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19.書</br>
傳教者又回到了地牢里,他要在那里養(yǎng)好了傷才能出來。</br>
這樣一來,麥其家又多一個奴隸了。依照土司并不復(fù)雜難解的律法,該死的人,既然不死,就只能是我們的奴隸。就這樣,翁波意西帶著他認為是所向無敵的教法,沒有被我們接納。結(jié)果是他自己被他認為的野蠻人用這種極不開化的方式接納了。</br>
每天,小爾依都要去給他第一個行刑對象治傷。</br>
我是行刑后十多天才到牢房里去的。</br>
早晨,是那間牢房照得到陽光的短暫時光。我們進去時,翁波意西正望著窗口上顯出的一小方天空。聽到開門聲,他轉(zhuǎn)過身來,竟然對我笑了一下。對他來說,要做出能叫人看見的笑容是困難的。這不,一笑,傷口就把他弄痛了。</br>
我舉舉手說:“好了,不必了。”</br>
這是我第一次在說話時,學(xué)著父親和哥哥的樣子舉一舉手,而且,立即就發(fā)現(xiàn)這樣做的好處,是覺得手里真有著無上權(quán)力,心里十分受用。</br>
翁波意西又對我笑了一下。</br>
要想我喜歡這個人,我問他:“你要點什么?”</br>
他做了一個表情,意思是:“我這樣子還有什么想要的?”或者還可以理解為:“我想說話,行嗎?”</br>
但我想給人點什么,就一定要給。“我明天,我給你送書來。書,你不是愛書嗎?”</br>
他順著石壁,慢慢滑到地上,垂下頭不說話了。我想他喜歡這個。我一提起書,就不知觸到了他心里什么地方。他就一直那樣聳著肩頭,再也沒有把頭抬起來。我們走出牢房時,小爾依對他說:“你這家伙,少爺對你這么好,你也不道個別,不能用嘴了,還不能用眼睛嗎?”</br>
他還是沒有抬頭,我想他腦袋里面肯定裝著很沉重的東西,是以前讀過的那些書嗎?</br>
我心里有點憐惜他了。</br>
雖然我是土司家的少爺,找書真還費了不少事。</br>
首先我不能大張旗鼓找人要書,誰都知道土司家兩個少爺,聰明的那個,將來要當(dāng)土司的那個才識字。至于那傻子,藏文有三十個字母,他大概可以認上三個五個。我要跛子管家找些經(jīng)卷,他說,少爺跟我開什么玩笑。去經(jīng)堂里找書也沒有什么可能。就我所知,麥其家這么大一座官寨,除了經(jīng)堂,就只有土司房里還有一兩本書。準確地說,那不是書,而是麥其家有書記官時,記下的最早三個麥其土司的事情。前面說過,有一個書記官把不該記的事也記下來,結(jié)果,在土司的太陽下面詁就再沒有這種奴才了。我知道父親把那幾本書放在自己的房間的壁櫥里。自從央宗懷了孕,他從那一陣迷狂里清醒過來,就再沒有長住那個房間了。就是母親叫他偶爾去上一次,他也是只過一夜又回到二太太房里。</br>
我進去時,央宗正坐在暗影里唱歌。我不知怎么對這個人說話,自從她進了麥其家門,我還沒有也說過話呢。我說:“你在唱歌嗎?”</br>
央宗說:“我在唱歌,家鄉(xiāng)的歌。”</br>
我注意到,她的口音和我們這些人不大一樣。她是南方那種軟軟的口音,發(fā)音時那點含混,叫一個北方人聽了會覺得其中大有深意。</br>
我說:“我到南邊打過仗,聽得出來你像他們的口音。”</br>
她問:“他們是誰?”我說:“就是汪波土司他們。”</br>
她說她的家鄉(xiāng)還要往南。我們就再也找不到話了。因為誰也不知道該從哪里說起。我盯著壁櫥,央宗盯著自己的一雙手。我看見我要的東西就在那里,用一塊黃綢布包得緊緊的,在一些要緊的東西和不太要緊的東西中間。但我就是不敢大大方方地走上前去,打開櫥門,把我家早期的歷史取出來。我覺得這間屋子里盡是灰塵的味道。我說:“呃,這房間該好好打掃一下了。”</br>
她說:“下人們每天都來,卻沒人好好干。”</br>
又是沉默。</br>
又是我望著壁櫥,她望著自己的一雙手。她突然笑了,問:“少爺是有什么事嗎?”</br>
“我又沒有說,你怎么知道?”</br>
