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終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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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暖終于還是跟著陛下回了宮里,但這次她是心甘情愿的。
既已許了諾, 那她便信陛下。若是夢里那樣的結(jié)局, 便無可怨懟。
那是她自己求來的因果, 她情愿受之。
而人的一生有太多突然和茫然的事情, 卻總是……要選擇堅定的相信一次。
阿花妹妹終于和同胞哥哥相逢了。
奶娃娃滴溜溜看著哥哥, 窩在母親懷里伸出小胖手要抓。
哥哥學(xué)得聰明些, 被抱著教著,很快便叫了聲“妹妹”,阿花公主嘟著粉嫩嫩的小嘴,不肯說話, 郁暖不得不拎著圍兜兜給她擦擦口水, 妹妹又睜大眼睛嘟嘴。
郁暖覺得這不可以,于是抱著妹妹離得近了些。
哥哥又很認(rèn)真的脆脆叫道:“母后!娘親!”
郁暖忍不住微笑起來,面色蒼白柔弱, 卻對陛下炸了眨眼。
正當(dāng)她驚訝于哥哥的聰慧,阿狗卻伸出胖嘟嘟的手臂,捏著妹妹晃蕩的手指抓進(jìn)嘴里吃,哈喇子流了一圍兜。
郁暖:“…………”
郁暖要阻止, 卻被陛下握住了手。他們這個月份才將將長出奶牙來,癢癢是正常的, 也沒多大力道, 故而硬扯反而容易叫嬰兒誤解。
于是哥哥睜大眼睛, 吃著妹妹的手手, 奶牙一點(diǎn)點(diǎn)磨著, 咬合的力道很小,但阿花妹妹的小手嫩得像豆腐,被哥哥一磨就有點(diǎn)疼,一抽抽嗚嗚的哭起來,包子臉皺巴巴的委屈極了,嘴里一聲聲含糊念叨著涼親。
郁暖瞪了皇帝一眼,把妹妹的手給拔I出擦擦,又抱回懷里哄。
妹妹這會兒不肯親近哥哥了,趴在娘親的懷里團(tuán)著一抽一抽,不想郁暖又把她交給父皇抱著,自個兒倒是俯身把哥哥抱在懷里掂量。
哥哥比妹妹要重些許,出生時也康健壯實些,在母親懷里一點(diǎn)兒也不生分,捏著郁暖的頭發(fā)就要往嘴里塞。郁暖怕他真兒個吃進(jìn)去,連忙要拽出來,他琥珀色的眼珠子盯著母親,無辜軟軟的叫郁暖心頭都陷下去。
她一連親了哥哥好幾口,嘴里又念叨著娘親的乖寶寶,還埋頭吸哥哥的奶香味,又連著親幾口,把哥哥吸得一愣一愣的。
那頭阿花妹妹卻不開心,扁了下巴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樣,肉乎乎的小拳頭抵著父皇,不肯和爹爹親近。
盡管郁暖時常逗弄,但阿花妹妹的性子比起哥哥來,頗有些嬌怯,更何況她爹爹威嚴(yán)甚重,使孩子親近不起來。
郁暖只得把孩子換回去,又握著阿花妹妹亂動的手腕,教她叫父皇。
阿花妹妹含著一包淚,蹬蹬小短腿,鼻頭紅紅的:“戶王……撲、撲皇!”
陛下笑了笑,竟有些隱約的慈和,這是他看哥哥的時候所不明顯的。
郁暖有些微訝,但卻并不曾說甚么,只是又把兒子抱到了自己懷里。
她回了宮,自然要去見太后,現(xiàn)下她才曉得,姜太后竟已然病重,甚至連起身都不容易,而因著身子有礙,故而不敢使人抱了公主太子予她瞧,只怕過了病氣給孩子。
郁暖才從周來運(yùn)家的那頭聽聞,太后是給她的侄女氣病的,甚至大發(fā)雷霆打發(fā)了身邊那位常年侍奉的嚴(yán)嬤嬤。
究竟何事,周來運(yùn)家的不欲詳述,只評論一句“欲壑難填,終無善果”。
郁暖知道,太后的外甥女姜瞳姑娘,一直是原著里太后斗秦氏的一項原因,因為她認(rèn)為秦氏女無德,不堪侍候御前。
而她的外甥女姜瞳,是太后最愛的幺弟所養(yǎng)的遺腹子,故而疼得跟眼珠子似的,甚么好的都緊著。
但現(xiàn)在,怎么又被姜瞳氣病了,甚至還嚴(yán)厲處置了自己身邊忠心侍候的嬤嬤?
