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一人世界
第二年春天,稻田里灌水如鏡,西大河岸邊的柳條上鉆出一溜溜毛茸茸綠色小耗子時,財務科長帶隊,進了財務科的王妮去了天津進修。
形只影單的林峰自此就很少走出校門了,除了備課上課,就是貓在宿舍或辦公室埋頭寫東西。偶爾寫累了,也去校圖書館查查資料,看看雜志。小韓看到林峰沉默寡言一副準失戀的樣子,就會“呵呵呵”樂出怪聲來,一副隔岸觀火、幸災樂禍的得意樣子。林峰看他時,他就佯裝低頭看雜志。
小韓見林峰可憐兮兮茶飯不思的模樣,也會突發(fā)悲憫,提醒提醒林峰,“人一走,就沒事了?未來的丈母娘家得經常跑跑,領導在和領導不在要一個樣,正是看表現(xiàn)的時候。人家會有意觀察你無意之中的表現(xiàn),表現(xiàn)不好了,轉正就費勁。別以為搞對象就是兩個人的事,以王妮為核心,還要有農村包圍城市的戰(zhàn)略戰(zhàn)術,他父母姐妹的那幾票也是相當有分量的。我是把你當哥們,真心幫你。你自己壘長城,不是壘歪了,就是壘倒了。”
林峰倒不是因為小韓這幾句他都明白的討好的話,才想去王妮家。自打王妮走后,他從心里覺得離王妮家人的心越來越近了,把王妮家當成自己的第二個家了。他慢慢走進那條盛載著兩個人笑聲的小巷,望著院子里那棵高過屋頂?shù)氖磷訕洌缓笞谕跄菁业目谎厣下犚患胰肆奶欤犚患胰藰泛呛堑卣f起王妮小時的趣事。他覺得王妮就微笑不語地在身邊,頭緊挨著他的肩。
林峰覺得自己已漸漸融入了這個家,覺得和王妮爸爸媽媽說說話兒,看到王妮妹妹弟弟對他好感的笑臉,心里盈實一些。
返回學校的路上,林峰也會覺得王妮剛剛就家里,剛剛送他走出小院,手扶那扇閃著油漆光澤的小鐵門,目送他。王妮并沒遠離這座小縣城,昨天在,今天依然在。
又一個藍天白云的星期天,林峰想去王妮家看看,騎車到學校南門口時,劉濤巖一臉燦爛地朝他招手,“林老師,林老師,有你一封信。”聲音悶在玻璃窗后面。
林峰支上車梯子,走進書報紙墨味夾雜香皂水味的傳達室。傳達室的這種味道,讓他的身心瞬息松弛下來。紙墨味是林峰喜歡的,香皂水味是王妮喜歡的,傳達室聚斂了兩個人喜歡的味道,這獨有的親切味道,讓林峰覺得劉濤巖也親切起來了。
劉濤巖恭敬地遞給林峰一個幾乎沒有厚度的白信封,林峰接過信封,一看是王妮的字跡,他的眼睛瞬息亮了起來。
劉濤巖見狀,忙從床邊拎過個木板凳兒,“林老師快坐,快坐,在這里慢慢看,別累著。”
林峰笑笑。
“一看林老師就是個沒架子的人。我在傳達室上班,別人瞧不起,自己也覺得自己低人一等。總想學點啥,也想寫點東西。前天,刮大風,下大雨,傳達室來沒人來,我捏著筆費了半天勁,一個字兒也沒寫出來。你說,我是不是不是那塊料啊?跟寫作絕緣啊?”劉濤巖邊說邊搓手邊“嘿嘿嘿”樂。
“吃飯是天生的,人人都會,也不能算是一個人的本事呀。不付出努力,沒毅力堅持,沒人從天上往你腦袋上砸餡餅。”
“看見林老師,我就想起這個夢想來。拿起筆,夢想的船就沉沒了,我覺得手里的筆就像是一枚擊沉夢想的魚雷。”
“慢慢來吧。學畫的人,許多是照著徐悲鴻的畫來畫馬,要是能畫出人家的大概來,也算不錯了。就怕照著畫,最后畫成了驢。總之,只要畫,總比不畫強。”
“嗯嗯嗯。”劉濤巖似懂非懂崇拜地點頭,腦袋像雞啄米。
從傳達室出來,本想去王妮家的林峰又折回了宿舍。看王妮的信,跟吃紅燒肉一樣香甜。林峰細細品味著王妮信中的字字句句,覺得每個字都是王妮的心。讀王妮的信,覺得她就在耳邊私語,往外拔甜滋滋的絲。林峰的思緒也倏然飛到王妮的青絲耳際,思念之情陡升。