她又笑了:“有時,你看起來比所有人都聰明,可現(xiàn)在,又像個十足的傻子。你母親那么聰明怎么生下了你?”</br>
我不知道自己正做的事是聰明人還是傻子干的。我撒了一個謊,說好久以前忘了一樣?xùn)|西在這里。她說,傻子也會撒謊嗎。并要我把想要的東西指給她看。我不肯指,她就走到壁櫥前,把那包袱取出來。</br>
她捧著那個黃綢包袱坐在我的面前,正對著我吹去上面的灰塵,有好一會兒,我都睜不開眼睛了。她說:“呀,看我,差點把少爺眼睛弄瞎。”說著就湊過身子來,用舌頭把灰塵從我眼里舔了出來。就這一下,我想我知道父親為什么曾經(jīng)那么愛她。她的身上有一股蘭花的幽幽香氣。我伸手去抱她。她擋住了我,說:“記住,你是我的兒子。”</br>
我說:“我不是。”我還說,“你身上有真正的花香。”</br>
她說:“正是這個害了我。”她說她身上是有花香,生下來就有。她把那包東西塞到我手上,說:“走吧,不要叫人看見。不要對我說那里面不是你們家的歷史。”</br>
走出她的房門,花香立即就消失了。走到太陽底下,她的舌頭留在我眼睛里的奇妙感覺也消失了。</br>
我和小爾依去牢里送書。</br>
翁波意西在小小的窗子下捧著腦袋。奇怪的是,一夜之間,他的頭發(fā)就長長了許多。</br>
小爾依拿出藥包。他啊啊地叫著張開嘴,讓我們看那半截舌頭已經(jīng)脫去了血癡和上面的藥粉,傷口愈合了,又是一個舌頭了,雖不完整,但終歸是一個舌頭。小爾依笑了,把藥瓶裝回袋子里,又從里面掏出來一小瓶蜂蜜。小爾依用一個小小的勺子,涂了點在翁波意西的舌頭上,他的臉上立即出現(xiàn)了愉快的表情。小爾依說:“看,他能嘗到味道了,他的傷好了。”</br>
“他能說話嗎?”</br>
“不,”小爾依說,“不能。”</br>
“那就不要對我說他的舌頭已經(jīng)好了。如果那就算好舌頭,我叫你父親把你的舌頭也割下來。反正行刑人不需要說話。”</br>
小爾依低眉順眼地站在一邊,不說話了。</br>
我把懷里的書掏出來,放在剛剛嘗了蜂蜜味道的翁波意西面前。</br>
他臉上嘗了蜂蜜后愉快的神情消失了,對著書本皺起了眉頭。我說:“打開它們,看看吧。”</br>
他想對我說什么,隨即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沒有用來說話的東西了,便帶著痛苦的神情搖</br>
了搖頭。</br>
我說:“打開吧,不是你以為的那種書。”</br>
他抬起頭來,用懷疑的眼光看著我。</br>
“不是害了你的經(jīng)書,是麥其家的歷史。”</br>
他不可能真正不喜歡書。我的話剛說完,他的眼里就放出了亮光,手伸向了那個包袱。</br>
我注意到他的手指很長,而且十分靈敏。包袱打開了,里面確實是一些紙張十分粗糙的手卷。聽說,那個時候,麥其家是自己種麻,自己造紙。這種手藝的來源據(jù)說和使我們發(fā)財?shù)镍f片來源一樣,也是漢人地方。</br>
小爾依第二天去牢里,回來對我說,翁波意西想從少爺手里得到紙和筆。我給了他。</br>
沒想到第二天,他就從牢里帶了一封長信出來,指明要我轉(zhuǎn)交給土司本人。我不知道他在上面都寫了些什么。我有點不安。父親說:“都說你愛到牢里去,就是干這個去了?”</br>
我沒有話說,只好傻笑。沒話可說時,傻笑是個好辦法。</br>
父親說:“坐下吧,你這個傻子。剛剛說你不傻,你又在犯傻了。”</br>
看信的時候,土司的臉像夏天的天空一樣一時間變了好多種顏色。看完信,土司什么沒說。我也不敢間。一直過了好多天,他才叫人把犯人從牢里提出來,帶到他跟前。看著翁波意西的和尚頭上新生的長發(fā),土司說:“你還是那個要在我的領(lǐng)地上傳布新教的人嗎?”</br>
翁波意西沒有說話,因為他不能說話。</br>
土司說:“我有時也想,這家伙的教法也許是好的,可你的教法太好了,我又怎么統(tǒng)治我的領(lǐng)地?我們這里跟西藏不一樣。你們那里,穿袈裟的人統(tǒng)治一切,在這里不可以。你回答我,要是你是個土司也會像我一樣?”</br>
