遠(yuǎn)的地方帶了電池來。不一會兒,她的房間里就傳出怪里怪氣的刺耳的聲音。她把收音機(jī)旋鈕擰來擰去,都是這種聲音。叔叔說:“你省省吧,從來沒有電臺向這個地方發(fā)射節(jié)目。”</br>
“回到倫敦我就沒有新鮮話題了。”她說,“我怎么出生在這個野蠻地方!”</br>
土司憤怒了,對女兒喊道:“你不是回來要嫁妝的嗎?拿了嫁妝滾回你的英國去吧!”</br>
哥哥聞訊從北方邊境趕回來了。說來奇怪,全家上下,只有他很欣賞姐姐,在我們面前做出這個英國夫人才是他真正親人的樣子。可親愛的姐姐對他說:“聽說你總?cè)ス匆切┐骞茫粋€貴族那樣做很不體面。你該和土司們的女兒多多往來。”哥哥聽了,哭笑不得。好像她不知土司的女兒們都在好多天驛馬的路程之外。并不是有月亮的晚上一想起,抬腿就可以走到的。</br>
他恨恨地對我說:“麥其家盡是些奇怪的人!”</br>
我想附和他的意見,但想到他把我也包括在內(nèi)就算了。</br>
姐姐口來一趟,父親給了她整整兩馱銀子,還有一些寶石。她不放心放在別的地方,叫人全部從地下倉房里搬到了四樓她的房間里。</br>
父親問叔叔說:“怎么,她在英國的日子不好過嗎?”</br>
叔叔說:“她的日子好得你們不能想像。”叔叔說,“她知道自己不會再回來了,所以,才要這么多銀子,她就是想一輩子過你們想都不能想的好日子才那么看重那些東西。”</br>
父親對母親說:“天哪,我不喜歡她,但她小時候還是討人喜歡的,我還是再給她些金子吧。”</br>
母親說:“反正麥其土司種了幾年鴉片,覺得自己比天下所有人都富有了。”</br>
土司說:“她實(shí)在長得像她母親。”</br>
土司太太說:“金子到手后,她最好早點(diǎn)離開。”</br>
叔叔說:“你們不要心痛,我給她的東西比你們給她的東西多得多。”</br>
姐姐得到了金子后,就說:“我想上路了,我想我該回去了。”</br>
土司太太說:“夫人不再住些時候?”</br>
姐姐說:“不,男人離開女人久了,會有變故的,即使他是一個英國紳士。”</br>
他們離開前,姐姐和哥哥出去散步,我和叔叔出去散步。瞧,我們也暫時有了一點(diǎn)洋人的習(xí)慣。哥哥有些舉動越來越好笑了。大家都不喜歡的人,他偏偏要做出十分喜歡的樣子。</br>
他們兩個在一起時,說些什么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但我和叔叔散步卻十分愉快。他對我說:“我會想你的。”</br>
我又一次問他:“我真是個傻子嗎?”</br>
叔叔看了我半晌,說:“你是個很特別的孩子。”</br>
“特別?”</br>
“就是說,你和好多人很不相同。”</br>
“我不喜歡她。”</br>
叔叔說:“不要為這事費(fèi)腦子了,她不會再回來了。”</br>
“你也不回來了嗎?”</br>
叔叔說:“我會變成一個英國人嗎?我會變成一個印度人嗎?不,我要回來,至少是死的時候,我想在這片天空下合上雙眼。”</br>
第二天,他們就上路走了。叔叔不斷回頭。姐姐換了一身英國人的白衣服,帽子前面還垂下一片黑紗。告別的時候,她也沒有把那片黑紗撩起來一下。</br>
姐姐就要永遠(yuǎn)離開了我們,離開家鄉(xiāng)了。倒是父親還在擔(dān)心女兒的未來,他問叔叔:“銀子到了英國那邊,也是值錢的東西,也是錢嗎?”</br>
叔叔說:“是錢,到了英國也是錢。”</br>
姐姐一直在跟叔叔談?wù)撘宦穼⒔?jīng)過些什么樣的地方。我聽到她一次又一次問:“我們真會坐中國人的轎子嗎?”</br>
叔叔說:“要是你愿意就坐。”</br>
“我不相信黑衣服的漢人會把一座小房子抬在肩頭上走路。”</br>
哥哥說:“那是真的,我坐過。”</br>
叔叔說:“我擔(dān)心的不是這個,我擔(dān)心路上有土匪。”</br>
姐姐說:“聽說中國人害怕英國人,我有英國護(hù)照。”</br>
說話時,他們已經(jīng)到了山口上,我們在這里停下來,目送他們下山。姐姐連頭都沒回一下,叔叔不斷回頭對我們揮動帽子。</br>
姐姐他們走后,哥哥又開始對我好了。他說,等他當(dāng)了土司,要常常送姑娘給我。</br>
我傻乎乎地笑了。</br>
