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湯君赫在接下來的一年里都以為自己再也見不到楊煊了。</br> 對于一個5歲的小孩子而言,一年的時(shí)間漫長無比,足以忘記一年之前發(fā)生的任何事情??墒且荒赀^去了,湯君赫還是記得楊煊。</br> 6歲那年夏天,湯君赫又見到楊煊了。</br> 那輛黑色的轎車停在樓下,湯君赫被湯小年?duì)恐诸I(lǐng)下了樓。那次他沒哭,他乖乖地自己爬到了車后座,端端正正地坐著跟湯小年告別。</br> 湯小年給他買了很好看的衣服,白襯衫外面搭了灰色的格子小馬甲,脖子上還帶了小領(lǐng)結(jié),看上去像個小王子。</br> 楊成川把他帶上樓的時(shí)候,有鄰居看到他,驚訝地說:“喲,哪來這么好看的小男孩啊?!?lt;/br> 楊成川就笑著敷衍:“同事出差了,孩子送我這里待幾天。”</br> 楊煊出去玩了,被楊成川叫回來的時(shí)候,身上臟兮兮的。湯君赫正拘束地坐在沙發(fā)上看著他,生怕他不記得自己。</br> 楊煊一看到湯君赫就撲過來,拿兩只臟手去捏他的臉,湯君赫也不躲,笑嘻嘻地由著他捏。</br> 楊煊已經(jīng)上了小學(xué),得做暑假作業(yè),一天一篇田字格。他自己不愛寫,都推給還在上幼兒園的君赫寫,還美名其曰教他識字。湯君赫也不反抗,一只小手緊緊地攥著鉛筆,一筆一劃地替他認(rèn)真寫。</br> 楊煊歪著頭看他寫字,突然發(fā)現(xiàn)新大陸似的說:“原來你也用左手??!”</br> 君赫捏鉛筆的手一下子攥得更緊了,不安地看著楊煊:“這樣不行嗎?”</br> “誰說不行的,我也用左手,”楊煊滿不在乎,“老師非讓我改,我才不改呢?!?lt;/br> 君赫放下心來,鼓著臉篤定地說:“那我也不改?!?lt;/br> 轉(zhuǎn)天,楊煊呼朋喚友地叫上了他的一群小朋友,浩浩蕩蕩地要去河邊玩。</br> 到了河邊的淺灘,他左手拎一個小桶,右手擎著一個漁網(wǎng),把褲腿挽起來就要下水撈魚,下水之前,還扭頭問湯君赫要不要和他一起。</br> 湯君赫搖頭拒絕了,他有些畏水。他自己蹲在岸上,掀起石頭看螃蟹,石頭一掀,下面藏身的小螃蟹就揮舞著八條腿跑得飛快。他看著有趣,便想捉一只給楊煊看,瞅準(zhǔn)了一只小螃蟹,伸手去捉,小螃蟹揮著蟹鉗要來撓他。他縮回手,眼巴巴地看著那個張牙舞爪的小東西,一時(shí)不敢下手,跟著小螃蟹一溜煙跑到了河邊。</br> 一個年齡稍大的男孩子看著君赫貓腰跑過來,壞心眼地彎腰把小河蟹撿了起來,說什么也不給他。</br> 君赫急得去搶,男孩故意不給,仗著身高優(yōu)勢把胳膊舉得高高的,還作勢要把小螃蟹捏死。</br> 君赫跳著去拉他的胳膊,那男孩伸手推他,一不小心使過了勁兒,把君赫推倒在沙灘上。</br> 延伸到海里的淺灘微微傾斜,君赫的屁股剛一著地,就順著坡度咕嚕嚕地滾了下去。他的額角磕到了海邊支棱出來的尖尖的石子,身體被奔流著涌上來的河水淹沒,一眨眼就不見了人影。</br> “救命啊,救命啊——”那個闖了禍的男孩驚惶地喊,“有人掉水里了!”</br> 幸而旁邊有個正在釣魚的大人,趕緊下水把湯君赫撈了上來,這才沒鬧出人命來。</br> 由于撈得及時(shí),湯君赫只是嗆了兩口水,其他地方倒并無大礙。</br> 被撈上來之后,他并沒有立即號啕大哭,反而像被嚇傻了似的蜷縮成小小一團(tuán),愣愣地看著眼前重歸平靜的水面,一聲不吭地?fù)潴糁蹨I。