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
半夢半醒之間,湯君赫聽到自己的手機鈴聲響起來,他摸索著抓過手機,看也沒看便接起來。</br> 那邊的聲音急急躁躁,十萬火急似的:“湯醫(yī)生你快過來,有急診來了,病人有生命危險!”</br> 湯君赫覺得腦袋不太清醒,也許是因為那兩片安眠藥的作用,他有些混混沌沌,嘴上應(yīng)著“這就來”,起身匆匆穿好衣服,來不及坐電梯,抓著樓梯扶手飛快地下樓,一刻也不敢耽誤。</br> 天色尚未清明,目及之處灰沉沉的,寬闊的馬路上一輛車的影子也見不到,靜悄悄的。</br> 湯君赫一邊快步朝醫(yī)院的方向走,一邊拿出手機叫出租車,屏幕上的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打車軟件還是毫無動靜。他不斷低頭看打車界面,心頭涌上一股焦躁,等不及出租車,他關(guān)了手機屏幕,邁開腿朝醫(yī)院的方向跑過去。</br> 他跑得很急,額頭上跑出了汗,呼吸逐漸拉長,變得沉重,清晰地響在自己耳邊。兩條腿跑得酸軟,全身都泛著乏。護士不斷打電話來催,他一秒鐘也不敢停下來。</br> 不知跑了多久,總算到了醫(yī)院門口,他急喘著氣跑過去,剛上了幾階大門前的樓梯,身后響起救護車的警笛聲。</br> 有人在他身后喊:“湯醫(yī)生,病人在這里!”</br> 湯君赫停下來,轉(zhuǎn)過身朝救護車看去。</br> 救護車停在大門口,醫(yī)務(wù)工作者將病人用擔(dān)架床抬下來,湯君赫剛想抬腿走下樓梯,赫然看清了擔(dān)架床上的那人——渾身被暗紅色的血浸透了,右胸的傷口觸目驚心。</br> 湯君赫難以置信地將目光移到那人臉上,在看清楊煊雙目緊閉的那張臉時,湯君赫腳下一腳踏空,腿上一軟,整個人朝樓梯下面栽過去——</br> 強烈的失重感讓湯君赫猛地睜開眼睛。</br> 在意識到自己做了一場噩夢的同時,他也看到了坐在自己面前,正神色凝重地看著自己的楊煊。</br> 湯君赫一時分不清自己是在夢里還是夢外,只覺得大腦一片混沌,跟夢里的感覺像極了,拉嚴(yán)了窗簾的屋子看上去光線昏暗,周圍靜得讓人不安。</br> 他平復(fù)下呼吸,抬手揉了揉眼睛,沙啞的嗓音帶著濃重的睡意:“……哥?”</br> 楊煊沒說話,只是盯著他看,隔著暗沉的光線。</br> 湯君赫還抱著那件黑色的棉質(zhì)外套,他下意識將露在被子外面的一小截外套往里收了收,撐著床坐起來:“哥,你怎么回來了……我不是還在做夢吧?”</br> 楊煊臉上的神情像是有些緩下來,伸出手撥了撥湯君赫頭頂被壓亂的頭發(fā):“剛剛做噩夢了?”</br> 湯君赫被剛剛那場噩夢嚇得出了薄薄一層冷汗,把額前的頭發(fā)濡濕了,楊煊涼而干燥的手心觸碰到他光潔的額頭,覆著薄繭的指腹觸感微微粗糲。</br> 湯君赫坐起來,有些怔愣地看著楊煊,剛剛在夢里的焦躁和恐慌煙消云散,被突如其來的驚喜撞得有點懵。片刻后,他的嘴唇先是微微抿起來,臉上后知后覺地泛起笑意,然后從翹上去的唇角一直蔓延到彎起來的眼睛里。他靠過來抱住楊煊,下巴頦抵在他肩膀上:“哥,不是說航班取消了嗎?你是怎么回來的,坐高鐵?”</br> “高鐵轉(zhuǎn)飛機,”楊煊抬手握著他的肩膀,微低著頭看他,“剛剛做什么噩夢了?”</br> “夢到你之前被抬到醫(yī)院的那天?!睖毡Ьo他說。楊煊的身上還沾著外面清晨的涼意,湯君赫靠得更近一些,溫?zé)岬哪橆a貼著他脖頸下方裸露在襯衫外的一小片皮膚,側(cè)過臉看著他問,“哥,你怎么不早點告訴我啊?”</br> “怕你會高興得睡不著,”楊煊低頭看他,兩張臉離得很近,鼻尖幾乎碰上鼻尖,“睡得怎么樣?”</br> “挺好的?!睖諠M心滿眼都是他哥哥,沒過腦子地說完這三個字,抬起頭吻向楊煊。</br> 楊煊摟著他,很溫柔地回應(yīng)他。