翁波意西笑了。舌頭短了的人,就是笑,也像是被人掐著喉嚨一樣。</br>
土司這才說:“該死,我都忘了你沒有舌頭!”他吩咐人拿來紙筆,擺在傳教者面前,正式開始了他們的交談。</br>
土司說:“你已經(jīng)是我的奴隸了。”</br>
翁波意西寫:“你有過這樣有學(xué)識的奴隸?”</br>
土司說:“以前沒有,以前的麥其土司都沒有,但是我有了。以前的麥其土司都不夠強大,我是最強大的麥其。”</br>
翁波意西寫:“寧可死,也不做奴隸。”</br>
土司說:“我不要你死,一直把你關(guān)在牢里。”</br>
翁波意西寫:“也比做奴隸強。”</br>
土司笑起來,說:“是個好漢。說說你信里那些想法是從哪里來的?”</br>
翁波意西在信里對土司其實只說了一個意思。就是他可以做我們家的書記官,延續(xù)起那個中斷了多年的傳統(tǒng)。他說,他看了我們家前幾個土司的歷史,覺得十分有意思。麥其土司想,他已經(jīng)是有史以來最強大的麥其,就該給后人留下點銀子之外的什么東西。叫他們記住自己。</br>
土司問:“你為什么要記這個?”</br>
翁波意西回答:“因為要不了多久,這片土地上就沒有土司了。”他說,無論東邊還是西邊,到了那一天,就不會再容忍你們這些土王存在了。何況你們自己還往干柴上投了一把火。</br>
土司問他那把火是什么。</br>
他寫:“罌粟。”</br>
土司說:“你叫我不要那東西?”</br>
他寫:“那又何必,所有的東西都是命定的,種了罌粟,也不過是使要來的東西來得快一點罷了。”</br>
最后,麥其土司同意了他的要求,在麥其家的書記官傳統(tǒng)中斷了好多代以后,又恢復(fù)了。為了書記官的地位,兩個人又爭執(zhí)了半天,最后,土司說,你要不做我的奴隸,我就成全你,叫你死掉好了。沒有舌頭的翁波意西放下筆,同意了。</br>
土司叫他給主子磕頭,他寫:“如果只是這一次的話。”</br>
土司說:“每年這個時候一次。”</br>
沒有舌頭的人表現(xiàn)出了他的確具有編寫歷史的人應(yīng)有的長遠目光,他在紙上寫道:“你死以后呢?”</br>
土司笑了:“我不知道死前殺掉你嗎?”</br>
翁波意西把那句話在紙上又寫了一遍:“要是你死了呢?”</br>
土司指著哥哥對他說:“你該問他,那時候這個人才是你的主子。”</br>
哥哥說:“真到那個時候,就免了。”</br>
沒有舌頭的人又走到我面前。我知道他要問我同樣的問題,要我做出承諾,如果我做了土司不要他磕頭。我說:“你不要問我,人人都說我是個傻子,我不會做土司。”</br>
但他還是固執(zhí)地站在我面前,哥哥說:“真是個傻子,你答應(yīng)他不就完了。”</br>
我說:“好吧,要是哪一天我做了土司,就賞給你一個自由民身份。”這句話卻又讓我哥哥受不了了。我說:“反正是假的,說說又有什么關(guān)系。”</br>
翁波意西這才在我父親面前跪下把頭磕了。</br>
土司對他的新奴隸下了第一個命令:“今天的事,你把他記下來吧。”</br>
20.我該害怕什么</br>
那些年,麥其家發(fā)動了好幾次戰(zhàn)爭,保衛(wèi)罌粟的獨家種植權(quán)。</br>
每一次戰(zhàn)爭,麥其家的新式武器都所向披靡。但我們終究還是沒有辦法不讓別的土司得到使我們富裕和強大的東西。沒過多少年頭,罌粟花便火一樣燃遍了所有土司的領(lǐng)地。面對此情此景,不光是我,就是父親和哥哥也覺得當(dāng)初發(fā)動那么多戰(zhàn)爭實在沒有必要。</br>
如果問那些土司是怎么得到罌粟種子的。</br>
他們的回答肯定是,風(fēng)吹來的,鳥的翅膀帶來的。</br>
這時,和麥其土司來往的漢人已不是黃特派員,而是聯(lián)防軍的一個姜團長。</br>