他拍拍我的腦袋:“只要你聽我的話。看看你那個塔娜,沒有屁股,也沒有胸脯。我要送給你大*大屁股的女人。”</br>
“等你當(dāng)上土司再說吧。”</br>
“那樣的女人才是女人,我要送給你真正的女人。”</br>
“等你真當(dāng)上土司了吧。”</br>
“我要叫你嘗嘗真正女人的味道。”</br>
我不耐煩了,說:“我親愛的哥哥,要是你能當(dāng)上土司的話。”</br>
他的臉立即變了顏色,不再往下說了,但我卻問:“你要送給我?guī)讉€女人?”</br>
“你滾開,你不是傻子。”</br>
“你不能說我不是傻子。”</br>
這時,土司出現(xiàn)了,他間兩個兒子在爭什么。我說:“哥哥說我不是傻子。”</br>
土司說:“天哪,你不是傻子,還有誰是傻子?”</br>
未來的土司繼承人說:“那個漢族女人教他裝傻。”</br>
土司嘆息一聲,低聲說:“有一個傻子弟弟還不夠,他哥哥也快變成傻子了嗎?”</br>
哥哥低下頭,急匆匆走開了。土司臉上漫起了烏云,還是我說了許多傻話,才使他臉上又有了一點(diǎn)笑容。他說:“我倒寧愿你不是傻子,但你確實(shí)是個傻子嘛。”</br>
父親伸出手來,撫摸我腦袋。我心里很深的地方,很厲害地動了一下。那個很深很黑暗的地方,給一束光照耀一下,等我想仔細(xì)看看里面的情景時,那光就熄滅了。</br>
23.堡壘</br>
從麥其土司的領(lǐng)地中心,有七八條道路通向別的土司領(lǐng)地。也就就是說,周圍的土司們能從那七八條道路來到麥其官寨。</br>
春天剛剛來臨,山口的積雪還沒有完全融化,就像當(dāng)年尋罌粟種子一樣,每條道路上又都出現(xiàn)了前來尋找糧食的人。土司們帶著銀子,帶著大量的鴉片,想用這些東西來換麥其家的糧食。</br>
父親問我和哥哥給不給他們糧食。</br>
哥哥急不可耐地開口了:“叫他們出雙倍價(jià)錢!”</br>
父親看我一眼,我不想說話,母親掐我一把,對著我的耳朵悄聲說:“不是雙倍,而是雙倍的雙倍。”</br>
我役有說雙倍的雙倍,而是說:“太太掐我了。”</br>
哥哥看了母親一眼,父親看了我一眼,他們兩個的眼光都十分銳利。我是無所謂的。母親把臉轉(zhuǎn)到別的方向。</br>
大少爺想對土司太太說點(diǎn)什么,但他還沒有想好,土司就開口了:“雙倍?你說雙倍?就是雙倍的雙b倍還不等于是白送給這些人了?我要等到他們愿意出十倍的價(jià)錢,這,就是他們爭著搶著要種罌粟的代價(jià)。”</br>
哥哥又錯了,一臉窘迫憤怒的表情。他把已經(jīng)低下的頭猛然起,說:“十倍?!那可能嗎?那不可能!糧食總歸是糧食,而不是金子,也不是銀子!”</br>
土司摸摸掛在胸前的花白胡須,把有些泛黃的梢子,托在手中,看了幾眼,嘆口氣說:“雙倍還是十倍,對我都沒什么意義。看吧,我老了。我只想使我的繼任者更加強(qiáng)大。”他沉吟了半晌,做出了一個重大的決定:“好了,不說這個了,現(xiàn)在,我要你出發(fā)到邊境上去,你的兄弟也出發(fā)到邊境上去。你們都要多帶些兵馬。”土司強(qiáng)調(diào)說,他是為了麥其土司的將來做出這個決定的。</br>
父親把臉轉(zhuǎn)向傻子兒子,問:“你知道叫你們的兄弟去干什么?”</br>
我說:“叫我?guī)П!?lt;/br>
父親提高了聲音:“我是問,叫你帶兵去干什么。”</br>
我想了想,說:“和哥哥比賽。”</br>
土司對太太說:“給你兒子一個耳光,他把我的意思全部弄反了!”</br>
土司太太就給了我一個耳光,不是象征性的,而是重重的一個耳光。這樣的問題,哥哥完全可以回答,但土司偏偏不去問他。而我總不能每次回答都像個傻子吧。偶爾,我還是想顯得聰明一點(diǎn)。土司這樣做就是要兩個兒子進(jìn)行比賽,特別要看看傻子兒子是不是比他哥哥更有做土司的天分。我看出了土司這意思,大膽地說了出來。</br>
我這話一出口,太太立即對土司說:“你的小兒子真是個傻子。”順手又給了我一個耳光。</br>
哥哥對母親說:“太太,打有什么用,怎么打他都是個傻子。”</br>
母親走到窗前,燎望外邊的風(fēng)景。我呢,就呆望著哥哥那張聰明人的臉,露出傻乎乎的笑容。</br>
