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雪山仆從
[卓木強巴的心事]
時間過得很快,方新教授的腿傷已經(jīng)完全康復(fù)了,如今多了一個胡楊隊長,兩人很聊得來。事實上,胡楊隊長比當(dāng)初的艾力克更善談,和誰都聊得來,連巴桑都愿意和他稱兄道弟。胡楊隊長嗓門大,心思卻是粗中有細(xì),說話有些粗俗但詼諧有趣,別看他長得兇神惡煞,其實是很容易親近的,在這三個月的接觸中,早就和大家打成一片。雖然沒有接受系統(tǒng)的特訓(xùn),但極限隊長的名頭不是隨便叫的,除了在徒手格斗和機關(guān)方面稍差,他在體能上完全不亞于方新教授,同時也是一個長期玩槍的,對各種槍械和爆破武器的了解幾乎能和特種兵媲美,而且他對極地氣候和環(huán)境的了解也給了大家很多啟發(fā)。
隨著時間的推移,離特訓(xùn)結(jié)束的日子越來越近了,大家的心情也越來越興奮。只有岳陽隱隱感到一絲不安,因為他發(fā)現(xiàn),教官除了開始宣布特訓(xùn)的那幾天顯得很興奮外,后來神情漸漸黯淡下來,離出發(fā)的日子越近,反而越顯得憂心忡忡。到底是什么事能讓教官變得憂愁,岳陽想不明白,他將呂競男這一細(xì)微的變化告訴了張立和胡楊。
終于,還有一天特訓(xùn)就算正式結(jié)束了,接下來就將離開營地前往將要攀登的雪山附近進(jìn)行適應(yīng)性訓(xùn)練,夜里燈火闌珊,想到明天就要出發(fā),大家畢竟有些興奮。在空曠的訓(xùn)練場地上——進(jìn)入訓(xùn)練營第一天卓木強巴待過的地方,胡楊隊長一根接一根地抽著煙,張立手握一根樹枝,在地上畫著圈,兩人臉上寫滿了疑慮和擔(dān)憂。
張立道:”這幾天教官似乎越來越著急了,前往雪山的時間也提前了,以前不曾見她這樣,難道是,國家有終止這次行動的意向?”
胡楊道:”不可能,已經(jīng)到最后一站了,一切運行良好,沒理由半路剎車。難道是,這支隊伍因為別的什么原因而即將解散嗎?會不會是她的身體有異況,已經(jīng)無法堅持太長時間?”
”不會?!睆埩蒯斀罔F道,”教官的身體壯得跟鋼筋似的,鐵娘子是隨便叫的么,會不會是亞拉法師年事太高?”
胡楊道:”我看不像,亞拉法師和老方雖然歲數(shù)大我們一些,但是兩人都是人中老極品,就他們那身體,再活二三十年沒得說。而且,就算我們這些隊員出現(xiàn)了什么異常情況,到時候大不了換人或者少人就是了;如果是誰的身體出現(xiàn)了問題,那一定是行程中某個關(guān)鍵的人物?!?br/>
張立疑惑道:”那會是誰呢?”
胡楊道:”所以,若說誰的身體不行了,除了呂競男,我想不到別人。”
不一會兒,岳陽幾步小跑,急趕而來,邊走邊道:”查到了,查到了。”
張立道:”如何?”
岳陽道:”和我們想的差不多,上級領(lǐng)導(dǎo)已經(jīng)給出了最后期限,如果這次我們?nèi)耘f無法找到帕巴拉的話,這支隊伍就要解散了??磥磉@次,教官是用盡了渾身解數(shù)也無法延長時間了。畢竟我們只是支試驗性質(zhì)的隊伍,拖了兩年多,沒有找到任何更有價值的東西,也難怪教官如此擔(dān)憂?!?br/>
張立道:”可是我們這次不是有地圖嗎?”
胡楊隊長搖頭道:”不,你們不知道,那張地圖,只能從圖像中比對出類似的山頭,它可沒給我們標(biāo)注出上山的路線。說實話,我和呂競男討論過,這次我們成功找到帕巴拉的幾率不會超過百分之五十,我們?nèi)耘f在冒險。那個山頭的有關(guān)信息明天你們就會知道,很不樂觀的?!?br/>
岳陽道:”如此說,如果在雪山上沒有發(fā)現(xiàn)的話,我們又要回各自的地方去了?!?br/>
濃煙從胡楊隊長的嘴里噴出,他默不做聲地點點頭。
張立道:”唉,現(xiàn)在我最擔(dān)心的是強巴少爺,他的一腔熱情這次恐怕……我看他這幾天也是心事重重,多半已經(jīng)知道了?!?br/>
”說我什么呢?”卓木強巴從燈火中走來。
”強巴少爺。”張立和岳陽各自挪了個地兒,卓木強巴在兩人中蹲下。岳陽說起這次的情況,張立道:”其實,強巴少爺你不用太擔(dān)心,我們這支隊伍如今已是鋼鐵鑄成,這次一定成功?!?br/>
岳陽嘟囔道:”可是我們從未攀過大雪山啊?!?br/>
張立伸手過去拍了他一下,道:”不說話會死啊?!?br/>
胡楊道:”關(guān)鍵是這座山……總之,是很麻煩?!?br/>
卓木強巴道:”我知道,所謂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我相信,上天給我們那么多考驗都已經(jīng)通過了,這一次考驗與生死抉擇比起來,算不上什么?!?br/>
胡楊友好地拍拍卓木強巴的肩頭道:”你能這樣想就最好了。”
卓木強巴笑道:”說實話,以前我從來不信神佛,也不信天,我知道自己肯努力付出,那就沒有做不了的事情??墒牵?jīng)歷了這一切之后,我發(fā)覺,好似冥冥中真的有天意,很多事情發(fā)生得很突然,一步步走下去,就好像有誰在給你指引著。對帕巴拉神廟的事情知道得越多,我越有這樣的感覺,去那里,就像是我宿命的回歸,有很多疑惑,仿佛只有那里才有答案。以前我只是期望在那神廟附近發(fā)現(xiàn)紫麒麟的蹤跡,現(xiàn)在看來,不去神廟是不行啊?!?br/>
張立驚異道:”強巴少爺真這樣想嗎?我還以為,你因為知道了這件事情而氣餒呢?!?br/>
卓木強巴感激地向張立微微一笑,道:”你是說我這幾天情緒不好吧,不是因為這件事,是一些個人問題?!彼nD了一下,才道,”再過幾天,就是我女兒十八歲生日了,我發(fā)了個電子郵件過去祝賀。這幾天有些想她們母女?!?br/>
岳陽道:”你女兒在哪里?從來沒聽你提起過啊?!?br/>
張立道:”電子郵件?怎么不打電話?”
卓木強巴道:”在加拿大。打電話嗎,說實話,我有些猶豫。既不知道女兒會不會原諒我這個不稱職的父親,又擔(dān)心前妻的丈夫誤會,讓他們夫妻間起口角就不好了?;蛟S是我的傳統(tǒng)觀念在作怪吧,離婚了,就盡量不要去打擾人家的新生活,他們遠(yuǎn)赴加拿大,或許也是不想我打擾吧?!?br/>
胡楊道:”這就不對了,不管怎么說,那畢竟是你和你妻子的女兒,打個電話有什么要緊的?哪對夫妻間不起口角,如果他們是真心相愛,我想那個男人也不至于如此不通情理吧!是你自己束縛住自己,是不是覺得有點對不住你太太,還在愧疚而選擇了逃避?當(dāng)個逃兵可不好啊?!?br/>
岳陽問道:”其實強巴少爺人挺不錯的,你妻子為什么要和你離婚?”
張立瞪了他一眼,胡楊打個哈哈道:”就算是偵察兵,也不用什么都問吧?!?br/>
卓木強巴低頭道:”不,沒什么。其實,女人的要求很簡單,她們只需要一個能時常陪伴在身邊的丈夫,一個和睦的家庭,就很滿足了,可惜,我卻做不到。人是一種社會性動物,總有許多想法需要有人傾聽,寂寞對人而言是一種折磨?!?br/>
說到這里,卓木強巴自己苦笑一聲,搖頭道:”看我,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么。張立或許知道一些,只有我的導(dǎo)師方新教授了解以前的我,那時我是一個工作狂,長期在外面跑,很少回家,我女兒七歲才知道她爸爸長什么樣。而且就算回到家了,我也不怎么說話的,張立剛剛遇見我的時候,我還是那個樣子。我記得張立還說過,就我這樣的體型,如果不說話的話,能壓得人喘不過氣來。如今回想起來,我前妻和我在一起生活的日子,一定是相當(dāng)?shù)某翋瀴阂至恕Kψ龊靡粋€妻子的本分,而我,卻沒有盡一個丈夫的職責(zé),就連情人都算不上。哼,或許,我和前妻的結(jié)合本身就是一個錯誤吧。我和前妻的婚姻,沒有你們想象的浪漫與激情。當(dāng)時,我父母希望我考慮一下人生大事,而在公司的眾多員工中,她表現(xiàn)很突出,一起吃過幾次飯,將關(guān)系定下來,半年后,我們就結(jié)婚了?!?br/>
”??!”岳陽大失所望,他原本以為,這個以前有著傳奇經(jīng)歷的男人,婚姻也會刻骨銘心,百轉(zhuǎn)千回,聽強巴少爺這樣一說,果然平淡無奇。
卓木強巴接著道:”結(jié)婚后不到一年,我們的女兒就出生了,然后她就在家?guī)Ш⒆?,我就在外面到處跑。你們或許聽過一些我以前的事,好像那些經(jīng)歷挺讓人羨慕,其實,我很對不住我妻子。我經(jīng)常一年半載不在家,回家待不上十天又跑了,那時在外面風(fēng)光無限,我確實沒顧及英的感受?!?br/>
張立小聲道:”嫂子,好可憐……”
卓木強巴苦笑道:”或許是對我的懲罰吧,當(dāng)她遇到能打開她心扉的男人時,才知道了真愛,義無反顧地就……當(dāng)我發(fā)現(xiàn)時,一切都已經(jīng)鑄成了。真是一段靜如止水的婚姻,就連離婚都是那么平淡,我們也沒有爭吵,她也不要求家產(chǎn),一紙協(xié)議,十多年婚姻關(guān)系,就此終止。女兒愿意跟著她,我也希望女兒跟著她,要是跟著我,唉……我都無法想象?!?br/>
岳陽恍然道:”原來是第三者插足?!?br/>
胡楊隊長道:”你還是很悲傷,你并非像你自己所說的那么無情?!?br/>
卓木強巴悵然道:”是啊,就像胡隊長你說的,我很傷心。對動物也能產(chǎn)生深厚的感情,更何況是一個共同生活了十余年的人。正如那名言所說,人是一種奇怪的動物,當(dāng)他擁有時感覺無所謂,直到失去,才追悔莫及。說起來,前妻走的那天晚上,我在上海一家酒吧喝得酩酊大醉,還和酒吧里一群人大打了一架,后來被人家打得在醫(yī)院里躺了一個多月,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后來我照例全身心投入工作,可是卻始終悵然若失,如果不是后來遇到紫麒麟這件事,我還不知道要沉淪多久?!?br/>
只見卓木強巴神色越來越黯淡,張立道:”這是怎么啦,明天我們就要出發(fā)了,說點高興的事吧……”
岳陽接口道:”啊,對,強巴少爺,說說你和敏敏小姐的羅曼史啊。看你們平日幸福的樣子,我特羨慕……”
張立故意猛地拍了岳陽后背一巴掌,道:”你這小子,又打聽人家**!”