宿舍的北窗外,一群男學生正在操場上踢足球。學生們奔跑著,忽聚忽散,興致頗濃。林峰恨不得飛出窗外,落到足球場上,狠狠地踢上幾腳球,才能緩解見不到王妮之癢。
操場北邊的紅磚圍墻外,一排排白楊挺立,梢頭掛著淡白的云。
林峰吃蜜一般讀了好幾遍王妮的信,然后把信紙捂在胸口,閉目仰面躺在床上,美美地吧嗒。
他靜靜地躺了一會兒,然后側身看了一會兒踢球的學生。之后,把信紙疊好,翻身下床,把王妮的信收進床下的皮箱。
林峰沒有急著回信,他要等夜深人靜的時候,沒有外界干擾的時候,再醞釀給王妮回信。
林峰從宿舍出來,活動著胳膊來到操場。學校操場東南角有個健身器械區(qū),擺設著單杠、雙杠和高低杠。林峰上師范時,就愛悠雙杠,胳膊疼疼的感覺,好像瞬間就長了絲絲縷縷的肌肉,瞬間就有了健美的成就感。那時,他特別羨慕一位體育老師,每天悠雙杠時,很有力度,把雙杠悠得“哐哐”山響。胳膊上的肌肉更是漲滿了短袖衫的袖管。好長一段時間,林峰都以看體育老師在雙杠上鍛煉為樂趣。體育老師肩上搭著運動衣走開后,林峰就模仿著體育老師的動作,悠雙杠。剛開始,胳膊根本撐不起他的體重。時間久了,也漸漸找到了感覺。
林峰拉了十幾個引體向上,實在拉不動了,就用手指搭著橫杠,在空中掛了會兒身體,覺得手指節(jié)發(fā)疼時,他就又上雙杠做了十多個支撐。
學校操場東邊不遠,就是學校的一方菜園,菜園是學校食堂蔬菜的供給基地。學校食堂的一部分蔬菜來自菜市場,一部分就來自這個小菜園。菜園里養(yǎng)著豬,養(yǎng)著雞,養(yǎng)著鵝,菜地間還有幾畝魚池,偶爾可以給學校師生改善一下伙食,讓大家體會感受到自有菜園的那份優(yōu)越。到了年底,學校老師們還要吃節(jié)余,每人領上幾條草魚白鰱,徒增了不少年味兒氣氛。
菜園周圍挖了一圈兒人工水渠,有三四米寬,齊岸生了直挺挺的蘆葦。水渠里,也是鯽魚、麥穗繁生。
一年夏天,校園里靜悄悄的,學生們正在上課,教室里偶爾傳出老師鏗鏘有力的嗓音,偶爾傳出學生齊聲朗誦的讀書聲。這時,校園上空突然出現(xiàn)兩架超低空飛行的銀白色飛機,發(fā)動機的轟鳴聲撕破了天幕,直刺師生們的耳鼓,所有的課程驟然都斷了下來,一片空白。飛機掠過校園,在閃過菜園人工水渠瞬間,一架飛機肚子底下落下一枚汽油桶大小銀色橢圓形金屬器物,神秘物體不偏不倚落在了菜園水渠中間,擊起一人多高的白色水花兒,斜插在水渠中,四分之一露在水面外,像枚沒有爆炸的炸彈。
這對于小縣城是個大事件。下了課,老師學生們蜂擁跑出教室去看究竟,溝渠邊圍滿了好奇的眼睛。有人猜測說,是境外敵人實施侵略沒有得逞的秘密武器,得趕快報告中央;有人推測說,可能是馬大哈飛行員操作失誤,不小心丟了飛機上的部件兒,人家肯定還得回來找;還有人很在行地斷定,水里的東西是飛機的副油箱,飛機飛到學校上空,快沒油了,路程還遠,為減輕配重,為省油,迫不得已才舍車保帥,把油箱扔掉了。回來找的可能性不大,成本忒高。
一時間,小縣城街頭巷尾、家家戶戶的飯桌上都在談論這個話題。眾口說法不一,沸沸揚揚,有的還爭得臉紅脖子粗的。
林峰回過神來,望著水渠發(fā)了會兒呆,葦芽星星點點兀自綠著。
林峰一抬眼,見食堂管理員呂胖子企鵝一樣和小韓的老鄉(xiāng)賣飯小姑娘一前一后朝菜園走去,只給一個背影。小韓這個老鄉(xiāng)小姑娘個子不高,瓜子兒臉,尖下巴,白白凈凈的清秀,笑起來彎彎的月牙眼月牙眉。小韓偶爾會在宿舍詭秘地炫耀:“掐一把,能捏出水,蜜桃一般。準是那個娘娘犯了錯,被投到了這里。”
