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第四章
樂正禮提著包袱跑進來。折蘭勾玉忙放下向晚的衣袖,伸手接過包袱。
其實也不算太嚴重。向晚的昏迷一半是因為傷口泡水,一半是因為被娘親關在柴房一夜沒睡又經(jīng)歷白天的逃跑奔波,外加一天一夜沒有進食。折蘭勾玉捏住她小小的下巴,往她嘴里灌了些藥,又讓樂正禮找來掌柜夫人,替向晚身上的傷口抹上藥。
一柱香之后,掌柜夫人抹完藥回去,向晚便悠悠轉醒了。
“表哥,表哥,她醒了。”樂正禮第一時間發(fā)現(xiàn)并匯報。
折蘭勾玉轉身看向晚。她大大的半月形的眼睛打量著房間的環(huán)境,又打量在場的兩個人,好像一時有些不清楚身在何處,短暫的迷茫之后,方掙扎起身道:“謝謝。”
這是向晚第一次對他說謝謝。上午他“買”下她,帶她離開杏花村,她都沒有一句感謝的話,這時候卻突然對他說了聲謝謝,這讓折蘭勾玉有些不能適應。
不過他臉上還是掛起了招牌的笑容,聲音也分外親切道:“不客氣。”
“你們該去吃午飯了,我躺一下就好,等你們吃完,我會收拾好東西等著的。我不會耽擱你們的行程。”向晚說完,躺回床上閉目。
她的臉色依舊蒼白,洗過澡后整個人干凈許多,五官精致纖小,頭發(fā)松了綁,濕濕亂亂地披在枕頭上,嘴唇習慣性抿著,有倔強的味道。
“不急這半天,我們明天出發(fā)。”折蘭勾玉起身,對著樂正禮道,“讓掌柜的將飯菜端上來吧。”
看著樂正禮出門,折蘭勾玉取過浴桶一旁的干凈棉布,回到床邊將向晚散落在枕頭上的濕頭發(fā)悉數(shù)包在干棉布里。
向晚吃得很少。她一向胃口小,且不習慣與人坐在一起吃飯。以前在家里,她從不被允許與爹娘和弟弟同桌吃飯,要么等他們吃完再吃,要么干脆端一碗白粥,坐在門檻上喝完。
樂正禮往她碗里夾菜,她驚慌失措,拿眼偷偷瞄一旁的折蘭勾玉。她不習慣別人的熱情,有碗白米飯,她已經(jīng)知足了。
“向晚,你吃得太少了,怪不得八歲的人看起來還不足七歲的樣子。”樂正禮字正腔圓,學著課堂上先生說話的老成口氣,將臉上的五官皺成一團。
向晚抬頭看他,復又低頭不說話。
她習慣沉默。
“你上過學堂,認得字么?”樂正禮覺得自己身為向晚的救命恩人,應該對她多多關心。
向晚想了一下,搖頭,看了眼折蘭勾玉,將碗筷小心收起放好,方起身離席。
她的頭發(fā)半干,垂在身后,長及腰下。身上是折蘭勾玉讓掌柜準備的干凈衣服——是套男裝,緋色長袍,稍嫌大,寬寬松松的穿在她身上,腰上系了根同款腰帶。她走回床前,將床鋪收拾得整整齊齊,又將那套換下的臟衣服與另一套干凈的衣服分開打包,放在包袱里。
她從家里出來沒帶任何東西,除了身上的那套衣服,別無其他。
收拾準備好一切,她坐回床上,用手一下一下去順自己的頭發(fā)。
她沒有梳子。
她做這些事的時候好像身上根本沒有傷。
折蘭勾玉放下筷子看著向晚的一舉一動。她身上有一種矛盾的氣質:她倔強,一般倔強的孩子都不討人喜歡,但她的倔強讓人心疼;她乖巧懂事,一般乖巧懂事的孩子嘴巴很甜,笑容很純真,但她的乖巧懂事是沉默且不愛笑的。她小小的身子,除了第一次看到她時的舉動,似乎一直以來都在默默承受著什么,這種承受,不止是后娘的不善待這么簡單。
他不愛管閑事。游學三年,走遍大江南北,看過的聽過的故事太多,幫助過的人也不少,但從沒有這樣累贅的讓自己身邊多一個人,而且還是一個女孩子。
這都該歸功于他的表弟樂正禮,或者也有初見時那讓他震驚的一幕的原因。
他想,既然他與向家毫無淵源,那么初見時的那份巧合確實詭異了點。一個千里之外的八歲大的孩子,從未見過他,卻在墻上畫了他的畫像,還用枝條使勁抽打他的畫像,并且知道他的名字里有個玉字。