哥哥大笑,盡管眼下沒有什么好笑的事情,但他還是禁不住大笑了。有些時候,他也很傻。父親叫他去了南方邊界,又派他去了北方邊界,去完成建筑任務(wù),他完成了,但卻終于沒能猜出這些建筑將作什么用途。直到麥其的領(lǐng)地上糧食豐收了,他才知道那是倉庫。</br>
土司吩咐我們兩個到邊界上嚴(yán)密守衛(wèi)這些倉庫,直到有人肯出十倍價(jià)錢。我到北方,哥哥去南方。</br>
對前來尋求糧食的土司,麥其土司說:“我說過鴉片不是好東西,但你們非種不可。麥其家的糧食連自己的倉庫都沒有裝滿。明年,我們也要種鴉片,糧食要儲備起來。”土司們懷著對暴發(fā)了的麥其家的切齒仇恨空手而回。</br>
饑荒已經(jīng)好多年沒有降臨土司們的領(lǐng)地了,誰都沒有想到,饑荒竟然在最最風(fēng)調(diào)雨順的年頭降臨了。</br>
土司們空手而回,通往麥其領(lǐng)地的大路上又出現(xiàn)了絡(luò)繹不絕的饑民隊(duì)伍。對于這些人,我們說:“每個土司都要保護(hù)自己的百姓,麥其倉庫里的糧食是為自己的百姓預(yù)備的。”這些人肚子里裝著麥其家施舍的一頓玉米粥,心里裝著對自己土司的仇恨上路,回他們的饑謹(jǐn)之地去了。</br>
我出發(fā)到北方邊界的日子快到了。</br>
除了裝備精良的士兵,我決定帶一個廚娘,不用說,她就是當(dāng)過我貼身侍女的桑吉卓瑪。依我的意思,本來還要帶上沒有舌頭的書記官。但父親不同意。他對兩個兒子說:“你們誰要證明了自己配帶這樣的隨從,我立即就給他派去。”</br>
我問:“要是我們兩個都配得上怎么辦?麥其家可沒有兩個書記官。”</br>
“那好辦,再抓個驕傲的讀書人把舌頭割了。”父親嘆了口氣說,“我就怕到頭來一個都不配。”</br>
我叫索郎澤郎陪著到廚房,向桑吉卓瑪宣布了帶她到北方邊界的決定。這決定太出乎她的意料了。我看到她站在大銅鍋前,張大了嘴巴,把一條油乎乎的圍裙在手里纏來纏去。嘴里躡喘著說:“可是,少爺……可是,少爺……”</br>
從廚房出來,她的銀匠丈夫正在院子里干活。索郎澤郎把我的決定告訴了他。小廝的話還沒有說完,銀匠就把錘子砸在了自己手背上,臉涮一下白了。他抬頭向樓上望了一眼,真碰到我的眼光時,他的頭又低了下去。我和索郎澤郎又往行刑人家里走了一趟。</br>
一進(jìn)行刑人家的院子,老行刑人就在我面前跪下了,小爾依卻只是垂手站在那里,露出了他女孩子一樣羞怯的笑容。我叫他準(zhǔn)備一套行刑人的工具,跟我出發(fā)到邊境上去。他的臉一下就漲紅了,我想這是高興的緣故。行刑人的兒子總盼著早點(diǎn)成為正式的行刑人,就像土司的兒子想早一天成為真正的土司。老行刑人的臉漲紅了,他不想兒子立即就操起屠刀。我舉起手,示意他不要開口。老行刑人說:“少爺,我不會說什么,我只是想打嗝,我經(jīng)常都要打嗝。”</br>
“你們這里有多余的刑具嗎?”</br>
“少爺,從他剛生下來那天,我就為你們麥其家的小奴才準(zhǔn)備好了。只是,只是……”</br>
“說吧,只是什么?”</br>
“只是你的兄長,麥其土司將來的繼承人知道了會怪罪我。”</br>
我一言不發(fā),轉(zhuǎn)身走出行刑人家的院子。</br>
出發(fā)時,小爾依還是帶著全套的刑具來了。</br>
父親還把跛子管家派給了我。</br>
哥哥是聰明人,不必像我?guī)显S多人做幫手。他常常說,到他當(dāng)土司時,麥其官寨肯定會空出很多房間。意思是好多人在他手下要失去其作用和位置。所以,他只帶上一隊(duì)兵丁,外加一個出色的釀酒師就足夠了。他認(rèn)為我?guī)е芗遥瑤е磥淼男行倘耍貏e是帶著一個曾和自己睡過覺的廚娘,都是十分正常的,因?yàn)樗艿苁莻€傻子。我打算把塔娜帶上,叫他見笑了。他說:“有人群的地方就有女人,你為什么要帶上這個小女人?你看我?guī)Я艘粋€女人嗎?”</br>
我的回答傻乎乎的:“她是我的侍女呀?”一句話惹得他哈哈大笑。</br>
我對塔娜說:“好吧,好吧,不要哭了,就在家里等我回來吧。”</br>
去邊界的路上,許多前來尋找糧食,卻空手而歸的人們走在我們隊(duì)伍的前面和后面。</br>
