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抉擇
迷迷糊糊不知過了多長時間,隱隱傳來陣陣輕響,宛如沙粒摩擦?xí)r發(fā)出的聲音。高庸涵悚然而覺,抬頭朝不遠(yuǎn)處望去,不覺倒吸了一口涼氣。那半截風(fēng)柱已然倒塌,但是在原地,卻冒起了一座暗黑色的山峰,而且山峰還在不斷地增大。仔細(xì)看去,竟是由無數(shù)黑影堆積而成,那些聲響正是黑影穿梭重疊時發(fā)出來的。
云霄瓶的最后一擊雖然厲害,但是對于無窮無盡的怨氣而言,不過是受了些輕微的損傷而已,根本談不上有多大的威脅。風(fēng)柱倒塌,反而引起了怨氣更強烈的怨恨。唯一不同的是,先要將云霄瓶釋放出的仙靈之力化解掉,方能進行后續(xù)的手段,是以直到此時才重新聚集。
高庸涵緩緩站直身子,不再理會對面山峰,轉(zhuǎn)而抬眼看了看天邊,被云霄瓶擊出的大窟窿業(yè)已彌合,再無半點縫隙。照此情形看來,應(yīng)該是在自己猶豫彷徨的時候,唯一的一條出路被怨氣堵住。接下來呢?想必是無論怎么拼命,都難逃一死,其中的區(qū)別無非是選擇自爆靈胎,還是等著被怨氣吞噬而已。
這一次,還會有那么好的運氣逢兇化吉么?
到了此刻,高庸涵反倒徹底平靜下來,將先前的煩悶統(tǒng)統(tǒng)拋到一邊,負(fù)手而立,饒有興致地看著山峰的變化。黑影不住從四下涌來,堆積的速度越來越快,很快便堆出了一座數(shù)百丈高矮的山峰。一陣陰風(fēng)刮過,四周黑影全都附著在山峰上一動不動,整個氣旋內(nèi)登時寂靜無聲,所有的東西都靜止下來定在半空。剛才還是一幅繁雜躁動的畫面,突然之間停頓下來,如此強烈的反差,反而生出別樣的凝重。
高庸涵心生警覺,當(dāng)即收束心神,不叫自身氣息有絲毫泄露。熟料,一抹懾人心魄的怨念透體而過,魂魄險些失守,心念一動隨即進入大寂無識的境界。這層境界,是他修為大幅提升以后領(lǐng)悟到的一層心境。所謂大寂無識,其實是因為修行尚有欠缺,心中妄念始終難以根除,為了使心神平息而體悟到的一種境界。心境雖不能直接對敵,但是在這種情形下,卻可以使內(nèi)心做到八風(fēng)不動、一心不亂,無疑是最為恰當(dāng)?shù)淖龇ā?br/>
怨氣組成的山峰微一錯愕,頓時失去了高庸涵的蹤跡,于是一人一山開始了對峙。隨著時間的推移,山峰散發(fā)出的氣勢愈發(fā)凝重,一浪接著一浪,壓得人幾乎喘不過氣來。高庸涵六識全部封閉,連魂魄靈胎都沒了任何感覺,只謹(jǐn)守住心神,不做絲毫反擊,宛如定海神針一般穩(wěn)穩(wěn)立在原地。任憑重壓排山倒海般襲來,自有一股坦然相承,巋然不動的氣勢。
“憑這層心境,自可一直這么撐下去,不過你準(zhǔn)備在這里呆上一輩子么?”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高庸涵心神中突然浮現(xiàn)出這么一句話,不覺一愣。縱使他心志堅毅無比,眼見有人居然可以闖進自己的心神,也忍不住心頭大跳。尚未來得及分辨話中的含義,山峰便已驟然發(fā)動。就在他心思流轉(zhuǎn)之際,大寂無識境界瞬間出現(xiàn)了幾絲裂紋,僅僅是一點細(xì)微的破綻,立時便被怨氣找出身形所在。
幾道黑影閃電般撲來,高庸涵正要出手抵擋,心頭再次浮現(xiàn)出一句話:“切勿動手!”