黃特派員反對聯(lián)防軍幫著中央軍打紅色漢人而被明升暗降,成了有職無權(quán)的省參議員。黃特派員給麥其家?guī)砹撕眠\氣,聽說他栽了跟頭,大家都為他嘆息一聲。姜的個子不算高大,但壯實,腰里一左一右別著兩支手槍,喜歡肥羊和好酒。麥其土司問他:“你寫詩嗎?”</br>
姜的嗓門很大:“我寫***狗屁詩,我吃多了沒事干,要冒***狗屁酸水!”</br>
父親說:“好!”</br>
姜意猶未盡,他說:“我要是寫詩,你們就看不起我好了!我就不是土司的朋友!”</br>
父親和哥哥當(dāng)時就大叫:“姜是我們的朋友!我們是姜的朋友!”</br>
比起黃特派員來,父親和哥哥更喜歡和這人打交道。卻不知道這人不光是黃特派員的對頭,也是我們麥其家的對頭。黃主張只使一個土司強大,來控制別的土司。姜的意見則是讓所有土司都有那個東西,叫他們都得到銀子和機關(guān)槍,自相殘殺。姜一來,罌粟花就火一樣在別的土司領(lǐng)地上燃開了。當(dāng)年,鴉片價錢就下跌了一半還多。鴉片價越往下跌,土司們越要用更大面積的土地種植罌粟。這樣過了兩三年時間,秋天收獲后,土司們都發(fā)現(xiàn),來年的糧食要不夠吃了。土司領(lǐng)地上就要出彌幾十年都沒有過的事,要餓死自己的老百姓了。麥其家財大氣粗,用不值錢的鴉片全部從漢人地方換回了糧食。漢人地方紅色軍隊和白色軍隊正在找仗,糧食并不便宜,運到我們的領(lǐng)地就更加昂貴了。</br>
開春時,麥其家派人四處探聽消息,看別的土司往地里種什么。</br>
春天先到南方,那里的土司仍然種下了大片罌粟。麥其土司笑了,但還是不能決定這年種什么,多種糧食還是多種罌粟,或者只種糧食還是只種罌粟。要做出這個決定可輕松。麥其家的位置是在一群土司中央,南方春天比我們來得早,但北方的春天比我們的晚,等待他們下種的消息使人倍受煎熬。依我的感覺,這些日子,比我們發(fā)動任何一次罌粟花戰(zhàn)爭還要緊張。打仗時,我們并不懷疑能夠取得勝利。眼下的情形就不同了。要是北方土司還不開播,我們就會誤了農(nóng)時,那樣,小麥收漕時就要遇到雨水,玉米成熟時,又要遇到霜凍。那就意味著沒有收成,比跟著別的土司種一樣的東西還要糟糕。</br>
我們的北方鄰居也不傻,也在等著看麥其土司往地里撒什么種子。我們實在不能再等下去了。哥哥主張還是多種罌粟,父親聽了,不置可否,而把詢問的目光轉(zhuǎn)向了我。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有什么事情,父親都要看看我有什么意見了。我悄悄問身邊的塔娜:“你說種什么?”</br>
她也說:“罌粟。”</br>
哥哥聽見了,說:“你還沒傻到什么事情都問侍女的程度吧。”</br>
我說:“那你說的為什么跟她說的一樣?”</br>
不知從哪一天起,哥哥不像從前那樣愛我了。這會兒,他就咬著牙根說:“傻瓜,是你的下賤女人學(xué)著我說的。”</br>
他的活真把我激怒了,我大聲對父親說:“糧食,全部種糧食。”我要叫他知道,并不是天下所有人都要學(xué)著他的樣子說話。</br>
想不到父親居然說:“我也是這樣想的。”</br>
我喜不自勝,嘿嘿地笑了。</br>
哥哥從房里沖出去了。</br>
做出了種糧食的決定,父親仍然沒有感到輕松。如果要我這樣當(dāng)土司,我會倒在地上大哭一場。他擔(dān)心北方土司們也學(xué)我們的樣子,不種一棵罌粟,來年鴉片又值了錢,那樣,南方的土司,包括汪波土司在內(nèi),可就要笑歪嘴巴了。父親更擔(dān)心的是,那樣的一來,他的繼承人就要看輕他了。笑他居然聽從了傻子的胡言亂語。他走到太太煙榻旁,對她說:“你兒子叫**心了。”</br>
太太說:“他是對的,就像當(dāng)初我叫你接受黃特派員的種子一樣是對的。”母親的侍女告訴我,太太對土司說:“你的大兒子才會叫你操心。”</br>
我走到父親身邊,說:“沒有關(guān)系。北方老不下種不是他們聰明,而是他們那里天氣不好,冬天剛剛過去又回來了一次。”</br>
