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三章
“表哥,表哥,我們救救她吧。”樂正禮幾步跑到折蘭勾玉跟前,因著憤怒與激動,喘著大氣,臉上有異樣的紅。
折蘭勾玉臉上掛著笑容,華貴而優(yōu)雅,手中折扇一開,眉毛幾不可見的一皺,看了瘸子一眼,伸手從懷里掏出一錠金燦燦的元寶,遞至他跟前,視線卻移向向晚,淡淡道:“既是你買來的媳婦,不如現(xiàn)在轉(zhuǎn)手賣給我吧。”
向晚終于側(cè)過頭看他,下嘴唇有倔強咬唇的深深齒印。即便逃跑、尖叫、摔倒,她的眼睛都沒有流過淚的跡象。臉上有泥巴,身上臟臟的,還是昨日那套破舊衣衫,披頭散發(fā)、狼狽不堪。
瘸子呆怔半晌,自是松了繩子,歡天喜地的用賣身契換過金元寶。
他昨晚上花五兩銀子買的小丫頭,還是從親戚處借的錢。雖然小貴,但他三十了還未娶妻,方圓幾里知道他底細又長得順眼的哪肯嫁給他一個瘸子,也就是向家那個后娘貪財才肯。如今一錠金元寶擺在他跟前,金燦燦的,足有十兩,他又有什么好猶豫的?回頭給親戚還了錢,剩下的銀子夠他去鄰村窮人家買個小丫頭過上幾年好日子了。
圍觀人群一嘆,焦點霎時成了折蘭勾玉。
樂正禮忙跑過去解向晚手腕上的繩索。繩子綁得很緊,又是死結(jié),樂正禮好半天都沒解開,索性抽出匕首一刀割斷。
繩子掉在地上,暗紅處分明是向晚手腕上的血跡。
折蘭勾玉走近,望著向晚細小手腕上斑斑的勒痕,神色不改,看似親切實則有一抹疏遠,淡淡笑道:“送你回家,或者你自己回去?”
向晚不自覺地身子一顫,臉上努力維持著平靜,抬頭看著折蘭勾玉,忽然跪下。
她知道,若她回去,面臨的只是再一次被賣而已。
“表哥,表哥……”樂正禮伸手拉折蘭勾玉的衣袖,不滿道,“表哥,讓她回去,她還是會被賣掉的。”
“禮……”
“我不回去。”向晚抬頭看折蘭勾玉,沖著他搖頭,臉上有股孩子氣的倔強。
“我們這一路過去還有事,帶上你不方便。”他拒絕人的時候臉上也掛著笑容,站在那里玉樹臨風(fēng),優(yōu)雅而親切。
向晚身子一垮,跪坐在地上,咬著唇?jīng)_著折蘭勾玉搖頭。眼淚終是忍不住滑下,模糊了她的視線,越發(fā)落得兇。
她畢竟還是個孩子。她只記得被貶那天的情景,卻不記得其他。不記得她任杏花仙子時的生活,不記得她任杏花仙子前是誰,那些不屬于出生孩子該有的常識、經(jīng)驗、見識,統(tǒng)統(tǒng)都埋在一個她找不到的地方,任她怎么努力也回想不起。
她只知道自己來這一程的目的,以及與生俱來的那種倔強性格,比普通孩子早熟的心智,和與成年人一樣的思考與接受能力。但畢竟只有八年時間,這八年里她以孩子的身份,所能接觸到的東西實在是太有限。
折蘭勾玉看著流淚卻沒有哭聲的向晚,她小小的身子坐在地上,從頭到尾都是臟兮兮的。想起昨日初見她時的那一幕,她臉上的平靜,她身上的倔強,結(jié)合孫員外的講述,她對自己不幸遭遇的受之坦然,讓他這一刻分明感覺她只是將一切情緒隱藏在心底最深處,真實存在著,卻是壓抑著。
他第一次在一個八歲孩子身上看到這么多矛盾的東西。他以為如向晚這樣的性子,該是不會哭的。
事實上向晚也沒有哭,她不過是忍不住流眼淚而已。
折蘭勾玉心里忽然有些不忍。那廟墻上的畫像浮現(xiàn)在腦海,那一聲“玉弟”浮現(xiàn)在耳畔,他微微一笑,彎腰合身抱起向晚,縱身上馬,臨行前,對著向晚道:“從現(xiàn)在開始,你都得聽我的。做不到,或半路想回家的,現(xiàn)在便下馬。”
向晚搖頭,小小的身子坐在馬上,危危的,有些害怕。
“既如此,回家辭別也無意義,我們直接上路吧。”折蘭勾玉一手拉住韁繩,雙腿一夾馬腹,策馬便跑了起來。
樂正禮自是歡喜著跟上。他跟著表哥游學(xué)雖有幾月,但像今天這樣的事還是頭一回碰到。他感覺自己做了回善事,申張了回正義,小臉蛋上滿是春風(fēng)得意。
