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八章
楊煊走后,湯君赫獨自打車回醫(yī)院。他特意跟其他人調(diào)了夜班,計劃做得很周到,值一晚夜班,次日白天在家里補眠,再睜開眼時就能見到楊煊。</br> 當(dāng)晚,他坐到辦公桌前,補完了這半個月以來胸外的病歷資料,又起身到住院區(qū)查了一遍病房,一忙起來時間便過得很快。后半夜來了一臺急診手術(shù),他從值班室的床上坐起來,匆匆趕到手術(shù)室,等到手術(shù)結(jié)束,天光已經(jīng)隱隱亮了起來。</br> 天亮之后,湯君赫做好交接工作,脫了白大褂回家。到家時,十三正仰躺在床中間,肚皮上雪白的毛發(fā)跟隨著熟睡的呼吸一起一伏。湯君赫把它抱起來放到一側(cè)時,它不滿地睜眼,換了個姿勢窩成一團。</br> 臨睡覺前,湯君赫不放心地又看了一眼天氣預(yù)報,這一看,頓時睡意全無。昨晚上面還顯示渭州近日無雨,但現(xiàn)在卻明明白白標(biāo)明了今日中到大雨。他關(guān)了程序,心存僥幸地又打開一遍,還是同樣的結(jié)果。</br> 盯著天氣信息想了想,他給楊煊發(fā)過消息問:“哥,你那邊天氣怎么樣?”</br> 楊煊大概在忙,過了幾分鐘也沒回消息,他更加睡不著,閉了眼睛,不到一分鐘就要睜開看一次屏幕。</br> 這樣的動作不知持續(xù)了多少遍,正當(dāng)他放下手機再一次閉眼時,手機鈴聲忽然響起來。他立即抓起來看,屏幕上顯示電話是楊煊打來的。</br> “天氣挺好的。”楊煊開門見山地說。</br> “真的?”湯君赫的情緒稍稍好轉(zhuǎn),“可是天氣預(yù)報說今天可能有雨?!?lt;/br> “這邊?”楊煊頓了一下,下一句話聽上去稍遠一些,似乎并不是對著電話說的,“今天有雨?”然后聲音又恢復(fù)到近處的清晰度,“昨天查的不是晴天么。”</br> “是啊,但今早又變了……”湯君赫說著翻了個身,趴到床上,臉頰側(cè)過來貼著枕頭。</br> 電話里傳來另一道模糊的陌生男聲,聲音聽上去有些粗獷:“我查了,是有雨,軍區(qū)的天氣預(yù)測也這樣說的,哎,就說你不要這么急著走,家里又沒新媳婦兒,趕著回去做什么?。俊?lt;/br> “你怎么知道沒有?”湯君赫聽到楊煊這樣說,聲音不冷不熱,聽不出什么語氣,但他還是忍不住紅了一下臉。</br> “操,真的假的,你才回去幾天啊,”那人顯然有些驚訝,“誰啊,不會是小尤得手了吧?”</br> “別亂說,我先打完電話?!睏铎诱f完這話,似乎朝哪個方向走了幾步,轉(zhuǎn)而對電話這邊的湯君赫說,“好像確實有雨?!?lt;/br> “我都聽到了?!睖招÷曊f。</br> 楊煊說:“嗯?”</br> “你們剛剛說的……”</br> 楊煊很低地笑了一聲。隔著電話,那聲低笑像是直接敲在湯君赫的耳膜上,聲音很近,可是相隔的距離又很遠,湯君赫覺得自己極其想念楊煊,明明只隔了一個晚上而已,卻好像已經(jīng)好久沒見到他哥哥了。</br> 他想到什么就說什么,臉埋到枕頭里,悶聲道:“哥,我好想你啊?!?lt;/br> 楊煊輕笑道:“這才幾個小時?”</br> “已經(jīng)很久了……”湯君赫有些擔(dān)憂地說,“今晚的航班不會取消吧?”</br> “沒那么嚴(yán)重,這里大多都是陣雨?!睏铎舆@樣說,但湯君赫仍舊放不下心。</br> 他隱隱覺得航班真的要取消,每隔幾分鐘便要去查一下航班軟件,見還未取消才松一口氣。反復(fù)了不知多少次,徹底把困意消磨沒了,一直等到傍晚也沒睡著過。</br> 晚上八點,楊煊到達機場。從中午開始,天就一直灰蒙蒙的,烏云罩頂,壓在城市上空。</br> 到了傍晚,雨點真的落下來,雨勢忽大忽小,但卻持續(xù)了很久也沒停下。</br> 大抵因為也拿不準(zhǔn)這場雨到底什么勢頭,航空公司遲遲不發(fā)布航班取消的通知,屏幕上持續(xù)滾動著航班延遲的消息。</br> 湯君赫食不甘味地草草解決晚飯,給楊煊打過電話問那邊情況,那頭傳來淅淅瀝瀝的雨聲,隔著電話也能感受到悶熱的潮濕氣息。</br> “我覺得真的會取消,”湯君赫抱著十三,心情低落地說,“墨菲定律總是這樣。”</br> 他話音剛落,電話里的雨聲陡然大了起來,光是聽著聲音,就能想象到雨點鋪天蓋地砸下來的場景。</br> 湯君赫聽到電話里傳來“咔噠”一聲輕響,夾雜在雨聲之中,是打火機點燃的聲音:“哥,你在抽煙嗎?”</br> “剛點著。”