郁暖弄不清,但也知道肯定是些糟心事,故而懶得問清爽。
陛下不允許她見太后,因著太后得了寒熱癥,雖他自己每日去問安,但郁暖身子弱些,故而得避開。于是郁暖想了想,便認(rèn)真抄了一卷佛經(jīng),使丫鬟送去太后的慈壽宮。
姜太后纏綿病態(tài)數(shù)月,甚至感染了風(fēng)寒,輪誰瞧著都命不久矣。
侍候的宮婢小心給她擦身,又輕聲稟報道:“太后娘娘,皇后娘娘那頭,命婢子送來了一卷佛經(jīng)。”
太后微微抬起頭,原本合上的眼瞼也睜開些許,沙啞道:“拿來……哀家看看。”
澄紙上是纖瘦婉潔的字體,干凈而整齊的排列著,像是過往很多個夜晚一樣,她會在燈下翻看郁氏呈上的佛經(jīng),仔細(xì)瞧她筆觸的變化。
姜太后注意到,她的一撇一捺更為利落無拘束,整體舒朗而大方,那是沒有沾染上分毫戾氣和俗性的開闊。
姜氏輕輕笑了起來,眼角有一點(diǎn)晶瑩的痕跡,沙啞感嘆道:“回來了,回來就好。這孩子,這些日子跑哪兒去了。”
“陛下有了她,哀家便放心了。”
其實,郁暖的心疾,現(xiàn)下也不曾到達(dá)病入膏肓的程度,但的的確確是一日譬如一日弱些,原本或許還事體不大,但生完孩子癥狀便愈發(fā)強(qiáng)烈。
偶爾半夜時分,也能疼得驚醒過來,揪著被角,額頭盡是冷汗。
那時陛下便也會醒來,把她抱在懷里,喂她用藥,哄著她吃兩口蜜餞,低沉的叫她乖囡。
那藥一開始她吃了,反應(yīng)還挺大,可卻能輕松好幾日,只后頭反應(yīng)便沒有那么明顯,可收效亦甚微末。
郁暖知道,自己想要活著,靠那些藥還不成。
她有些嘆息起來,捏捏陛下高挺的鼻梁,軟和溫柔道:“陛下,您說,還有甚么法子不成?”
