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凌晨三點,湯君赫在黑夜中睜開眼睛,直直地盯著眼前的一團黑暗看了半晌。</br> 他的身體內(nèi)部猶如有一根繃緊的弦,被兩頭的力量拉扯著,似乎再繃得更緊一些,這根弦就會徹底崩斷,可是他卻不知道如何讓自己放松下來。</br> 也許煙會有些作用?畢竟上次在車上,一支煙還沒抽完,他就已經(jīng)睡著了。他下了床,從儲物柜里翻出半包煙,點著了,坐在窗臺邊抽起來。</br> 窗外的馬路上靜悄悄的,間或有一兩輛車疾馳而過。一支煙抽完了,他卻還是毫無困意。</br> 湯君赫捻滅了煙,把手里的那半包煙扔回茶幾上。他又怎么會不知道那晚在楊煊的車?yán)锼鋵嵏峁哦〔o關(guān)系?</br> 也許應(yīng)該換個環(huán)境,湯君赫看著窗外想,可是湯小年病重如此,他又能逃到哪去?</br> 真是退無可退,完全無解。</br> 之后的一天,湯君赫夜晚當(dāng)值,傍晚時急診送來一名患者,因車禍被路邊施工的鐵桿穿透右胸,當(dāng)下各科室緊急聯(lián)動,經(jīng)過三小時的手術(shù)終于有驚無險地將病人搶救過來。</br> 下了手術(shù)臺已近晚上九點,他到旁邊的休息室接了一杯水,喝了幾口后,捏著杯柄走到窗邊,眼睛不自覺地看向醫(yī)院大門的位置。</br> 以往楊煊會將車暫時停在大門旁邊,但今晚卻并沒有車停在那里。</br> 或許楊煊知道自己今晚值班,湯君赫想,畢竟幾天前他到醫(yī)院拆線時,他曾經(jīng)跟他說過晚上要值班。</br> 第二天晚上,湯君赫做完醫(yī)院的事情,按照以往的時間下了班,快要走到大門口時,看到往常的那個位置上,停放著一輛轎車,不是楊煊常開的那輛SUV。</br> 在經(jīng)過那輛車時,他忍不住朝敞開的車窗看了一眼,那里面坐著一個中年男人,并不是楊煊。</br> 那一刻涌上心頭的失落感讓湯君赫覺得自己有些可笑。那些話是他一個字一個字說出口的,說話的目的也很明確,如今目的達到了,為什么卻還要抱著隱隱的期待?</br> 也許就這樣了。燕城這樣大,承載著上千萬人口,醫(yī)院和警局又隔得這樣遠,如果不是刻意想要見面的話,誰也偶遇不了誰。</br> 人來人去,潮來潮往,下一個十年很快就會過去了。最難捱的十年已經(jīng)過去了不是嗎?</br> 警局的人打電話過來,讓他這幾天晚上小心一些?!叭绻鲠t(yī)院時有遇到可疑情況,一定要及時聯(lián)系我們。”</br> “抓捕行動快開始了嗎?”湯君赫問。</br> “已經(jīng)開始了,我們在醫(yī)院和你住的小區(qū)內(nèi)都布置了警力,下一次他再露面,不出意外就會被捉拿歸案了。”</br> “那需要我做什么嗎?”</br> “你只需要警惕一點,再小心一點就夠了,尤其是在醫(yī)院和小區(qū)內(nèi),抓捕過程很可能在這兩個地方進行,環(huán)境越封閉,成功率就會越高。”</br> “我知道了?!睖照f。掛了電話后,他給這個電話號碼設(shè)置了快捷按鍵,又將手機設(shè)置成靜音模式,然后收起手機,帶著兩個實習(xí)醫(yī)生去病房區(qū)查房。</br> ***</br> 因為楊煊的檔案還沒有正式轉(zhuǎn)入燕城警局,C組只能向上面申請了一個顧問的名額,讓楊煊參與到這起抓捕計劃之中。</br> “張楷那天進入醫(yī)院很大概率是想實施犯罪行為,出來時碰見湯醫(yī)生是個意外,情急之下拿出了隨身帶著的刀,但因為當(dāng)時旁邊站著保安,只能臨時改變主意?!