卓木強巴嘴上道:”哪有什么羅曼史,只算是……緣分吧……”他的心,卻飛回了一年多以前,在美國的那段日子……
當(dāng)唐敏摘下鴨舌帽,那一頭流云飛瀑般的黑錦秀發(fā)披散開來的一瞬間,卓木強巴實實在在地聽到了自己心跳的聲音,體內(nèi)的血仿佛都泵向了頭部,頭骨里都是熱烘烘的。雖說唐敏有一副人見人憐、嬌小可人的怯生生鄰家女孩模樣,但卓木強巴閱人無數(shù),這樣子的女性也算見得多了,他不明白,為什么這一次會有這種怦然心動的感覺。那感覺,直想把她抱入懷中,緊緊地抱著,要好好保護(hù),片刻不能離開身畔。他甚至感覺,有些無法克制自己這種沖動,貼著褲縫的手指微微彈動。正是由于初次見面時這種奇異的感覺,導(dǎo)致他在離開醫(yī)院時對這位小他很多的女孩說道:”唐敏小姐,不知道能否請你共進(jìn)午餐,我知道這樣很唐突,但是,我很想知道更多關(guān)于你哥哥的事……”
在一間小小的中餐館里,這個女孩撐著腮,靠著窗,她看起來很美,但算不上特別美,像一朵白色的玉蘭,很嬌嫩,似乎輕輕一碰就會凋謝。她的眼里卻閃爍著與年齡不符的深沉,或是一種淡淡的憂傷。她似乎承擔(dān)了太多,雙親已故,親哥哥又瘋了,她如何能承擔(dān)得了?
光線透過窗戶照亮那張清秀的臉龐,長長的睫毛,高挑的瑤鼻,櫻桃紅唇。特別是那張臉,唐敏的臉很白,在那柔和的自然光下,她那一動不動的姿勢,就像是一尊白玉雕像。卓木強巴思索著,這個女孩很像一個人,那個人一定在自己心里占據(jù)了極為重要的地位,那種感覺,竟然比妻子在自己心中的位置還要重要,會是誰呢?女兒?不,她和女兒一點相似之處都沒有。??!妹妹……
塵封已久的記憶之窗被捅破了一個小小的窟窿,堅毅的防線霎時決堤,所有悲傷夾雜著痛苦鋪天蓋地地涌來。那些曾令他刻骨銘心,再也不敢去想的,只有在夢中才會出現(xiàn)的,突然清晰地浮現(xiàn)在眼前。那張稚嫩的臉常帶笑靨,兩行貝齒玉雕瓷琢,睫毛下那雙眼睛又大又明亮,沒有絲毫世俗的渾濁,清純得好似岡仁波齊峰頂?shù)陌籽?。那個成天跟在自己身后,”哥哥,哥哥”叫得最響亮、也最親切的小丫頭,她的面容,正漸漸與眼前這個女孩兒重疊。卓木強巴很清楚,眼前這個女孩兒,絕不是自己的妹妹。如果妹妹還在世的話,她應(yīng)該成家了吧,或許有一個七八歲大的男孩,還有個小女兒;她的丈夫是牧民,家里養(yǎng)著一大群牛羊,大帳篷坐落在那碧綠的草原上,面朝青山,背朝藍(lán)天……
”來一份……加……呵,我特別喜歡吃上海菜。卓木強巴先生,你要點什么?嗯,卓木強巴先生?”唐敏點好菜,發(fā)現(xiàn)卓木強巴直勾勾地看著自己,不知為什么,心中有些緊張。很快她又發(fā)現(xiàn),他只是對著自己,但他眼里看的卻絕非她本人,似乎有些出神,不知想到了什么。唐敏微感失落之余,又叫了卓木強巴一聲,但她聲音很小,生怕打斷了卓木強巴的回憶,為什么自己會這樣,她也不知道。
而卓木強巴卻想起那青山草甸,那小山坡上,妹妹坐在自己肩頭,眺望遠(yuǎn)山?!备绺纾虾4髥??”
”嗯,很大?!?br/>
”有多大?有我們村子大嗎?”
”嗯,比我們村子大多了……”
”比我們村子還要大啊,那真的是很大了!”
”哥哥……”
”嗯?”
”上海就在山的那邊嗎?”
”嗯,就在山的那邊……哥哥帶你去上海,好不好?上海的……可好吃了……”
想著想著,卓木強巴的眼眶不禁有些濕潤了。
”卓,卓木強巴先生,我,我說錯什么了嗎?”不知道為什么,看到卓木強巴的眼神,唐敏有些手足無措起來。
”對不起,”卓木強巴收起眼淚,微笑道,”不,不關(guān)你的事。我有個妹妹,應(yīng)該比你大些,不知道為什么,我一看到你,就想起她來?!?br/>
”啊,看來你對你妹妹很好,她現(xiàn)在在哪里?”
”不知道,在她很小的時候,被匪徒綁走了……”
”啊,對,對不起,我不知道,我……”
”沒關(guān)系的,這不是你的錯。我那個妹妹呀,她老是做錯事,每次做了錯事,就知道找我去替她頂罪,其實,她心里是想做好的,但每次都做笨事。那時候我常想,如果有一天,我不在她身邊,她該怎么辦,我從未意識到,這種想法會帶來厄運?!弊磕緩姲臀⑽⒖嘈?,臉上寫滿憂傷。
唐敏也感同身受道:”是啊,有個哥哥真好,從小到大,不管什么事情,哥哥都會幫你。如果被誰欺負(fù)了,可以大聲地說,我告訴我哥哥去!可是,我哥哥他,他……”說著,她的眼淚涌了上來。
一開始卓木強巴并未太在意,安慰了兩句。可是唐敏的眼淚越涌越多,像斷線的珠子般不住往下落,他才意識到問題的嚴(yán)重性……
”怎么啦?大家都不去睡覺,聚在這里聊天,還在為明天的事情興奮???這可不是我們特訓(xùn)隊員應(yīng)該有的素質(zhì)。”方新教授也來了。岳陽趕緊讓出位置,同時道:”啊,剛剛強巴少爺說起一些往事……”
說著,他將卓木強巴剛剛說過的話大致重復(fù)了一遍。他知道,但凡強巴少爺說過的,教授都清楚。方新教授的確清楚這件事,但他不曾想到,這個外表剛毅的男子,內(nèi)心依舊放不下。他拍拍卓木強巴的后腦,道:”過去的事將成為你人生的記憶,不要背負(fù)太多放不下的包袱。你要這樣想:現(xiàn)在的她過得肯定比以前更好,她自己選擇的人生道路,你就應(yīng)該尊重她的選擇,而你,有你自己的選擇。在人的一生中,總要經(jīng)歷許多事,要學(xué)會珍惜,也要學(xué)會放棄。你不能老是想著把所有的東西都?xì)w咎于自己,既然失去過,就應(yīng)該更加珍惜現(xiàn)在在你身邊的人。唐敏是個好姑娘,雖說你們年紀(jì)有所差距,但我看得出,她對你是真心的。我想你也知道,一開始,我是不怎么喜歡這個小丫頭的??墒?,你知道為什么嗎?”
[雪山]
果然,一聽說唐敏,卓木強巴從一種自責(zé)狀態(tài)回復(fù)過來,看著方新教授,不禁有些靦腆地不知所措起來,呢喃道:”不……不知道?!?br/>
張立也是知情人,的確,教授和敏敏小姐第一次見面時就不愉快,這個問題他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他自己就感覺敏敏小姐沒什么啊,除了和強巴少爺年歲上有所差距。
方新教授淡淡道:”因為打我第一眼看見她,我就不喜歡她?!闭f著轉(zhuǎn)向岳陽和張立道,”她或許是你們年輕人喜歡的那種類型,小巧又可愛,刁鉆機靈又古怪;但我看她的時候,她的那雙眼,有一種天然的魅,那是一雙不需要裝飾就能夠吸引男人的眼睛。以我的人生閱歷來看,這樣的女孩子很難對一個男人忠貞,加上你們的年齡差異那么明顯,當(dāng)時我便覺得,這個嬌生慣養(yǎng)的小公主是不可能和你長久在一起的?!?br/>
卓木強巴一臉愕然,沒想到方新教授第一次看見敏敏時是這樣的印象,難怪他對敏敏一直沒多少好臉色。方新教授已經(jīng)微微低頭,道:”事實證明我錯了,在這里我正式向你道歉。”
卓木強巴慌忙站了起來,道:”導(dǎo)師,千萬別這么說,你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是為了我,我怎會不知道。其實當(dāng)時我……我還以為……”
方新教授道:”知道是什么時候打動了我嗎?既不是在訓(xùn)練時能忍受一切苦楚,也不是在阿赫地宮里舍身拼死救護(hù)你,就算在倒懸空寺那種絕望凄迷的目光也沒能,是在醫(yī)院里。”
”醫(yī)院里?是我們兩人進(jìn)醫(yī)院的時候嗎?”
”不是,當(dāng)然不是你們手牽手上手術(shù)臺,是在手術(shù)后。你這個人總是大大咧咧的,從來就沒注意到過敏敏在醫(yī)院里做的事情。她的傷剛剛好,就要來親自照顧我、亞拉法師,以及這兩個小鬼和巴桑,那種細(xì)致入微的照顧,是她將對你的愛,傾注到對你身邊的每一個人身上,那是絕對假裝不來的。如果你真的細(xì)致觀察就會發(fā)現(xiàn),她仔細(xì)疊起的每一張床單,她計算點滴的滴速時那專注的目光,每次為我們洗面擰干的手帕要在空中停留數(shù)秒,她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個細(xì)節(jié),都流露出對你深深的眷戀。而且她不僅是對你,而是對你身邊的每一個人,可見那已經(jīng)不是一種普通的愛了,人的一生中能遇到這樣一位紅顏,就該知足了。當(dāng)然,對你這個粗人而言,肯定是什么都沒感覺到?!?br/>
卓木強巴慚愧地深深低頭,心中暗嘆道:”唉,還是導(dǎo)師了解我啊……”
岳陽看著卓木強巴的愧意,心中不由得想著:”恐怕不僅僅是敏敏小姐這樣吧。教官,還有那幾個常來的護(hù)士小姐,我都能察覺同種感受,還有偶爾從窗戶外跑來跑去的那只貓。哼,你這個雌性殺手!”他和張立對了個眼神,兩人心知肚明地暗暗點頭。
方新教授突然明白過來似的,問道:”對了,強巴,你剛才那種欲言又止,吞吞吐吐的表情,是什么意思?你說你以為,你以為什么?你當(dāng)時是不是在想,我這個糟老頭看上了你的妞!”