郁暖纖細(xì)的手指抵在他的唇角,向上拉一拉,偏頭道:“您笑一笑嘛。”
于是他笑了笑,眼底是疲憊與沉冷,卻仍是低柔道:“睡罷,阿暖。”
男人修長微涼的指尖,慢慢摸索著她纖細(xì)的脖頸。
他的手很大,比她的大了一整圈,骨節(jié)分明好看,卻也極有勁道,似乎捏著她脆弱的脖子,一把便能擰斷,可觸摸的姿態(tài)卻是溫柔小心的。
郁暖脖頸上的傷痕,已經(jīng)痊愈到幾乎瞧不見了,而嗓音也恢復(fù)了大半,只是當(dāng)初自刎給她帶來的一些負(fù)面影響,卻不會徹底消除。
這使得她說話的聲音,清麗婉轉(zhuǎn)中,帶了一絲很淡的喑啞,像是琵琶掃弦時摻雜的四弦調(diào),讓她的嗓音聽起來更像是經(jīng)歷過一些事情的成年女性,而不是當(dāng)初那個懷著身孕,終日惶惶不安的少女。
而隨著那日他們一起起誓,郁暖每一日,都會記起一些朦朧的事情。
她不明白,這和當(dāng)日的誓言有什么關(guān)系,但卻覺得自己的生活又開始被慢慢填充起來。
那樣的感覺,仿佛是過了許多年,再走到一片荒蕪而老舊的地方,卻發(fā)現(xiàn)那片殘垣斷壁之上,記敘一切的裊裊壁畫還是那樣秾艷而動人心弦。
她在昏暗的帳子里,難得輕聲問道:“我被發(fā)現(xiàn)時,已是乾寧十九年,但失蹤了兩年……卻懷著身孕。除了雙胎的原因,您難得不奇怪不惱怒,為何我……”
聽兄長說,她脖子上的傷疤也很奇怪。
郁暖團(tuán)在他懷里,被他伺候得昏昏欲睡,卻聽他沉緩微笑道:“朕只會慶幸,你完好無損回到朕身邊,僅此而已。”
雖然他的回答,似乎繞過了一些關(guān)鍵的話題,但卻仍令她有些動容心顫。
她忽然想要告訴皇帝一個秘密,那是她擁有的最大秘密了。
因為之前對他許諾的永不欺瞞,她想要努力做到。可她不曉得這件事,對于陛下而言會有怎樣的沖擊。
郁暖湊在他耳邊,輕聲說了一句很簡短的話。
皇帝聽完,只是把她攬在懷里,嗯了一聲,漫不經(jīng)心撫著嬌妻纖細(xì)的背脊,平和低沉道:“朕很欣慰,你主動告知朕這些。”
郁暖睜大眼睛,粘在他懷里,輕聲道:“您不震驚嗎,這樣的事情,尋常人難以接受。”
他領(lǐng)口有冰寒的冷香,而男人的嗓音也很平緩低沉:“并不如何。”
皇帝修長的手指,捏了捏她軟白的面頰,說了一句似是而非的話:“你所以為的事實,未必是真,但是阿暖,你不需要知曉這許多。”
“只要安心在朕身邊,便夠了。”
郁暖很奇怪,為何他是這樣的態(tài)度。
她告訴了陛下《為皇》的事體,若是尋常人,即便不震驚,也會稍稍問詢一些細(xì)節(jié)對比,或是大致的走向。
可是他……卻并不如何驚訝,甚至不好奇。
其實郁暖也不是個愛好奇的人,即便是這本書里,也有一些秘密是她所不知道的。
但陛下把她保護(hù)的很好,再腌臜的東西她也接觸不到,身邊所有的人和事都單純舒朗,而她自己對于那些,也毫無好奇窺探之心。
或許將來某一天,她的孩子們會知道那些秘密,再興沖沖跑來問詢她,粘著她希望與她分享。
而郁暖只會告訴他們——母后年紀(jì)大了,不想知道那么多,還是算了罷。
這是她一直秉承的態(tài)度。
她會把大多數(shù)事情,都輕輕放下,而掌心永遠(yuǎn)只捧著有限的人和事,日子過得簡單而悠閑,既不漠然也不熱絡(luò)。
而或許她窺不見所有,但又有什么要緊?
