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特需病房很安靜,這聲“好久不見”聽來又太過曖昧,一時跟在湯君赫身后的小醫(yī)生們都抬頭看過來,視線在他們身上來回打量。</br> 湯君赫微微恍神,心臟像是都停跳,自知再躲不過,他直起身,伸手摘下口罩露出整張臉,竭力鎮(zhèn)定地抬眼看楊煊,但目光一觸,又很快垂下眼:“十多年了?!?lt;/br> 病房里安靜了片刻,湯君赫幾不可聞地深深吸氣,將氣氛拉回正軌:“術(shù)后愈合得不錯,半個月內(nèi)不要吸煙了,會影響創(chuàng)口愈合?!?lt;/br> 楊煊靠在病床上看著他:“好?!?lt;/br> 湯君赫繼續(xù)說:“飲食還是要清淡,明天就可以撤引流管了?!?lt;/br> 楊煊配合地應(yīng)道:“嗯?!?lt;/br> 一切都像是醫(yī)生和病人間進行的普通對話,甚至還要更簡潔些,湯君赫頓了頓,側(cè)過臉對特需病房的護士說:“薛主任的醫(yī)囑沒什么要改的,今天還是按照昨天的來?!?lt;/br> “哎,好的湯醫(yī)生?!弊o士點頭道。</br> 出了病房,湯君赫抬手戴上口罩,長長地呼出一口氣。跟在他身后的小醫(yī)生們面面相覷,其中一個大著膽子走上去,小心翼翼地問:“湯老師,剛剛那個病人的病程我來寫?”</br> 湯君赫只顧著低頭朝前走:“不用,一會兒我來,你們先回去吧?!?lt;/br> 跟在身后的人都散了,湯君赫拐進洗手間,用冷水洗了臉,站在洗手臺前,等心跳稍稍平復下來,才轉(zhuǎn)身去手術(shù)室。</br> 電梯間的小醫(yī)生們瞬間八卦開了:“到底是不是兄弟,好像是有點像?。 ?lt;/br> “但氣氛怪怪的,我剛剛氣兒都不敢喘?!?lt;/br> “什么好久不見的,搞得像老情人見面……”一個年紀不大的女醫(yī)生朝身邊的人做了個鬼臉。</br> “我就站在后面,湯醫(yī)生明明握著鋼筆,但是一個字都沒往上寫,太不正常了……”</br> 因為那則新聞和早上特需病房里發(fā)生的一幕,湯君赫和楊煊的關(guān)系一時成了醫(yī)院上下眾說紛紜的熱門八卦話題。</br> 下午湯君赫跟孫連琦上手術(shù)臺,手術(shù)進行得順利,孫連琦又一向喜歡開玩笑,進行關(guān)胸時,層流室的氛圍活躍起來。進來觀摩學習的進修醫(yī)生好奇地湊上前打聽:“湯醫(yī)生,那天急診送來的那個帥哥真的是你哥?親哥?”</br> 湯君赫低著頭,專注地縫合關(guān)胸,過了好一會兒才道:“同父異母?!?lt;/br> 他神色如常,語氣間又透著一貫的冷淡,一時把進修的小醫(yī)生嚇得不敢繼續(xù)多問。</br> “剩下的你來縫合,”湯君赫轉(zhuǎn)過臉看她,“過來。”</br> “???哦……”小醫(yī)生站過來,接過湯君赫手里的絲線,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小心縫合。</br> 孫連琦站在一旁笑道:“縫得好看點啊,不要跟你們湯老師對比太明顯?!?lt;/br> 一臺手術(shù)做完,湯君赫換了衣服,進旁邊的休息室喝水,泌尿外科的師兄李淵正站在窗邊點煙,見他進來,招呼道:“手術(shù)做完了?”又晃了晃手里的煙盒,“要不要來一根?”</br> 本來只是象征性的一問,連煙都沒打算拿出來,沒想到湯君赫真的接過煙盒,自己抽了一支出來,又將煙盒還給他,眼睛看向他手里的打火機:“師兄,借個火?!?lt;/br> 李師兄一愣,把打火機扔給他,有些意外道:“小湯,你會抽煙???”</br> “會一點?!睖拯c燃煙,深深吸了一口。</br> “以前沒見你抽過啊。”</br> “幾年前就戒了,”湯君赫把打火機還給他,“本科時抽得多?!?lt;/br> “嚯,那你這是復吸啊,”李師兄開玩笑地拍他的肩,“小心前功盡棄?!?lt;/br> 也許已經(jīng)前功盡棄了,湯君赫心道。