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知己
“怎么,心里還放不下么?”一個身影慢慢從虛空中踱了出來,語氣盡管平緩,卻有一股難以抑制的激動,略微有些顫抖地笑道:“擺脫魂魄的束縛,等于是不用再受生死更迭輪回之苦,對于修行而言可謂事半功倍,是難得的奇緣。”
“我只是一時接受不了,倒沒有——”驟失魂魄,高庸涵心情說不出的憋悶,下意識地答了一句,話還沒說完就愣住了。聽著熟悉的聲音,猛然抬頭朝那人看去,帶著難以置信的神情驚呼道:“王爺,是你?”
“高帥,我們又見面了!”那人一張略顯消瘦的方正臉龐,兩道濃眉直飛鬢角,一雙虎目炯炯有神,只是眉宇間似乎總有一絲化不盡的滄桑。來人正是東陵王葉帆!
“王爺,我可找到你了!”高庸涵曾經(jīng)想像了無數(shù)次重逢的畫面,卻怎么也沒想到,到了真正見面的時候,除了呆立在原地,沙啞著嗓子叫了聲“王爺”之外,就再也說不出話來。
“我都是已死之人,你又何必冒這么大的險來找我?”葉帆走上前去,重重在高庸涵肩頭拍了兩下,而后雙手緊緊抓住他的臂膀,目光中泛起了淚花:“不管怎么說,來了就好!”
“當(dāng)日一別,我便想著如何救你,可是一直都沒能進(jìn)入地府,今日總算是得償所愿,我心中實在歡喜得緊。”高庸涵心神激蕩,雙手反托著葉帆的胳膊,喜極而泣道:“還好,雖然來得有些遲,不過我們又在一起了!”
遙想當(dāng)年,智鍾大師周游天下,離開東陵道時留下了“雙杰”的評語,一時間葉帆和高庸涵可謂是聲名遠(yuǎn)揚(yáng),就連異族之人都耳熟能詳。那時,兩人意氣風(fēng)發(fā),一心想要做出一番事業(yè),在青史上留下重重的一筆。時至今日,兩人各自經(jīng)歷了一番苦難劫后重逢,雖沒有了以往的躊躇滿志,卻多了一分厚重的感觸。回想起十幾年來的遭遇,饒是兩人胸襟開闊、提得起放得下,也不禁淚流滿面哽咽著說不出話來。
“王爺,你怎的會在這里?”良久之后,兩人的情緒才漸漸平靜下來,高庸涵環(huán)顧四周霧茫茫的虛空,不覺大為驚訝。
“這個么,說來話長了。”葉帆嘆了口氣,臉上浮現(xiàn)出一絲苦澀的笑容,緩緩說道:“一切還得從王府下面的地宮說起——”
最早修建地宮的是葉帆的一位遠(yuǎn)祖,其最初的用意,不過是修建一個避難的密室而已。身為皇族子弟,又有著世襲罔替的王爵,治下更有方圓數(shù)千里的沃土和百萬人口,要說不招朝廷的忌是不可能的。當(dāng)時,葉帆那位遠(yuǎn)祖恰好遇到了一位猜忌心很強(qiáng)的皇帝,為了保命不得已求助天機(jī)門,由修真者出面幫忙修建了這座密室。幸好,擔(dān)心并未變成事實,但是地宮的雛形卻已初具規(guī)模。后來,歷經(jīng)數(shù)代修葺不斷完善,甚至求到了張道恒大師的元門仙石,東陵王府的地宮終于大功告成,成為當(dāng)世數(shù)一數(shù)二的建筑奇跡。
世人大都聽過一個傳言,說東陵王府下面的地宮內(nèi),藏了不知多少奇珍異寶,什么黃金翡翠、珊瑚明珠自不用說,至于修真者使用的法器,更是琳瑯滿目令人眼花繚亂。這些傳言多有夸大,種種荒謬之處不值一提,但是地宮內(nèi)的確放置了一些寶物,均是歷代東陵王收集來的珍品。其實,除了在建筑以及防衛(wèi)方面,稱得上是匠心獨運(yùn)以外,地宮內(nèi)真正稱得上至寶的東西,是誰也想不到的。
葉帆祖上出過一個怪人,說他怪,是因為此人天生癡呆,從小到大整日間呆坐房中哪兒都不去,甚至連吃喝拉撒都要人侍奉。如此過了三十年,此人突然開口說話,一張嘴就把王府上下,包括父母兄弟在內(nèi)所有人,統(tǒng)統(tǒng)罵了個遍。最令人稱奇的是,他罵的內(nèi)容直指每個人心靈深處,容不得半點推脫,一時間闔府上下盡皆駭然。罵過之后,復(fù)又陷入癡呆模樣,如是又過了三十年再次開口,留下一段晦澀難懂的遺言后安然死去。