我們停下來吃飯時,我就叫手下人給他們一點(diǎn)。因?yàn)檫@個,他們都說麥其家的二少爺是仁慈少爺。跛子管家對我說:“就是這些人,要不了多久,就會餓狼一樣向我們撲來。”</br>
我說:“是嗎,他們會那樣做嗎?”</br>
管家搖了搖頭,說:“怎么兩個少爺都叫我看不到將來。”</br>
我說:“是嗎,你看不到嗎?”</br>
他說:“不過,我們肯定比大少爺那邊好,這是一定的,我會好好幫你。”</br>
走在我馬前的索郎澤郎說:“我們也要好好幫少爺。”</br>
管家一鞭子抽在他身上。</br>
我大笑,笑得差點(diǎn)從馬背上跌下去了。</br>
跛子管家對我說:“少爺,你對下人太好了,這不對,不是一個土司的做法。”</br>
我說:“我為什么要像一個土司,將來的麥其土司是我的哥哥。”</br>
“要是那樣的話,土司就不會安排你來北方邊界了。”他見我不說話,一抖馬韁,走在和我并排的地方,壓低了聲音說:“少爺,小心是對的,但你也該叫我們知道你的心思,我愿意幫助你。但要叫我知道你的心思才行啊。”</br>
我狠狠地在他的馬屁股上抽了一鞭,馬一揚(yáng)蹄,差點(diǎn)把麥其家忠心耿耿的跛子管家從馬背上顛了下來。我又加了一鞭,馬箭一樣射出去了,大路上揚(yáng)起了一股淡淡的黃塵。我收收僵繩,不一會兒,就落在后面,走在下人的隊(duì)伍里了。這一路上,過去那個侍女,總對我躲躲閃閃的。她背著一口鍋,一小捆引火的干柴,臉上豎一道橫一道地涂著些濃淡不一的鍋底灰。總之,她一點(diǎn)也不像當(dāng)初那個教會我男女之事的卓瑪了。她這副模樣使我感到人生無常,心中充滿了悲傷。我叫來一個下人努替她背了那口鍋,叫她在溪邊洗去了臉上的污垢。她在我的馬前邁著碎步。我不說話,她也不說話。我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我不會想再跟她睡覺,那么,我又想干什么呢,我的傻子腦袋沒有告訴我。這時,卓瑪?shù)碾p肩十分厲害地抖動起來,她哭了。我說:“你是后悔嫁給銀匠嗎?”</br>
卓瑪點(diǎn)點(diǎn)頭,又搖搖頭。</br>
“你不要害怕。”</br>
我沒想到卓瑪會說出這樣的話:“少爺,有人說你會當(dāng)上土司,你就快點(diǎn)當(dāng)上吧。”</br>
她的悲傷充滿了我的心間。卓瑪要我當(dāng)上土司,到時候把她從奴隸的地位上解放出來。</br>
這時,我覺得自己的確應(yīng)該成為麥其土司。</br>
我說:“你沒有到過邊界,到了,看看是什么樣子,就回到你的銀匠身邊去吧。”</br>
她在滿是浮塵的春天大路上跪下了,一個頭磕下去,額頭上沾滿了灰塵。看吧,想從過去日子里找點(diǎn)回憶有多么徒勞無益。看看吧,過去,在我身邊時總把自己弄得干干凈凈的姑娘成了什么樣子。我一催馬,跑到前面去了。馬的四蹄在春天的大路上揚(yáng)起了一股黃塵。后面的那些人,都落在塵埃里了。</br>
春天越來越深,我們走在漫長的路上,就像是在往春天深處行走一樣。到達(dá)邊界時,四野的杜鵑花都開放了。迎面而來,到處尋找糧食的饑民也越來越多。春天越來越深,饑民們臉上也越來越多地顯出春天里連天的青草,和涌動的綠水那青碧的顏色。</br>
哥哥把倉庫建得很好。我是說,要是在這個地方打仗,可真是個堅(jiān)固的堡壘。</br>
當(dāng)然,我還要說,哥哥沒有創(chuàng)造性。那么聰明,那么叫姑娘喜歡的土司繼承人,卻沒有創(chuàng)造性,叫人難以相信。當(dāng)我們到達(dá)邊境,眼前出現(xiàn)了哥哥的建筑杰作時,跛子管家說:“天哪,又一個麥其土司官寨嘛!”</br>
這是一個仿制品。</br>
圍成個大院落的房子上下三層,全用細(xì)細(xì)的黃土筑成。寬大的窗戶和門向著里邊,狹小的槍眼兼窗戶向著外邊。下層是半地下的倉房,上兩層住房可以起居,也可以隨時對進(jìn)攻的人群潑灑彈雨,甚至睡在床上也可以對來犯者開槍。我哥哥可惜了,他要是生活在土司之間邊界未定的時代,肯定是一個世人矚目的英雄。照我的理解,父親可不是叫他到邊界上來修筑堡壘。父親正一天天變得蒼老,經(jīng)常把一句話掛在嘴邊,說:“世道真的變了。”</br>