</br> “對了,我剛剛做了一臺手術(shù),那個病人的膀胱長得特好看,我覺得都能給教材投稿了,”師兄從兜里掏出手機要翻照片,“我拍了一張照片,找給你看看啊……”</br> 照片還沒翻出來,一個護士探頭進來:“湯醫(yī)生,12層特需病房的病人創(chuàng)口——”話沒說完,就看到了湯君赫手指間夾的那支煙,驚訝道:“湯醫(yī)生你還吸煙啊!”</br> 湯君赫看向她:“創(chuàng)口怎么了?”</br> “哦……有點滲血,你去看看?”</br> “好。”湯君赫說完,彎腰在茶幾的煙灰缸里捻熄了煙,拿起旁邊的白大褂一邊穿一邊朝外走。</br> 電梯上升,護士還沒緩過驚訝:“湯醫(yī)生,以前從來沒見過你抽煙哎?!?lt;/br> 湯君赫看著電梯屏顯上跳動的數(shù)字說:“偶爾會抽。”</br> 他打卡進入特需病房,早上那一男一女現(xiàn)在只剩下那個女人。彎腰查看創(chuàng)口的時候他瞥見旁邊的桌子上放了一束花,新鮮的,白色的百合花。</br> 創(chuàng)口的確有些滲血,滲出的血浸到敷料上,湯君赫仔細看了看,盯著創(chuàng)口問:“下床活動了?”</br> 楊煊沒說話,只是看著他。等湯君赫不得不抬眼看他,他才道:“半小時前?!?lt;/br> 湯君赫點點頭,又垂下眼:“拉扯到創(chuàng)口了?”</br> “沒太注意。”</br> 湯君赫將聽診器的傳感頭放在楊煊胸口,沉穩(wěn)的心跳一下又一下清晰地敲在他的耳膜上,聽不到什么雜音,他直起身:“傷口還沒有完全愈合,這兩天最好減少活動,沒什么大礙,我給你換一下敷料?!?lt;/br> 護士拿來新的敷料,他俯下身給楊煊更換,動作熟練。</br> 也許是因為身上的煙味兒還沒來得及散干凈,換到一半,楊煊忽然開口:“病人不許吸煙,醫(yī)生不需要做好示范么?”</br> 湯君赫手上的動作一頓,沉默片刻后才說:“沒有這個規(guī)定。”</br> 盡管沒有直視楊煊,余光也可以掃到他的一邊嘴角輕微扯動,像是笑了一下。</br> 換好敷料,湯君赫直起身,又跟一旁的特需病房護士交待幾句。他感覺到站在旁邊的那個女人目光落到自己身上,像是在打量他。</br> 那花是她送的么?倒是挺好看的。</br> “湯醫(yī)生,再過幾天才可以出院?”她說話了。</br> “三天,”湯君赫看向她,人也是好看的,“如果沒有特殊情況的話?!?lt;/br> 那女人點點頭,笑著說:“謝謝湯醫(yī)生費心了?!?lt;/br> “應(yīng)該的?!睖照f完,收了醫(yī)用器材,轉(zhuǎn)身走出了病房。</br> 門一合上,尤欣坐到一旁的陪護床上,笑著開起玩笑:“隊長,這真是你弟弟?怎么好像不認你啊?!?lt;/br> 楊煊不搭腔,闔上眼皮:“走的時候把花也帶走?!?lt;/br> “逐客令要不要這么明顯啊……這是我們組長專門讓帶過來的,我走的時候還被刑偵科的老吳看見了,說不準他明天要親自上門帶玫瑰花兒過來呢。”</br> 楊煊先是沒說話,過了一會兒才道:“上門送禮也要看喜好吧?”</br> “你理解一下老男人們急于示愛的笨拙手段好不好?隊長,你就來我們重案組唄,老徐說了,病假給你準仨月的,什么手續(xù)都不用你自己操心,他全派人給你辦好,三個月之后,你就只管人過來就行,再說了,你照顧一下我們昔日的深厚戰(zhàn)友情好不啦?”</br> “知道了?!睏铎诱f。</br> “知道了是什么意思?。看饝?yīng)還是不答應(yīng)?”</br> “就是知道了的意思。”</br> “算了算了,我這個說客說不動你,之后讓老徐自己跟老吳battle吧……”尤欣仰頭嘆口氣,肩膀塌下來,過了一會兒直起身,又看向楊煊道,“對了隊長,我昨天走的時候聽一個護士說,湯醫(yī)生的媽媽也在這家醫(yī)院里?!?lt;/br> 薄薄的眼皮下,眼球像是動了一下,楊煊睜開眼看向她。</br> “呃……好像是得了胰腺癌,挺晚期了,你應(yīng)該見過他媽媽吧?