此人既簡單又密不可解的一生,成為后世子孫鉆研的對象。可惜遺言用字古怪,近乎前言不答后語,沒有人能弄懂話中含義,自然也就無人知道他的真實身份。
當(dāng)日危急之時,葉帆和高庸涵二人躲入地宮,可是入目空空如也,并不像傳說中那樣遍地寶貝。當(dāng)時兩人都很納悶,直到高庸涵被困晴空殿一通亂打亂闖,捏碎了機(jī)關(guān)總樞的玉牌,才無意間破去了地宮的禁制。當(dāng)時,曾有一個身著紫袍的人影顯現(xiàn),旋即穿墻而過不知蹤影,這道身影便是那癡呆之人留下的法身。
那人實際上是幽界一位頗有來歷之人,只因為俗緣未了,必須要投胎一次方能得成正果,是以在機(jī)緣巧合之下投胎到東陵王府。不過他擔(dān)心自己投胎后妄動無明,以至于壞了修為,是以在投胎前做了番手腳,變成了一言不發(fā)的癡呆。及至三十歲那年,俗緣沒有絲毫松動,這才睜眼大罵一通,算是將秉性中的嗔念作一了斷。等到六十歲時俗緣已了,念在受葉家供養(yǎng)了六十年的情分上,留下一個法身和一段遺言,以供葉氏后人危難之際求救。
奈何那段遺言太過深奧,葉氏后人又沒有怎么當(dāng)真,如此好意居然深埋于地宮之中,若非高庸涵情急之下的魯莽之舉,葉帆也就不會有今日這番際遇。正是靠著那人的法身,葉帆死后才能躲過九幽冥瀑的剝離,魂魄得以完整地進(jìn)入幽界陣眼,并且完全保留了記憶。此中種種情由,機(jī)緣之巧情節(jié)之離奇,令人瞠目結(jié)舌。
“如此說來,這么多年你一直都待在這片虛空當(dāng)中,那可真是寂寞得很。”高庸涵拿葉帆的經(jīng)歷與自身比較了一下,覺得一個人孤孤單單,待在這種殺機(jī)四伏的地方,才是真正的痛苦。感嘆了幾句,忽然想起一個問題,關(guān)切道:“王爺,這里的怨氣既然會攻擊魂魄,你初來這里不是很危險么?你此后又經(jīng)歷了什么,才能不懼漫天怨氣?”
“興許是命中注定,我剛進(jìn)入幽界陣眼,就遇到了一個人。”葉帆眼中流露出一絲感激,輕聲嘆道:“是那人救了我,并收我為徒,還幫我重塑魂魄。”
“哦,那人是誰?”高庸涵大為好奇,委實沒有想到這里居然還隱居著一位高手。
“其實,從你進(jìn)入幽界那一刻起,我?guī)熥鹁鸵呀?jīng)注意到你了。就連何時救你,怎么救你,他老人家都安排的妥妥當(dāng)當(dāng)。”葉帆伸手按了按,示意高庸涵少安毋躁,跟著笑道:“我原本想看看你這么些年都有什么長進(jìn),沒想到你在最后關(guān)頭還是沒能忍住,硬是向怨氣出手,現(xiàn)在想想都有些后怕。若是你真有個三長兩短,那我唯有以死謝罪了。”
“那倒不必,你就當(dāng)欠我個人情好了。”高庸涵言罷,兩人仿佛又回到往昔,只覺無比暢快,不由得相視大笑。
說實話,葉帆盡管修為大進(jìn),可是也不敢踏進(jìn)氣旋一步。適才出言指點,完全是按照他師尊所授法門,純以意念傳話,是以高庸涵根本無從聽到他的聲音,自然也就談不上知道他是誰了。及到高庸涵貿(mào)然出手,葉帆才驚覺自己被重逢的喜悅沖昏了頭腦,整件事辦的過于兒戲,不禁大為后悔。幸虧高庸涵仙魔雙修,才有時間聽到最關(guān)鍵的一句話,否則后果當(dāng)真是不堪設(shè)想。
“你的修為突飛猛進(jìn),就連我?guī)熥鸲假澰S不已,說起來以前你還不如我,現(xiàn)在么不提也罷。”葉帆說著拍了拍高庸涵的肩頭,笑道:“我的事情大致說完了,說說你吧。”
“咱們兩個在這里光顧著敘舊,會不會對你師尊不敬?”高庸涵的經(jīng)歷何其豐富,而他對葉帆又不可能有任何隱瞞,一旦說起來恐怕沒有個十幾二十天是說不完的,只是這么一來恐怕會有些失禮,是以才有此一問。
“不妨事!”葉帆答道:“師尊知道我和你的交情,等說完了我再帶你去謁見師尊。”
“嗯!”高庸涵點點頭,回憶道:“那日咱們逃進(jìn)地宮以后,你把我關(guān)在晴空殿里——”