”啊……呀……”卓木強巴趕緊又站了起來,好像心事被人看穿一般慌忙擺手道:”我……我沒有這樣說過……我是沒有這樣說過吧,啊?”張立突然道:”我好像聽見了,當(dāng)時強巴少爺小聲嘀咕的,你也聽見了吧,岳陽?”
”喂,你們兩個……東西可以隨便吃,話不能亂說啊……”
”是啊,聽見了,聽見了,聽得很清楚?!痹狸柛胶偷馈?br/>
胡楊隊長露出了笑意,卓木強巴心中的蔭翳終于淡了。
這一夜,微風(fēng)習(xí)習(xí),蟲草低吟……
第二天清早,趁著薄薄霧靄,一行人背著背包,站在高崗上,看著身后凹地處,這里有他們訓(xùn)練了近兩年的營地,如今,不論成功還是失敗,都不會再回來了。大家的心情是復(fù)雜的,既渴望成功又有些不忍,緊張、興奮、不安的情緒交雜在一起,只覺得一顆心跳得比任何時候都快,都更有力。
直升機扎扎地降落在高崗平臺上,隊員們魚貫而入,螺旋槳由快而慢再次由慢而快,徐徐騰空,載著一群滿懷夢想的人升入碧空。
看著漸漸縮小的層巒雪峰,卓木強巴心中升起一種奇異的感覺。他們要去的那地方,早在兩年前,拉巴大叔就給自己提點過,那是片被神詛咒過的土地,不祥的黑云帶來永遠(yuǎn)的陰霾,暗夜被邪惡的氣息籠罩。只有失去良知的生命,才被拋入那永不能回頭的地獄。如今一晃兩年過去了,繞了一個大圈子,他們最終前往了大雪山,命運似乎給自己開了個不大不小的玩笑,宿命繞了一圈,又回到了。唯一不同的是,如今他們的目的更加明確,而隨行的人也由當(dāng)時的兩個變成了今天的十個。
早在出行前,呂競男就已經(jīng)告訴了大家,這次他們的目的地,是一座尚未被人征服的大雪山,國際上雖有正式命名,但周邊藏民都叫它女神斯必杰莫。它在喜馬拉雅山脈的山脊上,與周邊的雪山比起來,它算不上很高,卻是最危險的。事實上在過去,由洛扎往西,沿著喜馬拉雅山脈背脊一直到普蘭,都被劃入了人類禁區(qū),周邊的當(dāng)?shù)厝朔Q——死亡西風(fēng)帶。尤其是此次前往的斯必杰莫大雪山,照拉巴大叔曾說的,那里海拔七千多米,平均風(fēng)速十八級,平均氣溫零下三十度,平均氧飽和度僅為10%。山峰主要有六條山脊,西北-東南山脊為喜馬拉雅山脈主脊線,其他還有北山脊、西山脊、西北山脊、西南山脊。在陡峭的坡壁上布滿了雪崩的溜槽痕跡。山腰部是一個由北向南微微升起的冰坡,面積較大。北側(cè)如同刀削斧劈,平均坡度達(dá)75度以上。北山脊上的衛(wèi)峰名叫喇莫崗奇,海拔高度為6816米。西北山脊的衛(wèi)峰為贊郭夏瓦如仁,海拔6640米。東南山脊的衛(wèi)峰多結(jié)玉仲瑪稍高,海拔7010米。這些峰體上都覆蓋著厚厚的冰雪,坡谷中分布著巨大的冰川,冰川上多鋸齒形的陡崖和裂縫,冰崩雪崩也十分頻繁。從衛(wèi)星地圖上看,隱約可見衛(wèi)峰巔呈狼牙形,幾座衛(wèi)峰相互交錯傾軋,好似一只魔鬼的嘴牙,冰崖壁立,山勢險峻,頂峰終年被雪霧彌漫籠罩,朦朦朧朧如一片海市蜃樓。就連被稱為雪山向?qū)У南臓柊腿艘膊辉敢馊ツ抢?,似乎那里是一處有去無回的地方。而他們要尋找的地方,估計是兩峰之間的一片山坳,被群山環(huán)繞,形成了西風(fēng)帶里的避風(fēng)港,要想找到這片地方,首先要爬上那終年不見真容的雪山頂峰。
女神斯必杰莫的名字其實大家都熟悉,翻譯過來就是死神的意思。此神眼閃電光,鼻吹狂風(fēng),耳出雷聲,頭發(fā)上豎,如云盤繞,身著黑紅色的尸體裝飾,形象極為可怖。
直升機一直朝西南方向,沿著巨大的山谷前進(jìn),兩岸雄峰峻嶺,雪頂藍(lán)天,就像行進(jìn)在駝峰航線里一般。卓木強巴隱約感覺山巒漸漸熟悉起來,這種感覺愈發(fā)明顯,終于,他突然想到,如果飛行路線沒錯的話,他們正在向達(dá)瑪縣前進(jìn)。若是達(dá)瑪縣的話,卓木強巴就太熟悉了,它位于喜馬拉雅山脈中段,地處中、印、尼三國交界,三面被雪山包圍,地勢高峻險要,氣候受印度洋暖濕氣流的影響,雨量充沛;山谷中林深蔥郁,有著大片的原始森林,且進(jìn)山的道路和墨脫一樣,都是在筆直的懸崖上開鑿的,那進(jìn)山的小路遠(yuǎn)遠(yuǎn)看去,就像用繩索在山巖的肌膚上勒出深深的印痕。如今很多旅行愛好者已熟知墨脫是秘境,但知道秘境達(dá)瑪?shù)娜藚s不多,而卓木強巴和方新教授的足跡,幾乎踏遍達(dá)瑪縣。
他們對它熟悉的原因無二,因為古本資料中記載,這里出產(chǎn)最兇狠最忠心護(hù)主的獒。如今達(dá)瑪縣南側(cè)還保留著古代的摩崖石刻,漢人所寫,楷書鑿刻,年代久遠(yuǎn),字跡大多剝落,唯有天竺、獒州等幾字清晰可見。據(jù)考證,一些野史雜記里略有提到,去天竺,必經(jīng)達(dá)瑪——漢人稱獒州——那里乃是進(jìn)出咽喉,兵家必爭之地云云。那些野史年代,可以上溯至唐。不過當(dāng)卓木強巴他們進(jìn)入達(dá)瑪調(diào)研時,曾經(jīng)的獒州已經(jīng)沒落,他和方新教授在這里做了諸多努力,仍舊一無所獲。而且讓他們困惑不解的是,獒州距離黨項相去甚遠(yuǎn),也不是當(dāng)年與象雄最后大戰(zhàn)的地方,這里卻出產(chǎn)最兇猛、最護(hù)主的獒,有些說不通。
估計是在達(dá)瑪縣境內(nèi),直升機將他們帶到海拔四千多米接近五千米,聽呂競男說這里有最接近神山的一個村落——納拉,是他們進(jìn)山的前哨站。卓木強巴想了想,對這里似乎沒什么印象,不由皺眉。
納拉是位于雪山群峰之間的一條溝谷,地形與大漠里的月亮灣相仿。
周圍的雪山一座高過一座,競相比肩,峰頂至山腰的雪線起伏綿延,形成一道天然的冰雪長城,長城內(nèi)外,唯余莽莽。
凜冽的風(fēng)從山脊呼嘯而過,一年四季,永不停歇。但兩岸的高山阻斷了寒意,山谷內(nèi)溫潤多雨,綠草茵茵,多有牛羊,從空中俯瞰,像在雪山山腰鋪了一張巨大的月牙形綠絨毛地毯。
冰雪融化的甘洌清泉在綠毯上融匯成大大小小的湖泊,湖泊倒映著雪峰,湖水都是乳白色的,遠(yuǎn)遠(yuǎn)看去,像一顆顆大小不一的珍珠。一條河流像一根鏈子將這些珍珠湖泊串了起來,繞過草地,穿過民宅。
由于這里是中國乃至世界上海拔最高的人類聚居地,加之氣候嚴(yán)寒,這里的民居都很低矮,在空中看去,像一個個扁平的火柴盒,不少是石砌碉樓結(jié)構(gòu),也有木制小屋。這里的藏民都將房屋修建在有水流淌的地方,河從門前過,窗外有湖泊,容易讓人聯(lián)想起江南水鄉(xiāng)民居。
牛羊都散放在草地上,松松散散、悠悠閑閑。岳陽在直升機上萬分羨慕,說道:”看起來這里的人都不用做事,早上羊自己出去,晚上羊兒自己回來,打開窗戶就能看到湖泊草場,還有雪山和藍(lán)天白云。每天就在屋里喝喝茶,下下棋,或是騎馬出去溜一圈,哎呀,這種日子,嘖嘖,我也想在這里長住啊!”
胡楊隊長笑罵道:”你小子,如果真的在這里住下來,恐怕不出兩個月,你就嚷嚷著要回城了?!痹狸柡懿恍嫉睾吡艘宦?。
下得直升機他們才發(fā)現(xiàn),這里的氣候比他們想象的還要干燥、寒冷,岳陽忍不住捂著鼻子打了個冷戰(zhàn)。直升機的噪音驚動了當(dāng)?shù)鼐用?,村民們紛紛從家里走出來一看究竟,?dāng)他們發(fā)現(xiàn)是來了客人時,顯得十分熱情,臉上紛紛洋溢著笑容。岳陽又是感慨和在工布村實有天壤之別。
”我們這里很久都沒有來過這么多客人了,外面風(fēng)大,請到我的屋里去休息吧。那飛行員也一起去喝點熱酒,暖暖身子吧?!比巳褐凶叱鲆晃荒昙o(jì)稍長的,大概是村長,笑容滿面地對大家說道,”部隊里的同志已經(jīng)告訴我們了。我叫瑪保,我將幫助你們解決食宿?!?br/>
亞拉法師、方新教授、卓木強巴和巴桑等人都不覺有異,但岳陽他們一聽就傻眼了,他們完全聽不懂這位五十上下的村長說些什么。岳陽輕輕拉了拉亞拉法師的衣襟,小聲問道:”法師,他說的是什么語?”