林峰面朝東,視野自然就在菜園一帶。余光里,呂胖子和小姑娘在菜園草棚旁咬耳朵。養(yǎng)魚池粼粼的波光把他們的面龐映得白亮,小姑娘歪頭晃著身子捶了呂胖子。呂胖子低頭進前草棚,拽了一下小姑娘袖口。
林峰撐了幾下雙杠,呂胖子和小姑娘不在視野了。余光里,單弱的小草棚子在微微晃悠。
林峰沒有窺視癖,覺得渾身不自在,就繞操場跑了兩圈。比小說編得還巧,他剛跑到面對菜園時,小姑娘從草棚里閃身出來。她右手叉腰,先是抬頭往遠看看,顯然沒在乎跑步的林峰。小姑娘邊走邊側頭頻吐唾沫,像吃了什么臟東西。一會兒,呂胖子也從草棚貓腰鉆出來,叼著根冒藍煙的煙卷兒,走路晃著身子。
學校圖書館分為借閱室和閱覽室。李婧在閱覽室。
李婧弟弟事件,比飛機往菜園水溝扔金屬異物產生的轟動,有過之,無不及。用這種機會進學校上班,雖是無奈之中的現(xiàn)實考慮,李婧覺得比其他教職工矮了一等,與人交往有些拘謹,放不開。
小韓每次借書回宿舍總牢騷不斷,說李婧不像這個學校的人,跟人隔著一層兒膜兒,不容易接近,也分不清是自傲還是自卑。
林峰對老同學李婧心情挺近,覺得李婧單純透明,沒那么多事兒,是個相處不累心的人。
林峰記得上初二時,李婧跟大齊分到一桌兒,在老師眼皮子底下的第一排。一天下午放學后,教室只剩下大齊和林峰埋頭趕作業(yè)。大齊像個歪著頭忙活的螞蚱,寫了會兒作業(yè),然后扭頭喊林峰到他桌上一起交流作業(yè)。林峰拎書包到了大齊課桌旁,見桌斗里有個花書包,便問,“李婧沒走?”大齊看看桌斗里的書包,抻出來“嘭”地扔在課桌前的地上。這舉動著實讓林峰沒思想準備,呆立原地,不知如何是好。花書包癱躺在水泥地面,像個受委屈的孩子,鉛筆盒上的小熊從書包里探出頭來,怯怯望著林峰。
林峰想把李婧的書包取回來,書包沒招誰惹誰,受如此境遇。大齊拉一下他的胳膊,“快坐下寫,寫完贏你兩盤乒乓球,手腕癢癢了。”
林峰正猶豫著,素素氣氣的李婧從教室門口小跑進來,在書包跟前來個急剎車,低頭吃驚望著地面上的書包,又抬頭看坐在她座位上的林峰,仿佛恍然明白了什么。林峰心里一陣慌亂,想說什么,又不知怎么張口解釋。四目相對,李婧眼中的不解卻瞬間轉為羞怯的眼波,旋即蹲下身拾起書包,拍著書包上的土,轉身“噔噔噔”跑出教室。
林峰心里像吞了蒼蠅,乒乓球也都輸給了大齊。大齊傲然抹著腮幫的汗,“給你報一箭之仇的機會,別讓我等太久。”
書包是大齊扔的,林峰卻覺得自己像欠了李婧什么似的,一直想找個機會跟李婧解釋一下,解釋就得把大齊兜出去,他背著這口黑鍋難受了許久。
李婧見到林峰總是一副含羞含笑表情,這表情讓林峰更覺得欠了她什么,也對李婧好感陡增。漸漸,林峰也就釋然,微笑面對李婧了。
一個小雨的星期天,他還專門撐傘,到街上百貨商店買了封面是劉曉慶劇照的藍皮塑料筆記本,想找個機會給李婧。李婧總和幾個要好的女同學同來同往,林峰也只好把那份情愫和勇氣壓在書包最底層。
林峰去圖書館前,先回宿舍洗了洗手,用王妮喜歡的熊貓香皂洗掉手上的鐵器銹味。
小韓老師正亂著頭發(fā)躺在被窩里翻看雜志。上次,林峰和小韓鬧了一通后,小韓收斂了幾天。過了勁兒,就又忍不住滑嘴滑舌,管住什么,也管不住那張貧嘴,只是不再涉及敏感話題。
“好吃不如餃子,舒坦不如躺著。想吃豆腐腦油炸餅了,你還別說,咱們食堂的油炸餅炸得還真是香脆,我就愛吃那層脆皮。豆腐腦的鹵總舍不得多給,還好我老鄉(xiāng)在那。”小韓吧嗒吧嗒嘴,回味著。
林峰的運動鞋換上棕色三接頭,“我去閱覽室了,你接著抽懶筋做夢吧。”
“哎呦,我說大哥,念在同窗的份兒上,就勞駕你跑一趟食堂唄。看在上次皮帶的份上。”
“大哥,你是吃早飯呢,還是吃午飯呢?”