……隊長?”</br> 楊煊有些微怔,聽她又叫了一聲“隊長”才回神道:“見過?!?lt;/br> 那則新聞的傳播勢頭太猛,盡管到了傍晚,網(wǎng)絡(luò)上的相關(guān)新聞已經(jīng)刪掉大半,但醫(yī)院里關(guān)于這件事的討論卻絲毫沒有降溫,甚至傳到了湯小年的耳朵里。</br> 隔壁床位的家屬看完新聞向他打聽:“您還有一個兒子呢?”</br> 湯小年神色微變:“誰說的?”</br> “新聞上都報道了,哥哥是槍襲事件中見義勇為的路人,正好被送到弟弟的醫(yī)院救治,這個弟弟的照片可不就是湯醫(yī)生嗎?這也太巧了,您家兩個兒子可真是都有大出息?!?lt;/br> 湯小年接過她遞來的手機,手指朝下滑動著翻看,然后停到楊煊那張側(cè)面照上不動了。</br> 湯君赫夜晚值班,從食堂打了晚飯陪湯小年一起吃。</br> 湯小年上午剛做完化療,食欲不佳,湯君赫便專門給她打了粥。幾次化療下來,湯小年的頭發(fā)掉得厲害,整個人變得骨瘦如柴,打眼一看,她瘦得有些可怕,精神氣兒也不復往日,但仔細端量,還是能從眼角眉梢看出她年輕時是個美人。</br> “今天做了幾臺手術(shù)?”湯小年喝下一口粥問。</br> “三臺?!?lt;/br> “那不太忙。”</br> “下午去了門診。”</br> “這幾天急診很多?”湯小年開始旁敲側(cè)擊。</br> “前兩天多,這兩天還好?!?lt;/br> 湯小年點點頭,沒說什么。過了一會兒,她瞥了瞥旁邊病床躺著的老太太,老太太和前來照顧她的家屬正吃晚飯,閑聊著家常事,見他們不注意這邊,她壓低了聲音說:“我前幾天說的腫瘤科那個新來的小伙子,你考慮了沒?”</br> “沒注意?!睖粘酝觑?,將餐盒收拾到一起。楊煊走后的那前幾年,湯小年經(jīng)常不知從哪里搞來些女孩子的照片,一張一張地拿給他看,要他挑感興趣的先處處。</br> 也許是因為湯君赫連續(xù)幾年都表現(xiàn)得興致缺缺,不知從那一天起,湯小年便放棄了給湯君赫介紹女朋友的打算。</br> 某天湯君赫瞥了一眼湯小年從微信上發(fā)來的照片,發(fā)現(xiàn)照片上的人居然是個和他年紀相仿的男生。下面附著湯小年打過來的一行字:“這個你看看要不要試著處處?”</br> 湯君赫先是錯愕,隨即又覺得有些好笑,他沒回復,當作沒看到這條消息。這件事情過去之后,湯小年消停了幾年,沒再給湯君赫介紹女朋友。</br> 只是在被檢查出患了胰腺癌之后,她開始隔三差五地給湯君赫踅摸男朋友。這個“腫瘤科新來的小伙子”,湯小年兩個周前就跟他提過,今晚她又提起來:“怎么會沒注意,就是經(jīng)常來給我扎針的那個男孩子,上次你們不是還說過話?我覺得他人還不錯。”</br> 湯君赫有些無奈:“媽,這不是人好不好的問題,你還是趕緊喝粥吧。”</br> “你要是也覺得不錯,我找機會幫你打聽打聽?!睖∧暧^察著他的神色,又低頭繼續(xù)喝了一口粥,“他那么喜歡跟你搭話,我又不是看不出來?!?lt;/br> 湯君赫的目光落到電視屏幕上,半晌沒應(yīng)聲,等湯小年又催了句“聽到?jīng)]”,他才說道:“你就不要操心這些了,安心養(yǎng)病吧?!?lt;/br> 湯小年不再說話,過了一會兒才語氣不佳道:“要不是我快死了,我才不想管你這件事,難不成我死了以后,你永遠一個人?。窟B個互相照應(yīng)的人都沒有,萬一有個小病小災(zāi)的,誰照顧你?”</br> 她情緒激動,一時忘記放低聲音,一旁的老太太聽進了半截話,轉(zhuǎn)過頭笑笑地說:“湯醫(yī)生條件這么好還愁找不到女朋友啊?是不是眼光太高了?”</br> 湯小年說:“不知道他在想什么?!?lt;/br> 湯君赫站起來,拎起裝著餐盒的垃圾袋,低頭看著她說:“只要你安心養(yǎng)病,我就不會是一個人?!?br/>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