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六八 月夜之食(九)
?????月蝕正一點(diǎn)點(diǎn)愈發(fā)擴(kuò)散,仿佛明珠被毒液自一角侵蝕,慢慢向中心蔓滲過去。
“上一回見到天狗食月……我記得我還在臨安學(xué)劍。”夏琰開口道,“是去年的事情了……”
“上一回見到‘天狗食月’,他們是來取我性命的……”沈鳳鳴的聲音卻打斷了他。夏琰驟然轉(zhuǎn)身向他看,他卻低低一笑,“就是那會兒——天都峰金牌之爭在即,馬斯那面經(jīng)常有人來刺殺我。旁人我都不在意,不過‘天狗’來了,我就知道,確實(shí)是馬斯的授意。”
秋葵插話:“他倒是沒得手?”
沈鳳鳴向她瞪一眼,“這么想人得手?”目光一轉(zhuǎn),又見夏琰的表情——雖然呡唇不語,顯然也有一樣的疑問:依照宋然那本名冊中的描述,天狗此人真功夫如何且不論,暗殺的經(jīng)驗和手段理應(yīng)不亞于當(dāng)時的馬嘶鳳鳴,再帶上他自己那精銳“食月”,多少難啃的骨頭都被拿下了,沈鳳鳴彼時比之今日顯遜許多,當(dāng)然算不上什么一流高手,“食月”即便一擊不中大可再來幾次,總能得手的。
他便喟然:“你心里是不是在想,三十個人,靠偷襲還殺不了一個沈鳳鳴,看來名不副實(shí)?”
夏琰咳了一聲,“我沒這么想。你深諳暗殺之道,想弄死你當(dāng)然不容易。”
“不瞞你說,”沈鳳鳴顯得很誠實(shí)。“若不是那天出了點(diǎn)意外,我大概真死他手里了。”
秋葵與夏琰都不免收拾起輕視,肅然等他往下講。
“‘天狗’這人,我那日之前只聞其名,曉得是個人物,但不曉得到底有沒有說的那般厲害。”沈鳳鳴道,“聽人說‘食月’每一次刺殺都非常利落,從計劃開始,到動手,到收拾干凈,一點(diǎn)破綻都不會留下。黑竹有專司收拾善后的小組,‘食月’從來都沒用過,因此行動的細(xì)節(jié),如果天狗自己不在會里說,就連黑竹執(zhí)錄也記不下什么東西,更不要說給別人發(fā)現(xiàn)任何把柄。”
他稍稍停頓。“只有一次——那次應(yīng)是馬斯授意,也不知是有什么深仇大恨,要將人尸體曝于鬧市,但即便如此‘食月’還是將一應(yīng)線索痕跡都清理得干干凈凈,尸體給人見到時,蓋著被子安安穩(wěn)穩(wěn)躺在街心,好像是將大街當(dāng)了家里的床似,要不是放的地方實(shí)在有礙通行,大概不曉得多久才會被發(fā)現(xiàn)早已面目枯蒼,是個死人。膽大的掀了被子,那被子下面還給他整整齊齊穿著衣裳——有認(rèn)出那衣裳確是這人自己的,但并非他當(dāng)日所著——后來仵作剝衣驗看,發(fā)現(xiàn)這人身上血都差不多放空了,早就是青青白白的一具硬尸。”
秋葵聽得不甚舒服,皺眉道:“這等行事,也是少見。”
“未必是真的。”夏琰一本正經(jīng)道,“人死之后,放血就不大放得出來,要說是活著放血,那些個血脈要沖,哪一處開了口不是立時活不了,怎等得到放完血再死?”
“還有更詭異的說法。”沈鳳鳴道,“說是那尸體身上幾處放過血的口子,都給規(guī)規(guī)矩矩縫上了,一處都不落下。嘖嘖,我聽說這事的時候,心里真毛了一毛。”
“我不在意這些傳說。”夏琰面不改色。“神秘之人總有些不切實(shí)際的傳說,既然只有過那么一次曝于人前,當(dāng)然會被極盡夸張。我只在意——你見到他的當(dāng)面,他是個什么樣。”
沈鳳鳴輕呵了一聲。“我原本也沒盡信這些傳說。若真如傳說所言,那這人一定極苛求某種完美,而且已到了病態(tài)的地步。往好里說,這自然是難得的人才,不說怎么行事,單想想這樣一個人帶的組,太差的一定也入不了他眼;但若往壞里說,這世上本來就處處都是不完美,過于強(qiáng)求有時候會逼瘋自己,成為一種弱點(diǎn),甚至隱患。”
他停頓了一下,話鋒卻轉(zhuǎn)了。“但我見到他之后,便有點(diǎn)相信那些傳說是真的。”
他伸手指了指月亮。很奇怪,今天的天狗大概并不十分餓,吃了一蓬月光就停了,不打算全數(shù)吞下,只是月色好像變深了些,像一只似彎非彎的大船斜掛在天幕。
“他好像真受不了那些‘不完美’的事情。就像這樣的月亮,他就受不了。”他說。
夏琰若有所思地看著他,沒有說話。
“他的‘食月’殺人有個規(guī)矩,只肯在朔望之日出手。我那之后才知道,那是因為他真連一點(diǎn)月缺都不能忍受。常人遇了‘天狗食月’也不過是好奇、驚訝,最多是害怕,可他——那滿月突然缺了一角的樣子,于他而言比看見什么都難受。”
“所以你說的那次‘意外’就是……”
“那天他只帶了三五個人罷——他覺得對付我還用不上三十人齊出這么大陣仗,帶三五個也不過是為了做得‘完美’些,別留痕跡。可惜我運(yùn)氣好,好端端的滿月,突然就被咬了一口。你真想象不到——一個像‘天狗’這樣的男人竟會因為這種事突然發(fā)病,渾身僵直,直到那滿月消失得一點(diǎn)都不剩,完全變成了黑天,他倒好轉(zhuǎn)過來。”
秋葵聽得手心里出了汗,“還等到了他好轉(zhuǎn),你……沒趁機(jī)殺了他?不怕他將你也做成了那硬尸!”