更多的時候,父親不用這般肯定的口吻,而是一臉迷惘的神情,問:“世道真的變了?”</br>
我的兄長卻一點(diǎn)也不領(lǐng)會這迷惘帶給父親的痛楚,滿不在乎他說:“世道總是要變的,但我們麥其家這么強(qiáng)大了,變還是不變,都不用擔(dān)心。”</br>
父親知道,真正有大的變化發(fā)生時,一個土司,既使是一個前所未有的強(qiáng)大的土司,如果不能順應(yīng)這種變化,后果也不堪設(shè)想。所以,土司又把迷惘的臉轉(zhuǎn)向傻子。我立即就感到了父親心中隱隱的痛楚,臉上出現(xiàn)了和土司心中的痛楚相對應(yīng)的表情。土司看到自己心里的痛楚,顯現(xiàn)在傻瓜兒子的臉上,就像父子兩人是一個身體。</br>
父親說世道變了,就是說領(lǐng)地上的好多東西都有所變化。過去,祖先把領(lǐng)地中心的土司官寨都修成堅(jiān)固的堡壘,不等于今天邊界上的建筑也要修成堡壘。我們當(dāng)然還要和別的土司進(jìn)行戰(zhàn)爭,槍炮的戰(zhàn)爭打過,我們勝利了。這個春天,我們要用麥子來打一場戰(zhàn)爭。麥子的戰(zhàn)爭并不需要一座巨大的堡壘。</br>
我們權(quán)且在堡壘里住下。</br>
這是一個饑荒之年,我們卻在大堆的糧食上面走動,交談,做夢。麥子、玉米一粒粒重重疊疊躺在黑暗的倉房里,香氣升騰起來,進(jìn)入了我們的夢鄉(xiāng)。春天的原野上,到處游蕩著青綠色面孔的饑民。其中有好多人,直到臨死,想要做一次飽餐的夢都不能夠。而我們簡直就是在糧食堆上睡覺。下人們深知這一點(diǎn),臉上都帶著身為麥其家百姓與奴隸的自豪感。</br>
24.麥子</br>
該說說我們的鄰居了。</br>
拉雪巴土司百多年前曾經(jīng)十分強(qiáng)大。強(qiáng)大的土司都做過恃強(qiáng)凌弱之事。他們曾經(jīng)強(qiáng)迫把一個女兒嫁給麥其土司,這樣,拉雪巴土司就成了麥其土司的舅舅。后來,我們共同的鄰居茸貢土司起來把他們打敗了。麥其土司趁便把自己兄弟的女兒嫁給拉雪巴土司做了第三任妻子,這樣,又使自己成了拉雪巴土司的伯父。</br>
一到邊界,我就盼著親戚早點(diǎn)到來。</br>
但拉雪巴土司卻叫我失望了。</br>
每天,那些臉上餓出了青草顏色的饑民,圍著我們裝滿麥子的堡壘繞圈子。一圈,一圈,又一圈,一圈,一圈,又一圈,繞得我頭都暈了。要是他們想用這種方式來奪取堡壘那就大可笑了。但看著這些人老是繞著圈子,永無休止,一批來了,繞上兩天,又一批來繞上三天,確實(shí)叫人感到十分不快。但我們過去的舅舅,后來的侄兒,卻還不露面。他的百姓一個接一個死去,轉(zhuǎn)著轉(zhuǎn)著,就倒在地上,再也起不來了。或者,拉雪巴土司是想用這種方式喚起我的慈悲和憐憫。可他要是那樣想夷話,就不是一個土司了。在這片土地上,沒有任何土司會把希望寄托在別人發(fā)慈悲上。只有可憐的百姓,才會有如此天真的想法。眼下,只有春天一天比一天更像春天。這一天,我把廚娘卓瑪叫到跟前,吩咐她不做飯了,帶十個下人架起十口炒鍋,在院子里炒麥子。很快,火生起來,火苗被風(fēng)吹拂著,呼呼地舔著鍋底,麥子就在一字排開的十口炒鍋里僻僻啪啪爆裂開了。管家不解地看著我,我說:“我可不是只為了聽聽響聲。”</br>
管家說:“是啊,要聽響聲,還不如放一陣機(jī)槍,把外面那些人嚇跑算了。”</br>
管家是真正的聰明人,他把鼻頭皺起來,說:“真香啊,這種味道。”然后,他一拍腦門,恍然大悟,說:“天哪,少爺,這不是要那些餓肚子人的命嗎。”他拉著我的手,往堡壘四角的望樓上登去。望樓有五層樓那么高,從上面,可以把好大一個地方盡收眼底。饑民們還在外面繞圈子,看來,炒麥子的香氣還沒有傳到那里。管家對我說:“想出好主意的人,你不要著急。”</br>
我說:“我有點(diǎn)著急。”</br>
指揮炒麥子的卓瑪仰頭望著我們,看來,炒焦了那么多麥子,叫她心痛了。我對她揮揮手,她懂得我的意思,我身邊的人大多都能領(lǐng)會我的意思。卓瑪也揮一揮手,她的手下人又往燒得滾燙的鍋里倒進(jìn)了更多麥子。從這里看下去,她雖然沒有恢復(fù)到跟我睡覺時的模樣,但不再像下賤的廚娘了。</br>