因為所有人都只活在自己的一方天地,可整片空宙卻茫茫無邊際。
故而只要過得隨意舒坦,就是很好的一生了。
……
這些日子來,陛下的政務(wù)繁忙駁雜,每日歇息的時間都不會很長,這讓郁暖多少有些寂寥。
但她也明白,戚皇就是戚皇,會鐘愛一個女人,卻不會因女人而荒廢天下。
他沒有那么多時間陪在她身邊。
于是陛下便為郁暖舉辦了一場宮宴,讓她不用那么寂寞。
這是郁皇后坐上后位以后,頭一次出現(xiàn),來的貴婦人亦有很多,從殿中綿延至宮苑里,少有數(shù)百人。
郁暖坐在上首,俯瞰著每個人的姿態(tài),皆帶著恭敬的笑意,亦或是不屑卻維持著表面的儀態(tài),而每個人都像是戴了一層面具,令她毫無胃口。
她遠(yuǎn)遠(yuǎn)的看到了原靜,覺得有些似曾相識,但那個女人卻有些淡淡的對她微笑,像是對著一個熟悉的老友,又像是陌生人。
她想起,因為自己的失蹤,兄長一直不肯與原靜成婚,叫她空等了好多年。
郁成朗說,不找到妹妹,他無臉面成家立業(yè)。原靜和兄長的昏禮,她亦并沒有去,因為那兒太過吵鬧,陛下怕她心口受不住。
郁暖頓了頓,也對原靜微笑起來,卻有些無話可說。
時移世易,很多感情深埋在心底,卻被一重重隔閡壓過,但會在未來的某一日,相見時又滋生感慨,熱淚盈眶。
人類便是這樣復(fù)雜而矯情。
傳聞中,郁氏體弱多病,看來確確實實是真的。
這位寵冠后宮的長安第一美人,面容羸弱蒼白,只一張臉卻精致有韻味,一顰一笑皆有叫人學(xué)不去的軟和和大方。
只是她看上去病懨懨的,對于任何話題都不太有興趣。
很快,郁皇后的長裙逶迤在明鏡樣的地上,一步一步裊娜離去了。
她背影卻像是個懷春的少女,長發(fā)高高綰起,簪以玉釵步搖,隨著她快速的走動而細(xì)微的搖動。
趁著外頭天氣稍暖,郁暖拒絕了轎攆,自己走回了紫宸宮。
她忽然迫切的想見他,似乎每有感觸,都是又一場熱戀的起始。
雖然身為皇后,但郁暖從來沒有自己的寢宮,陛下就連修葺一類的借口也沒有找,只是每日與皇后同吃同住。
甚至在內(nèi)侍候的宮人,還會看見陛下抱著纖瘦嬌小的皇后,在花園曬太陽,而年少的皇后則在皇帝的耳邊嘰嘰喳喳說了一通話,陛下打橫抱著她,時不時從容親吻她的面頰,表示自己一直在聽她講話。
然后皇后便生氣掐他一下,摟住他的脖頸搖一搖撒嬌,讓他給個評價唄。
陛下便低笑起來,堵住了她說話時的軟綿嗓音。
不管旁人是否覺得,這樣的日子沒羞沒臊的,作為母儀天下的皇后,她又是否有尊貴的姿態(tài),但郁暖卻很喜歡。
很喜歡,并永遠(yuǎn)懷念。
她提著裙擺,進(jìn)了御書房,隔著外間便聽到他們在里頭議事的聲音。
由于皇帝的命令,那些太監(jiān)和宮人從來不敢攔她分毫,只是郁暖很懂事,從來不會聽壁腳。
“陛下——臣以為,待平喀舍爾之后,應(yīng)當(dāng)借此東風(fēng),休養(yǎng)生息,再轉(zhuǎn)而打壓西南。至于顎族,去長安甚遠(yuǎn),想要一舉打壓非是無法,卻不若先前的方案穩(wěn)定。”
“陛下,臣附議。”
頓了頓,郁暖聽見他的聲音緩慢優(yōu)雅道:“郁成朗,你認(rèn)為呢?”