”藏語啊?!眮喞仁且汇?,旋即微笑道:”他們說的就是藏語,只是發(fā)音有所不同,屬于方言,你們仔細(xì)聽就聽懂了?!?br/>
岳陽等人正是先認(rèn)為是藏語,一聽不對,再按古藏語的思維去接受,也完全不明白?,F(xiàn)在經(jīng)亞拉法師一提點,才知道是方言,細(xì)細(xì)揣摩了半天后,總算摸出點門道,就好比上?;驈V州人說普通話一樣,他們說的確是藏語,只是發(fā)音完全不一樣。
呂競男看了看時間,對卓木強巴等人道:”我們要在這里休整幾天,一是適應(yīng)這里的高山環(huán)境,二是等候氣象局的通知,看什么時候山上會出現(xiàn)適宜登頂?shù)奶鞖狻5巧降臅r間,或許在四五天后,也可能就在明天。我們必須做好對周圍山勢的勘察和了解,定制可行的登山路線。現(xiàn)在是11點,在正午前山頂?shù)撵F最有可能會散去,我們分做三組,分別從東、南、北三個方向?qū)Φ琼斅肪€進(jìn)行勘察?,F(xiàn)在我來分配人手,卓木強巴、胡楊、岳陽一組去東面,亞拉法師、巴桑、張立去南面,方新教授和我還有敏敏去北面,聽清楚了嗎?瑪保,我們需要三名向?qū)??!?br/>
瑪保點點頭,從人群中叫了兩名身強力壯的中年漢子,問道:”不進(jìn)屋去歇一歇嗎?需不需要把一些背包放在屋里?”
呂競男道:”不用了,我們必須盡快適應(yīng)在這種環(huán)境內(nèi)的負(fù)重活動,如果在山下都無法背著這些儀器和必需品行動,那么,又如何上雪山呢?”
瑪保嘆息一聲道:”上雪山……難??!”
[雪山仆從]
卓木強巴一組是去勘察東南衛(wèi)峰多結(jié)玉仲瑪和主峰之間的溝谷是否適合攀登,這條路遠(yuǎn)且難走,瑪保親自給他們領(lǐng)路。
一路上,通過交談卓木強巴才知道,瑪保并不是什么村長,這個名義上的村子其實是牧民自發(fā)形成的一個聚居區(qū),村子里有四五十戶人家,大家親密得像一家人,遇到什么事情只要說一聲,全村的人都會去幫忙。而且這么多年來,村子里也沒有過什么大事,最大的事無外乎生老嫁娶。
村里都是達(dá)瑪人,卓木強巴知道,達(dá)瑪縣的達(dá)瑪人大多是在清末從尼泊爾遷徙到喜馬拉雅山腹中的,但他們堅信自己是藏族后裔,也有說是克拉底遺族,他們沒有文字,解放前同樣過著一種非常原始的結(jié)繩記事、刀耕火種的生活。由于這里是中尼交界,他們也常常在中尼之間來回行走,很多達(dá)瑪人的家屬親人都居住在尼泊爾,但是他們堅持居住在中國境內(nèi),他們認(rèn)為中國正逐漸強大,以后的日子會一天比一天好?,F(xiàn)在瑪保他們基本和藏民的生活無異,說藏語,吃糌粑,只是宗教信仰較少,僅有轉(zhuǎn)經(jīng)轉(zhuǎn)山等活動,而且采用的是苯教的反轉(zhuǎn)方向。
至于去雪山,瑪保搖著頭告訴他們,某年某年,國家考察隊就來過,十三組人進(jìn)去,能活著出來的還不到一半人;還有某年,英國的探險隊也來過,壓根兒就沒見回;后來美國的、德國的,各種儀器,比他們設(shè)備先進(jìn)得多了去,都是十人來頂多一兩人回去。死亡西風(fēng)帶不只是一個名詞,珠穆朗瑪能攀,她是仁慈的女神;但死神斯必杰莫,她是脾氣暴躁的女神,任何人都無法正面承受她的怒火。
他們來到觀測點,山頂依然云遮霧障,僅能看到山腰以下。胡楊隊長僅望了一眼,就斷定道:”這條路無法通行。”接下來胡楊隊長非常熟練地進(jìn)行了勘測,并將那些危險指給卓木強巴和岳陽看。他認(rèn)為不能通行的原因有三點:氣候太惡劣、地形太復(fù)雜、坡度太大。以他們目前的人力和裝備,上山就是送死。
瑪保笑著告訴他們,他們看到的還算是較好的情況了,因為這是多結(jié)玉仲瑪峰,這位傳說中的女神脾氣比起其他幾位神靈來還算好的了。在平時,她是一位非常美麗的白色女神,臉上永遠(yuǎn)洋溢著親切的笑容,她脖子上帶著寶石、黃金白銀和鮮花編成的花環(huán),平時喜歡騎一頭松耳石顏色的獅子。但當(dāng)她生氣的時候,會變成暴戾的黑面女神,嘴里滴血,兩眼冒火,鼻孔噴出煙霧,她的衣服也變成了從死尸上剝下的人皮衣服,手持裝滿人血的顱骨碗。
卓木強巴覺著這個故事好熟悉,好像在什么地方聽過,但一定不是小時候聽說的故事,一時卻想不起來。只聽胡楊隊長詢問道:”那你的意思是說,其他兩個小組的觀測結(jié)果,比我們這邊還要糟糕?”
瑪保道:”應(yīng)該是的?!?br/>
岳陽聽了之后要想一會兒,才能大概猜明白瑪保的意思,他嘟囔道:”只看半山腰就這么難走了,不知道云霧散開后,那山頂是怎么樣的?!?br/>
瑪保對岳陽說的話卻能聽懂,他連連揮手道:”不可能的,山頂?shù)撵F一年四季都有,我從小到大都在這里,就從未見它散過。以前老人們說,因為女神畢竟愛美,她不希望被人們看到她兇惡的樣子,所以就把自己的臉遮了起來。這座山峰幾千上萬年來一直如此,不會有散霧的時候?!?br/>
胡楊隊長臉色憂慮起來,揪著自己的大胡子道:”這次糟糕了,如果山頂?shù)撵F是終年不散的話,我們就必須在盲區(qū)進(jìn)行攀登,這種情況是被稱為自殺式攀登的。而且就算霧氣散開,這種地形,攀登難度將遠(yuǎn)高于登珠峰,只怕比南迦巴瓦峰還難,這絕對是5.12級的攀巖難度?!?br/>
一時三人短暫沉默,他們都知道,5.12級就是攀巖最高級了,而胡楊隊長并不是信口開河的。這時候,瑪保道:”就算你們能爬上山腰,后面的路也無法通過,我們以前見過很多能人爬進(jìn)霧里,然后就再沒回來了。”見卓木強巴等人的臉色更難看了,瑪保道,”除非岡日普帕為你們領(lǐng)路?!?br/>
”岡日普帕?”卓木強巴和胡楊隊長同時愣了一愣,在他們的記憶里都對這個名字有點印象。這個名字的意思是雪山的仆人。卓木強巴朦朦朧朧地記得,自己不僅聽說過這個名字,而且還有所接觸,可是再仔細(xì)想想,又覺得不是那么回事,似乎缺少一個關(guān)鍵的聯(lián)系。
”對。”瑪保道,”聽說,他是唯一知道上山的路的人?!?br/>
胡楊隊長道:”他怎么會知道上山的路?”
瑪保道:”不知道。不過很多年以前,國家的科考隊來過一次,當(dāng)時是岡日普帕的妻子為他們領(lǐng)路的,那次他們失敗了,聽說一個人都沒回來。后來另外一些隊伍想找岡日普帕領(lǐng)路,他再也沒有答應(yīng)過?!?br/>
”我想起來了?!焙鷹铌犻L用拳頭捶著自己的手掌道,”以前我還在西藏冰川科考隊的時候就聽說過,國家一直想去勘測一座雪山,只是岡日普帕不肯領(lǐng)路,所以一直沒法出行。那時候經(jīng)常提到這個名字,哎呀,我說我怎么聽過這個名字呢!聽說這里的冰川資源很獨特,和納木那尼峰下的冰川可以比肩。”說著,胡楊隊長神往地望著從迷霧中延伸下來的巨大白色冰川。那就像一個少女,露出半截雪白的手臂,在招引著,有一種魔力。
”對了瑪保,那時候怎么會知道岡日能找到上山的路呢?他也是達(dá)瑪人嗎?”卓木強巴問。
瑪保道:”不是。以前聽老人們說,在我們祖先到這里之前,岡日普帕他們的祖先就居住在這附近了。所以我想,他們比我們知道得更多的原因就在此吧。”
他指了指方向道:”他們一直住在靠南一端,還要往上走。那里的環(huán)境沒有我們住的地方好,人很少,當(dāng)時就只有一兩戶人,現(xiàn)在,就只剩下岡日普帕一個人了?!?br/>
卓木強巴看了看岳陽,他們都想到了工布村的村民們,那個岡日普帕,他們是否也有類似的使命?
胡楊隊長道:”帶我們?nèi)フ宜!?br/>
瑪保想了想,道:”沒用的,以前不是沒有人去找過他,自從他妻子失蹤之后,他就拒絕帶任何人上山?!?br/>
胡楊隊長道:”你幫我們找到他,至于他愿不愿意帶我們上山,我們要和他談過才知道,是不是?”
瑪保皺起眉頭道:”可以,不過我要提醒你們,靠近他家是一件很危險的事情,他養(yǎng)了一條大狗,很兇,而且除了岡日普帕,那狗誰都不認(rèn)。它或許不會咬我,但是你們……”
”大狗!”卓木強巴一下子就想起來了,大叫道,”岡拉!岡拉梅朵!我想起來了!”
”咦?”瑪保露出怪異的神情道,”你怎么知道它的名字?”
卓木強巴大笑道:”我說我怎么認(rèn)識他,岡拉梅朵,岡日普帕,我怎么會不認(rèn)識他,我在他家住了半年!”他拉著瑪保的手道,”你不用擔(dān)心我們的安全?!?br/>
早些年他和方新教授在達(dá)瑪縣尋獒,意外地在岡日普帕家發(fā)現(xiàn)了珍稀奇獒海藍(lán)獸,就是岡拉梅朵,藏語意思是雪蓮花。為了讓岡日普帕同意他帶著岡拉梅朵出巡,向全世界展示神獒海藍(lán)獸,他在岡日家一住就是半年,只是他一直管岡日普帕叫阿果(即大哥),驟然聽到岡日普帕全名,反而沒反應(yīng)過來。
胡楊隊長和岳陽都看著卓木強巴,卓木強巴激動地告訴他們兩人道:”海藍(lán)獸!岡日有一條稀世海藍(lán)獸,它叫岡拉梅朵,美麗動人的雪蓮花。它還在嗎?”最后一句卻是問瑪保的。
瑪保聳聳肩道:”還在?!彼坪跸铝撕艽鬀Q心,才道,”跟我來吧?!?br/>
岳陽好奇道:”海藍(lán)獸是什么?”