火真是好東西,它使麥子變焦的同時,又使它的香氣增加了十倍百倍,在生命死亡之前全部煥發(fā)出來了。誘人的香氣從堡壘中間升起來,被風(fēng)刮到外面的原野上。那些饑民都仰起臉來,對著天貪婪地掀動著鼻翼,步子像是喝醉了一樣變得踉踉蹌蹌。誰見過成百上千的人,不分男女老少全部喝醉的情景呢。我敢保證沒有誰看到過。那么多人同時望著天,情景真是十分動人。饑餓的人群踉踉蹌蹌地走著,不看腳底而望著天上。終于,他們的腳步慢了下來,在原地轉(zhuǎn)開了圈子。轉(zhuǎn)一陣,站法,站一陣,倒下。</br>
麥子強(qiáng)烈的香氣叫這些饑餓的人昏過去了。</br>
我親眼看到,麥子有著比槍炮還大的威力。</br>
我當(dāng)下就領(lǐng)悟了父親為什么相信麥子會增加十倍價(jià)值。</br>
我下令把堡壘大門打開。</br>
不知哥哥是在哪里找的匠人,把門造得那么好。關(guān)著時,那樣沉重穩(wěn)固,要打開卻十分輕松。門扇下面的輪子雷聲一樣,隆隆地響著,大門打開了。堡壘里的人傾巢而出,在每個倒在地上的饑民面前,放上一捧炒熟的麥子,香氣濃烈的麥子。做完這件事,已經(jīng)是夕陽銜山的時候了。昏倒的人在黃昏的風(fēng)中醒來,都發(fā)現(xiàn)了一捧從天而降的麥子。吃下這點(diǎn)東西,他們都長了力氣。站起來,在黃昏曖昧光芒的映照下,一個接一個,趟過小河,翻過一道緩緩的山脊,從我的眼前消失了。</br>
管家在背后咳嗽了一聲,我沒有以為他是受了風(fēng),感冒了。“你有什么話就說吧。”</br>
我說。</br>
“要是跟的不是你,而是大少爺,想到什么話,我是不敢說的。”</br>
我知道他說的是老實(shí)話。但我還是問:“因?yàn)槲沂莻€傻子嗎?”</br>
管家哆嗦一下,說:“我要說老實(shí)話,你也許是個傻子,也許你就是天下最聰明的人。不管怎樣,我都是你的人了。”</br>
我想聽他說,少爺是聰明人,但他沒有那樣說。我心里冷了一下,看來,我真是個傻瓜。但他同時對我表示了他的忠誠,這叫人感到十分寬慰。我說:“說吧,想到什么話,你盡管說就是了。”</br>
“明天,最多后天,我們的客人就要來了。”</br>
“你就做好迎接客人的準(zhǔn)備吧。”</br>
“最好的準(zhǔn)備就是叫他們以為,我們什么都沒有準(zhǔn)備。”</br>
我笑了。</br>
知道拉雪巴土司要來,我?guī)Я艘淮笕喝耍瑤е购枚嗤了韭犃硕紩懞南冗M(jìn)武器,上山打獵去了。這天,我們的親戚拉雪巴土司是在密集的槍聲里走向邊界的。我們在一個小山頭上一邊看著拉雪巴土司一行走向堡壘,一邊往天上放槍,直到他們走進(jìn)了堡壘。我們沒有必要立即回去。下人們在小山頭上燒火,烤兔子肉做午餐。</br>
我還在盛開著杜鵑花的草地上小睡了一會兒。我學(xué)著那些打獵老手的樣子,把帽子蓋在臉上,遮擋強(qiáng)烈的日光。本來,我只是做做睡覺的樣子,沒想到真睡著了。大家等我醒來,才吃了那些兔子。大家都吃得太飽了,坐在毯子一樣的草地上,沒人想立即起身。附近牧場上的百姓又送來了奶酪。這樣,我們就更不想起身了。</br>
對于吃飽了肚子的人,這是一個多么美好的季節(jié)呀!</br>
和風(fēng)吹拂著牧場。白色的草毒花細(xì)碎,鮮亮,從我們面前,開向四面八方。間或出現(xiàn)一朵兩朵黃色蒲公英更是明亮照眼。濃綠欲滴的樹林里傳來布谷鳥叫。一聲,一聲,又是一聲。一聲比一聲明亮,一聲比一聲悠長。我們的人,都躺在草地上,學(xué)起布谷鳥叫來了。這可是個好兆頭。所有人都相信,一年之中,第一次聽見布谷鳥叫時,你的情形就是從現(xiàn)在到下次布谷鳥叫時的情形。現(xiàn)在,我們的情形真是再好不過了。山下,有人眼巴巴地望著我們滿倉的麥子。我們在山上,用人家打仗都沒有用過的好武器打了兔子,吃了,喝了可口的酸奶,正躺在草地上,布谷鳥就叫了。</br>
這太好了。</br>
我叫一聲:“太好了!”</br>
于是,先是管家,后來是其他人,都在我身邊跪下了。</br>
他們相信我是有大福氣的人。他們在我的周圍一跪,也就是說,從今天起,他們都是對我效忠過的人了。我揮揮手說:“你們都起來吧。”這也就是說,我接受了他們的效忠了。</br>