“幾點了?”小韓趕忙翻枕頭,拿出那塊亮鐙鐙上海全鋼手表,“哎,我的炸餅。中午,蒜薹炒肉,西紅柿雞蛋,米飯。早中晚,三合一。”
林峰沒吭聲,對著小鏡子梳頭發(fā)。
“女為悅己者容。林老師收拾這么整齊這么講究,是為誰辛苦為誰忙啊?大美人王妮此時又不在家,值得商榷。”小韓嗓子懶洋洋地拉著長聲,斜瞥一眼林峰,把雜志脊背朝上搭在床頭鐵欄桿上。
“早起還沒刷牙呢吧?不呱呱難受,呱呱起來難聞。”林峰對著鏡子正正衣領。
“你可不要走私呀,王妮的眼線多著呢。再說了,我想拿回本雜志看看,李大美人兒冷著臉講學校的這規(guī)定那規(guī)定。你就能把好幾本雜志一起帶回宿舍,她不知道咱倆在一個宿舍吧?要不,就是故意氣著我呢。”小韓氣蛤蟆樣,氣哼哼,越說越有勁兒。
林峰笑起來,“擺正心態(tài)吧,年輕人。人家沒你想的那么差,那么壞。心態(tài)不好,越訴苦越苦,越抱怨越怨,越看不慣越不慣。”林峰寬慰嘲弄并用,昂著脖子優(yōu)越地瞟看小韓。
小韓氣憤難平,下了床,光腳笈鞋,上邊跨欄背心,下邊灰秋褲,背著手踱步,“世風日下啊,同學就可以拉關系搞特殊化,這可不是一本雜志的小事,窺一斑,知全豹。這不光是學校風氣的事,社會風氣就不怎么樣,刮進了校園凈土。這世界真是讓我歡喜讓我憂啊,還有沒有凈土棲身了。我得找校長評評理去,校長他老人家日理萬機也要去。”小韓搖著腦袋,繼而變成了活動頸椎。
“出去領略領略大操場的開闊,望望天兒,就沒那么多話了。說人不如人,你那個食堂漂亮小老鄉(xiāng)也沒少照顧你,你一去打飯,總是多快好省的,怎么不跟校長去說說呀?對了,剛才還真看見你那小老鄉(xiāng)了,搞對象了嗎?抓緊張羅一個吧。”
“我正糾結呢,她總對我暗送秋波。可惜了,她是臨時工。憑她可人的模樣,也能搞個在縣城有正式工作的,好留在縣城。介紹過幾個老師,有的老師看上她模樣了,看不上工作。她也很找個老師,轉換轉換身份。要不,給你介紹介紹?對了,你有王妮呢。留著,讓我糾結吧。我那小老鄉(xiāng),可好啦。禮拜天,騎車子馱她回家,一路上風光無限,說話溫溫柔柔,特別會撒嬌。你想象不出來有多好,我就把車子騎到最慢,樂不思蜀了。”小韓也揚起脖子,一副受用樣子,抬眼瞥林峰。
“你可是有對象的人啊,注意言行,別利用人家單純,占人家小姑娘的便宜。”林峰一字一頓,邊說邊往外走。
小韓挺挺胸,“老鄉(xiāng)見老鄉(xiāng),兩眼淚汪汪,我們是純粹的老鄉(xiāng)。至于你跟李婧同學,我就不多說什么了。”
“我們是純純粹粹的同學,你不要褻瀆。”林峰順手蘸了門口臉盆里的水,回身往小韓脖子上彈。
小韓忙縮脖子,打著哆嗦往床上躲,聲音亮起來,“誰管你們了,一個愿打,一個愿挨。我就知道,王妮溫柔柔,李婧冷艷艷,林老師啊林老師,艷福真不淺啊。”
“打住,又滿嘴噴糞。”林峰收住步子,作端臉盆狀。
小韓趕忙鉆被窩,“你急啥?急,就說明有故事,有隱情。我又沒說你喜新不厭舊。”
“茅房里摔茶杯,臭詞兒亂蹦。怪不得老師學生都尊呼你國際流氓學院畢業(yè)的高材生呢,我也算服了。”林峰說完,走出宿舍。