卓木強巴道:”藏獒的一種。八年前我和方新教授在達(dá)瑪縣的唯一收獲,就是找到了這只海藍(lán)獸。我在阿果家一住就是半年,他還是不能沒有岡拉,哪怕一天都不行?,F(xiàn)在人們認(rèn)識的藏獒,大多知道鐵包金、雪獒、紅獒、黑獒,像金獅、狼青、豹斑這些品種見到的人就比較少了,如果是黃金眼、海藍(lán)獸這些品種,估計連聽過的人也沒幾個?!弊磕緩姲筒唤叵肫鹉欠N美麗的藍(lán)色,泛著銀光的淡藍(lán)色,是任何畫家無法調(diào)出的顏色,卓木強巴也不知如何描述,只能贊美大自然的恩賜。
”十年難得黃金眼,百年不見海藍(lán)獸?!弊磕緩姲筒唤肫鹉切┤僳E罕至的山區(qū)老牧民口中流傳的神獒、寶獒。黃金眼和海藍(lán)獸都是普通藏獒的變種。所謂黃金眼,就是鐵包金的那一對假眼,鐵包金的眼睛上方還有兩個黃色的圓斑,看起來就像有另一雙眼睛,俗稱四眼鐵包金。尋常的鐵包金那對假眼是淡黃色或棕黃色還有棕紅色的,而其中一個變種便是假眼成了金黃色,據(jù)說此獒長大后要比尋常獒大上一號,力大無窮,其爪如虎,嘯如獅吼。特別是那一對醒目的黃金眼,似乎是一種尊貴身份的象征,尋常獒見了,自會收爪潛行,目露謙卑。
海藍(lán)獸則是雪獒的變種。普通雪獒通體雪白,毛發(fā)好的還會泛出銀色光澤,叫染銀裹雪。海藍(lán)獸平時與雪獒無異,奇異之處便在于當(dāng)它奔跑在藍(lán)天白云下,過一段時間之后,它的毛色漸漸會變成淡藍(lán)色,并非海洋那種深藍(lán),而是有些像青藏高原那些海子在藍(lán)天下那種奇異的淡藍(lán)色,又或是冰雪堆積得太深太厚而呈現(xiàn)出的那種淡藍(lán)色,同時泛著銀光,很淡,很美,因此得名海藍(lán)獸。此獸在傳說中的評價是,此獒通靈,能讀人心,矯若靈狐,輕若雁翎,奔跑如風(fēng),踏雪無痕,它們不怕冰雪嚴(yán)寒,能在雪霧漫天的雪山上找到正確的出路,能破冰下水捕食,通常是度母和菩薩的坐騎。而海藍(lán)獸體型較同類獒稍小,通常發(fā)生變異的都是母獒,它們在老牧民的心中幾乎能與紫麒麟媲美,唯一有所區(qū)別的就是紫麒麟僅僅出現(xiàn)在傳說里,而海藍(lán)獸在現(xiàn)實中卻偶有出現(xiàn)。
卓木強巴憶起,當(dāng)他第一眼看到岡拉時,曾激動地對方新教授道:”海藍(lán)獸!是海藍(lán)獸!看到了嗎,導(dǎo)師,那就是海藍(lán)獸,它們并不是只在神話里才出現(xiàn)的。有海藍(lán)獸,也會有紫麒麟!”
卓木強巴將思緒從回憶中抽出來,趕緊聯(lián)系了方新教授,他像個小孩子似的問道:”導(dǎo)師,你猜我們要去找誰?”
”找誰?”方新教授愣了一愣,馬上道,”岡拉梅朵!我說這地方怎么這樣熟悉,你們要去找海藍(lán)獸???”
呂競男在通訊器里道:”怎么回事?你們的勘測結(jié)束了嗎?”
胡楊隊長答道:”是的,這條路無法通行。現(xiàn)在我們要去找一個知道上山的路的人,希望他能給我們一些幫助?!?br/>
”好的,注意安全,隨時向我匯報。”
路上,瑪保說起岡日普帕?!彼莻€好人,雖然脾氣古怪了點。很多次,他都幫我們找回了丟失的羊,而且還告訴我們哪些是危險的地段,不要把羊帶到那邊去了。有時候也有村民看到,在沒有外來人進(jìn)山的時候,他會一個人進(jìn)山?!?br/>
這次岳陽聽得半懂,他詢問道:”你是說,他一個人住在山上?”
瑪保點頭,岳陽驚呼道:”他一個人怎么生活?”
瑪保道:”一個人怎么不能生活?他有一大群羊,有個大窖室,大概一年出山兩次,用羊換生活必需品。每年駐邊官兵來看我們的時候,也會給他準(zhǔn)備一份生活用品。我們村里人也都是這樣生活的?!?br/>
岳陽諱莫如深地看了看大雪山,心想,一個人在這種苦寒之地,怎么熬得下來?都沒有人陪他說話,那是一種何其的孤獨和寂寞。
一路上瑪保說了些關(guān)于岡日普帕的傳言,大約又走了半個小時,腳下的草莖漸漸少了,巨大的卵石多了起來,寒氣襲人,那些光溜溜的卵石十分濕滑,很不好走。胡楊隊長又看了看大雪山,指著地上的卵石道:”看到了嗎,這些石頭表明,在很早以前,冰川原本已經(jīng)覆蓋到我們所占的區(qū)域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萎縮到那上面去了?!焙鷹铌犻L不無感慨道,”我記得那年,我們對冰川考察的結(jié)果是,再過不了多久,喜馬拉雅山上將看不到冰川。”
隨著胡楊隊長一聲嘆息,那寒意更濃了。”強巴少爺,快看!”岳陽指著遠(yuǎn)處一塊山巖。那黝黑的山巖像一面墻矗立在半山,在它下方有幾個天然的巖穴,岳陽所指,正是那些巖穴。
卓木強巴道:”嗯,看到了。我記得上次來時,導(dǎo)師告訴我,這估計是舊石器時代的古人居住過的地方,但是這種露天巖穴太容易被破壞了,所以里面什么都沒有。在達(dá)瑪縣有很多處舊石器遺址,達(dá)瑪縣也是古人的聚居區(qū)?!?br/>
胡楊隊長也道:”不僅是這里有,從阿里最西到最東的金沙江畔,整個喜馬拉雅山脈弧區(qū),都有這種巖居洞穴。根據(jù)初步推測,在人類文明萌發(fā)的初期,喜馬拉雅山脈中經(jīng)歷了一段很漫長的巖居人時期?!?br/>
”噢?!痹狸栍行┦溃蔽疫€以為是戈巴族的遺棄地呢。”
卓木強巴心中一震,看來有類似想法的不止自己一個。但岳陽的說法卻讓他想起戈巴族和青藏高原的舊石器時期古人,是否一脈相承,將一萬年前的原始文明一直繼承到現(xiàn)代呢?在他腦海里,出現(xiàn)了一幅身著獸皮、手持木棍的原始人生活畫面,那些原始人扛著獵物歸來,身后跟著一群……等等,怎么會出現(xiàn)這樣的畫面?卓木強巴的視線重新回到那黑黝黝的天然巖洞,剛才那畫面就像過電影一樣,他看得很清楚,那些巖居人身后跟著的是——一群狼!
瑪保對原始人知之甚少,他領(lǐng)著路道:”從前面那個坳口翻過去,再走半小時,就可以看到岡日普帕的房子了?!?br/>
坳口的風(fēng)很大,刮在臉上生疼,兩邊的山像兩個巨人,將腿交叉靠在一起,如今,他們就要從這折疊的腿縫間穿過去。忽然,風(fēng)似乎更大了,那呼嘯的風(fēng)中隱隱透著森然氣息,那種看不見摸不著的氣息讓四人同時停下腳步??莶菰诳駚y的風(fēng)中抖動,似乎也想逃避那種看不見的神秘力量。
卓木強巴閉上眼睛,憑著直覺道:”有什么東西朝我們來了,速度很快!”他剛說完,就聽到岳陽大叫,”小心!強巴少爺!”
卓木強巴睜開眼睛,就看到了風(fēng)中那抹藍(lán)色的閃電……
[岡拉梅朵]
沒有人看到它從何處來,怎么來的,仿佛是從虛空中突然出現(xiàn),所有的人只看到,那是一種閃電才能發(fā)出的藍(lán)光,直向卓木強巴撲去。岳陽張開的嘴正待合上,胡楊隊長一腳在前一腳在后正準(zhǔn)備擺開一種防御的姿勢,瑪保則來不及做任何反應(yīng),在那藍(lán)色的光芒面前,一切都顯得緩慢而遲鈍。當(dāng)大家從那種行動變遲緩的狀態(tài)中恢復(fù)過來時,那道淡藍(lán)色的光芒,已經(jīng)撲在了卓木強巴的身上。
就在藍(lán)光接觸到卓木強巴的一瞬間,突然又發(fā)生了變化,它輕柔下來,并未將卓木強巴撲倒在地,而是與卓木強巴甫一接觸,立刻折返。在藍(lán)光轉(zhuǎn)折的一瞬間,岳陽才看見,那是一只巨獸,同時他心中的不安和恐懼,勝過了他經(jīng)歷的任何危險。因為他發(fā)現(xiàn),如果站在那里的是自己,不管自己做出什么反應(yīng),也躲不開那藍(lán)色巨獸的撲擊。
那只巨獸以驚人的速度奔出十幾米遠(yuǎn),又馬上折回來,再次向卓木強巴撲去,剛剛碰到卓木強巴,馬上又折返,如此三四次,最后一次才算停下,將兩只前爪搭在卓木強巴的肩上,伸出長舌,喉嚨里發(fā)出粗重的喘息。
岳陽等人這才看清,那是一只巨大的雪獒,站立起來幾乎和卓木強巴等高,一身純白的長毛銀光閃閃,可剛才看到的怎么會是藍(lán)色呢?難道出現(xiàn)幻覺了?岳陽仔細(xì)想了想,那似乎不是藍(lán)色,而是一種從未見過的顏色才對。
只見卓木強巴伸手抱住雪獒,撫摸著那蓬松的圍脖,大聲笑道:”岡拉,岡拉,好姑娘,好姑娘!你還記得我!”那雪獒用鼻音不住地發(fā)出短促而尖銳的嗚鳴,似乎在回應(yīng)著卓木強巴。
看到這一幕,岳陽和胡楊隊長都愣住了,就如同張立第一次看到卓木強巴和狼說話一樣。此時的卓木強巴,整個人都散發(fā)著一種親切,那是一種摯友之間的親切。那眼神,那笑容,好像他們是分別幾十年的親兄弟,又好像是攜手走過一生的老夫妻,或者說是戰(zhàn)場上一同活下來的生死至交,當(dāng)時卓木強巴和那頭雪獒擁抱在一起,散發(fā)出來的親和力甚至讓風(fēng)都變暖和了,真是怎么形容都不過分。胡楊隊長不僅對卓木強巴的變化感到驚訝,那頭雪獒也讓他感到震驚。他也曾見過不少獒,在他的印象中,那些大塊頭的家伙總是陰沉著臉,一雙眼睛以剽悍的目光盯著你,要不就是一副高傲且狂野的尊容,他從未見過,獒也有這樣柔情的一面。此刻伏在卓木強巴肩頭的岡拉,不僅鼻腔里發(fā)出嗚鳴,那顆碩大的頭顱也在卓木強巴肩上來回蹭著,就像滿腹哀怨的少女在向離別多年、等待了多年的情郎訴說著思念和委屈。
那一人一犬,長久地緊緊擁抱在風(fēng)中竊竊私語,旁邊三人則呆呆地看著。也不知過了多久,卓木強巴才將岡拉放下,撫觸它的額間。岡拉伸長脖子,很愜意地閉著眼睛。卓木強巴道:”給你介紹幾位朋友,岡拉。他們都是我的同伴?!苯又?,在岳陽等人不可思議的目光下,卓木強巴煞有介事地將他們一一介紹給岡拉認(rèn)識。
這時,胡楊隊長總算見到了他經(jīng)常見到的藏獒模樣,岡拉只是在聽到他們名字的時候睜開眼瞟一下,那神情,就像一位正在享受按摩的老總,旁人給他介紹是否錄用新來的員工,它半睜開眼,隨后微微地點點頭。岳陽不滿道:”哎呀,看它那個樣子,這么拽!”岡拉突然一瞪眼,朝著岳陽齜牙咧嘴,岳陽心中一個激靈。站在岳陽身旁的瑪保受到的驚嚇更為明顯,忍不住退了兩步,若非胡楊隊長攙扶一把,險些跌倒。
胡楊隊長笑道:”我見過的藏獒大多是這樣的,成年藏獒體型碩大,孔武有力,而且它們對陌生人通常保持著敵意和警惕,在它們眼里,普通人根本就不是它們的對手,它們有資格驕傲。除了它們的主人之外,想要得到它們的尊重,除非你也尊重它們,當(dāng)你用看寵物的目光去看它們時,它們也會用看寵物的目光來看你。以它現(xiàn)在這種姿勢和態(tài)度,表示它已經(jīng)認(rèn)可你了,當(dāng)然,這是看在強巴的面子上。”
”岡拉,岡拉?”岳陽不信,試探著叫了兩聲。岡拉臉轉(zhuǎn)向一旁,瞅都不瞅岳陽。
卓木強巴見瑪保臉色一陣慘白,忍不住道:”你沒事吧?”