這事是書記官翁波意西告訴我的。</br>
父親沒有正面回答我,而是說:“我看你的朋友對你很盡心。我們雖然是土司,是這條河流兩岸土地上的王,但我們還是要很多朋友,各種各樣的朋友。我看到了你有各種各樣的朋友。”</br>
“哥哥說那些人都是奴才,他笑我。”</br>
父親告訴我,土司跟土司永遠不會成為朋友。所以,有幾個忠心耿耿的奴才朋友不是壞事。這是麥其土司第一次鄭重其事地對傻瓜兒子講話。第一次把他的手放在我肩上,而不是頭上。</br>
就在這天下午,傳來確實的消息。</br>
嚴重的霜凍使北方的幾個土司沒辦法按時種下糧食,他們就只好改種生長期較短的罌粟了。消息傳來,麥其一家上上下下都十分高興。只有兩個人例外。對三太太央宗來說,麥其家發(fā)生什么事情好像都跟她沒什么關(guān)系。她的存在好像僅僅就為了隔三差五和土司睡上一覺。對此,大家都已經(jīng)習(xí)以為常了。反常的是哥哥。他總是在為麥其家取得勝利而努力,但是,這一天,北方傳來對我們有利的消息時,他卻一點也不高興。因為這件事證明了在需要計謀,需要動腦子時,他還不如傻子弟弟。這樣的事情不止一次出現(xiàn)了。所以,他才在傳來了好消息時黯然神傷。有一天,我專門對他說,那次選擇糧食并不是因為塔娜對我說了什么。</br>
我說:“哥哥你說得對,那個女人是很蠢的,她要我說罌粟,我知道她蠢,所以我說了糧食。”這句叫哥哥加倍生氣的話不是我有意要說的,不是,這恰恰是我傻子腦袋發(fā)熱的結(jié)果。</br>
我開始管不住自己了。</br>
北方傳來的好消息使哥哥生氣。在過去,我會想,不過是一個聰明人偶然的錯誤罷了。</br>
想完了,仍然安心當(dāng)我的傻子。而這天不行。就在我走向哥哥,我親愛的兄長時,心里隱隱知道這樣做不對,但我還是說:“你不要難過,麥其家的好事來了你卻要難過,人家會說你不是麥其家的人。”</br>
哥哥抽了我一個耳光,我向后倒在了地上。也就是這一天,我發(fā)現(xiàn)自己身上的痛覺并不發(fā)達,干脆就不知道什么是痛。過去,我也有痛的時候,比如,自己摔在地上了,再比如,被以前的卓瑪和現(xiàn)在的塔娜掐了一把。但卻沒有人打過我。我是說從來沒有人懷著仇恨打過我。我是說人家?guī)е鸷蘧谷淮虿煌次摇?lt;/br>
這一天,我到處找人,要證實一下,人家懷著仇恨就打不痛我。</br>
我找到父親。</br>
他說:“為什么?我為什么要打你?再說,我怎么會恨自己的兒子?”</br>
找了一天,也沒有人肯打我。這樣,我在剛剛證明了自己有時也很聰明時重新成了眾人的笑柄。我樓上樓下地找人打我。父親不打,母親也是一樣。書記官翁波意西笑著對我搖頭,在紙上寫下一句話。我叫門巴喇嘛念給我聽。紙上是這樣寫的,“我失去了舌頭,可不想再失去雙手。再說,我也不是你家的行刑人。”他的話閃電一樣照亮了我的腦子。</br>
那天,我命令加上懇求,小爾依已經(jīng)舉起鞭子了。可是老行刑人沖了上來,對他兒子舉起了鞭子。我還以為慘叫一聲的是我,卻看到小爾依抱著腦袋滾在地上了。這時。幾個家丁沖了進來。他們是土司派來跟在身后保護我的,要看看有哪個下人敢犯上作亂,在太歲頭上動土。索郎澤郎對我向來言聽計從,但今天就是他也沒有那個膽量。無奈,我只好再去求哥哥,把鞭子塞到他手上。哥哥拿著鞭子,氣得渾身戰(zhàn)抖。我說:“你就狠狠打,解解你心頭的氣吧。”我還說,“母親說了,我將來還要在你手下吃飯。”</br>
大少爺把鞭子扔到地上,抓著自己的頭發(fā)大叫:“從我這里滾開,你這個裝傻的雜種!”</br>
晚上,好奇心沒有得到滿足的我,在果園里散步。</br>
果園里有一眼甜水泉,官寨里的水都是從這里由女奴們背去的。下人們背水都是在晚上,一背就背到天亮。在這里,我遇到了前侍女桑吉卓瑪。她用十分恭敬的口吻向少爺請安。</br>
我叫她從背上放下水桶,坐在我身邊。她的手不再是以前那雙帶著香氣,軟軟的,光滑的手了。她低聲哭了起來。我想抱抱她。可她說:“我已經(jīng)不配了,我會把少爺?shù)纳碜优K。”</br>