边M行案情分析的尤欣說,“罪犯之前有些失去耐心了,有進入醫(yī)院實施犯罪的打算,不過這兩天,計劃好像又變回去了。畢竟醫(yī)院里面人太多,選擇這樣的環(huán)境進行犯罪,失敗的幾率太大。”</br> “所以,我們現(xiàn)在隱在暗處是對的,一旦張楷開始警惕,從而改變主意,就像那天下午,如果不是湯醫(yī)生恰好不在,誰也不能保證會發(fā)生什么。”尤欣說完,轉(zhuǎn)過臉看著楊煊,“這樣非但不能保護他,反而會將他至于更危險的境地?!?lt;/br> 楊煊并不看她,眼睛落在屏幕的資料圖上:“看我干什么,我已經(jīng)答應(yīng)過方案實施之前不會去接他,這種攪亂方案實施的事情,你覺得我會做?”</br> 尤欣聳了聳肩:“畢竟是您親弟弟,關(guān)心則亂嘛?!?lt;/br> “你們不是提醒過他要小心一點?”</br> “是啊,”旁邊的錢磊接話道,“但湯醫(yī)生不愧是做醫(yī)生的,心理素質(zhì)杠杠的,我跟他說什么,他都一副不吃驚的樣子。煊哥,你家是不是祖?zhèn)髂憙捍蟮幕虬???lt;/br> “如果是遺傳,小時候就不會怕黑了?!睏铎拥馈?lt;/br> “嚯,小時候怕黑,那這膽子是怎么練出來的?”</br> 楊煊看向另一個屏幕上顯示出的小區(qū)環(huán)境圖:“被逼出來的,以前被一個戀童癖跟蹤過六年。”</br> “六年?跟蹤一個小孩兒?”尤欣有些驚訝道,“你們當(dāng)時不是一起上下學(xué)嗎?”</br> “那時候不是。先討論案子吧,這個地方對于樓道口是盲區(qū),到時候可以安排一個人。”楊煊的手握上桌面中間的無線鼠標(biāo),在小區(qū)的某個拐角處畫了個叉。</br> “對,目前的情況是醫(yī)院安排了八個人,小區(qū)這邊安排了五個,還有三個機動人員以防萬一。如果罪犯中途出現(xiàn),不到萬不得已的情況,暫且不會行動。畢竟在馬路上進行抓捕,不僅會引起恐慌,容易引發(fā)交通事故,罪犯逃脫的幾率也比較大?!?lt;/br> “小區(qū)這邊安排的人比較少,主要是考慮到環(huán)境比較密閉,而且已經(jīng)跟安保人員進行了溝通,煊哥,你的傷怎么樣了?我們打算讓你在小區(qū)這邊守著?!?lt;/br> “可以,”楊煊點了下頭說,“沒什么大礙?!?lt;/br> 在楊煊來醫(yī)院的那幾晚,一直躲在暗處跟蹤的那人似乎消失了,除了湯君赫去看心理醫(yī)生的那個下午。而在楊煊消失的幾天后,那人又出現(xiàn)了。</br> 那晚湯君赫步行回家,進入小區(qū)時需要刷門禁卡,他走到門口時,恰好有人在他前面刷卡,他便跟在后面進入。小區(qū)的安保大多時候形同虛設(shè),尾隨進入的情況比比皆是。</br> 他靠著路邊走,身后傳來低聲的交談,一男一女,從親昵的語氣聽來,大概是情侶關(guān)系。十幾米后,那對年輕的情侶拐到了另一條小路上,交談聲漸遠。與此同時,湯君赫忽然意識到有人跟在自己身后。</br> 明明剛剛還沒有的。三公里的路,如果有人跟蹤的話,他不可能察覺不出來,湯君赫伸在口袋里的那只手握住手機,拇指在其中一個按鍵上按了三下,給那天設(shè)置成快捷撥號的號碼撥過電話,幾秒種后,約莫著那邊鈴聲響起來,他又摸索著按了掛斷鍵。</br> 靠近樓道口的拐角處燈光較暗,還差幾米的距離時,他加快了腳步,然而就在經(jīng)過那處拐角時,他的肩膀猛地被身后的一只手捏住,緊跟著靠上來一個人,那人伸手捂著他的嘴,將他朝路燈照不到的幽暗處推搡。