</br> “沒事了沒事了,”那個把他撈上來的叔叔摸著他濕漉漉的腦袋安慰道,又轉(zhuǎn)頭看著那個闖禍的男孩,“這么小的孩子到河邊玩,很危險(xiǎn)的,你們沒有大人跟著嗎?”</br> 那男孩也嚇傻了,急著擺脫責(zé)任道:“是他非要來跟我搶螃蟹的!”</br> 旁邊一個男孩搶著說:“他有哥哥跟著過來,他是楊煊的弟弟,我去把煊哥叫過來!”說完就朝另一個方向跑,一邊跑一邊高聲叫著楊煊。</br> 楊煊正挽著褲腿專心致志地?fù)启~,對于五十米開外發(fā)生的風(fēng)波一無所知。</br> “煊哥!煊哥!”氣喘吁吁跑過來的孩子一疊聲叫著他的名字,跑近了才慌里慌張地喊,“煊哥,你弟弟掉水里了!”</br> “啊?”楊煊沒聽清,直起腰看著跑過來的男孩。</br> “你弟弟……”那男孩上氣不接下氣地喊,“你弟弟剛剛掉到水里了!”</br> 楊煊瞬間蒙了,腦袋里嗡地一聲響,抓著紅色水桶的那只手松了勁,咚地一聲響,剛剛抓的小魚小蝦小螃蟹們?nèi)够亓怂铮櫜坏眠@些,大聲問:“救上來了沒?怎么會掉水里的?”</br> “你趕緊去看看呀!”跑近了的男孩彎腰撐著膝蓋看他,大口喘著氣,急道。</br> 楊煊急急地踩著水上了岸,鞋也顧不得穿,拔腿就往回跑。</br> “弟弟!”楊煊人還沒跑近,聲音先遠(yuǎn)遠(yuǎn)地傳了過來,“你沒事吧?”</br> 湯君赫正低著頭默默地抹眼淚,聽到楊煊的聲音,抬起滿是淚水的臉,看著從遠(yuǎn)處疾步跑過來的楊煊,像是突然被觸動了身體的某個開關(guān)似的,“哇”的哭出了聲。</br> 他的額頭磕了個小口子,正汩汩地流血,順著白嫩嫩的臉流下來,看上去有點(diǎn)可怖。</br> 楊煊一看,就知道他弟弟是被人欺負(fù)了,他握緊了拳頭,瞪著一群看熱鬧的小男孩,大聲地吼著問:“誰欺負(fù)他了?!”</br> 旁邊立刻有人指了指那個男孩:“他把你弟弟推下去的?!?lt;/br> “不是我!”那男孩辯解道,“是他自己非要——”</br> 他話還沒說到一半,楊煊已經(jīng)卯足了全身的勁兒,沖上去就把他推得朝后踉蹌了兩步。還沒等他站穩(wěn),楊煊又屈起胳膊,對著他的胸口用力掄過去,把他狠狠地掄到了地上。他抬起腳,正要往那男孩的身上踹,旁邊的大人趕緊拉開他,說:“別打了,他也不是故意的?!?lt;/br> “他就是故意的,”楊煊用力掙脫那個大人的手,“我非得打死他!”</br> “你弟弟額頭都流血了,你快領(lǐng)他去醫(yī)院吧,”那大人息事寧人地勸,“不然傷口感染了可不得了啊,快別打了?!?lt;/br> 楊煊這才不甘心地住手,牽起一旁湯君赫的手,指著那個坐在地上的男孩說:“你等著張鑫龍?!?lt;/br> 半大點(diǎn)孩子,語氣倒是惡狠狠的,胸`脯被氣得一起一伏,讓旁邊那個大人看得有些想笑又不敢笑,生怕他也要跳過來和自己打上一架——這孩子拳頭不大,拼命的架勢看上去倒是很認(rèn)真。</br> 楊煊牽著弟弟的手,向那人道了謝,又問清楚醫(yī)院的方向,便領(lǐng)著湯君赫朝醫(yī)院走了。走之前,還不忘狠狠地瞪了那男孩一眼。</br> 君赫拿著那個大人給的紙巾,捂在額頭的傷口上,小聲地跟在他身后啜泣。</br> “疼不疼?”走了一陣,楊煊停下來,拿開君赫的手,低頭看著那個小口子問。</br> “有一點(diǎn)。”