面對危局,竟然是這個要求,高庸涵大感愕然,心下急切間接連閃過好幾個念頭。此人若是心存不良,自己放棄抵擋等于是束手待斃,一旦所信非人立刻就是魂飛魄散的下場。繼而轉(zhuǎn)念又想,就算出手除掉身前那幾道黑影,面對山一樣厚重的怨氣,又能支撐多久?無論如何選擇,最壞的結(jié)果無非都是一個死字,那倒不如賭上一賭,看看那人的話究竟可不可信。
這一切不過是電光火石的一瞬間,高庸涵拿定主意,果真保持著先前的姿勢,連眉頭都沒皺一下,任憑黑影鉆入體內(nèi)。黑影那點怨氣孱弱得很,根本不可能闖進紫府,惟有四處亂竄尋找破綻。高庸涵謹(jǐn)守著“不動手”的信條,眼睜睜看著黑影在體內(nèi)越積越多,到最后只覺得體內(nèi)翻江倒海,說不出的難受痛苦。
“你既被怨氣鎖定,落得個不死不休的結(jié)果,可知是何原因么?”那人對高庸涵的痛苦視而不見,不但沒有出言指點下一步該如何應(yīng)對,反而好整以暇地詢問起緣由來。
“我本來就不是地府中人,與陰魂截然不同,被發(fā)現(xiàn)很正常,沒什么大驚小怪的。”高庸涵處境危險正全力護持紫府,卻聽到那人在一旁故弄玄虛,心中未免哭笑不得。不過從這句問話中可以確定,此人確實沒什么惡意,當(dāng)下試著用意念回了一句。
“你這么說當(dāng)然不能算錯,可惜沒有說到點子上。”那人對高庸涵的回答似乎不甚滿意,追問道:“道理其實不難,你再好好想想?”
“此人當(dāng)真可笑,現(xiàn)在這個時候還要賣關(guān)子,這不是急驚風(fēng)遇到了慢郎中么?”高庸涵暗暗皺眉,只好沉著臉悶聲不語。幸好那人不含惡意,當(dāng)下抱著一股信念咬牙堅持,始終不曾施展法術(shù)驅(qū)除體內(nèi)怨氣。只是壓力愈發(fā)沉重,宛如萬箭穿心一般,紫府搖搖欲墜眼看就要失守,哪還有什么心思去打啞謎。
“怎么,還沒有想到么?”那人見高庸涵不答,言語間似乎頗有些失望。
“你先說,不然我紫府失守可就沒命了,到時候就算有天大的秘密,你也只能一個人悶在肚子里。”即便最終的結(jié)果仍是難逃一死,高庸涵也不愿坐以待斃,情勢已到了至關(guān)緊要的當(dāng)口,勉力答了一句,便開始運轉(zhuǎn)靈力準(zhǔn)備施法。
“紫府失守有什么了不起?”那人哼了一聲,對此極為不屑。
“象法天地,河鼓臨星,破!”高庸涵終于忍無可忍,在紫府行將被突破的瞬間毅然出手。以靈胎為媒使出聚象金元大法,周身金光大盛,渾厚的靈力透體而出,將體內(nèi)所有的怨氣一掃而空。
這一下迅猛無比,不光是那人沒有反應(yīng)過來,對面的山峰也是一滯。不過片刻之后,山峰分出數(shù)道怨氣激射而來,跟著一陣劇烈地抖動,晃晃悠悠站立起來,竟然變作人形模樣走了過來。高庸涵揮手撒出一片金光,跟著向后疾退,雙手在身前不住畫著符篆,符篆沒入空中瞬即連在一起,組成了一座法陣。
由于靈胎陽火之力對怨氣沒什么作用,而仙靈之力又耗費的太快,故而此次出手,高庸涵運用的是魔界心法。興許是同屬于陰柔狠厲一流,魔界法門倒和地府多少有些類似,由符篆組成的法陣,居然勉強擋住了怨氣的這輪攻擊。
“誰讓你動手的,難道不要命了么?”那人似乎沒想到高庸涵會反擊,待到察覺出異樣時已經(jīng)不及阻止,眼見一番好意付諸流水,既驚且悔,急急喊道:“快快拋出魂魄!”
高庸涵對最后這句話充耳不聞,眼見魔界法門頗為有效,當(dāng)即釋放出魔息,甩手又在法陣內(nèi)側(cè)加持了幾道靈胎陰火之力。那人本已焦急萬分,不曾想這些奇異的符篆,竟然真的擋住了怨氣,不由得大為詫異:“這是什么法術(shù),莫非,就是傳言中的魔界法門么?”
那個怨氣聚集而成的巨人見一擊落空,仰天大吼了一聲,沒有五官的頭顱中間猛地塌出一個黑洞,從中噴出一道漆黑的怨氣。跟著雙臂虛拍了,無數(shù)黑影糾纏盤結(jié)在一起,和那道漆黑怨氣合而為一,化作一柄巨劍直刺而來。劍鋒未至,一股濃烈的殺意已然逼到!