這不是簡單的下跪,這是一個儀式。有這個儀式,跟沒有這個儀式是大不一樣的。一點(diǎn)都不一樣。但我不想去說破它。我只一揮手:“下山!”</br>
大家都躍上馬背,歡呼著,往山下沖去。</br>
我想,我們的客人一定在看我們威武雄壯的隊(duì)伍。</br>
我很滿意卓瑪為我所做的事情。</br>
她在每個客人面前都放上了小山一樣,脹破三個肚皮也無法吃完的食物。客人們看來也沒有客氣。只有吃得非常飽的人,只有胃里再也裝不下任何食物的人,臉上才會出現(xiàn)那樣傻乎乎的表情。</br>
桑吉卓瑪說:“他們就是三天不吃飯也不會餓了。”</br>
我對她說:“干得漂亮。”</br>
卓瑪臉紅了一下,我想對她說,有一天,我會解除她的奴隸身份,但又怕這話說出來沒什么意思。管家從我身后,繞到前面,到客人們落腳的房間里去了。卓瑪看我看著她,臉又紅了。她炒了麥子,又很好地款待了客人,這兩件事,使她又有了昔日在我身邊時那樣的自信。她說:“少爺,可不要像以前那樣看我,我不是以前那個卓瑪了,是個老婆娘了。”</br>
她咯咯地笑著,女人發(fā)笑的時候,也會顯出傻乎乎的樣子來。我想,我該對她表示點(diǎn)什么,但怎么表示呢。我不會再跟她上床了,但我也不能只對她說今天的事做得很合我的心思。正在為難,管家?guī)е粋€拖著腳走路,靴子底在地板上弄出唰唰聲響的大胖子走了過來。</br>
卓瑪在我耳邊說:“拉雪巴土司。”</br>
聽說拉雪巴土司才四十多歲,看上去卻比我父親顯老。可能是過于肥胖的緣故吧,走在平平整整的地板上,他也氣喘吁吁的。他手里還擦著一條毛巾,不斷擦拭臉上的汗水。一個肥胖到走幾步路都?xì)獯家l頻擦汗的人是很可笑的。</br>
我想笑,就笑了。</br>
從管家看我的眼神里,知道他告訴我笑得正好,正是時候。這樣,我就無需先同不請自來的客人打招呼了。</br>
喉嚨里有很多雜音的拉雪巴土司開口了:“天哪,發(fā)笑的那個就是我的外甥嗎?”他還記著很早以前我們曾有過的親戚關(guān)系。這個行動困難的人不知怎么一下就到了我面前像對一個睡著了的人一樣,搖晃著我的雙臂,帶著哭腔說:“麥其外甥,我是你的拉雪巴舅舅呀!”</br>
我沒有回答,轉(zhuǎn)過臉去看天上燦爛的晚霞。</br>
我本不想看什么晚霞,我只是不想看他。當(dāng)我不想看什么時,我就會抬眼望天。</br>
拉雪巴土司轉(zhuǎn)向管家,說:“天哪,我的外甥真是傳說中那樣。”</br>
管家說:“你看出來了?”</br>
拉雪巴土司又對我說:“我可憐的外甥,你認(rèn)識我嗎?我是你的拉雪巴舅舅。”</br>
我突然開口了,在他沒有料到時突然開口。他以為他的傻子侄兒見了生人,一定不敢開口,我說:“我們炒了好多麥子。”</br>
他擦汗的毛巾掉在了地上。</br>
我說:“拉雪巴家的百姓沒有飯吃,我炒了麥子給他們吃,他們就回家了。要是不炒,落在地里發(fā)了芽,他們就吃不成了。”我說這話的時候,炒麥子的濃烈的香氣還沒有在城堡周圍散盡呢。好多地方的鳥兒都被香氣吸引到城堡四周來了,黃昏時分,鳥群就在宣告這一天結(jié)束的最后的明亮里歡歌盤旋。</br>
說了這句話,我就上樓回房間去了。</br>
在樓上,我聽見管家向拉雪巴土司告辭。拉雪巴土司,那個以為麥其家的傻瓜好對付的家伙,結(jié)結(jié)巴巴他說:“可是,我們的事情,還沒有說呢。”</br>
管家說:“剛才少爺不是提到麥子了嗎?他知道你不是光來走走親戚。明天早點(diǎn)起來等他吧。”</br>
我對隨侍左右的兩個小廝說:“去通知卓瑪,叫她明天早點(diǎn)起來,來了那么多鳥兒,好好喂一喂它們。”吩咐完畢,我上床睡覺,而且立即就睡著了。下人們在我下巴上墊了一條毛巾,不然的話,夢中,我流出的口水就要把自己打濕了。</br>
早上,我被從來沒有過的那么多鳥叫聲驚醒了。</br>