君赫說。</br> 楊煊朝那個小口子呼呼吹了兩口氣:“吹吹就不疼了,快到醫(yī)院了?!?lt;/br> 天色已近黃昏,有些起風(fēng)了。湯君赫剛剛在水里滾了一圈,從頭到腳都濕漉漉的,風(fēng)一吹,便打了個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的寒顫。</br> “你冷嗎?”楊煊轉(zhuǎn)頭看著他問。</br> “有一點(diǎn),”湯君赫已經(jīng)不哭了,懂事地說,“我們快走吧,走快一點(diǎn)就不冷了?!?lt;/br> “把衣服脫下來?!睏铎映吨鴾丈砩夏羌裢噶说男恤說。</br> 湯君赫哭過的眼睛濕乎乎的,小狗似的看著他哥,不解地問:“為什么呀?”</br> 楊煊也不說,只是扯著他的衣服,催他趕緊脫下來。</br> 湯君赫不脫,他不想光溜溜地走在大街上。</br> 楊煊有點(diǎn)急了,有些粗暴地抓著君赫的胳膊,不由分說地幫他把衣服脫了下來,然后又扯著自己的T恤,從頭上揪了下來,套到君赫頭上,說:“穿我的?!?lt;/br> “那你穿什么?”君赫抓著楊煊的衣服,套到脖子上看著他問。</br> “我穿你的,我熱?!睏铎诱f著,眨眼間就把君赫的衣服套到了自己身上。</br> 湯君赫比他矮了一個頭,衣服自然也小了不止一碼,楊煊勉勉強(qiáng)強(qiáng)地穿到身上,把T恤穿成了一件露臍裝,露出白花花的一截肚皮。</br> 湯君赫被他的樣子逗笑了,看著他咯咯地笑個沒完沒了。</br> “趕緊穿你的,”楊煊抓著他的胳膊,把他塞到了自己的T恤里,又伸手打了一下他的頭,兇巴巴地說,“不準(zhǔn)笑?!?lt;/br> “哥哥,你怎么對我這么好,”湯君赫穿上了楊煊的衣服,發(fā)自肺腑地說了一句,“你要是我親哥就好了?!?lt;/br> 楊煊拉著他的手,隨口說道:“我就是你親哥?!?lt;/br> 到了醫(yī)院之后,楊煊領(lǐng)著湯君赫走進(jìn)大廳,不知所措地東張西望。</br> 有年輕的護(hù)士注意到這兩個穿著奇怪的孩子,走過來彎腰問:“小朋友怎么了?找人嗎?”</br> “我弟弟受傷了,”楊煊把湯君赫捂在額頭上的手拿開,“額頭磕破了?!?lt;/br> “哎呀,流了這么多血,”護(hù)士看到君赫手里被血染紅的紙巾,心疼道,“來來來,姐姐找醫(yī)生給你包扎一下。”</br> 楊煊陪湯君赫走到了兒童病房,看著醫(yī)生開始給他處理傷口,在一旁悄悄拉了拉那位護(hù)士的衣角,小聲說:“姐姐,我沒帶錢,現(xiàn)在回去取,你能幫我看著我弟弟嗎?”</br> 他說話像小大人似的,那護(hù)士看著有趣,點(diǎn)點(diǎn)頭笑著說:“你放心去吧,你弟弟交給我好了?!?lt;/br> 醫(yī)院離家兩公里,楊煊飛快地跑回去,一秒鐘也不敢多休息,到家就翻出自己的小熊存錢罐,抱著就往回跑,連衣服都沒顧得上換。</br> 氣喘吁吁地跑回醫(yī)院的時(shí)候,他身上的衣服已經(jīng)差不多風(fēng)干了。君赫包扎好了傷口,坐在護(hù)士姐姐給他指定的座位上等哥哥,他有點(diǎn)困了,正靠著墻打瞌睡。</br> 護(hù)士見楊煊回來,走過來逗他:“你怎么穿這么小的衣服呀?”</br> “這是他的衣服,”楊煊指了指墻角的湯君赫,“他掉水里了,衣服都濕了。姐姐,要交多少錢呀?”他把小熊存錢罐的頭擰下來,從里面掏出了一沓錢。