直到第二天上路,向晚都沒有問折蘭勾玉與樂正禮的來歷、名字、身份、此行的目的,最后會落腳在哪里。她身上有一種這年齡孩子不該有的坦然,遇事時的坦然,以及接受與適應能力。
她身上是緋色的干凈衣服。這一次騎馬,她稍稍將身子往后靠,不再擔心自己的衣服會弄臟身后人的衣裳。她將小小的身子縮在身后人的懷里,小手緊緊攥著馬鬃,騎馬的顛簸,她已有些適應,不再是昨日那般受罪。
她已經(jīng)知道身后人不是玉帝。雖然他們長得很像,但他不是那個沖她發(fā)怒貶她下凡的玉帝。被貶下凡,再次修行,再苦再累她都得自己承受,玉帝又怎會出現(xiàn)救她?而且玉帝在天庭,玉帝不會騎馬,玉帝的手上不會有折扇,玉帝不會對著他笑。
一路向南,最開心的莫過于樂正禮了。他這一次跟著表哥出來游學,又覺得是自己救下了向晚,心情自是不同了。一路上嘰嘰喳喳,隔著一匹馬的距離與向晚對話。
“向晚向晚,你還不知道我和表哥的名字吧?我表哥叫折蘭勾玉,我叫樂正禮。”
向晚在折蘭勾玉身前點了下頭,沒有說話。
“我們出來游學,表哥明年年滿十六,就要上京受封了。”樂正禮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折蘭勾玉阻止不及,回頭一想,向晚既是他的人了,知道這些也無妨。
向晚還是點了下頭,沒有說話。
“向晚向晚,你怎么一點反應也沒?你聽說過折蘭家族,聽說過玉陵君折蘭公子么?”樂正禮對向晚的反應表示不可思議。
向晚還是點了下頭,依舊沒有說話。
想起這一路過來,包括向晚的娘親,一聽到折蘭二字,莫不下跪直呼大人。樂正禮本以為向晚沒聽過三大家族,不知復姓所代表的權勢與尊貴,沒想到她聽過,知道三大家族的她對他們二人的身份竟是這么平靜的表情。
不可思議,真是太不可思議了。
在風神國,復姓是尊榮、地位與權勢的象征。平民百姓遇到復姓家族的人,一般都以大人稱呼,斷不敢直呼名諱,而不管對方是否真任官職。游歷幾月有余,雖然兩人盡量隱瞞身份,但他二人穿著氣度,尤其折蘭勾玉手中的那把玉柄折扇,腰際的蘭形玉墜,有眼尖的認出他們的身份,莫不伏地以拜,再不濟也是恭敬奉承的。如向晚這般,倒真真是頭一回碰到。
樂正禮討個沒趣,摸摸鼻子,身下馬兒加緊腳步,與折蘭勾玉的并行,側過頭繼續(xù)問道:“那向晚,入冬之前我們得結束游學趕回家,到時候你跟表哥回家,還是跟我回家?”
樂正禮對這個自己救下的人兒充滿了好奇,并覺得幫人幫到底,送佛救到西,自己對向晚的未來,對向晚接下來的人生,都有著不可推卸的責任。
向晚終于側過頭看樂正禮,又拼命轉過身子看身后的折蘭勾玉。他高高大大,坐在馬背上,一身衣裳暖白如玉,臉上是慣常親切溫和的笑容,騎馬的時候手中的折扇放在懷里。她仰著脖子看他,太陽照在她潔白如瓷的小臉上,額頭一層細細密密的汗,臉在緋衣的映襯下紅撲撲的。
她的身體該是好些了,折蘭勾玉安心的想著。難得她從小經(jīng)歷這些還能有一身細白的皮膚,只是雙手雖柔軟,卻有不屬于孩子的微微粗糙。
她就這樣扭著身側著臉仰望著他,尖尖的下巴有優(yōu)美的弧度,眼睛大大的,是最美的半月形,黑黑亮亮,如一汪潭水,有些深。
她在等他的回答?
“向晚?向晚?”樂正禮得不到回答,很是氣悶。
折蘭勾玉微笑的看著向晚,伸出一手,將她的臉轉回原位。
于是向晚繼續(xù)沉默。
“呃,表哥,她為什么一直不理我,不跟我說話?”樂正禮不樂意了,大呼小叫,覺得自己是受不了不公正的待遇,“她明明會講話的,可是一直不理我。”
“那我可沒辦法了,她也沒跟我說話呢。”折蘭勾玉笑,雙手一抖韁繩,加快速度。
一旁樂正禮急急跟上。他們要在天黑之前進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