郁暖聽見兄長的聲音響起:“雖則冒險,并非不成。且顎人近些年太過猖狂,雖遠(yuǎn)長安,卻是個心腹大患,即便不能一舉殲滅,卻也必煞煞他們士氣。臣聽聞距顎人最近的岑陰縣不堪受擾,為蠻夷燒殺搶掠無數(shù)……”
接著這些人便爭辯起來。
于是很快,皇帝便把爭論的最歡,并且固執(zhí)認(rèn)為顎族不能動的幾位都請了出去,并平淡卻不容置疑的告訴他們,沒有選擇,只能商議對策。
郁暖本想要轉(zhuǎn)身離,卻頓了頓,輕輕嘆了氣。
她的戚皇陛下是個不折不扣的工作狂,除了陪她的時候,大多時間都在議事。
現(xiàn)下恰逢武威大將軍率兵攻打喀舍爾草原,前線捷報連連,她聽不懂那么多軍政之事,卻也知曉一路進(jìn)展的較為順利。郁暖對于原著的軍事線記憶很模糊,但她也記得,仿佛不該是這么早的。
內(nèi)憂外患之下,要平喀舍爾卻不理西南,并不是多么明智的決定,因為西南與喀舍爾版圖相接,一旦處理不好,便會有大礙。而喀舍爾和極被顎族有盟約,非友非敵,互相心照不宣掣肘中原。
而原著中,戚皇攻陷喀舍爾,至少比現(xiàn)在晚了七八年。
郁暖踏著綿軟的長毯,看見那些人出來。為首的幾個老官員皆一愣,立即要跪下行禮,她只是搖搖頭,作一個噤聲的手勢,示意他們快些離開。
很快,書房內(nèi)又有郁成朗說話的聲音:“陛下,阿暖的病,難道只有顎人供奉的巫族大祭祀能救?聽聞他們診治的法子很是血腥,每代只傳一人,她未必受得起……況西南王雖與咱們達(dá)成同盟,但以臣之見,仍是不能輕信。”
皇帝似乎微笑了一下,緩緩道:“朕不做無把握之事。”更多的卻沒有再解釋。
郁成朗道:“是臣愚鈍狹隘了。”
不說外公是否收了那份心,但西南王所求,不過是不愿被朝廷壓榨憋屈的死去,但若將來的皇朝的繼承人也擁有西南血脈,或許尚有轉(zhuǎn)機(jī)。
因為郁成朗很明白,西南王愛護(hù)自己的子民,若非萬不得已,定不會枉然一戰(zhàn),他沒有后嗣,做的一切不過是為了西南。
不論將來如何,至少燕宿云很愛惜自己的外孫女,他把所有的愧疚和疼惜,都傾注在了郁暖身上,故而這次的盟約十有八九,并不會被毀去,而朝廷與西南達(dá)成共識,更多了休養(yǎng)生息的機(jī)會。
在兩三年前,陛下便一直在研究顎族,無論是生活習(xí)性,還有各方宗教禮儀,亦或是歷史架構(gòu),陛下看的都是顎語籍,也不曾避諱任何人。
所有人都以為,陛下是博聞廣識,對顎語感興趣,但事實上陛下是含著耐性和冷酷,一點(diǎn)點(diǎn)了解自己的敵人,為了自己心愛的女人。
身為帝王的職責(zé),不容許他勞民傷財,只為一個女人出兵攻顎,或是繞過為心腹大患的喀舍爾,先就極北顎族。
這些想法,從未出現(xiàn)在乾寧帝的想法里。
皇帝不僅有心愛的女人,還有無邊無際的廣袤疆土和無數(shù)子民。
為皇者,固有天下,卻亦須承擔(dān)責(zé)任。
為了得到一個平衡點(diǎn),這些年來,乾寧帝從未有半日的歇息,即便郁暖失蹤了,也沒有放棄為她尋找真正康復(fù)的途徑。
金色的夕陽灑落在絨毯上,也點(diǎn)在郁暖鞋尖的明珠上,仿佛一切都靜止了。
她站在外頭,眼睫微顫,卻只是笑了笑,一步步很輕很慢的從書房外,又一次繞回了寢殿。
郁暖沒有走進(jìn)去,只是坐在回廊的朱色矮墻上,慢慢看著天際的云卷云舒,還有那抹開闊的碧藍(lán)。
她是個有些愛哭的女人,但現(xiàn)在卻不了。
因為陛下為了她,正在負(fù)隅獨(dú)行,為了她不眠不休。
所以,她一定要堅強(qiáng)而樂觀,要像他期望的那樣,每日都很快活才是。