</br> “你帶這么多錢干什么啊,”護(hù)士看著他手上卷起來的一沓一百塊,趕緊把楊煊拉到一邊,“快點(diǎn)藏好,被別人看到了會搶走的?!?lt;/br> “沒人敢搶我?!睏铎犹觳慌碌夭慌碌卣f。</br> 護(hù)士見他年紀(jì)不大口氣不小,憋著笑問:“那是你弟弟?”</br> 楊煊點(diǎn)點(diǎn)頭。</br> 護(hù)士帶他去交錢,路上有意逗他說:“你弟弟剛剛流了好多血,要輸血的,我們這里沒血了,你說怎么辦呀?”</br> 楊煊半信半疑地回頭看君赫的方向:“他不是已經(jīng)包扎好了嗎?”</br> “包扎好了也要輸血呀,”護(hù)士一本正經(jīng)地糊弄他,“你看他都沒精神,在打瞌睡,你愿不愿意把你的血輸給你弟弟?”</br> 楊煊毫不猶豫地抬起胳膊說:“輸吧,我有好多血,可以分他一半?!?lt;/br> “騙你的?!弊o(hù)士捂著嘴笑,“你怎么這么可愛啊。”</br> 楊煊也不生氣,糾正她:“我不可愛,我是帥氣,我弟弟才可愛?!?lt;/br> 那天晚上,楊成川看到湯君赫額角厚厚的紗布,問清楚原因之后,他摁著楊煊的脖子,對著他的屁股,不由分說地就是一頓胖揍,一邊打一邊問他:“以后還去不去河邊玩了?長本事了你,不讓你去不讓你去,你還敢?guī)愕艿苋ィ ?lt;/br> 楊煊也不說話,梗著脖子不肯掉眼淚。挨了揍之后,他晚飯也沒吃兩口,回到自己房間里生悶氣,也不知道在氣什么。</br> 他一走,君赫也沒心情吃飯了,頻頻回頭,心思從飯上飛到了那扇緊閉的門后。</br> 楊成川給湯君赫的碗里夾了菜說:“不管他,犯了錯還吃什么飯,來君赫,我們吃我們的,多吃點(diǎn)?!?lt;/br> 湯君赫低著頭嘟囔道:“不是哥哥要帶我去河邊的,是我非要讓他帶我去的?!?lt;/br> 楊成川哭笑不得,沒想到這兩個兒子從出生到現(xiàn)在,總共還沒在一起待過20天,居然學(xué)會了互相頂罪。他拍拍君赫的頭說:“你喜不喜歡哥哥?”</br> 君赫點(diǎn)點(diǎn)頭:“喜歡?!?lt;/br> 楊成川又放低了聲音問:“那你喜歡爸爸嗎?”</br> 君赫抬頭看著他,眼神有些抗拒。楊成川的心一下子就冷了,他的小兒子原來知道他就是爸爸,只是不愿認(rèn)他而已。</br> 他抱著一絲一毫的希望,柔聲細(xì)語地對君赫說:“你叫一聲爸爸給我聽,我明天帶你到河邊玩,給你買變形金剛,好不好?”</br> 君赫搖了搖頭,一點(diǎn)都沒猶豫。</br> 楊成川嘆了口氣。</br> 湯君赫把筷子放到飯桌上說:“我吃飽了?!比缓缶蛷囊巫由咸聛恚呦蚰巧染o閉的門,推開后走了進(jìn)去,然后又關(guān)上了門。</br> 楊煊正趴在木地板上玩樂高,悶悶不樂的樣子,聽到君赫走進(jìn)來也沒抬頭。</br> 湯君赫湊過去,趴到他身邊,小聲地叫他哥哥,又說對不起。</br> 楊煊撇著嘴說:“你有什么對不起的。”</br> 湯君赫說:“害你被你爸爸打?!?lt;/br> “我還害你出了好多血呢,我們扯平了。”</br> 湯君赫沒話說了,默默地陪楊煊搭樂高。</br> “你爸爸會不會打你?”楊煊突然問。