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酒局
看著奔涌不休的太河水,再看看沿河兩岸忙碌的農(nóng)夫,想起前人的種種,高庸涵不禁感慨良多。葉行天在世時,大衍國何等的風(fēng)光,人族在異族面前,哪像如今這般低聲下氣?葉帆以堂堂東陵王的身份,遭此奇冤,身為南州國皇帝的葉厚聰,竟然沒有絲毫的應(yīng)對良策,反而故作糊涂,息事寧人,日后有何面目去見列祖列宗?
空有一腔的不忿,可是作為高庸涵來說,他不過是一個敗軍之將而已,又能怎么樣?不管怎么說,既然已經(jīng)回到了太河源,那就一定要設(shè)法讓世人知道,葉帆的凜然大義,和東陵府的真實情況。
第三天黃昏,貨船終于到達太河古渡,漂泊了大半年,終于回到了熟悉的人群中,高庸涵一時間大為感慨。古渡碼頭,老程拍著高庸涵的肩膀,說道:“高老弟,你辦完事情以后,有空了就到我家里坐坐,嘗嘗我那口子的手藝。”
有感于一路上老程的盛情,高庸涵笑道:“好,有時間我一定前去拜訪,府上是在?”
“嗨,什么府上不府上的,我家就在平原西南的凝息鎮(zhèn),你到時候雇一輛馬車,車夫都知道怎么走。你到了凝息鎮(zhèn)以后,只要找到最大那棵榆樹,就找到我家了,很好認的。”
“好,改日我一定登門。”隨后與老程揮手告別,高庸涵消失在人群之中。也只有和這種普通百姓打交道,他的心里才會好過一點,一路想來,不知不覺到了天子城外,趁著天黑城門關(guān)閉之前,過承運門進入城中。
南州國名為國,其地不過方圓幾千里而已,連以前大衍國疆土的二十分之一都不到,僅僅據(jù)有太河平原一帶。葉厚聰?shù)搅颂釉匆院螅谠瓉淼幕A(chǔ)上,擴建了太河古城,并將其更名為“天子城”,以示自己才是真正的天子。
天子城坐西向東,依山而建,引河為池,周長四十九里,雖然氣勢上遠不及浮云城的氣派,倒也有幾分雄壯。面向東方有一座正門,高十二丈,寬九丈九,名天子門,一般不開,只有天子出巡方才打開。天子門兩邊各去六里之遙,有兩座側(cè)門,北面的名叫順天門,南面的叫承運門,取得是“順天承運”的意思,仍舊是為了借此告知天下,此處才是大衍國的正統(tǒng)所在。
高庸涵對于太河源十分的熟悉,畢竟曾在這里學(xué)藝十余年,但是南州國建立以后,高庸涵只來過一次,就是葉厚聰?shù)牡腔蟮洹D且淮蝸淼挠行┐颐Γ辉谔熳映莾?nèi)逛逛,眼見天色完全暗了下來,也不去父摯親友的家里,徑自投在一家小客棧里。
高庸涵一個人在客棧里自斟自飲,默默盤算著,明天一早,直接去宮門外投書,求見葉厚聰。想來大概要耽誤個幾天時間。明天只要一露面,按照常理來說,幾家故舊定然會邀請自己,到其府上盤桓幾日。而所有的世交中,大多都可以敷衍掉,只有審家是必須要去的。
高家和審家交誼已有數(shù)百年,而且歷史上還曾是姻親。那時高家祖上曾官至太傅,尊榮無比,而審家其時不過是外放州府的地方官。后來審家小姐嫁入高家,以此奧援,審家得以發(fā)跡,歷經(jīng)數(shù)百年的積累,到如今已經(jīng)成了大衍國首屈一指的門閥,可以說門生故吏遍布天下。而高家這些年來一脈單傳,人丁日益稀少,兼且一直都待在東陵道,聲名大不如前,但是審家卻從不敢忘本,對高家始終禮敬有加,傳為一時佳話。
審家隨葉厚聰出亡到太河源,為南州國的創(chuàng)立,出力極大。作為酬庸,葉厚聰?shù)腔螅鈱徏易彘L審良棋為首輔大學(xué)士,參贊軍機,可謂是位高權(quán)重。按照輩分來講,高庸涵算是審良棋的子侄一輩,理應(yīng)先行拜會;而且可以通過審良棋,先行了解一下當(dāng)今的朝政,便于應(yīng)對。但是高庸涵已經(jīng)無意于官場,打算在朝堂之上直言不諱,就算直面頂撞葉厚聰也在所不惜,所以不想在之前和審家有所接觸,免得為他人帶來麻煩。
高庸涵也有這個自信,葉厚聰就算是對自己再有不滿,也還不至于將自己怎么樣。高家世代忠良,在朝野之間享有極高的聲望,而葉厚聰面臨著北州國的壓力,定然不會采取極端的做法,大不了將自己貶為庶民而已。一待此間事了,無論結(jié)局如何,葉帆的冤情也必然為世人所熟知,總算是能略微盡一點心意了。
第二天一大早,匆匆趕到宮門口,卻聽當(dāng)值的侍衛(wèi)講,今天是初一,皇帝一大早就趕往城外的青牛觀祈福去了,今天輟朝一天。無奈之下,只得作罷,一個人在街上閑逛。行至中午,在三門樓外的仙客酒樓,選了一個不太顯眼的角落,點了兩個小菜,一壺小酒一人獨酌。
酒足飯飽,喊過小二,正準(zhǔn)備付帳,旁邊走過來一個小廝,走到高庸涵身邊輕聲說道:“這位先生,我家主人請您移駕一晤。”
高庸涵雙眉一抬,心生警惕:“你家主人是誰?”