楊煊咬著煙,有些含混地說。他已經(jīng)在里面等了四個小時,這時起身走出來透氣。他站在機場出口的檐下,看著外面的瓢潑大雨,微蹙的眉間顯出些許煩躁的神情。這雨下個沒完沒了,也許航班真的要取消也說不定。</br> 這種想法剛冒出來,周圍不知誰喊了一句:“看屏幕!”</br> 楊煊捏著煙,對著一旁垃圾桶上的煙灰槽彈了彈煙灰,然后轉(zhuǎn)過臉,抬眼掃了一眼屏幕——剛剛“航班延遲”幾個字已經(jīng)被“航班取消”所代替。</br> “操,真取消了?!睏铎用碱^緊蹙,低聲道。</br> 湯君赫聞言隨即問:“取消了?有正式通知了嗎?”</br> 大廳這時響起廣播聲,環(huán)繞在機場內(nèi)部:“各位旅客,現(xiàn)在廣播取消航班通知。氣象部剛剛發(fā)布暴雨黃色預(yù)警,預(yù)計未來兩天,渭城及周邊城市將持續(xù)大到暴雨……”</br> “意思是明天的航班也取消了嗎?”湯君赫握緊了手機問。</br> 楊煊眉間的煩躁情緒更甚,但語氣中卻不露端倪,盡量放緩道:“只是預(yù)計,還不一定。明天有沒有手術(shù)?”</br> “有……”湯君赫如實答,“要跟薛老師做一臺肺移植手術(shù)?!?lt;/br> “那還不早點睡?”</br> “我以為不會取消的……”湯君赫把十三放到一旁,自己趴到床上,“哥,你想不想我???”</br> “我今天來回不停地跑了三個地方,剛剛又在機場等了四個小時,你說想不想?”</br> 楊煊正說話間,十三從沙發(fā)上跳下來,身形敏捷地跳到湯君赫的腰上,湯君赫猝不及防地承受它的重量,來不及回答楊煊,疼得悶哼一聲。</br> “怎么了?”楊煊問。</br> “十三忽然跳上來踩我?!睖毡尺^一只手,捉住十三的前爪,試圖把它拉下來,但十三窩在他腰上不肯動彈,湯君赫便不再管它。</br> “疼不疼?”</br> “還好,只疼了一下,多虧它只有五斤重。”</br> 楊煊臉上的表情緩下來,把手里的煙蒂捻滅:“要是沒有十三,你剛剛那聲,”他頓了頓,聲音聽上去隱著似有若無的笑意,別具深意似的,“聽上去像在偷情。”</br> “我沒有情可偷,”湯君赫咕噥道,“我只想跟你偷情。哥,你今晚怎么辦?”</br> “打車去附近找個酒店,你快睡吧,我明天再看看這邊的情況?!?lt;/br> 湯君赫“哦”了一聲,仍舊不肯掛電話,跟楊煊扯東扯西,問他在那邊辦戶口的事情。楊煊起先并不催他掛,陪他聊了一會兒,后來見已經(jīng)快到凌晨,才讓他早些睡覺。</br> 掛了電話之后,湯君赫心情郁郁,燕城一丁點雨星也見不到,明明是一年中最干燥的時候,但他還是感覺外面很潮濕。</br> 他關(guān)了燈躺在床上,十三很快就入睡,微微打起呼嚕,但湯君赫卻怎么也睡不著。他其實很不喜歡下雨,在他過往的人生里,似乎只要一下雨就會有壞事要發(fā)生。周林被車撞死的那個黃昏就烏云遍布,楊成川去世時也是瓢潑大雨,想到在電話里傳來噼里啪啦的雨聲,湯君赫越想就越覺得焦躁。</br> 除了焦躁,還有恐慌,他開始忍不住擔(dān)心楊煊會出事,想給他打電話,但時間又太晚了,他不想因為自己毫無根據(jù)的焦慮而吵醒楊煊。</br> 這種焦慮在他身上蔓延開來,先是心率加快,到后來坐臥不安。他意識到不能這樣繼續(xù)這樣下去,昨晚到現(xiàn)在一夜未眠,明天又要跟薛主任做一臺重要手術(shù),以他現(xiàn)在的精神狀態(tài),明天非出岔子不可。</br> 他下床去翻藥箱,降心率的藥很久不吃,已經(jīng)過期了,他隨手扔到一邊,想著明早出門時扔掉,然后翻出安眠藥,剝了兩粒出來,就著水咽下去。</br> 然后他又走到衣柜前,從里面翻出了一件黑色的棉質(zhì)外套,抱著走到床邊。這是十年前楊煊臨走前留給他唯一的一件東西,他始終好好保留著,有時睡不著就會翻出來抱在懷里。</br> 開始時這件外套上還殘留著一些楊煊的味道,在他把頭埋進去,假裝自己被這種味道包圍時,他會睡一個久違的好覺——高考前的那一晚他就是這樣睡著的。</br> 但到后來,外套上殘留的味道逐漸淡去,他的失眠也開始變得愈發(fā)厲害,即便抱著它也很難入睡。但無可否認(rèn)的是,抱著這件外套的時候,他的焦慮癥狀會減輕一些,心率也會緩下來一些。</br> 湯君赫就這樣抱著那件黑色棉質(zhì)外套,臉頰貼在上面,安眠藥過了一會兒才發(fā)揮作用,他抱緊外套,跌入到黑沉的夢境中。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