</br> 湯君赫看到那人手上拿著一把刀,刀片泛著鋒利的白光,隔著薄薄的一層布料,抵在他的腰間。不出意外的話,只要他稍加反抗,這把刀就會毫不留情地捅下去。</br> 并不是致命的位置,湯君赫腦中出現(xiàn)這個想法,他熟知人體結(jié)構(gòu),有把握在反抗的同時,讓這人手上的刀都捅在他身上不致命的位置,可是他腦中卻閃現(xiàn)出一瞬間的猶豫——如果就這樣死了,臨死前還能不能見到楊煊?如果可以的話,那楊煊又肯不肯騙騙自己?</br> 這個想法剛一露頭,在他斜側(cè)方迅速伸出一只手,果斷地扣住那人拿刀的手腕,與此同時,湯君赫的另一側(cè)肩膀被抓住,將他朝后拉了一下。下一秒,藏在暗處的楊煊上前一步,抓過那人的肩膀,膝蓋朝他的脾臟位置猛力一頂,既狠又準(zhǔn)。</br> 刀隨之掉落到地面上,發(fā)出尖銳的碰撞聲。那人第一反應(yīng)便是逃走,手腕卻被牢牢地鉗制住,情急之下他整個人朝著停在一旁的重機車撞過去,那輛重機車在這股力量的沖擊下,立即朝湯君赫倒過去,楊煊抬腿抵住機車的重量,力量集中在腿上,手上便有些失力,那人立刻甩脫手腕的鉗制,迅速逃了出去。</br> 楊煊伸手將湯君赫拉離機車倒下的位置,抬腿將那輛重機車用力踢開,閃身跟了出去。</br> 機車重重地倒在墻上,發(fā)出一聲沉重的聲響,從那人出現(xiàn)到逃走,前后不過十幾秒。湯君赫被楊煊拉得朝后踉蹌一步,站穩(wěn)后隨即繞過機車跟出去,北門的方向已經(jīng)一片大亮,幾個穿著便服的人正從其他方向包抄過來。</br> 那人逃無可逃,走投無路之際跑進一處居民樓,不過幾分鐘的時間,便佝僂著背,被兩名警察押著出了樓道,楊煊跟在后面,落后幾步走出來,似乎正拿著對講機低頭說什么。</br> 湯君赫站在原地,朝他的方向看過去。</br> 就這樣結(jié)束了嗎?他有些出神地想,那今晚之后,楊煊的工作也結(jié)束了。</br> 他退后幾步,后背靠著樓體的墻壁,對著北門的方向愣了一會兒神,然后呼出一口氣,直起身,轉(zhuǎn)身朝他的租處所在的那棟樓走。在路過剛剛那處拐角時,他看到掉落在地上那把刀正閃著輕微的亮光,驀地想起自己十六歲的時候也曾經(jīng)拿起過一把刀,那把刀改變了他和楊煊的命運,如果沒有那個黃昏,現(xiàn)在的他和楊煊又會是什么樣子的?</br> 湯君赫心不在焉地上樓,在沙發(fā)上坐了一會兒才想起要給貓喂食。他走到墻角,蹲下來打開一盒貓罐頭,以往這個時候,十三都會迫不及待地跑過來,偶爾還會碰翻屋子里的擺設(shè),但今天屋里卻反常的安靜。</br> 他拿著貓罐頭站起來,目光在屋里梭巡一圈,觸目所及的地方并沒有十三的身影。</br> “十三?!彼雎暯兴拿郑@著屋子走了一圈,床底和衣柜都找了一遍,就是找不到十三。</br> 他開始有些慌神了。一只陪了他幾個月的貓丟了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但也許是因為最近發(fā)生的事情實在太多了,他忽然又犯起了心悸。</br> 屋子里有只活物總歸是不一樣的,自從撿到十三之后,偶爾他會和它說說話。也許跟一只貓說話看上去有些傻,但某些話他只能和貓說出口。</br> 楊煊不再過來了,湯小年也要走了,難道連十三都不會陪著自己了嗎?他竭力讓自己平靜下來,冷靜下來分析十三到底是什么時候走出去的——應(yīng)該不是早上,他走得很早,那時十三還窩在床上睡覺。