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湯君赫走近了,目光落在楊煊抱著貓的手上,那上面有幾道長且深的抓痕,朝外滲著暗紅色的血珠。</br> 剛剛把十三弄出來著實花了好一番功夫,楊煊只要一將手伸進那處排風口,十三就會抬起爪子在他手上狠狠地撓一下。撓到第三下時,楊煊迅速反手抓住它的前爪,放輕動作將它朝外拖。</br> “你被撓傷了?!睖湛粗菐滋幯∽樱⑽Ⅴ久?,伸手想將十三抱過來,害怕他再次撓傷楊煊。</br> “你的貓挺兇的,”楊煊說,并不松手,“我來抱吧,它的情緒還不穩(wěn)定?!?lt;/br> “去醫(yī)院吧,傷口需要包扎,疫苗也要盡快打?!睖照f著,一只手從兜里拿出手機,要用叫車軟件打車。還沒點開軟件,楊煊騰出一只抱貓的手,伸過來按住他的手腕阻止他。湯君赫抬眼看他。</br> “你不就是醫(yī)生?你幫我處理一下就好了?!睏铎涌粗f。</br> “我可以處理傷口,但疫苗還是要去醫(yī)院打?!睖請猿值馈?lt;/br> “半個月前打過了,”楊煊也堅持,“所以只需要處理傷口?!?lt;/br> 湯君赫垂眼想了想,沉默片刻說:“那上樓吧?!?lt;/br> 電梯上升的過程中,窩在楊煊懷里的十三對著湯君赫手里的貓罐頭叫了一聲。湯君赫看它一眼,不為所動地拿著貓罐頭,并不打算喂它。</br> 貓是不能慣的,做錯了事情就要懲罰,湯君赫打算接下來的兩天內喂它最不喜歡吃的那種貓糧,讓它認識到偷跑出去這件事是不對的,亂撓人也是不對的。</br> 但楊煊卻伸出手,握住那盒貓罐頭,湯君赫只能松開手。</br> 楊煊將那盒貓罐頭放到十三面前,低頭看著它,色厲內荏的十三頓時服了軟,乖乖地湊上前吃貓糧。</br> 進了家門,湯君赫走到藥箱前,蹲下來將繃帶和藥水找出來。剛撿到十三那會兒,他幾乎天天都會被撓傷,從來都是自己處理傷口。</br> 楊煊俯身將十三和貓糧放到地上,朝他走過來。</br> “坐吧?!睖諏⒐ぞ吆退幩诺讲鑾咨?,示意他坐在沙發(fā)上,自己半蹲在旁邊,用鑷子夾著棉球蘸飽了藥水,在楊煊手上的那幾道血印子上輕輕按壓。</br> 燈光下,楊煊的手顯得很好看,指節(jié)分明,手指修長,膚色比湯君赫要深一些。因為遺傳自楊成川,楊煊的膚色從來都屬于偏白的那一類人,湯君赫記得在高中時,因為打籃球而出汗的楊煊,在一球場的隊員中幾乎白得發(fā)光。也許是十年來在外面風吹日曬,現(xiàn)在的楊煊膚色更接近于麥色。</br> 湯君赫看到他的手背上兩條暗色的印子,時間不長,看上去也像撓傷。半個月前……是自己喝醉那次?</br> 他動作嫻熟,將棉球丟到垃圾桶里,兩只手配合著用繃帶包扎楊煊的手背,然后手指按在繃帶上,說:“這樣按住,我去取剪刀?!?lt;/br> 楊煊卻沒有反應。</br> 湯君赫抬眼看向他,楊煊的目光落在下面,他順著低頭看過去。由于蹲在地上,他的褲腿有些縮上去,露出半截腳踝和印在皮膚下面的楊樹刺青。</br> 他們的目光都落在那個刺青上,楊煊上半身俯下去,手臂伸長了,在手指即將觸碰到刺青的那一瞬,湯君赫本能地朝后退了一下,手上一抖,繃帶掉在地上,順著地面滾遠了,滾到正在進食的十三旁邊,將它嚇得朝一旁跳過去。</br> 湯君赫站起身,背過身從藥箱里拿剪刀時,竭力平定下心神,然后轉過身將地上的繃帶卷起來拿在手里,又走上前,俯身將楊煊手背上的繃帶剪斷。</br> 在他重新蹲下來,用醫(yī)用膠布固定繃帶時,楊煊忽然伸出手,動作很輕地撥開他額前的頭發(fā)。</br> 湯君赫手上的動作微頓,隨即繼續(xù)包扎。</br> 楊煊的拇指指腹帶著薄繭,觸到湯君赫光潔的額頭,用低沉的嗓音道:“它還在?!?lt;/br> 湯君赫知道他說的是那塊疤。已經(jīng)十年了,它還是能看出淺淡的印子。有那么幾年,他生怕它淡下去,連涂面霜都刻意避開它。他害怕有一天它真的消失了,那他可能也會懷疑楊煊到底有沒有存在過,或許在這個世界上他根本就沒有一個同父異母的哥哥,一切都只是自己的臆想。</br> 湯君赫的睫毛顫了顫:“也許是好不了了?!?lt;/br> 楊煊將他的頭發(fā)撥回去,遮住額角那塊疤,看著他問:“上次你喝醉了,送你回醫(yī)院的那個人是誰?”</br> “一個搖滾歌手,叫麥澤?!?lt;/br> “我是問你和他的關系。”</br> 房間里一片寂靜,只有剪刀剪斷膠布的細微咔嚓聲,半晌湯君赫才說:“大學室友。”說完他起身,將茶幾上的東西收好,放回藥箱里。</br> “如果沒有別的事情的話,我該去醫(yī)院給我媽陪床了。”