她恍惚間似乎記起,自己從前似乎也見過他的顎語書籍,現(xiàn)在正擺放在紫宸宮的紅木架上。她上回看見,便覺得眼熟。
或許,陛下在很久以前,便開始為她考慮良多。
久遠(yuǎn)到,在朦朧記憶中他們頭一次成婚時,她便能看見一些隱約跡象。
只是她亦從來,都把善惡和喜惡想的太簡單,所有的事情都看見表象,嫌棄他無趣,認(rèn)為他是故意嚇唬她,認(rèn)定了他是無情冷漠的男人,滿心調(diào)侃旁觀著。
但卻一直不愿意去看,那一層情深脈脈的內(nèi)里。
即便是戚皇,也會有愛人的心,雖然偏執(zhí)可怖,但也竭盡全力呵護(hù)她,使她開心。
郁暖慢慢笑了笑,對著遠(yuǎn)空閉上眼。
幸好,還不算太晚。
……
乾寧二十三年,郁暖的身體便已不太好了。
她每日都要服許多藥,而聽聞這些都是以皇家收藏的古籍里的配方做成的,雖能治標(biāo),卻無法治本。
而經(jīng)歷了一年多的整治和梳理后,皇帝陛下會親征極北顎族,這樣的事瞞不了郁暖。
她明白,當(dāng)自己聽到確切的消息時,便是他真正要出征的時候,也知道,他這么做是為了誰。
郁暖躺在病床上,摸了摸太子的腦袋,溫柔的笑著問他:“我們哥哥今天學(xué)了甚么?”
于是太子回答了她,只是說話的時候,卻板著臉,像是不太開心的樣子。
陛下把他當(dāng)作真正的儲君教養(yǎng),無論是學(xué)識還是武功,都從這樣小便嚴(yán)厲要求,會說話會走路時,便要先于別的孩子學(xué)會跑,學(xué)會背書寫字。
太子沒有享受過太輕松的日子,仿佛和戚寒時年幼時一模一樣。
于是太子像他父皇一般,說話簡略扼要,但一雙琥珀色的眼睛卻那樣像郁暖,使他看起來不太嚴(yán)肅,反而是認(rèn)真更多些。
此時他看著母后,難得有些一頓一頓,抑制住些許喉口微末的哽咽:“母后,今日學(xué)課時,先生教了兒臣曾母嚙指痛心之典故。”
“先生說,母子連心,母親有了痛楚,即便隔得再遠(yuǎn),兒子也能覺。”
“您近幾月一直躺在病榻上,您心口老是疼……兒子也心口疼得緊。”
他到底還小,宮人口嚴(yán),但太子聰慧,如何不覺郁暖的身體危在旦夕。
但父皇說,男人可以有眼淚,卻必須在他的女人瞧不見的地方。
所以太子認(rèn)為,自己不能在母后面前哭。
郁暖捏捏他的面頰,唇色淡而蒼白,卻笑得很溫柔,聲音很輕緩,像是天邊虛無縹緲的云絮:“傻孩子……”
她卻不知怎么安慰她的兒子。
他還這樣小。
陛下出征那日,尚在清晨。
整座長安城肅穆不已,家家戶戶得令閉門不出,而遠(yuǎn)方的天空漸漸艷陽高照,郁暖卻躺在床上,因著重病沉沉的睡著。
有人來到她身邊,以至誠親吻她的眼眉,他褪下手腕上的佛珠,一圈圈為她纏繞在纖細(xì)蒼白的手腕上。
仿佛有了此物,她便能在夫君不在時,得到一些庇佑。
而當(dāng)郁暖醒來時,第一眼看見的,卻是外頭沉沉的黃昏。
她有些懊惱的皺著眉,終于很少有的捂著眼睛,淚水一點(diǎn)點(diǎn)從指縫流下,她的身影卻安靜而纖細(xì),并且在仆從來之前,很快止住了眼淚。
清泉帶著阿花妹妹來了,只說阿花妹妹硬是要見母后,連她最愛的糕點(diǎn)也不肯吃,嗚嗚哭個不停。
比起太子,阿花妹妹更像是郁暖一些,被嬌縱得有些任性和天真,因著身體底子不好,時不時也要生病,最愛鉆在母后的被子里,聽母后念話本子。
她的父皇最不喜這些三流書籍,卻從不說她。
阿花妹妹見了母親,連忙顛顛的跑上來,拉著郁暖的手哽咽委屈道:“他們都不讓我進(jìn)來,怎么能這樣!”