相比他們在度假時那些熱烈而情欲濃厚的吻,這個吻顯得平靜而柔和,不帶一點壓迫感,嘴唇相觸,呼吸纏繞,濕熱而繾綣。</br> 分開后,湯君赫靠回到他的肩膀上,眼神一眨也不眨地落在他臉上。楊煊的拇指撫上他的下唇,用指腹輕輕摩挲了兩下,直視著他,聲音低沉道:“這是第幾次和我撒謊?”</br> 湯君赫怔了一下,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什么?”</br> “睡得挺好的?”楊煊提醒他。</br> 湯君赫瞬間清醒過來,下意識看向藥箱的位置——那盒降心率的藥,楊煊看到了?!</br> “那只是助……助眠用的,”湯君赫把頭從他肩膀上抬起來,心虛地解釋道,“副作用比安眠藥要小一些。”</br> “繼續(xù),”楊煊說,見湯君赫有些疑惑地看向自己,他又說,“繼續(xù)撒謊?!?lt;/br> “真的哥……”湯君赫話音里透著底氣不足,“你不回來,我肯定會擔(dān)心的……”</br> “那好,這盒降心率的藥我們先不提?!睏铎诱f著,從床上起身,走到藥箱前,抓著藥箱的邊緣抬起來,放到湯君赫的旁邊。他從里面拿出一個小藥瓶:“這瓶是安定片,已經(jīng)空了?!庇帜贸鲆黄浚斑@瓶也是,還剩一半?!?lt;/br> “還有這兩盒,阿普唑侖,作用是……”楊煊將藥盒翻過來念說明,“抗焦慮、抗抑郁、鎮(zhèn)靜、催眠,”他抬頭看著湯君赫,“你是哪一種?”</br> “已經(jīng)過期了,”湯君赫咽了咽喉嚨,在楊煊的注視下,他覺得過去那個腐壞的自己無處遁形,這種感覺讓他有些恐慌,“我,我很久不吃這個了。”見楊煊看著他不說話,他又補上一句,“這句是真的……沒撒謊。”</br> 楊煊盯著他看了片刻,將他看得垂下眼,他伸出手去掀他的被子,湯君赫意識到他想做什么,立刻抓緊被子的邊沿,阻止楊煊的動作,但楊煊的力量顯然遠勝于他。</br> “松手,”楊煊沉聲道,語氣聽上去不容置疑,“藏起來不想讓我看到?已經(jīng)晚了,被子是我?guī)湍闵w好的。”</br> 聽他這樣說,湯君赫的動作頓了一下,緊抓著被子的那兩只手隨之松了勁兒。楊煊將被子掀開,露出藏在下面那件黑色的棉質(zhì)外套。</br> 湯君赫的睫毛顫了一下,很緩很慢地垂下頭,定定地看著那件黑色外套,恍然間他想到幾年前那個糟糕透了的自己,白天抽煙,晚上吃藥,隔三差五的喝酒,好像沒有煙、酒、藥這三樣?xùn)|西支撐著,他的生命就會像蟲蛀的朽木,隨時會垮掉、爛掉一樣。</br> 他費了多大力氣才戒掉它們,變成了現(xiàn)在這個看上去過得很好的湯醫(yī)生,可是一個疏忽,就被他慧眼如炬的哥哥從外至里地看透了。</br> 一時間這些年壓抑的委屈全都來勢洶洶地涌了上來,他的頭垂得更甚,胳膊肘撐在腿上,壓著那件外套,兩只手蓋著整張臉,聲音壓得很低:“非得這樣嗎?哥,你非得……”他哽了一下,停下來緩了緩,竭力壓抑著自己的情緒,以至于聲線抑制不住地發(fā)抖,“你非得逼著我承認(rèn)這些年我過得并不好嗎?你非得逼著我承認(rèn)……我曾經(jīng)因為喜歡你而變得整個人糟糕透了嗎?”他的聲音弱下去,像走投無路的哀求,“我也想喜歡得體面一點啊……”</br> 楊煊的動作立時也頓住了,他沒想到會搞成這樣的局面,原本只是想弄清楚他弟弟為什么會吃這些藥的。</br> 凌晨從機場出來之后,他沒回酒店,直接打車去了高鐵站。渭城距離燕城路途遙遠,中間需要倒一趟高鐵,加上等待的時間一共十多個小時。他嫌太慢,果斷做了決定,坐了三小時的高鐵去了別的城市,在機場中轉(zhuǎn)飛機,途徑近七個小時,趕在天亮前回了燕城。</br> 當(dāng)他推門進入,將行李箱靠到墻邊時,湯君赫正抱著那件外套,呼吸有些急促,像是睡得不太安穩(wěn)。楊煊伸手想幫他把被子拉上去,但他的目光隨即落在那件外套上,湯君赫抱得很緊,生怕被別人搶走似的。</br> 楊煊不會不記得這件衣服,關(guān)于分別那天的所有種種他都記得,因為那是他少年時代的徹底終結(jié)。