瑪保面有難色道:”這里,你找得到路了嗎?”
卓木強巴環(huán)顧四周道:”當(dāng)然,這里離岡日的小屋已經(jīng)很近了。如果你有什么事的話,可以不用送我們了,我們能找到回去的路?!笨粗敱5拿嫔磕緩姲蛯捨克?。
瑪保謹(jǐn)慎地看了岡拉一眼,猶豫片刻,終于道:”那,我就送你們到這里了,你們自己小心?!?br/>
卓木強巴和胡楊隊長與瑪保握手告別,表示了感謝。
瑪保離開之后,岡拉突然睜開雙眼,從卓木強巴的手下躥了出去,跑了兩三步,回頭一望,接著又跑了兩步,再次回頭,隨后撒開四蹄,像一陣旋風(fēng)似的跑走了。卓木強巴看著岡拉的背影在風(fēng)中漸漸變成一朵藍(lán)色的云,微笑道:”走吧,它已經(jīng)迫不及待要將我們到來的消息告訴岡日普帕了?!?br/>
岳陽看著瑪保的背影,奇怪道:”他怎么了?”
胡楊隊長道:”不知道?!?br/>
岳陽和胡楊隊長還以為房屋近在眼前,誰知道山大路遠(yuǎn),又走了十幾里地,這才從山坳峽谷間穿過,眼前一闊,云清天低,小蒿草鋪成的草甸如綠茵球場,那卵石和嘎達(dá)土混凝而成的石屋就在綠茵場一端,屋后數(shù)十根枯樹樁圍了一個大大的圈。不過岳陽卻發(fā)現(xiàn)那羊圈里空無一物,草地上也沒有牛羊。
來到門口,只見木門上繪著日月和雍仲符號,門楣很低。門內(nèi)傳出一聲犬吠,不是”汪汪”的,而是”嗯……嗯……”這樣的發(fā)音,隨后屋內(nèi)有人道:”強巴,你又來了!”聲音蒼勁雄渾,中氣飽滿。
岳陽等人大吃一驚,屋里人竟然知道是卓木強巴,難道那頭叫岡拉的雪獒已經(jīng)能與人交流了,要不屋里的人怎么會知道來者是誰?卓木強巴也問道:”阿果,你怎么知道是我?”
一個滿臉笑容的人出現(xiàn)在門口,他的臉色白里透紅,有些蓬亂的頭發(fā)從狐皮帽下支出來,臉上皺褶很深,但兩眼有神,頭發(fā)烏黑,看不出有多大年紀(jì)。這人外面套了件緊身豹皮鑲邊的加翠氆氌,左袖扎在腰間,右袖搭在肩上,用結(jié)辮帶將里面的羔皮坎肩扎得緊緊的,一把長刀隨意插在腰帶上。這就是岡日普帕了,那勁服疾裝和古樸長刀使這個一米六幾的紅臉膛漢子更像武林中人。
岡日普帕道:”能讓岡拉這樣高興的,除了你還有誰?!敝灰妼瓕㈩^從岡日褲腿邊擠出來,一雙大眼睛打量著眾人,不一會兒又將頭縮回去,從另一側(cè)擠出來,就像一位狡黠又害羞的小姑娘。
雖然上一次來沒能借到岡拉,但是居住的那半年,卓木強巴卻和普帕結(jié)下了深厚的友誼,如今這座石屋,有一半還是他修筑的。
岡日普帕讓出道來,道:”快,屋里坐?!?br/>
石屋很奇怪,沒有窗戶,屋里光線暗淡,大白天也要點著酥油燈;門極矮,連岳陽也不得不貓腰才能鉆進(jìn)去,卓木強巴幾乎是半蹲著進(jìn)去的。屋內(nèi)又陡然寬敞,正中放了個火塘,上面有大盆熱水,水里泡著一個甕,不知道里面是什么。
在酥油燈昏黃的光照下,屋里亂七八糟地堆著家具衣物,頭頂懸掛著大塊油膩膩的風(fēng)干肉,四壁黑得發(fā)亮,那是被油煙熏的。此外用繩子穿了許多一塊塊像茶磚的東西掛在墻上,一張長板床又當(dāng)床又當(dāng)坐榻,褥子凌亂得像被狗啃過,床旁倒有一條干凈整潔的圓形毯子,不過那是岡拉睡覺的地方。岡拉一進(jìn)屋就趴在上面,只用一雙大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卓木強巴。
看著一屋堆得滿滿的衣物,岳陽都不知道該坐哪里,去看強巴少爺,只見卓木強巴將衣物往旁邊一推,大大咧咧地坐在了床上,他也撿起衣服,選了張凳子坐下。岡日將一些雜亂物什統(tǒng)統(tǒng)扔到床上,把凳子弄出來,然后揭開水中的瓦甕,一股酒香頓時撲鼻,原來他在溫酒。
胡楊隊長告訴岳陽,這里是高寒地區(qū),訪客往往歷經(jīng)風(fēng)寒,所以待客之道是以酒代茶,喝了暖心暖胃。
岡日拿了四個大茶杯,斟了滿滿四杯酒,遞給卓木強巴和岳陽等人,一面遞酒一面喃喃細(xì)語,像在念咒,又像在唱歌。
岳陽依稀記得這種待客酒要先喝三口,但是不能喝完,扭頭一看強巴少爺也沒有一口喝完,但是那一口灌得很兇,于是他也喝了一大口。這一口下去,岳陽頓時如炭在喉,腹中如火中燒,卻噴不出來,一張臉立刻憋紅了。沒想到這不是尋常米酒,更像燒刀子或二鍋頭。
一見岳陽不住哈氣揮手的滑稽樣,屋里的人都笑了起來,連岡拉都瞇縫著眼睛,下頜頻點,如同一只媚笑的貓。胡楊隊長道:”這可不是青稞酒。這里是高寒地區(qū),人們喜歡喝烈酒,據(jù)說有的酒精濃度在百分之七十,那幾乎就是酒精了。你以為你和強巴拉一樣能喝??!”
岡日普帕面有得意之色道:”這就是歷史中的阿次吉酒,外面都說是阿拉伯傳入西藏的釀酒法,其實我們的祖先早在唐代以前就會這種釀造技藝了。阿次在古藏語中的意思就是樹汁,本來這酒是用樹汁和蜂蜜調(diào)和釀制的,這里沒有蜂蜜,我用別的東西替代的,比其他酒還要烈一些?!?br/>
岳陽不敢再喝,他的身體已經(jīng)像被火包裹著了。岡日也不在意,和卓木強巴敘敘舊情,然后道:”說吧,這次你來的目的?!?br/>
卓木強巴道:”紫麒麟?!?br/>
岡日瞪了瞪眼睛,露齒而笑,看了看岡拉,又看了看卓木強巴,道:”你依然相信……有海藍(lán)獸,就一定有紫麒麟?”
卓木強巴肯定道:”這次我一定能找到的?!?br/>
岡日道:”我能幫你什么忙?你該不會想把我的岡拉……它已經(jīng)過了那個年紀(jì)了?。俊?br/>
卓木強巴一愣,旋即笑了。他知道,岡拉應(yīng)該已過了十五周歲,按照獒的壽命,它已經(jīng)屬于中老年,顯然岡日認(rèn)為自己想讓岡拉去與紫麒麟交配,但是岡拉已經(jīng)過了生育年齡了。卓木強巴道:”這件事情說來很復(fù)雜,我只能簡單地告訴你,我們要上雪山?!?br/>
岡日的笑容頓時收斂起來,道:”不可能,紫麒麟不可能在雪山上存活?!?br/>
卓木強巴道:”我知道,我們要去的地方,應(yīng)該不是雪山頂上,我們估計是一個與達(dá)瑪人居住區(qū)類似的地方,那里有適宜紫麒麟生存的環(huán)境。但是我們找不到上山的路,聽說你是唯一知道上山的路的人?!?br/>
岡日沉著臉道:”我不會帶你上雪山的?!?br/>
卓木強巴急道:”為什么?阿果?!?br/>
岡日道:”你知道的,拉珍就是因為帶別人上雪山,所以雪山收去了她的魂魄,那是對我的懲罰。從那以后我就發(fā)誓,不管是誰因為什么原因,我都不會帶人上雪山了?!?br/>
卓木強巴緊眉,思索著該如何解開岡日這個心結(jié),這時,胡楊隊長道:”其實,我們不僅僅是去找紫麒麟,我們是代表國家去尋找一座消失在歷史中的廟宇,它可能是全西藏最大的伏藏……”原本,胡楊隊長是打算利用神秘的帕巴拉來打動岡日,沒想到,這一說,岡日冷笑道:”帕巴拉!那就更不可能了,帕巴拉只應(yīng)該存在于它存在的地方,不應(yīng)該被人打擾。強巴,這下,我可不管你有什么理由,絕不帶你們上山!”
岳陽心中暗道:”糟糕,胡楊隊長忽略了,岡日是唯一知道上山的路的人,以前來找他的人說不定多少也透露過帕巴拉的事,這下弄巧成拙,可能連強巴少爺也被看做騙子了!”他靈機一動,拋出殺手锏道:”岡日大叔,強巴少爺可是圣使,以前我們都不知道,圣使!”他重重地強調(diào)了一遍。
沒想到,岡日干脆地回答道:”我管你是什么使,就算他是欽差大臣,我說不帶就不帶!”