我問她:“生兒子了嗎?”</br>
桑吉卓瑪又嚶嚶地哭了。她的孩子生下來不久就病死了。她哭著,身上散發(fā)出泔水刺鼻的餿味,在薄薄的月光下,在淡淡的花香里。</br>
就在這時,銀匠從樹叢里走了出來。</br>
女人驚慌地問他怎么來了。他說,這一桶水也背得太久了,不放心,來看一看。他轉(zhuǎn)過身來把臉對著我。我知道這人恨我。我把鞭子塞到了銀匠手上。白天,我到處找人打我,眾人都說傻子現(xiàn)在不止是傻,還發(fā)瘋了。銀匠就在院子里干活,當(dāng)然也知道這事情。他問我:“少爺真是像他們說的那樣瘋了嗎?”</br>
我說:“你看老子像瘋了?”</br>
銀匠冷冷一笑,跪下,磕了個頭,鞭子就帶著風(fēng)聲落到我身上了。我知道鞭子落在身上的部位,但感覺不到痛,這個人是懷著仇恨打的。而他的妻子,過去只輕輕掐我一下,我都是痛的。飛舞的鞭梢把好多蘋果花都碰掉了。在薄薄的月光下,淡淡的花香里,我笑了。銀匠吁吁地喘著氣,手里的鞭子落在了地上。這下,他們兩口子都在我面前跪下了。</br>
銀匠叫眼前的奇跡征服了,他說:“以前,我的女人是你身邊的人,現(xiàn)在,我也是你的人,你的牲口了。”</br>
我說:“你們?nèi)ィ煤眠^你們的日子吧。”</br>
他們走了。我看著月亮在薄云里移動,心里空落落的很不好受。這不怪月亮,而要怪哥哥。對一個少爺來說,我就沒有什么好害怕的,不怕挨餓,不怕受凍,更不怕……總而言之,就是沒有平常人的種種害怕。如果說我還有一種害怕,那就是痛楚。從小到大,從來沒人對我動過手。即使我干了很不好的事,他們也說,可憐的傻子,他知道什么。但害怕總是與生俱來就在那里的。今天,這種害怕一下就沒有了,無影無蹤了。我對自己生出迷茫的感覺。</br>
這種感覺簡直要把我變傻了。</br>
我問侍女塔娜:“我該害怕什么?”</br>
她用更加迷茫的眼光望著我:“什么都不害怕不幸福嗎?”</br>
但我固執(zhí)地問她:“我該害怕什么?”</br>
她咯咯地笑起來,說:“少爺又犯傻了。”</br>
我想這句話的意思是說,少爺有些時候并不傻,只是在“犯”了的時候才傻。于是,就和她干那件事情。干事時,我把她想成是一只鳥,帶著我越飛越高,接著,我又把她想成一匹馬,帶著我直到天邊。然后,她屁股那里的味道叫人昏昏欲睡。于是,我就開始做夢了。</br>
這并不是說,以前我的腦子在睡著的時候就沒有活動過。不是這個意思。如果是這樣的話,那我就是自己在打自己的嘴巴了。我是說,以前從來沒有好好做過夢,沒有做過一個完整的夢。從現(xiàn)在起,我開始做完整的夢了。</br>
這一向,我常做的夢是往下掉。在夢里往下掉可真是妙不可言。你就那樣掉啊,掉啊,一直往下,沒完沒了,到最后就飛起來了,因為虛空里有風(fēng)嘛。平常我也不是沒有從高處掉下來過,小時候從床上,大了,從馬背上。但那絕對不能跟夢里相比。不在夢里時,剛剛開始往下掉,什么都來不及想,人就已經(jīng)在地上了。而且,還震得腦子嗡嗡響,自己咬了自己的舌頭。夢里就大不一樣了。往下掉時,第一個念頭當(dāng)然還是想,我掉下去了。可這活在嘴里念了好多遍之后,都還沒有落到地廢。這時,便感到自己在有風(fēng)的虛空里飄起來了。不好的地方是,你只是橫著往下掉,想要直起身來,卻怎么也辦不到。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沒有辦法就是沒有辦法。有時,好不容易轉(zhuǎn)過身,就看見大地呼嘯著撲面而來。我想,人其實害怕真實的東西。不然,我就不會大叫著從夢里醒來。是女人的手使我安靜下來。我有點高興,因為我至少有點可以害怕的東西了。這樣活著才有了一點意思。你知道我害怕什么嗎?</br>
我害怕從夢里,那個明明是下墜,卻又非常像是在飛翔的夢里醒來。如果一個人非得怕什么才算是活著,我就怕這個。</br>
21.聰明人與傻瓜</br>
這年秋天,小麥豐收,接著晚秋的玉米也豐收了。</br>