</br> “我沒有爸爸,”湯君赫說,“我只有媽媽,叫湯小年,她也會打我?!?lt;/br> 他的語氣太過平常,以至于楊煊并沒意識到?jīng)]有爸爸是一件很嚴(yán)肅的事情,他只是跟著重復(fù)了一下湯小年的名字,評價(jià)道:“湯小年……你媽媽的名字比你的好記?!?lt;/br> 楊成川周末放假,領(lǐng)著兩個小崽子去游樂場玩了一天,在一邊百無聊賴地等著的時(shí)候,一旁的售票員湊過來跟他搭話說:“那是你的兩個兒子啊?多大了?”</br> 楊成川說:“大的7歲,小的6歲。”</br> “長得可真好,”那人不無艷羨地說,“你看上去就一表人才的,基因好,羨慕不來。”</br> 楊成川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外表極具欺騙性,他聽了這話,嘴上謙虛著“哪有哪有”,心里卻樂開了花。等到兩個兒子一前一后地跑過來,他得意忘形地一邊牽著一個,帶著他倆去了商場,買了兩件一模一樣的衣服。</br> 牛仔外套配格子襯衫,頭上還扣頂棒球棒,兩個小家伙清一色的嘻哈風(fēng),楊成川跟在后面,看著一大一小兩個兒子跑在前面嬉鬧,前幾天心中的積郁一掃而空。</br> 就因?yàn)檫@兩件一模一樣的衣服,湯君赫在此后的十年里,再也沒見過楊煊。</br> 那天下午天色微沉,積雨云堆在天邊,跟隨著風(fēng)向緩緩向西推移,不難想見接下來會有一場傾盆暴雨。</br> 楊煊正在客廳教湯君赫折紙飛機(jī),一開始君赫不要他教,把紙搶過來說他自己會折。他很快折好了一只紙飛機(jī),用的是最簡單的那種折法。</br> “你看,我會折?!彼涯侵患堬w機(jī)放在手心里,拿到楊煊面前邀功。</br> “哦,”楊煊看也不看,“我會12種,本來想教你,既然你會折,那就算了吧?!?lt;/br> 湯君赫看著楊煊手里的那張紙,被他翻過來覆過去地折,最后折成了一只看起來很厲害的飛機(jī)。楊煊拿著那只紙飛機(jī),對著哈了兩口氣,信心十足地舉高了胳膊,遠(yuǎn)遠(yuǎn)地?cái)S了出去。</br> 紙飛機(jī)飛起來了,飛得很高也很遠(yuǎn),飛出了窗外。</br> “哇——”湯君赫看呆了,拉著楊煊的胳膊央求他,“哥哥,教教我?!?lt;/br> “你不是說你會?”楊煊抬著下巴看他。</br> “我不會,”湯君赫老老實(shí)實(shí)地說,“幼兒園里的那些人都不會。”</br> “我就知道,”楊煊的語氣里不無炫耀,“來吧,我教你?!?lt;/br> 他一步一步地教湯君赫,讓他跟著自己折,整個過程耐心十足。君赫也很聰明,只教一遍就學(xué)會了。他拿著那只折好的紙飛機(jī),也學(xué)著楊煊的樣子,對著機(jī)尾哈了兩口氣,高高地舉起胳膊,擺足了架勢。</br> 外面的門鎖突然傳來一陣細(xì)碎的響聲,湯君赫維持著動作轉(zhuǎn)頭問楊煊:“誰來了?”</br> “還能有誰,我爸唄,”楊煊說,“不用管,扔吧?!?lt;/br> 湯君赫便把紙飛機(jī)扔了出去。</br> 扔出去的那一刻,家里的大門被推開了,隨即走進(jìn)來一個高高瘦瘦的女人。</br> 紙飛機(jī)直直地朝前飛去,撞到了那個女人的身上,被她接住了,拿在手里。</br> 湯君赫還沒反應(yīng)過來,愣愣地看著那個突如其來的陌生人,楊煊則興高采烈地喊了一聲“媽媽”,然后就不管不顧地從沙發(fā)上跳下來,朝前撲過去,撲到他媽媽的懷里。</br> 很多年以后,湯君赫對于那個場景的記憶已經(jīng)很模糊了。他只記得那個女人很高,很美,但臉上卻掛著一種病態(tài),看上去總也不高興似的。