說老實(shí)話,我的腦子真還有些毛病。這段時間,每天醒來,我都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我睜開眼睛,看到天花板上條條木紋像水上的波紋曲曲折折,看到從窗子上射進(jìn)來的光柱里懸浮著細(xì)細(xì)的塵土,都要問自己:“我在哪里?”然后,才嘗到隔夜的食物在口里變酸的味道。然后,再自己回答:是在哪里哪里。弄明白這個問題,我就該起床了。我不怕人們說我傻,但這種真正有的毛病,我并不愿意要人知道,所以,我總是在心里悄悄地問自己,但有時也難免問出聲來。我原先不是這鏟的。原先,我一醒來就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在哪一個屋頂下,在哪一張床上。那時,我在好多事情上還沒有變得現(xiàn)在這么聰明,所以,也就沒有這個毛病。一點(diǎn)也沒有。這樣看來,我的傻不是減少,而是轉(zhuǎn)移了。在這個方面不傻,卻又在另一個方面傻了。</br>
我不想讓人看到我已經(jīng)在原來傻的方面變聰明了,更不想叫別人看出我傻在哪些方面。</br>
最近這種情況又加劇了。大多數(shù)時候,我只問自己一個問題,有時,要問兩個問題才能清醒過來。</br>
第二個問題是:“我是誰?”</br>
問這個問題時,在睡夢中丟失了自己的人心里十分苦澀。</br>
還好,這天早上只出現(xiàn)了一個問題。</br>
我悄悄對自己說:“你在麥其家的北方邊界上。”</br>
我走出房門時,太陽已經(jīng)高高升起,拉雪巴土司和他的手下的一干人都站在下面樓層上。他們在等我起床。卓瑪指揮手下人在院子中央用炒鍋使麥子發(fā)出更多的香氣。鳥們都飛到堡壘四周來了。我叫了一聲卓瑪,她就停下來。先派人給我送上來一大斗炒開了花的麥子,下人們也每人端了一些在手上,當(dāng)我向鳥群撒出第一把麥子,大家都把麥子往空中撤去。不到片刻功夫,寬敞的院子里就落滿了各種各樣的鳥。卓瑪把堡壘沉沉的大門打開,一干人跟著她,拋撒著麥子,往外面去了。</br>
這場面,把我們的客人看得目瞪口呆。</br>
我說:“他們拉雪巴土司領(lǐng)地上,鳥都快餓死了,多給它們吃一點(diǎn)吧。”說完,把斗交到小爾依手上。這個總是蒼白著一張死人臉的家伙,往樓下院子里大把大把撒下麥子時,臉上涌起血色了。</br>
我請客人一起用早飯。</br>
拉雪巴土司再不說我是他侄兒了,而是說:“我們是親戚,麥其家是拉雪巴家的伯父。”</br>
我哈哈大笑。見我高興,他們臉上也顯出了高興的神情。</br>
終于談到糧食了。</br>
一談糧食麥其家的二少爺就顯得傻乎乎的,這個傻子居然說,麥其家倉庫里裝的不是糧食,而是差不多和麥子一樣重的銀子。“拉雪巴土司嗓子里不拉風(fēng)箱了,他驚呼:“那麥子不是像銀子一樣重了嗎?”</br>
我說:“也許是那樣的。”</br>
拉雪巴土司斷然說:“世上沒有那么貴的糧食,你們的糧食沒有人買。”</br>
我說:“麥其家的糧食都要出賣,正是為了方便買主,偉大的麥其土司有先見之明,把糧倉修到你們家門口,就是不想讓餓著肚子的人再走長路嘛。”</br>
拉雪巴土司耐下性子跟傻子講道理:“糧食就是糧食,而不是銀子,放久了會腐爛,存那么多在倉庫里又有什么用處呢。”</br>
“那就讓麥子腐爛,讓你的百姓全餓死吧。”</br>
我們的北方鄰居們受不了了,說:“大不了餓死一些老百姓,反正土司家的人不會餓死。”</br>
我沒有說話。</br>
拉雪巴土司想激怒我,說,看看吧,地里的麥苗都長起來,最多三個月,我們的新麥子就可以收割了。</br>
管家?guī)脱a(bǔ)了一句:“最好趕在你的百姓全部餓死之前。”</br>
我說:“是不是拉雪巴家請了巫師把地里的罌粟都變成了麥子。”</br>
拉雪巴土司差點(diǎn)就叫自己的汗水淹死了。</br>
我們很好地款待他們。然后,把他們送過邊境。送客時,我們十分注意不越過邊界一步。我對我們的鄰居們保證過,絕對不要人馬越過邊界一步。分手時,我對可以說是舅舅,也可以說是侄兒的拉雪巴土司說:“你還會再來。”</br>
他張了張口,卻說不出那句爭氣的話,是的,他不敢說:“我再也不來了。”</br>
他又喘了幾口粗氣,什么也沒有說,就打馬進(jìn)了山溝。</br>
我們一直目送他們消失在邊界那邊幽藍(lán)的群山里。</br>
8(未完待續(xù))</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