“先生一見便知,我家主人并無惡意。”
高庸涵淡然點頭,起身跟著小廝走進樓上的一間雅室。一進門就見一個老者不住拱手,口中連呼:“想不到有緣得識高帥風(fēng)采,未能遠迎,見諒,見諒!”
高庸涵本就沒想過要隱匿行蹤,所以被人認出也無所謂,看著老者旁邊肅立的中年人,恍然大悟,冷冷道:“原來是陶大老爺,不知找高某有何見教?”
這個中年人是老相識,陶氏在東陵府的大掌柜陶敦方,沒想到會在天子城里不期而遇,倒也真是巧了。
那個老者見高庸涵面色冷淡,連忙說道:“高帥海涵,我這個侄兒行事多有不謹(jǐn),看在我的面子上,就此揭過如何?”
高庸涵這下才仔細看了看滿臉含笑的老者,直覺地認為此人必然大有來歷,當(dāng)下拱手還禮道:“這位老丈是?”
“這位便是大衍國輔國公,陶氏商行的宗主陶公,名諱上慎下言。”陶敦方的臉上充滿了恭敬,不無得意地說到。
身為東陵府兵馬大元帥,高庸涵當(dāng)然知道陶氏有多顯赫,面前這個叫陶慎言的老者,其身后的實力之強大是勿庸置疑的,即便是以前葉帆見了他,也得客客氣氣。當(dāng)下,躬身施了一禮:“原來是陶國公,失敬,失敬!”
“哪里,哪里!”陶慎言口中謙謝,拉著高庸涵坐到首座,搖首示意高庸涵不必拘禮,然后接著道:“素來聽聞東陵府有兩位英雄,一位是東陵王,一位便是高帥,乃是我族中翹楚。只可惜我體弱多病,一直待在家中靜養(yǎng),無緣相識。不曾想東陵府遭此巨變,東陵王更是不幸罹難,令人深感痛心。”
說到這里,陶慎言痛惜之情溢于言表,高庸涵也是扼腕長嘆。
“大伯,東陵王雖遭不幸,所幸高帥得脫大難,可見上天還是有幾分公道的。”陶敦方端著兩杯酒分別遞給二人。
“不錯,今日能與高帥一見,足可大慰平生了。來,高帥,請滿飲此杯,我先干為敬。”
跟著一個小廝一挑門簾,一幫侍女端著酒菜魚貫而入。席間,陶敦方頻頻敬酒,十分殷情;而陶慎言則略顯矜持,但是對高庸涵的仰慕表露無遺。高庸涵幾次試探其用意,二人卻始終避而不談,這就令他有些疑惑了。
所謂禮下于人,必有所求,高庸涵心中暗自警覺,酒過三旬,敬了杯酒,沉聲說道:“不知陶國公還有什么指教?如果沒有,那么高某謝過國公的款待,就此告辭了!”
陶慎言當(dāng)然另有打算,接口道:“不知高帥今后有何打算?”
“暫時并無什么打算,只是想將此間的事情做一個了結(jié),然后去尋訪故人。”
“啪”的一聲,卻是陶敦方忍不住拍了一下桌子,瞪著高庸涵說道:“想不到你居然就此退卻,難道忘了葉王爺是怎么待你了么?難道忘了紫壺關(guān)前陣亡的將士了么?難道忘了東陵道數(shù)百萬百姓了么?”
對于陶敦方聲色俱厲的指責(zé),高庸涵微微有些意外,轉(zhuǎn)念之間就醒悟過來,這不過是陶敦方給自己做的一場戲而已。當(dāng)下不急不躁,而是轉(zhuǎn)頭看了看陶慎言。
陶慎言咳了一聲,慢慢說道:“敦方,你別著急,高帥絕非那種沒有擔(dān)當(dāng)?shù)娜耍雭肀赜芯壒省!?br/>
看了看默不作聲的高庸涵,躊躇著,陶慎言還是說出了真正的用意:“高帥,我知道你是頂天立地的大英雄,但是如今的形勢不需多言,可以說是危機重重,我十分擔(dān)心,害怕人族遭受滅頂之災(zāi)。所以——”陶慎言用極其凝重的語氣,說出了一句話:“我希望你能幫我!”
“怎么幫?”
“幫我統(tǒng)一人族,平內(nèi)亂,御外侮,重振人族聲威!”這句話說得霸氣十足,陶慎言站起身走到窗前,負手而立,傲然看著天外浮云,周身散發(fā)出逼人的氣勢。
高庸涵萬萬沒有想到,自古以來對大衍國忠心耿耿的陶氏,竟然有了自立的念頭。心神震蕩之下,心中疑慮脫口而出:“這是何等大事,陶公就不怕我張揚出去?”
陶慎言轉(zhuǎn)身靜靜地看了高庸涵一眼,抬手一指:“高帥是什么人?”跟著又自指:“我陶慎言又是什么人?”
高庸涵原本對陶慎言有些看不起,盤馬彎弓做足了姿態(tài),不像是雄霸一方的大豪,倒像是畏手畏腳的小戶出身。直到此刻,才對陶慎言生出敬意,不是因為他的野心和權(quán)勢,而是因為這份只有人杰才具備的自信和霸氣。當(dāng)下看陶慎言的目光,也變得不一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