“好哇,嘴這么損,我非收了你不可。把你帶出來了,青出于藍而勝于藍了。”小韓從被子里鉆出頭嚷喊。
林峰頓著步子下樓,樓梯口,正好遇見小韓對象,一個瘦高挑、白凈粉嫩的女孩兒。小韓沒事就跟林峰炫耀她皮膚如何嫩滑,如何有彈性,胸和臀比皇妃娘娘的還要美白,好像他見過皇妃娘娘似的。
“林老師,出去呀?外面下毛毛雨了,沒帶傘啊?”暗仄的樓道里,女孩兒笑得像一盞燈。
“哦,不用,也沒多遠。”林峰朝女孩笑笑。
林峰頭上的天空陰著臉,不緊不慢運送黑棉絮,涼絲絲的雨星往臉上飄。天生喜歡下雨天兒的林峰精神一振。雨星像來自天上親密的朋友,同地面、屋頂、樹冠竊竊私語,淅淅瀝瀝迷迷濛濛地落。
林峰滿心涼潤,沿著圖書館前的水泥臺往門口走。他側頭隔窗見李靖在閱覽室里正朝他笑。書架書冊線條的映襯下,李婧如素描畫里的人物般清雅。
零碎的雨星膨脹成了大雨點兒,密集砸下來,窗子上的玻璃如被小木棍一下一下敲打著,發(fā)出“砰砰砰”聲響。玻璃窗內的李婧變得模糊,向林峰搖晃的手掌紅潤一片。林峰緊跑幾步拉開玻璃門,喧騰的雨聲截在了玻璃門外。在風舵的操縱下,雨柱掃刷著門窗。
屋頂一排排日光燈把閱覽室漂得雪白,整整齊齊的桌椅泛著溫黃的光暈,只有兩個人的閱覽室略顯空闊。
“預報有大雨呢,你真會挑看書的天氣。”李靖笑望著林峰,把織了半截的毛衣袖塞進桌斗。
“這天氣看書才好呢,更是喝酒的好天氣。剛才還毛毛雨呢,老天的臉,女人的心,說變就變。”林峰順口禿嚕這么一句,又覺不妥,“別多心,沒別的意思。”
“我們女人的心就那么不受待見?再怎么也比男人的花心強呀,起碼還能跟老天的臉相提并論呢。”李婧望著林峰,樂成一朵花。
“你可別介意,不知怎么,跟你一說話,思想就放松,嘴巴就沒把門的了。”林峰瞄一眼李婧的眉眼。
“我可沒那么小心眼。”李婧鼻子根兒笑得擠出細密的褶兒,眼睛月牙兒一般彎。
“知道你心量寬,才口無遮攔。”李博文打哈哈。
“肚子里沒墨水就簡單,不像你們當老師的,知識分子想法多。”李婧看看林峰,笑笑。
“看似簡單,也不簡單,學不來的簡單。”林峰笑看一眼李婧,走到雜志柜前找了本雜志,就近坐下。
“文人挖苦人,還這么中聽。”李婧提暖壺倒了杯熱水,放在林峰桌角。
“光瞎忙活,我有段兒時間沒來了吧?”林峰用手上下摸水杯,體驗杯壁的熱度。
“嗯,有段兒時間了。可來一回,還呼風喚雨的。”李婧說完,右手插住腰眼,樂不可支。
林峰也咧嘴笑了起來。
窗外電閃轟鳴,雨點兒“啪啪啪”彈撞玻璃窗,雨幕模糊了前排物理實驗室。
“看書吧,不打攪你了。”李婧走到窗前,看外面的雨勢。
李婧的背影和學生時候比,高挑了些,帶了曲線,藏了暖心的柔性。周身旋繞著爽心的風韻,氣息浸潤心骨。
林峰想和她多說幾句,一時又不知從何說起。
“校園里有魚,扁著身子頂流呢。”李婧回身指給林峰看。
林峰忙起身走到窗前,往水泡漣漪的校園張望,“東邊是菜園養(yǎng)魚池,這么大的雨,養(yǎng)魚池的鯽魚從排水口頂上來了。我去逮幾條,中午咱們燉魚吃。哎,快看,還真多,那個白的,游得多塊。那還有一條。”林峰興奮起來,“有臉盆嗎?我去捉。”