于是,高庸涵從那日被關(guān)進(jìn)晴空殿說起,事無巨細(xì)統(tǒng)統(tǒng)說了一遍。他與葉帆交情極厚,真比親兄弟還要親,是以講述時沒有任何顧忌。包括與紫袖和審香妍兩人的感情,杜若、酒界老祖和默提上人等人的來歷,天機(jī)峰、巨靈島兩次大戰(zhàn)中入魔的驚險,以及對厚土界諸多大事的分析判斷,毫無保留地一一道來。這些事情本來就紛繁復(fù)雜,葉帆又是不住插話詢問,講起來可就費(fèi)工夫了,這一說竟然花了二十多天才告一段落。
高庸涵的經(jīng)歷中很有些匪夷所思的地方,比如說墨玄莊死后的地府之行,星河嶼巨靈島一戰(zhàn)后的浴火重生,以及熔海崖寥廓熔城下的天火淬煉,無一不聽得人目瞪口呆。至于焚天坑內(nèi)的歷險,九重門靈渚古墟里的激戰(zhàn),懸空島道祖崖上的快意恩仇等等,盡管同樣精彩絕倫,但是相對而言要容易接受得多。
這二十多天,葉帆可以說是無一刻不心潮澎湃,無一刻不驚心動魄,每次聽到驚險處,總是難以自制地出言打斷,非要問個清楚不可。對于向來有氣度沉穩(wěn)之稱的葉帆而言,如此失卻常態(tài),恐怕也是生平第一次。直到此時,他才了解到高庸涵背負(fù)了何其沉重的擔(dān)子,每一步都走的有多艱難,感念之余不覺連連嘆息。
“高帥,我死以后,東陵道怎么樣了?”
為了不使葉帆難過,高庸涵在談及自己的經(jīng)歷時,小心翼翼地避開了東陵府和歷山,不意葉帆自己問到于此。他們?nèi)私磺楹芎茫~帆又在臨死前了解到歷山的苦心,實已原諒了他,所以高庸涵想了想還是決定實話實說:“你走之后,歷山在鳳羽族究意堂的扶持下繼任東陵王,這些年做的還算不錯,東陵道的百姓并沒有受什么苦。”
“嗯,歷山器宇格局雖說小了點,卻不失為赤子之心,有他經(jīng)略東陵道,我這心也就放下了。”葉帆沉默了一會,神情黯然地嘆了口氣,聲音略帶著一絲顫抖,問道:“我家人都死了么?”其實,關(guān)于府中老小的結(jié)局,他早已心中有數(shù),可是仍不免存了幾分期盼。
“是,究意堂的人一心要趕盡殺絕,歷山仰人鼻息也沒有辦法。”自從與歷山得以盡釋前嫌,高庸涵方才體會到他的忍辱負(fù)重是多么的不易,是以在葉帆面前措辭十分謹(jǐn)慎。到此刻,順理成章地把那個好消息說了出來:“不過他還是做了件了不起的事情,曉衫沒有死!”曉衫,便是葉帆的幼子葉曉衫。
“是么?”父子連心,葉帆再度動容,沙啞著嗓子問道:“他現(xiàn)在何處?”
“歷山當(dāng)日將曉衫藏了起來,而后避開究意堂耳目,把他送到簾川。”高庸涵說著用力捏了捏葉帆肩頭,沉聲道:“這些年,曉衫一直很健康,很平安!”
“那就好,那就好!”葉帆喃喃自語,兩行熱淚撲簌簌滾落下來。
東陵王一系自打一開始,血胤就不大繁茂,九界坍塌以后更是日漸衰微,到葉帆祖父一輩變成了一脈單傳。葉帆同樣如此,直到不惑之年方才得子,取名葉曉衫。當(dāng)日究意堂突襲,變故驟起,臨死之際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兩歲大的兒子。按理說他已是死過一回的人了,什么事都該看開看淡,唯獨對兒子念念不忘,每每想起總有種撕心裂肺的痛楚。此時得知兒子尚在人世,終于按捺不住激蕩的情緒,忍不住喜極而泣。英雄也是人,而非冷酷無情的機(jī)器!葉帆有此表現(xiàn),不正是展露了溫情的一面么?
“這次出去,等我把須彌山的事情了結(jié)以后,打算將曉衫接到身邊教他修行,一定要讓他成為世人敬仰的大英雄!”這個念頭自得知葉曉衫沒死那刻就已升起,高庸涵還特意交代枯鏑等人,多找些楚蘭紅淚回來備用,如果可能的話,他甚至不惜跑一趟寥廓熔城,設(shè)法求幾枚絳天血果。他一直沒顧得上成家,自然不可能有子嗣,心里早已拿葉曉衫當(dāng)作親生骨肉看待。
“還是算了吧,既然曉衫已遠(yuǎn)離是非,就讓他平平安安地過完這一生豈不更好?”葉帆緩緩搖頭,淚光中充滿了慈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