</br> 那就只可能是剛剛了,他開門時正在想事情,并沒有注意到十三有沒有跑出去。想到這里,他匆忙地走到門口,拉開門走出去。</br> 樓梯間的感應(yīng)燈伴隨著他的腳步聲亮起來,他從十四樓一路走下去,目光繞過每一處樓梯拐角,每下一層,焦慮就更添幾分。</br> 會去哪兒呢?他走到一樓,拉開樓道口的大門,有些焦躁地一路小跑著尋找。十三是他在樓下的一處廢置的排風(fēng)口里找到的,當(dāng)時它的腿被卡住了出不來,湯君赫那晚二線聽班,半夜急診回來時已經(jīng)凌晨三點,在經(jīng)過那處時,他聽到很細微的貓叫聲,那時他停下來,俯身朝里面看了一眼,然后看到了可憐兮兮的十三。</br> 他費了很大勁才把小貓救出來,發(fā)現(xiàn)它的一只后腿已經(jīng)被夾折了,關(guān)節(jié)處的毛發(fā)被血浸得粘在一起。</br> 那晚他給它的傷處簡單做了處理,天亮之后又抱著它去了寵物醫(yī)院,做過手術(shù),又悉心喂養(yǎng)了幾個月,這才把那只骨折的后腿只好,現(xiàn)在只是看上去稍稍有一些跛。</br> 剛剛的抓捕行動似乎結(jié)束了,北門處,幾個警察正將罪犯朝警車?yán)镅骸?lt;/br> 湯君赫瞥了一眼那個方向,楊煊似乎并不在那幾人中間,也許已經(jīng)回去了。他收回目光,快步走到那處廢棄的排風(fēng)口,半蹲下來朝里看了一眼,頓時松了一口氣。</br> 也許是因為從小窩居在這里,這會兒十三又跑進了這處臟兮兮的洞穴。</br> “十三,出來。”湯君赫朝排風(fēng)口里低喊一句。</br> 也許因為剛剛受到了驚嚇,十三鉆得很深,一雙圓溜溜的眼睛看向外面,就是不肯挪窩。湯君赫將手伸到排風(fēng)口里,試圖將它抱出來,但十三隨之朝里縮了縮,任憑湯君赫怎么朝外引,它都不肯出來,只是偶爾極輕地叫一聲。</br> 湯君赫沒辦法,收回手想了想,打算去樓上把貓糧拿下來,將十三引出來。為了防止它跑到別的地方,他從一旁搬來了一塊石頭堵在洞口處,然后起身朝回走。</br> 剛一起身,看到楊煊站在離他幾步遠的地方,正低頭看著他。</br> 他愣了一下,一時忘記邁步子。</br> “貓丟了?”楊煊背著光站在晦暗不明的墻角,看著他問。</br> 湯君赫回過神說:“十三跑到了里面,我上去拿貓糧引?!闭f完不再看楊煊,轉(zhuǎn)身朝回走。</br> 楊煊怎么會站在自己身后的?他在那里站了多久?他是過來找自己的嗎?湯君赫克制不住地想這些問題。</br> 他發(fā)現(xiàn)心理醫(yī)生說得那句話可能并不適用于他。于他而言,解藥只有楊煊,剩下的兩種方式只是殊途同歸而已。</br> 手指有些發(fā)顫,密碼按錯了三次才進門,他匆匆拿了那盒拆封的貓罐頭下樓。</br> 再下樓時,楊煊還會在嗎?電梯太慢了,他緊盯著小屏幕上跳動的數(shù)字看。</br> 他走出電梯,拉開樓道口的大門,倉促地朝那處廢棄的排風(fēng)口走。離那里幾步遠時,他的腳步慢下來,直至頓住——楊煊還在那里。</br> 楊煊站在樓角處,懷里抱著他的貓,見他走過來,抬眼看向他。</br> 小貓在他臂彎里瑟縮著,對著湯君赫“喵”了一聲,像是有些怕。</br> 在暖黃的路燈下,那雙微凹的眼睛看上去黑沉沉的,眼神的深處似乎藏著一抹難以察覺的情緒。</br> 作者有話說</br> 給貓改了個名兒,上一個似乎跟別的貓撞名字了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