岳陽一愣,沒想到圣使這個名字在這里不好用。
岡拉似乎察覺到什么,反復(fù)看著它的主人和卓木強巴,兩人臉上沒有笑容,沉默著,它也感到一絲無助。突然它躥出來,在岡日的腳邊蹭著,用那大腦袋頂著,滿腹委屈地低鳴。岡日摸了摸岡拉的頭,嘆息著對卓木強巴道:”我相信,你是去找紫麒麟?!彼挚粗鷹铌犻L和岳陽道:”他們是去找帕巴拉……”他停了停,道,”不過我還是要提醒你,傳說中的帕巴拉被光軍藏匿起來是有原因的。它和它所在的香巴拉雖然象征著可以滿足人類所有**,可是你不要忘記,在那無盡的財富背后,藏匿著的是毀滅一切的詛咒,你得到多少,就將失去多少。世上沒有從天而降的財富,也沒有憑空幻想就能得到的滿足?!?br/>
卓木強巴眼前一亮,追問道:”你知道帕巴拉和光軍?你知道多少?”
岡日哼笑一聲道:”我知道的,只怕比你能想到的要多得多?!?br/>
卓木強巴道:”能告訴我們一些你知道的關(guān)于帕巴拉的事嗎?”
岡日沉思著,卓木強巴悄悄給岡拉遞了個眼神,岡拉又開始在岡日腿邊拱他,嘴里”嗚嗚”地叫著,使勁昂著頭,一雙大眼睛可憐兮兮地望著岡日,仿佛在哀求岡日:”告訴他吧,告訴他吧?!痹狸柡秃鷹铌犻L看得目瞪口呆,心中劇駭,唯有卓木強巴知道,什么叫通靈之獒,怎么算是能讀人心,這就是靈獒海藍(lán)獸!
岡日輕輕敲了敲岡拉的頭,道:”小妮子,別以為你在那里偷偷和他眉來眼去的我沒看見,我會不知道你那點小心思?”
岡拉嗚嗚了兩聲,趴在地上,兩只前腳抱住頭扮委屈,一雙烏黑的大眼睛卻滴溜溜打轉(zhuǎn)。岡日作勢再敲,岡拉趁其不備,一溜煙躥到床上,躲在卓木強巴身旁,然后伸出舌頭,向?qū)瞻缌藗€鬼臉。
岡日無奈笑罵:”小叛徒。”岡拉哼哼著,索性枕在卓木強巴的腿上,伸長脖子,瞇著眼睛,一副你奈我何的模樣,讓卓木強巴給它整理毛發(fā)去了。
岡日似乎下了很大決心,最終道:”好吧,有些東西,我原本打算帶進(jìn)墳?zāi)沟?。我問你,強巴拉,八年前你來這里,真的只是為了岡拉?”岡拉一聽提起它,趕緊睜開眼睛,豎耳傾聽。
卓木強巴半怒半急道:”這是什么意思?八年前,我連帕巴拉是什么都不知道!”
岡日點點頭,道:”你們可知道光軍?”
[戈巴族的信仰]
卓木強巴點頭,岡日苦笑道:”吐蕃王朝的最強戰(zhàn)力,竟然沒有在任何歷史文書上留下只言片語,哼哼,真是讓人不可思議啊!”話鋒一轉(zhuǎn),隨后道,”你們對光軍知道多少?”
卓木強巴看看胡楊隊長,隨后將他所了解的光軍大致說了一遍。岡日不住點頭,然后道:”看來你們下了很大工夫啊,竟然被你們挖掘出這么多資料。那么對于戈巴族,你們的了解又有多深?”
卓木強巴整理了一下思路,又從象雄十八巖居小邦說起,講述他們所知道的戈巴族。岡日靜靜地聽著,有時露出贊許的微笑,等卓木強巴說完,岡日才道:”能從神話故事和歷史殘片中搜集到如此多有用的信息,你們一定付出了很多。不過我有一點疑問,你們對戈巴族的來歷、過渡到光軍的歷史和他們的生活方式了解較多,可是對于他們的信仰,似乎沒有涉及?”卓木強巴遲疑了,雖然他從父親那里得到關(guān)于光軍信仰的推測,可是他并不敢肯定,所以就沒有說。
”信仰?”岳陽質(zhì)疑道,”軍人不是只需要服從嗎?”
岡日道:”別忘了,軍人首先是人。在古代高原,可以說人人都有信仰的,而且他們的信仰極其堅定,那是銘刻在他們的靈魂和骨子里,任何人都不能改變的,軍人也不例外。在吐蕃軍中,就有專門的軍辛一職,乃是軍隊中的苯教祭師。卜卦預(yù)知兇吉,戰(zhàn)后招撫亡魂,吟誦平息軍心,這些都是軍辛的工作?!?br/>
岳陽道:”這樣說來,那時候的光軍信仰的是苯教嘍?”
岡日道:”的確,那時候的軍隊大多信仰苯教,但光軍……可以說是,也可以說不是?!?br/>
”可以說是,也可以說不是?”岳陽猛然一震,驚道,”難道說,光軍他們既信苯教,也信佛教!他們是介于兩種宗教之間的融合信仰?”
岡日第一次仔細(xì)打量這個看起來無憂無慮的年輕小伙子,岡拉也瞅了岳陽一眼,不過那表情顯然是嗤之以鼻。岡日道:”反應(yīng)很敏捷啊,看來你們也在這方面有所了解了,不過不全對。戈巴族,他們有著自己的信仰,那是一種我們稱之為原生巫教的信仰?!?br/>
”原生巫教?”胡楊隊長和卓木強巴神情都專注起來,他們還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說法。
岡日道:”對,就是在人類文明萌發(fā)之初,對于河川山石、電閃雷鳴,乃至一草一木、飛禽走獸,皆奉為神靈,無所不拜,無所不尊。也可以把這種宗教看做是苯教的雛形,直到后來苯教祖師辛繞出世,他將這些神靈統(tǒng)一整合,將原始的宗教系統(tǒng)化、規(guī)范化,這才形成了后來的苯教。當(dāng)然,也有人說,苯教是自波斯傳入大食,再由大食傳入青藏高原的,但是缺乏確鑿的證據(jù),只能說兩者信仰相似。不過我認(rèn)為,古人的原始崇拜,大多都是山川自然,它們當(dāng)然會相似?!?br/>
岳陽道:”這樣說來,戈巴族的歷史豈不是非常久遠(yuǎn)?”
”那當(dāng)然?!睂盏溃毕笮蹘r居十八小邦,那已經(jīng)是戈巴族沒落之后的事情了,早在象雄建國之前,戈巴族就已經(jīng)存在并且輝煌過。當(dāng)然,在歷史文獻(xiàn)中不可能找到那么古老的資料,但是,在神話故事中卻留下了無數(shù)戈巴族的身影。戈巴族他們有自己獨特的神靈,也有自己的宗教領(lǐng)袖,不過要說清楚,先得從他們的來歷說起,在他們成為象雄十八巖居小邦之前,繼續(xù)往遠(yuǎn)古追溯,一直可以追溯到藏族的起源……”
他看了卓木強巴一眼,道:”自魔女與猴生下后代之后的……四族時期,你知道吧,強巴拉?”卓木強巴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岡日感慨道:”我想,或許那也是戈巴族最輝煌的一個時期……”
岳陽不明就里,詢問道:”四族時期是指什么?”
卓木強巴道:”你們都知道我們西藏有個很有名的關(guān)于人類起源的故事,是山中的一位魔女與一只渴望修成正果的猴子結(jié)合,他們誕下六只小猴,成為人類最原始的祖先。后來繁衍越來越多,最后就分為了四個大的部落,也就是藏族的四大血統(tǒng)。那個時代,又稱為四族時期,究竟有多久遠(yuǎn),恐怕比我們熟悉的三皇五帝時期還要古老。我一直覺得,那只是一個神話故事,不過現(xiàn)在看來,那個故事的真實性,恐怕也和三皇五帝的故事相似?!?br/>
岳陽明白道:”也就是說,那段時期真實存在,只是一些人和事被神話和夸大了?!?br/>
胡楊隊長道:”不對啊,我記得以前看到的資料是說那六只猴子后來就形成了六個氏族,而且那些氏族的名字也不盡相同。我只記得有一個黨族,不知道是不是黨項的先祖?!?br/>
卓木強巴道:”我知道,胡楊隊長說的那是佛教典籍中記載的內(nèi)容,我說的是我們家那本古經(jīng)里提到的內(nèi)容?!?br/>
岡日道:”按照古籍的記載,西藏的四人種分別是斯族、穆族、桐族和冬族。那時候他們已經(jīng)開始信仰原始巫教,他們將部落的最高統(tǒng)領(lǐng)稱為苯波。苯波的意思就是大巫師,是古代人們的精神領(lǐng)袖,這種稱謂一直保留到象雄、吐蕃等新興的王國建立之前?!?br/>
岳陽不解道:”這里面沒聽到戈巴族的名字啊,這和他們有什么關(guān)系?”
岡日道:”在四族時代結(jié)束之后,根據(jù)神話傳說出現(xiàn)了瑪桑九族,然后分裂為二十五小邦,后來又有了十二小邦、四十小邦,那應(yīng)該是指出現(xiàn)了無數(shù)小部落族群相互征伐的戰(zhàn)亂時期。這些小邦都是互不統(tǒng)屬的氏族和部落,他們中開始出現(xiàn)自己的王和臣,只不過隨著歷史的變遷,種族的名字早已流逝,不能一一追根溯源。我們只能推測,戈巴族正是四族之一的后裔,應(yīng)該是某一族衰落解體后遺存的小邦,居于二十五小邦之中?!?br/>
岳陽道:”為什么這樣說?”
岡日道:”因為他們的信仰。戈巴族信奉的是四族歷史上最杰出的四大巫王,他們的稱號分別是黨·苯波、賽·苯波、東·苯波和莫·苯波。這種信仰和戈巴族與狼同居的生活方式,應(yīng)該是自戈巴族誕生之日或是在他們誕生之前便有,并一直延續(xù)至今,據(jù)說當(dāng)年藏王松贊干布將四座鎮(zhèn)邊廟改稱四方廟,正是為了迎合光軍的信仰。后來很多戈巴族人加入了光軍,為了迎合戰(zhàn)爭的需要,他們又在眾多宗教中挑選出一位破壞力強大的神靈作為他們的戰(zhàn)神,梵音叫牡首羅。其實那就是佛教中的大自在天。在印度教里是象征破壞之神的濕婆。他擁有毀滅一切的力量,可以將整個宇宙重新清洗,就算后來被吸納入佛教里,他也擁有不低于釋迦牟尼的力量,獨立于諸天神佛之外。另外還有一點很奇怪,在擁有戰(zhàn)獒之前,他們崇拜的圖騰或神獸不是狼,而是一種與蛇相似的生物,據(jù)說是一種會飛翔的蛇形生物。這種信仰,在古老的苯教中同樣存在,正因如此,當(dāng)中原的龍傳入西藏之后,才會很快被藏民接受?!闭f到這里,岡日停下道,”對戈巴族的歷史和信仰,我知道的大概就是這么多了,畢竟光軍和戈巴族一直都是一個神秘的存在?!?br/>
三人面面相覷,消化了半天,岳陽才道:”對,對不起,我有些糊涂了,那四大巫王的名字怎么和他們的種族完全不同???還,還有,戈巴族的信仰不是融合了佛教和苯教的信仰嗎?怎么又成了與他們完全不同的信仰了?”