他自知不能給自己太多的余地和念想,直起身說。</br> “如果還有別的事情呢?”楊煊也站起來,注視著他說。</br> 湯君赫避開他的眼神:“那也再說吧。”</br> 他走到門邊拉開門,跟在楊煊后面走出去。</br> 湯小年的情況很不好,他在家里睡不踏實,這幾夜索性每晚都去夜里陪她。他害怕她哪天晚上趁他睡著,自己偷偷地走了。</br> 盡管對于湯小年來說,早早地走要比死撐著跟癌癥抗爭要好受得多,但他還是希望她能活著?;钪驼f明一切都還沒結束。</br> 幾天前湯小年又經(jīng)歷了一次血壓驟降的情況,那天湯君赫剛正下一臺深夜急診手術,等到趕到急診手術室時,鄭主任正眉頭緊鎖地進行搶救工作,站在一旁的一助不停地給他擦汗。等到搶救結束時,他跟鄭主任同時松了一口氣。</br> 第二天中午湯小年醒過來,勉強喝進一點粥,問起湯君赫的第一個問題竟是:“當年你跟楊煊去的那個地方,是哪兒來著?”</br> “斯里蘭卡?!睖浙读艘幌抡f。</br> “哦……”湯小年若有所思,“挺遠的吧。”</br> “嗯。”湯君赫說。</br> “我這輩子,還沒出過國呢。”湯小年倚著枕頭,衰敗的臉上露出有些惋惜的神情,“我二十歲的時候,楊成川也說要帶我出國,還沒出呢,就跟別人結婚了。”</br> 湯小年近來總喜歡回憶年輕時候的事情,湯君赫就默不作聲地在一旁聽著。</br> “等過幾天我請了假,就買兩張機票帶你出去?!睖照f,盡管他知道湯小年可能連過幾天都熬不到了。</br> 湯小年只是笑,沒應聲,繼續(xù)說起以前的事:“你們兩個孩子,那時候膽子也真大,跟誰也不說,就自己跑到了國外?!彼穆曇艉芗毢茌p,像是隨時有可能戛然而止,但她還是氣若游絲地不停說著,“楊煊也就罷了,你啊,從小到大哪兒沒去過,也敢跟著他,也不怕他把你賣了?!?lt;/br> “我啊……我當時恨死他了,恨得牙根癢,搶走我的兒子,不安好心。”湯小年說到這里,又有氣無力地笑了,“你說你怎么就那么聽他的,他對你真那么好啊?比我對你還好?”</br> 湯君赫怕她體力消耗過多,接了水給她喝:“別說太多話了?!眒.</br> 湯小年接過杯子,沒喝水,目光看向別的地方,聲音很低地說,“真是……兄弟倆好上了,怎么會有這種事?”</br> 湯君赫把杯子抵到她唇邊,看著她喝了水,然后扶著她躺下:“以后不會有了?!彼罍∧暌幌蚍磳λ麄冊谝黄?,十年前楊煊走的那一天,當他從機場回來時,湯小年發(fā)了瘋似的罵他,說他白眼狼,沒良心,跟當年的楊成川一模一樣。</br> “這幾天,你把楊煊叫過來吧,我有事要跟他說?!睖∧晏上聛?,垂眼看著他。</br> “好,”湯君赫嘴上答應著,卻并沒打算這樣做,“等你病好一點?!?lt;/br> “就明天吧,???明天不是周六嗎?我時間也不多了?!?lt;/br> “媽,我答應你的事一定會做到的,”湯君赫看著湯小年說,“說了不再一起,就不會在一起,你不要自己瞎想了。”</br> “你把他帶過來吧,”湯小年轉頭看著窗外說,“我走前就這么一個要求?!?lt;/br> 湯小年時日無多,這幾個月來湯君赫幾乎對她有求必應,可是她提出這個要求,卻讓他有些頭疼。</br> 也許湯小年是想讓他們在她眼前發(fā)誓,說他們永遠也不會在一起——除此之外,他想不到她為什么忽然要見楊煊。</br> 幾天前他剛對楊煊提出不要再來打擾自己的生活,現(xiàn)在卻為了湯小年反過來去打擾他生活,實在是有些難以開口。</br> 只是……湯小年要走了,有些事情他不得不做,否則余生都將活在后悔之中。</br> 走到小區(qū)門口,湯君赫開口了:“湯小年說,她想見一見你?!?lt;/br> 他說完,沒等楊煊說話,又補充了一句:“你知道,她得了很重的癌癥,時間不多了,最近病情惡化,可能這幾天就……”</br> “什么時候?”楊煊問。</br> “明天可以嗎?明天中午,中午她的精神會好一些?!?lt;/br> 楊煊說:“好?!?lt;/br> 湯君赫沒想到楊煊這樣輕易就答應下來,畢竟當年楊煊厭惡湯小年的程度,比他想象得還要深重。否則以楊煊的性格,不會想到利用自己來報復湯小年。</br> “還有……她的精神狀態(tài)不太好,如果提出什么過分的要求,可以的話,拜托你不要跟她計較,”湯君赫知道自己有些得寸進尺了,但這些話他不得不說,“如果有可能的話,盡量順著她來,我知道這個要求有些過分……”</br> 楊煊打斷他道:“我答應你。”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