在此之前,大少爺總是說:“看著吧,種下得那么遲,不等玉米成熟,霜凍就要來了。”</br>
這也正是土司和我們大家都擔(dān)心的。因為等待北方土司們的消息,下種足足晚了十好</br>
幾天。</br>
我對父親說,哥哥的話不會算數(shù)。</br>
父親說:“這家伙,像是在詛咒自己的家族。”</br>
那些年,好運總在麥其土司這邊。今年的天氣一入秋就比往年暖和。霜凍沒有在通常的日子出現(xiàn)。后來,玉米都熟透了,霜還不下。老百姓都說,該下一點霜了。成熟的王米經(jīng)一點霜,吃起來會有一點甜味。對于沒有什么菜佐飯的百姓們,玉米里有沒有這么一點甜味比較重要,有那一點甘甜,他們會覺得生活還是美好的,土司還是值得擁戴的。父親叫門巴喇嘛作法下霜。喇嘛說,山上還有一點沒有成熟。果然,高處幾個寨子的玉米一成熟,當(dāng)夜就是一個星光燦爛的大晴天,天快亮?xí)r就下霜了。一下就是冬天那種霜,早上起來,大地在腳下變硬了,霜花在腳下嚓嚓作響。麥其家本來就有一些糧食儲備,現(xiàn)在,更是多得都快沒地方裝了。交糧隊伍不時出現(xiàn)在大路上。院子里,跛子管家手拿帳本,指揮人過斗。下人們一陣歡呼,原來是滿得不能再滿的一個倉房炸開了。金燦燦的玉米瀑布一樣嘩嘩地瀉到了地上。</br>
哥哥說:“這么多的玉米,要把官寨撐破的。”不知道為什么,哥哥越來越愛用這種腔調(diào)說話。以前,我們以為是因為姑娘們喜歡這種滿不在乎的腔調(diào)。</br>
父親問:“也許,兩個兒子腦袋里有什么新鮮辦法?”</br>
哥哥哼了一聲。</br>
土司對我說:“你不要想到自己是傻子,想到別人說你是傻子就什么都不說。”</br>
于是,我提出了那個最驚人的而又最簡單的建議:兔除百姓們一年貢賦。話一出口,我看到書記官的眼睛亮了一下。母親很擔(dān)心地看著我。父親有好一陣沒有說話。我的心都快從嗓子跳出來了。</br>
父親玩弄著手上的珊瑚戒指,說:“你不想麥其家更加強大嗎?”</br>
我說:“對一個土司來說,這已經(jīng)夠了。土司就是土司,土司又不能成為國王。”</br>
書記官當(dāng)時就把我這句話記下了。因此,我知道自己這句話沒有說錯。麥其家強大了,憑借武力向別的土司發(fā)動過幾次進攻。如果這個過程不停頓地進行下去。有一天,天下就只有一個土司了,拉薩會看到,南京也會看到。而這兩個方向肯定都沒人樂意看到這樣的結(jié)果。所以,麥其家只要強大到現(xiàn)在這樣,別的土司恨著我們而又拿我們沒有一點辦法就夠了。在我們家里,只有哥哥愿意不斷發(fā)動戰(zhàn)爭。只有戰(zhàn)爭才能顯示出他不愧為麥其土司的繼承人。但他應(yīng)該明白歷史上任何一個土司屑不是靠戰(zhàn)爭來取得最終的地位。雖然每一個土司都沿用了國王這個稱謂,卻沒有哪一個認真以為自己真正是個國王。在這些雪山下面的谷地里,你不能太弱小,不然,你的左鄰右舍就會輪番來咬你,這個一口,那個再來一口,最后你只剩下一個骨頭架子了。我們有一句諺說:那樣的話,你想喝水都找不到嘴巴了。而我哥哥好像從來不想這些。他說:“趁那些土司還沒有強大,把他們吃掉就完事了。”</br>
父親說:“吃下去容易,就怕吃下去屙不出來,那就什么都完了。”</br>
歷史上有過想的把鄰居都吃提的土司,結(jié)果漢人皇帝派大軍進剿,弄得自己連做原來封地上的土司都不行了。因為沒有很好的道路通向漢地,所以,總有土司會忘記自己的土司封號是從哪里來的。腦子一熱,就記忘記了。過去有皇帝,現(xiàn)在有總統(tǒng)的漢地,并不只是出產(chǎn)我們所喜歡的茶、瓷和綢緞。哥哥是去過漢地的,但他好像加我們這里是一個軍長的防區(qū)都不知道,連使我們強大的槍炮是從哪里來的都記不住。</br>
好在父親對自己置身的世界相當(dāng)了解。</br>