高庸涵大喝一聲,抬手就是一道金光打出,兩廂碰到一起,金光寸斷,巨劍色澤由黑變青,來勢稍減繼續(xù)刺了過來。尚不及使出第二招聚象金元大法,巨劍已經(jīng)刺中符篆組成的法陣,只頓了一頓法陣便即爆裂,而巨劍的顏色也已由青轉(zhuǎn)白。恰在此時,又是一道金光擊來,巨劍蘊藏的殺意終于耗盡成了強弩之末,在高庸涵身前十丈處轟然碎裂。
這一下交手實已使盡全力,高庸涵只覺得紫府內(nèi)靈力翻涌,心神劇震之下踉蹌跪倒。倒地后斜眼看去,只見那巨人輕盈地飛了過來,在數(shù)丈外一掌虛拍,又是兩道濃重的怨氣緩緩逼來。這一擊雖然沒有巨劍那股鋒芒畢露的殺氣,卻多了幾分難以抗拒的重壓,高庸涵眼神中閃過一絲無奈,心知已無力拼殺了。
“單只這點怨氣就這么厲害,看來當(dāng)年凝愁仙子能全身而退,多半是幽冥界手下留情的緣故。”云霄瓶的破碎,加上親身感受,高庸涵才知道幽冥界能與仙、魔兩界并立,當(dāng)真是實至名歸,絕沒有半點含糊之處。回想起紫袖所說,凝愁仙子是被九幽神君和五冥神君聯(lián)手擊敗,看來多半是另有內(nèi)情。
這個猜測一點都沒有錯!
當(dāng)年凝愁仙子初入地府時,九幽神君和五冥神君由于不愿與仙界結(jié)怨,是以并沒有痛下殺手。到最后,幽冥界被攪得大亂,兩位神君逼不得已方才出手制止。他們的打算是在不傷人性命的前提下,將凝愁仙子拿下送回仙界,而后再和仙界之主談善后事宜。可是凝愁仙子法力高強,一直闖到幽界神殿,才被九幽神君給攔了下來。當(dāng)時,真正出手的只是九幽神君一人,五冥神君不過是從旁觀戰(zhàn)而已。
但是在談及此事時,紫袖由于心向仙子,而且不知道兩位神君的想法,理所當(dāng)然地以為幽冥界卑鄙無恥、以多勝少,故而給了高庸涵幽冥界不過如此的印象。加上在默提上人的點化下,高庸涵又從地府撿回一條性命,兼且與幽界十八巡察使的幽鬼明王,以及末都廬難城城守妙筆仙先后交手,都不曾落敗,信心更是大增。哪知自踏入幽界以來,連番受挫,以至于陷入絕境,方知自己實在是過于自負(fù)了。
“你聽好了,這些怨氣只會攻擊魂魄,除非你能逃出禁制,否則根本無法擺脫。”那人眼見形勢危急,不敢再有所怠慢,肅然道:“所以脫困的唯一辦法,就是把魂魄扔掉!”
“什么?”高庸涵聞言大驚,動容道:“不要魂魄,那和行尸走肉有什么分別?”
“地府管的就是魂魄,要想真正擺脫生死,不再受幽冥界束縛,在天地間自由馳騁,這一關(guān)非過不可!”那人的話語有種不容質(zhì)疑的威嚴(yán),令人生不出半分懷疑,“自己了斷魂魄與心神的關(guān)聯(lián),和被人擢取、擊殺魂魄分別極大,接下來怎么做就看你自己的了。”
“難道真的要這樣么?”看著越來越近的怨氣,高庸涵清晰地感受到魂魄深處傳來的寒意,不覺心亂如麻。
世間竟然有這等匪夷所思的說法,換作是誰恐怕都很難做出決斷,但是情勢如此緊迫,又哪里容得下思量考究的時間?看著幾乎觸到鼻尖的黑影,正扭曲猙獰地嘶喊,高庸涵臉上露出毅然決然的神情,大喝一聲倒飛出去。
幾乎就在同時,黑影倏地發(fā)力猛撲上來,如烏云一般遮天蔽日。眼看就要撲到高庸涵身上,時間在這一刻仿佛突然靜止,黑影猛地停頓下來而后消散一空。緊接著,那巨人也是一呆,龐大的身軀四分五裂散入空中。漫天的怨氣頃刻間散的干干凈凈,就連外面那層大到?jīng)]有邊際的氣旋,也僅僅只是晃了幾晃便隱入虛空當(dāng)中。
事關(guān)生死的大禍就此消除,高庸涵的心里卻是五味雜陳,說不出的煩亂。適才在最后關(guān)頭,他還是聽從了那人的建議,將魂魄逼出體內(nèi),而魂魄一離開身體便即被吞噬,一點痕跡都沒有留下。最早是肉身被毀,今天又丟了三魂七魄,從今往后,可就只剩下靈胎了。如果按照常人的理解,自己這樣還能算作是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