三人畢竟年小,向晚八歲,身子還沒發(fā)育,加上她又長得瘦小,哪能讓人有男女意識,倒省了不少尷尬。
樂正禮儼然以向晚的救命恩人自居,一路上對向晚噓寒問暖、問長問短,關(guān)心得不得了。幾次還說要教她騎馬,若向晚學(xué)會了騎馬,他就將子墨——他身下的那匹黑馬送給她。
每當(dāng)這種時候,向晚都像看怪物一樣看一眼樂正禮,又目不斜視地看向前方。她拉著馬鬃盡量坐得靠前些,小心翼翼,怕自己身上臟臟的衣服將折蘭勾玉一身干凈衣裳弄臟。
中午落腳小鎮(zhèn)客棧,三個人三間房。折蘭勾玉讓掌柜的替向晚準(zhǔn)備幾套干凈的換洗衣裳,交待完后便先行回了房。
說好是等向晚洗漱完,換上干凈衣裳,三人再一道用餐。可是兩人在房間等了半天,也不見她來敲門。
“表哥,我好餓啊,向晚怎么還沒好?”樂正禮摸著肚子,又將臉上的五官皺成一團。
“再等等吧。”折蘭勾玉笑,站在房間窗臺前,手中折扇一搖一搖。
又等好半晌,依舊沒人來敲門。
樂正禮貼著墻壁細聽隔壁房間動靜,詫異道:“表哥,向晚的房間好像沒動靜啊。”
折蘭勾玉回身用折扇輕敲了記樂正禮的腦袋,笑道:“女孩子的房間,怎能隔墻偷聽,你這禮字忘哪去了?”
樂正禮嘿嘿一笑,索性開門,行至隔壁門前伸手敲門:“向晚,向晚,你好了沒?”
既無人開門,也無人應(yīng)答。樂正禮側(cè)耳傾聽半響,方慌慌地跑回折蘭勾玉的房間,邊跑邊叫:“表哥表哥,向晚不會出什么事吧?我敲她門,半天都沒動靜。”
折蘭勾玉折扇一合,聞言不禁也有些擔(dān)心,疾步至向晚房門前,對著樂正禮吩咐道:“禮,你讓掌柜找個大娘來。”
樂正禮莫名,但他對表哥向來言聽計從,心里又懷有小小的崇拜情結(jié),于是急急返身往樓下跑。不一會兒便領(lǐng)著個中年婦女過來,說是掌柜夫人,折蘭勾玉點頭致意,示意她進屋瞧瞧里面情形。
開門、掩門,便聽掌柜夫人一聲驚呼。樂正禮心一急便欲沖進去,卻被折蘭勾玉的折扇攔下。
“禮,她可能還在洗澡。”話音剛落,便見掌柜夫人開門急急道:“這姑娘渾身是傷,暈倒在浴桶里,快叫大夫,快叫大夫。”
“大娘莫急,在下略懂醫(yī)術(shù),麻煩大娘替她穿了衣裳扶回床上,好讓在下把脈探望。”折蘭勾玉不緊不慢,臉上笑容依舊,謙謙一彎身,君子般磊落坦蕩。小小年紀(jì),便讓人不由為他的風(fēng)度折服。
掌柜夫人折回身,掩了門,很快便又開門,沖著門外的兩人點頭。
“禮,將我房里的包袱取來。”折蘭勾玉又用折扇攔下樂正禮。
樂正禮踮著腳尖往里一探,只看到左側(cè)床上躺著個人影,二話不說,轉(zhuǎn)身跑去隔壁。
折蘭勾玉這才入內(nèi),至床沿坐下,細細打量床上的向晚。
只見她雙目緊閉,臉色煞白,小小的眉峰似痛苦的蹙著。折蘭勾玉伸手探額,有輕微發(fā)燒跡象;把脈,看到她手腕上的那兩道血紅勒痕,臉上笑容不由一斂。勒痕雖已結(jié)疤,但沒上過藥,沒清理過傷口,如今有些黑黑紅紅斑斑駁駁,襯著她腕上孩子特有的細白皮膚,分外獰猙。
折蘭勾玉不由有些愧疚。向晚會這樣,也有自己疏忽之責(zé)吧。雖說“買”下了她,但他顯然不會照顧人,明知她身上該有傷,也沒及時替她治療,是因為她一直沒喊疼么?她才八歲,小小年紀(jì),竟是對這個已經(jīng)習(xí)以為常了?不覺伸手撩起她的衣袖,果見上面有更多的傷痕,細的、寬的、長的、短的,顏色深淺不一,該是不同時間留下的。
或者身上會有更多吧!
她左手臂上有個胎記,葉瓣花蕾,栩栩如生,竟是杏花模樣。只不過顏色淡了些,接近膚色,不仔細看,便不容易發(fā)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