叫他難以理解的是兩個兒子。聰明的兒子喜歡戰(zhàn)爭,喜歡女人,對權(quán)力有強烈興趣,但在重大的事情上沒有足夠的判斷力。而有時他那酒后造成的傻瓜兒子,卻又得比任何人都要聰明。在別的土司還沒有為后繼者發(fā)愁時,他臉上就出現(xiàn)了愁云。老百姓總是說當(dāng)土司好,我看他們并不知道土司的苦處。在我看來做土司的家人而不是土司那才叫好。</br>
要是你還是個傻子,那就更好了。</br>
比如我吧,有時也對一些事發(fā)表看法。錯了就等于沒有說過,傻子嘛。對了,大家就對我另眼相看。不過,直到現(xiàn)在,我好像還沒有在大地方錯過。弄得母親都對我說:“兒子,我不該抽那么多大煙,我要給你出出點子。”</br>
要是那樣的話,我倒寧愿她仍舊去吸大煙。反正我們家有的是這種看起來像牛屎一樣的東西。可我想這樣會傷了她的心。母親總是喜歡說,你傷了我的心。父親說,你的心又不是捏在別人手里,想傷就可以傷嗎?哥哥說女人就愛講這樣的話。他以為自己跟好多姑娘睡過,就十分了解女人了。后來,他去了一兩次漢人地方,又說,漢人都愛這樣說。好像他對漢人又有了十分的了解。</br>
土司免除了百姓一年賦稅,老百姓高興了,湊了錢請了一個戲班,在官寨前廣場上熱鬧了四五天。大少爺是個多才多藝的人,混在戲班里上臺大過其戲癮。</br>
又一件很重大的事情在他不在時決定了。</br>
土司說,愛看戲的人看戲去吧。</br>
父親還說,戲叫老百姓他們自己看,我有事情要跟你們商量。這個你們其實就是母親,我,和跛子管家。外面廣場上鑼鼓喧天,土司說出了他的決定,大家都說是個好主意。而大少爺沒有聽到土司這個好主意。</br>
戲終于演完了。</br>
父親叫哥哥和南邊邊界的頭人一起出發(fā)。就是叫他去執(zhí)行他演戲時做出的那個決定。土司叫他在邊界上選靠近大路的地方修座大房子,前面要有水,有一塊平地,附近有放馬的地方。哥哥問房子修起來干什么。土司說,要是現(xiàn)在想不出來,到把房子修成后就該想出來了。</br>
“一邊干一邊想吧。”土司說,“不然,你怎么守住這么大一份基業(yè)。”</br>
當(dāng)哥哥回來復(fù)命時,人都瘦了一圈。他告訴土司自己如何盡職,房子又修得多么宏偉漂亮。土司打斷了他,說:“你說的這些我都知道,我知道你地址選得很好,知道你沒有老去找姑娘。這些我都很滿意,但我只要你告訴我,想出那個問題沒有。”</br>
他的回答叫我都在心里大叫了一聲:大少爺呀!</br>
他說:“我知道政府不會讓我們?nèi)コ缘魟e的土司,打仗的辦法不行,我們要跟他們建立友誼,那是麥其家在邊界上的行宮,好請土司們一起來消夏打獵。”</br>
土司也深怕他聰明兒子回答錯了,但沒有辦法。他確實錯了。</br>
土司只好說:“現(xiàn)在,你到北方去,再修一座房子,再想一想還有沒有別的用處。”</br>
哥哥在房里吹笛子吹到半夜,第二天早上叫吃飯時,他已經(jīng)出發(fā)往北方去了。我可憐的哥哥。本來,我想把房子的用途告訴他,但他走了。在我們家里,應(yīng)該是我去愛好他那些愛好。他多看看土司怎么做事,怎么說話。在土司時代,從來沒人把統(tǒng)治術(shù)當(dāng)成一門課程來傳授。雖然這門課程是一門艱深的課程。除非你在這方面有特別天賦,才用不著用心去學(xué)習(xí)。</br>
哥哥以為自己是那種人,其實他不是。打仗是一回事,對于女人有特別魅力是一回事,當(dāng)一個土司,當(dāng)好一個土司又是另一回事。</br>
又到哥哥該回來的時候了,父親早就在盼著了。他天天在騎樓的平臺上望著北方的大路。冬天的大路給太陽照得明晃晃的,兩旁是落盡了葉子的白燁林。父親的心境一定也是那樣空空蕩蕩的吧。這一天,父親更是很早就起來了。因為頭天門巴喇嘛卜了一卦,說北方的大路上有客來到。</br>
土司說:“那是我兒子要回來了。”</br>
門巴喇嘛說:“是很親的人,但好像不是大少爺。”</br>
7(未完待續(xù))</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