岡日道:”首先,那四個稱號并不是巫王的名字,它們僅是一種象征代號,在古代發(fā)音中的意思沒有人知道,不過我想大概相當(dāng)于我們今天所說的智慧天王、威武天王這一類吧。不過傳說中那四位巫王的后人倒直接將自己的姓氏改為了黨、賽、東和莫姓,至于是不是真的就不知道了。至于戈巴族的信仰問題,那又得從另一頭說起,同樣很長?!?br/>
岡日起身,又斟了一杯酒,一飲而盡,道:”關(guān)于那種介于佛教和苯教信仰之間的融合信仰,得從藏王松贊干布說起。你們知道,在佛教傳入西藏之前,幾乎高原上所有部落信奉的都是原生苯教。當(dāng)然,那時候的苯教歷經(jīng)千余年,已經(jīng)詳細(xì)規(guī)整化了。但是苯教有一個特點,那就是多神論,它繼承了原生巫教的特性,世間萬物皆有神靈,而且那些神每一個都是獨立的,他們各自有各自的領(lǐng)域,各自管轄各自的范疇,如果兩位神之間爆發(fā)了沖突,那么大家打一架,有輸有贏,沒有哪一位神凌駕于另一位神之上,也不存在誰的地位更高或是更低。而且苯教巫師靠預(yù)言來決斷國家大事,今天我們已經(jīng)知道,那種巫卜預(yù)言之說,缺乏科學(xué)性和實效性,所以,當(dāng)藏王松贊干布繼位之后,他決定改變這一切。你們可知道,藏王松贊干布,原本是一名苯教徒。”
”?。 痹狸栞p輕驚呼。誰不知道藏王松贊干布是觀音菩薩的化身,在藏傳佛教中有極為尊崇的地位,現(xiàn)在岡日竟然說他是苯教徒,著實令岳陽大吃一驚。不過看胡楊隊長和強巴少爺?shù)姆磻?yīng),顯然這是真的。
岡日道:”宗教的產(chǎn)生,往往是為了撫慰人們的心靈,但是一旦和政治掛鉤,那么它們的首要作用就成為了統(tǒng)治階層的工具。不管哪種宗教,在統(tǒng)治者看來,只要它能讓百姓變得更容易接受統(tǒng)治,它就是好的宗教,反之,它則是統(tǒng)治者的絆腳石。苯教的多神論和國家大事問天機制,顯然是不利于統(tǒng)治的,所以藏王松贊干布的前半生是一名苯教徒?jīng)]錯,可是他很快發(fā)現(xiàn),那些苯教的巫師將國家大事交給上天去決定,嚴(yán)重地影響著他的統(tǒng)治。他需要的是中央集權(quán),國家大事由他說了算,而不應(yīng)該靠上天,所以,改革必須進(jìn)行!而佛教中佛祖誕生時那一句'天上地下,八荒**,古往今來,唯我獨尊'的十六字真語顯然非常適合統(tǒng)治者。其實,早在松贊干布推行佛教前,佛教已經(jīng)傳到了西藏,結(jié)果卻遭到了苯教的強烈排斥,根本沒有立足之地。要知道,讓人們改變千余年的信仰,去信奉一種新的宗教,這是極為艱難的過程,除了藏王松贊干布,還真沒有哪位統(tǒng)治者敢開這個頭。為此藏王松贊干布做了許多工作,通過和親引進(jìn)佛教,頒布一系列的法令和條例給僧侶大開方便之門,制定一系列信奉佛教的優(yōu)惠政策等等?!?br/>
岳陽皺眉,這些好像不關(guān)戈巴族什么事。只聽岡日繼續(xù)道:”不過當(dāng)時藏王松贊干布面臨的壓力,恐怕比我們所能想象的還要大。要想讓百姓接受新的宗教,首先就要從自己做起,從身邊的高官大員開始,而當(dāng)時的環(huán)境,上至官員貴族,下至百姓農(nóng)奴都是忠誠的苯教信徒,朝堂內(nèi)外反對聲一片。這些,都還不是藏王要擔(dān)心的,真正讓他擔(dān)心的是軍隊,在那個時候,軍隊里的士兵也全是信奉苯教的,如果士兵嘩變、叛逃、反抗、暗殺,那么后果將不堪設(shè)想。所以在很早以前,藏王就做好了準(zhǔn)備?!?br/>
這時候,”戈巴族”三個字,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卓木強巴等人心中了。果然,岡日道:”現(xiàn)在你們知道了,為什么藏王松贊干布不選別的人,而執(zhí)意要把戈巴族人訓(xùn)練成光軍了吧。正是因為他們的信仰與別的藏民信仰都不同,只要不觸碰他們信仰的核心,也就是四大苯波的地位,其余不管是苯教的年、贊、魔,還是佛教的釋迦牟尼或密教的大日如來,他們都可以信奉,與他們的原始信仰不會有任何沖突。所以后來光軍一直擔(dān)任著皇家親衛(wèi)軍的職務(wù),他們的實力是最強大的,而他們的信仰包容性也是最強的?!?br/>
岳陽不解道:”可是,為什么,他們后來連佛教和苯教都一起信了呢?”
岡日道:”說到這個,就不得不提一提佛苯之爭。你們應(yīng)該知道,佛教和苯教在高原上爭斗了幾百年,可以說從藏王松贊干布將佛教正式引入西藏起,到吐蕃王朝崩潰,這兩大宗教的斗爭從未間斷過。為什么會這樣呢?因為原生的苯教不僅在信仰上與佛教有所差異,更重要的是,無數(shù)的權(quán)貴大臣,他們的利益與苯教是息息相關(guān)的,通過原始苯教的儀軌和占卜方式,使他們在一些國家大事上具備發(fā)言權(quán),可是佛教進(jìn)入宮廷之后,那些大臣在重大決策和利益分配上,就失去了主導(dǎo)地位。藏王松贊干布乃是不世雄才,他在位的時候沒有人敢反對,可是他去世后不久,那些從苯教得到利益的大臣們就開始重新?lián)碜o(hù)苯教了。表面上看,吐蕃王朝時期是佛教和苯教在進(jìn)行爭斗,實際上,這是皇家與那些握有重兵的大臣在進(jìn)行權(quán)力的爭奪啊!此后的幾百年,在大臣的引導(dǎo)下,一些君王信奉苯教,另一些君王又堅持佛教,就這樣反反復(fù)復(fù)、來來往往,歷史上的尊佛抑苯、尊苯抑佛不知道發(fā)生過多少次,還有無數(shù)次發(fā)生過流血沖突。只不過末代藏王朗達(dá)瑪做的那一次最為徹底,所造成的后果也最為嚴(yán)重,直接導(dǎo)致了王朝的瓦解,所以才被人們所熟知。而在這期間,作為藏王的親衛(wèi)軍,最接近藏王直屬部隊,由戈巴族人組成的光軍,他們的信仰,就不得不隨著藏王信仰的改變而改變。所以到后來,他們的信仰變成了一種很奇怪的模式,能最大限度地將原本格格不入的佛教和苯教包容在一起。也只有這樣,最高領(lǐng)導(dǎo)才能放心讓他們負(fù)責(zé)安全保衛(wèi)工作,而光軍也從未讓藏王們失望過?!?br/>
岳陽道:”不對啊,吐蕃歷史上還是發(fā)生過很多次暗殺事件的?!?br/>
岡日道:”光軍只是負(fù)責(zé)外圍的警戒,在藏王外出時防止刺客的暗殺,對宮廷內(nèi)部的陰謀和斗爭他們卻是無能為力,那高原之主松贊干布的死因至今還撲朔迷離,你不能說是光軍沒有盡到他們的職責(zé)。事實上你們仔細(xì)查閱吐蕃史,真正在公共場合死于刺客刺殺的,只有藏王朗達(dá)瑪,而其余意外死亡的藏王,都是死于原因不明的宮廷斗爭。”
岳陽自言自語道:”如此說來,戈巴族和藏王之間,似乎不存在什么大的矛盾,那他們?yōu)槭裁匆蝗浑x開,并且?guī)ё吡怂姆綇R里的全部珍寶呢?”
岡日臉上露出悲憤的神情,嘆息道:”不知道啊,這正是光軍留下的最大謎團(tuán)。誰也想不到,號稱吐蕃最強戰(zhàn)力的光軍,會在一夜之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們一定是早就策劃好了的,但是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導(dǎo)致他們要這樣做,就沒有人知道了。我僅知道有傳言說,是藏王滅佛滅得太過徹底,似乎連光軍也無法容忍;另一種說法則是源自娘氏和韋氏兩大家族的斗爭,畢竟這兩大家族的人都曾出任過光軍的最高指揮官。但是這些說法都缺乏證據(jù),不足信,不足信啊……”說著,岡日露出深深的疲憊,眼神落寞。
岡日提供的信息讓岳陽陷入了深深的思考,他正努力將倒懸空寺與光軍的失蹤聯(lián)系起來,他隱約覺得所有獨立的事件就像被打亂的拼圖碎片,只要找到它們發(fā)生的前后順序,就能組成一幅完整的拼圖??墒且环χ?,終因線索不夠而只能放棄,拼圖中還缺少一些關(guān)鍵的碎片,他無奈地?fù)u搖頭。
這時候,岡日對卓木強巴道:”對了,還有一條線索或許對你們有所幫助。強巴拉,還記得你第一次來,給我說的那個九狗一獒的故事嗎?就是挖個坑,將小獒崽都扔進(jìn)去那個。”
卓木強巴點頭,這是方新教授給他上第一堂課時講述的內(nèi)容,也是他小時候經(jīng)常聽到的故事,他也常將這個故事告訴他的朋友,但是那次……
岡日繼續(xù)道:”那次我嘲笑了你,還記得吧?”卓木強巴當(dāng)然沒有忘記,那次向?qū)照f起這個故事時,岡日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好像在嘲笑卓木強巴班門弄斧,后來他問起岡日為什么發(fā)笑,岡日只是道:”沒什么,很好的故事,很真實,我聽過?!钡磕緩姲涂偢械綄账坪踹€有什么沒說出來。
這時,岡日才道:”因為當(dāng)時,你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F(xiàn)在,你應(yīng)該知道那種九狗一獒的訓(xùn)練方法是怎么來的了吧?”
卓木強巴猛地一震,驚呼道:”光軍!戰(zhàn)獒!那是戰(zhàn)獒的訓(xùn)練方法!”這一刻他才明白,為什么那次岡日欲言又止,當(dāng)時他根本就不知道光軍是什么,恐怕就算岡日說出來,他也未必會相信,自己在那里夸夸其談,在岡日眼中恐怕是井底之蛙,夏蟲語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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