</br> 他記得那個女人走過來,問他叫什么名字,問他的爸爸是誰,媽媽是誰,今年幾歲,家在哪里,在哪里上學(xué),來這里幾天了。</br> 她問這些問題的時(shí)候,臉上明明沒什么表情,聲音也明明稱得上溫柔,卻沒來由地讓君赫感到一陣畏懼。</br> “媽,你別問了,”楊煊躺在沙發(fā)上,頭枕在她的腿上撒嬌,“你問這些干什么呀?!?lt;/br> “你去書房寫作業(yè),”那個女人說,依舊是柔聲細(xì)語的,“媽媽有一些問題問你弟弟。”</br> “我不,”楊煊說,“我不愛寫作業(yè)?!彼@么說著,就被那個女人拉著胳膊,領(lǐng)到了旁邊的書房,然后被關(guān)了進(jìn)去。</br> 湯君赫記得,他答完了那些問題,那個女人就從一旁的包里掏出了手機(jī),走到窗臺,對著手機(jī)情緒激動地吼了幾句什么,話里頻繁地夾雜著楊成川的名字。</br> 湯君赫也記得,那個女人走出來的時(shí)候,臉上掛滿了淚珠,和他媽媽湯小年哭起來的樣子像極了。</br> 外面的雨下起來了,雨點(diǎn)來勢洶洶地砸到窗上,噼噼啪啪地響成一片,密集如昂揚(yáng)的鼓點(diǎn),像是預(yù)示著接下來的變奏章。</br> 不多一會兒,楊成川就慌慌張張地趕了回來,他渾身都被雨水打濕了,額前的頭發(fā)濕成了一綹一綹的,看上去有些狼狽。他們之間發(fā)生了很激烈的爭執(zhí),又或許并不是爭執(zhí),只是一個人在歇斯底里地爭吵,一個人在躲躲閃閃地辯解。</br> 湯君赫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他縮在沙發(fā)的角落里,連喘氣都小心翼翼的。</br> 他聽到書房傳來一陣激烈的拍門聲,楊煊在里面一會兒大聲喊“爸爸”,一會兒又喊“媽媽”,喊得嗓子都破了音,他能想象楊煊在門口著急的樣子,可是他又不敢走過去給他打開門。</br> 那天下午,湯君赫被送回了家里,也許是因?yàn)槭芰梭@嚇,被送到湯小年身邊的時(shí)候,他已經(jīng)發(fā)起了高燒。</br> 他不記得湯小年當(dāng)時(shí)的表情,也不記得她說過的話,只是隱隱約約地覺得湯小年好像也哭了,因?yàn)樗坪跤斜鶝龅臏I水,落在他滾燙的額頭上,涼得他打了個哆嗦。</br> 后來湯君赫上了小學(xué),學(xué)了成語,才明白那天下午發(fā)生的事情,叫做東窗事發(fā)。</br> 而楊煊帶給他童年的最后一抹色彩,被那天下午鋪天蓋地的大雨暈染得斑斑駁駁,又被那場來勢洶洶的高燒加上了一層模糊的濾鏡,回頭看過去,雖然已經(jīng)不甚明晰了,但卻美得極具誘惑力。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jiān)f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shí)而機(jī)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xiǎn)的廢墟中,半點(diǎn)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jī)會。</p>
良久之后,機(jī)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