郁暖嘆氣,柔聲告訴她:“因為母后在歇息,旁人歇息的時候,我們阿花不能叨擾的。”
阿花妹妹抽噎道:“可是父皇走了,阿花想父皇了……”
“想父皇帶阿花去花園看牡丹,想父皇教阿花畫畫。”
“阿花已經(jīng)會畫小貓了,昨夜剛作好的,只想拿給父皇看……可是他不在了。”
郁暖把她抱在懷里,有淚水垂在阿花紅色的襦裙上,洇成了殷紅,她卻笑著說道:“父皇很快就能歸來了呀。”
阿花妹妹有些高興,掰著手指數(shù)著日子,又偏頭問道:“很快是兩日嗎?”在她看來,兩日已經(jīng)是很久很久了。
郁暖笑了笑道:“不是兩日,也不是三日。”
“很快……是在母后的心里,他每天都很快回來了。”
阿花若有所思,慢慢止住了淚水,郁暖卻看著她漆黑的眼眸,眼尾微紅。
乾寧二十四年冬,極北大捷,乾寧帝班師回朝。
郁暖聽到消息的時候,正帶著阿花妹妹賞花。她笑了起來,對阿花妹妹道:“很快,父皇就真的回來啦。”
說著,郁暖也有些支持不住,唇角蒼白而干澀,唯有清泉扶了她一把,才令她沒有立時倒下。
陛下回朝那日,下了一場大雨,郁暖硬生生從床上起身,沒有聽清泉的勸說,只說要去宮外迎接他,就像是姜太后,和所有臣子那樣,可她卻沒有力道。
即便在雨中,也是一場盛大的迎接,所有帶品級的婦人和臣子,皆在皇城外跪候,久病纏綿于榻的皇后卻未至。
申時不到,外頭鐘聲頓起,由遠(yuǎn)及近,敲打著所有人的心尖。他們也聽見,皇帝的鐵騎正越來越近,而勝利屬于整片中原。大雨中所有人都以臣服的姿態(tài),迎接凱旋而來的乾寧帝。
可是陛下沒有多少喜悅,眉宇間卻有歲月帶來的痕跡,那使他看起來更威嚴(yán)儒雅。皇帝留下武威大將軍和幾名忠臣設(shè)宴,而自己卻很快飛馳如宮門。
郁暖穿著很久以前,他賜予自己的紅色襦裙,一步步從寢宮的回廊處往外走。
她的力道很小,撐著一把油紙傘在雨中,走過冰冷的宮墻拐角,裙角在風(fēng)雨中翻飛,污水沾濕了繡鞋。她覺得自己的心口很疼,但這卻不及喜悅來的深濃,自肺腑深處滾燙著心火。
終于,雨幕中遠(yuǎn)方出現(xiàn)了一道身影,頎長而身著玄色輕甲,帶著未曾褪盡的血意,可隨著一步步的走進(jìn),他的面容卻變得沉穩(wěn)而溫柔,像是卸下了濃烈的戾氣和深重的城府,留給她最軟和的一面。
油紙傘落在地上,傘柄的白玉綴染上淤泥,穗子被雨水淋濕逶頓。
郁暖提著裙擺,撲進(jìn)他的懷里,輕甲隔不住兩顆跳動的心,而雨水混著淚水一同落下:“我……就知道……”
“——您是,戰(zhàn)無不勝的戚皇陛下。”
他把郁暖打橫抱起,在雨中抵住她的額頭,雨水順著高挺的鼻梁落下。
春雨落在天地間,潤澤萬物,一片祥和朦朧中,男人低沉的嗓音只有她能聽見。
“因為暖寶兒,故而戰(zhàn)無不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