林峰開始挽袖子,卷褲腿。
“快別去,這么大的雨,還不成落湯雞啊,澆感冒了不值得。”李婧拉一下林峰袖管。
林峰沒理會李婧的話,向墻角的塑料臉盆奔去,順勢把皮鞋甩在墻角。
“還有個老師樣兒沒有?上自習的學生們都看呢。”李婧皺著眉頭笑。
“那就來個師生捉魚大會戰(zhàn),好久沒摸魚玩兒了,小時候就愛在水溝里摸魚。”林峰說完,拎著盆,推開門沖進雨幕。
李婧追出去,遞給林峰一把打開的粉紅花傘。林峰用腳踢著盆,一手打傘,一手捉魚。碰上掙扎的大個頭魚,就用脖子肩膀夾住傘,兩手去捉。
林峰走進閱覽室時,褲腿已濕透,瀝瀝落水滴。李婧趕忙找來毛巾幫他擦胳膊上的雨水。臉盆里十多條活蹦亂跳巴掌大小的鯽魚,卷身蹦跳,敲得臉盆“嘭嘭”響。
“收獲不小吧?不能多逮,菜園呂胖子找來。”林峰抓過毛巾往臉上抹一把,“就一層薄水,像小時候河溝子里水快干時撿干鍋一樣。這魚干凈,打鱗掐肚子,中午紅燒鯽魚。”
“我這兒啥都有,醬油醋蔥姜蒜,前天回家摘回來的小辣椒可辣了。”李婧說著把盆端進側門水房。
“有大醬香菜嗎?嘗嘗我的手藝。”林峰跟進水房,涮洗毛巾,一身輕松,咧著嘴巴笑。
“要啥有啥。我把魚打理好了,你燉。蒸上兩個人的米飯。”李婧給魚打鱗,掐肚子去苦膽。鮮活的鯽魚在她手里翻卷掙扎。她有些把持不住,臉往后微仰。
閱覽室的小長桌鋪上了報紙,一盤紅燒鯽魚,一盤蒜末拌黃瓜,一小碗紅咸菜絲香油姜末。魚香的味道,混合著米飯香,在閱覽氤氳。
墻上的石英鐘“噠噠噠噠”輕柔地移動秒針。外面的雨布還在風里飄搖,中午時分,傍晚一樣黑。東墻外,天邊一線混沌墨綠。
“真可口。”林峰往嘴里扒拉米飯。
“比吃食堂可口,食堂的米是從水里撈了再蒸,沒香味兒。大鍋菜也不好吃。我就不去食堂排隊,自己簡單做點,就比食堂順口。對了,我還從家里帶了咸鴨蛋,磕破皮就冒油,我給你去拿。”李婧起身。
“吃飽了。”林峰放下碗筷。
“吃食堂吃夠了,就來這里吃。一個人的飯菜不好做,兩個人吃得更香甜。”李婧回身望著林峰。
林峰笑笑,起身收拾碗筷。
兩個人在水房洗刷碗筷。
“兩個人吃飯香,看你吃飯忒香甜,帶著我也多吃了半碗。”李婧沖洗抹桌布。
“光吃紅咸菜就比吃食堂可口。”林峰握著筷子,直直腰。
窗外的雨喧騰不止,雷聲如戰(zhàn)車隆隆。
“這天氣不會有人來看書了,下午你干脆鎖門休息得了。”
“嗯,你也回去午休會兒吧,換換干衣服。”李婧額頭泛起紅云,“天忒黑,又打閃又打雷,忒嚇人。你來之前,我正渾身抖呢。”
“我回去了。也不知道小韓和對象在不在宿舍。”林峰望望窗外的雨,挽上濕褲腿往外走。
“等等。”李婧柔聲里裹著顫抖。
林峰一回頭。
李婧在胸前展開一張信紙,用藍色圓珠筆寫了兩個大大的字:愛你。
林峰腦袋里瞬間一片空白,他僵直愣在原地,心如落在地面的玻璃球,一下下彈跳著。
李婧捏著信紙,眼波含情,定定望著林峰。
窗外的大雨“嘩嘩嘩”想要淹沒整個圖書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