“我落了他們包圍,只有天狗在手里,若殺了他,就算當(dāng)下逃脫,‘食月’也是追定我這條命了。那組里哪有一個好對付的?被這么二十九個人惦記性命,這輩子還能不能睡覺了?”
“就算你不殺他,一樣被他們追定了。莫說他們本就要為馬斯來殺你,天狗那般苛求之人定然極度自負(fù),怎么肯忍這種失敗之辱?”
“這你就不懂了吧。”沈鳳鳴笑道。“他當(dāng)然受不了失敗之辱,但真正追尋‘完美’之人,最受不了的其實(shí)不是失敗,而是計劃好的事情卻不曾按他的計劃進(jìn)行——為何‘天狗食月’會叫他格外難以忍受,因為明明是個完美滿月天,卻意外變得殘缺不全,這比從一開始就不完美更叫他接受不得——就像分明準(zhǔn)備萬全來殺我,卻意外落入我手里;分明準(zhǔn)備好被我結(jié)果了,我卻意外將他放了。他就是因為自負(fù),所以做不出再刺殺我一次這種事。別說殺我了——他連同整個‘食月’,自此在黑竹連一面都沒再露過,天都金牌之爭,都沒來聲援馬斯。”
夏琰聽得皺眉思索了一番:“他是不是覺得——即便再刺殺你一次——即便你死了,也改變不了——他曾經(jīng)有那么一次落在你手里,生死掌于你手的事實(shí)。他若得手,那得手也是仰仗著那時你放了他,這種‘勝利’便永遠(yuǎn)不能予他‘完美’的滿足感,有悖于他心中信條。”
“唔,大概——就是這種感覺罷。”沈鳳鳴笑道。“所以你看,過于苛求什么完美,其實(shí)限制甚多。”
“這么久都沒出現(xiàn)過,而且往日里留下的線索很少。”夏琰沉吟,“馬斯也死了——這么說……當(dāng)真難找了。”
“難找?不難找。”沈鳳鳴笑,“我知道他在哪。”
“你知道?”夏琰吃驚,“你怎么知道的?你與他還有聯(lián)絡(luò)?”
“那倒沒有——你莫管我怎么知道的。”沈鳳鳴露出得意之色,“所以我才說,你要找‘食月’為什么不先來問我,偏去找什么執(zhí)錄……怎么,我告訴你‘天狗’的下落,你與我什么好處?”
夏琰看著他,“你真——不反對我找‘天狗’來?”
“‘天狗’都沒臉再對我動手了,我反對什么?”沈鳳鳴道,“倒是你——你要想清楚了,‘食月’與黑竹久無聯(lián)系,不定還不知道馬斯是死在你手里,但如果來了黑竹,這事在黑竹不是秘密——我不清楚天狗同馬斯到底多深交情,萬一這三十人為此盯上了你,你很麻煩。”
夏琰笑:“別說你同宋然有私怨,你們兩個擔(dān)心的事情倒是不謀而合。”
沈鳳鳴不覺冷哼一聲,“我好意提醒你,隨便你聽不聽。反正你靠山大,誰要是敢動你,也有一堆人讓他吃不了兜著走。”
“你告訴我他的下落。我至少——要見他一面。”
沈鳳鳴將手里竹笛轉(zhuǎn)著,用手摸著一頭被自己先前沒輕重拿三毒過了一遍之后就脆崩了的一個破角,很是可惜:“這竹笛就是太脆,連點(diǎn)毒性也禁不住,要是用上了魔音,我看兩遭就崩壞了。倒是適合葵兒,不適合我。”
夏琰失笑,“你不用這樣。若是想要什么笛子,我找匠人與你做一支。”
沈鳳鳴眼珠一轉(zhuǎn),“那倒也不用。你能找宋然給我打聽打聽他那位夫人的家世來歷,我便告訴你‘天狗’的下落。”
“這便算了。”夏琰只當(dāng)他說笑,拂袖不理他,“打聽這個,我還不如自己打聽天狗去。”
沈鳳鳴也不強(qiáng)求,“好啊,反正我看你最近這么忙,就算曉得天狗下落也沒這個時間去會他。你就慢慢打聽去吧——要是實(shí)在打聽不到了,記得再來求我。那時候——我的要價可就高了。”
夏琰沒理會他的以退為進(jìn)。月光在此時愈發(fā)顯得深邃——今夜的天狗果然不曾將月色整個吞沒,陰影以極緩慢的速度路過月盤,依然是一半的圓滿,一半的空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