</br> 他盯著那件衣服看了半晌,也盯著他弟弟湯君赫看了半晌,然后放輕動作,將被子朝湯君赫身上拉了一下。</br> 楊煊看著將臉埋在手心里的湯君赫,片刻后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抬手順著他的頭發(fā)摸下去,停留在他的后頸處,語氣也緩下來:“好了,我不問了。”</br> 湯君赫不吭聲,仍舊捂著臉,一下也不動彈。直到昨晚定好的鬧鐘響起來,他這才騰出一只手去一邊摸索手機。摸了一圈也沒摸到,楊煊握住他的手腕,拉著他的手朝后摸過去,湯君赫這才觸碰到手機。他把手機拿過來,按掉鬧鐘,但楊煊仍握著他的手腕。</br> 若面前是楊煊更擅長面對的戰(zhàn)友,大抵他會不留情面地冷冷撂上一句:“有病就治,哭什么鼻子?”畢竟部隊里沒有逼不逼一說,他們都是在極端環(huán)境下被逼著成長起來的。但現(xiàn)在他面對的是他弟弟。</br> “是我錯了,好不好?”楊煊說著,攬過他的肩膀,語氣里有些商量的意味。</br> 湯君赫這陣突如其來的敏感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這時已經(jīng)緩下來,他直起身,靠在楊煊肩膀上搖了搖頭,頭頂翹起來的頭發(fā)蹭在楊煊鋒利的下頜線條上。</br> 他意識到自己剛剛有些反應(yīng)過激,半晌有些不好意思地叫了聲“哥”。</br> “嗯?”楊煊垂眼看他。</br> 湯君赫轉(zhuǎn)移話題道:“你累不累???那么遠,還要坐高鐵,倒飛機?!?lt;/br> 楊煊笑了一聲:“你說呢?”</br> “哥,你怎么對我這么好啊?!?lt;/br> “我對你好么?”楊煊看著他說。</br> “嗯?!睖拯c了點頭。</br> 他靠著楊煊發(fā)了一會兒怔,然后下了床,到衛(wèi)生間洗漱,出來時楊煊正坐在沙發(fā)上劃動著手機屏幕看什么,那幾盒藥放在他面前的茶幾上。</br> 湯君赫走上前,拿起那幾盒藥扔到垃圾桶里:“都過期很久了,扔了吧。”然后彎腰拎起垃圾袋,顯然,他并不想再提及這件事。</br> 楊煊沒說什么,從沙發(fā)上站起來:“走吧,我送你去上班?!?lt;/br> “你睡吧哥,”湯君赫說,“我自己打車去。”</br> “一會兒回來再睡?!睏铎幽闷疖囪€匙和桌上的半盒煙,走到前面換鞋開門。</br> 去往醫(yī)院的路上依舊很堵,湯君赫坐在副駕駛的位置,忍不住打起瞌睡,楊煊見狀,關(guān)了他那一側(cè)的車窗,又將自己這側(cè)的車窗開到最大。等紅綠燈的間隙,他從煙盒里抽了一支煙出來含在嘴里,拿起打火機點著了,深深吸了一口,微蹙著眉,吐出一口煙霧,似乎在沉思什么。</br> 事情也許比他早上想到的還要嚴(yán)重,因為在湯君赫把臉埋到手心里的時候,他在他弟弟身上隱約看出了崩潰的痕跡,或許這種崩潰曾經(jīng)在湯君赫身上發(fā)生過很多次,楊煊想到,它因自己而起,卻又被自己錯過了十年之久。</br> 車子停至醫(yī)院門口的路邊,湯君赫還在打瞌睡,楊煊幫他解安全帶時,他才迷迷糊糊地醒過來:“到了嗎哥?”</br> “這么困,”楊煊抬眼看他,“要不要請假回去睡覺?”</br> “薛主任不會同意的,”湯君赫的手指放在眼睛上揉了幾圈,搖頭道,“沒關(guān)系,我一站到手術(shù)臺邊就不困了。”</br> 在他邁出車門,剛想離開時,楊煊忽然偏過身,握住他的手腕拉了一下。</br> 湯君赫回過身,微微彎腰看向搖下來的車窗:“怎么了哥?”</br> “來的時候我在想,”楊煊看上去面色平靜,嗓音微沉,“有沒有哪一種喜歡是體面的?!?lt;/br> 湯君赫怔了一下,楊煊微忖片刻,又開口道:“算了,你先上班吧?!?br/>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