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零一〕再世
春日,乍暖還寒。
日頭最暖的午后,也透著絲絲寒意,叫人不得不在春衫外再加一層御寒。
院子里幾株桃樹迎風(fēng)盛放,粉嫩的花朵在枝頭微顫,鳥雀落在其間,嘰嘰喳喳,叫得分外歡快。
溫鸞努力地睜開眼睛,首先映入眼簾的,是熟悉的櫸木攢海棠花圍拔步床,床外還掛了鮫綃制的床幔。淡淡的晨光透過窗棱和床幔,照在了床上。
床邊,一個面容俏麗的丫鬟側(cè)身坐在床尾的矮墩子上,正低頭做著針線。
溫鸞看著,動了動唇,正要說什么,那丫鬟已經(jīng)瞧見動靜,丟下手里的針線,湊了過來:“娘醒了!”
溫鸞被丫鬟從床上扶坐起來,一雙眼睛片刻不離地粘在了丫鬟的身上。
丫鬟看她這樣,眼眶發(fā)紅,憐惜地握著她的手道:“娘病了這些日子,可算是醒了。奴婢這就差人去請夫人回來!大夫們都說要給娘準(zhǔn)備后事,夫人急了就去廟里給娘祈福,這會兒還未回來呢。”
丫鬟說著就要收回手,溫鸞卻反手將她抓著,低低喚了聲她的名字:“松……香……”
松香笑得瞇起眼:“哎,奴婢在。”
聽著越發(fā)熟悉的聲音,溫鸞的眼前漸漸浮起水汽。
下一刻,眼底的霧氣化作淚珠,立時滾了出來。
“松香……松香……”溫鸞猝然而至,胡亂地抓著松香的手,說什么都不肯放開。
這是夢吧?
她的松香死在了別業(yè),可現(xiàn)在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的不是松香又是誰?
還有瑞香呢?她的瑞香……
“松香,瑞香呢,瑞香是不是也活著?”
溫鸞哭得凄厲,一邊抓著松香,生怕一松手夢就醒了,一邊還往門口看。
松香心疼地將她摟進(jìn)懷里,慌忙安撫說:“娘是不是不舒服,怎的忽然說起胡話來了?瑞香!瑞香!快去請大夫!快點(diǎn)!”
門外傳來的另一道熟悉的聲音,溫鸞的眼淚涌得更快。
等松香的手撫過她的眼角,溫鸞這才咬唇,拼命想要止住眼淚。可是哭得兇了些,忍不住打了幾個嗝。
背上落下溫柔的手掌,輕輕拍撫。她靠在松香的懷里,啞著聲音艱難地問:“這里……是黃泉地府嗎?”
手掌頓了頓,傳來松香哭笑不得的聲音:“呸呸呸,娘莫要亂說。娘大難不死,必有后福,是會長命百歲的人,可萬不能說這些晦氣的話。”
溫鸞嗤笑一聲。
長命百歲?
她將自己投身火海,去追隨早在黃泉地府等待一家團(tuán)圓的爹娘兄長的時候,可沒有活到百歲。
溫鸞閉了閉眼,忍住差點(diǎn)又要流下的眼淚。
她這一生,極短,短到不過堪堪十七年。
要說遺憾,大約就是不能親口對顧家那位恩人說一句謝謝。千恩萬謝,大抵都只能等待來世結(jié)草銜環(huán)。
只是原來地府是這般模樣,能讓她見到曾經(jīng)最喜歡的丫鬟,說不定也能見到她的爹娘和兄長……
溫鸞不經(jīng)意間低頭,看到自己抓著松香的那雙手,竟是嬌小秀氣,白白嫩嫩,宛若幼童,一時間有些詫然。順著手,她低頭看向自己的身子,小小的一團(tuán),整個被松香抱在了懷里。
阿娘說過,她的生母難產(chǎn)而死,她出生時就如同貓崽兒一般,一直到十二三歲,都生得比同齡人更嬌小一些。
而十四歲后,她突然竄高了許多,身量見長,也不過才到阿娘的肩頭。
溫鸞突然想到什么,心驚恐萬分,掙扎著從床上下地。才不過剛站到地上,沒等走上兩步,雙腿一軟,直接摔了下來。
松香慌慌張張地將溫鸞扶起:“娘這是怎么了?”
溫鸞死死抓著松香的胳膊,打了個寒顫:“如今是甘露幾年?”
“甘露九年。”
溫鸞看著松香,一時有些不敢言語,生怕自己若是出聲,眼前的一切都將會灰飛煙滅。
可松香從來不會騙她。
甘露九年……
甘露九年溫家還在,她也……才不過十一歲。
“鏡子……松香!給我鏡子!”溫鸞喊道。
松香忙松開手,挪了銀鏡。
特制的落地銀鏡,能清清楚楚照見全身。整個鳳陽府,也不過才溫家這一面。溫鸞撐著走到了銀鏡前。
十一歲的溫鸞,就映在鏡子里,一襲月白繡花衣遮住了身量,露出底下白嫩的腳掌。腳踝上戴了一串紅繩,上頭掛了金子打的小鈴鐺一枚,她走上一步,就能發(fā)出輕微的“叮鈴”聲。
鏡子里的她,并不是那個毅然投身火海的女人。
這是她十一歲時的臉,還未長開的少女,一團(tuán)稚氣,但已然是雪作肌膚花作骨的模樣。
溫鸞小心翼翼地抬起手,掐了把自己的臉,只一下,嫩白的臉上就留下了發(fā)紅的手印子。
很疼。
“松香……我還活著……”溫鸞嘴唇輕顫,“所以,那只是噩夢是不是?阿爹沒死,溫家沒敗,你和瑞香都活著,我也……還活著……”
她記得自己應(yīng)該是死了的,火舌舔在身上的感覺,她至今記得清清楚楚。可如果這里才是夢,為什么她還會疼?
摔倒了會疼,掐自己會疼?
松香哪里知道溫鸞經(jīng)歷過什么,只以為娘是還記得出事時的恐懼,忍著淚便道:“娘這幾日病得不輕,一定把自己嚇壞了。可恨那把娘推下水的人,到現(xiàn)在都沒抓著,要不然老爺非要他好看不成!”
溫鸞聽聞這話,微怔了下。
松香望著溫鸞,見她蒼白的唇瓣顫巍巍的,水汪汪的眸子淚水盈盈欲滴,咬唇道:“娘還記不記得自己怎么會掉下蓮池?”
溫鸞沉默。
松香以為她不記得,臉上忍不住流露出遺憾,卻聽見溫鸞突然聲音微涼,波瀾不驚道:“我記得。”
看著詫異望過來的松香,溫鸞抿了抿唇。
她記得清清楚楚。十一歲那年,她的的確確生過一場大病,一場差點(diǎn)就死過去的“大病”。
她被人推下蓮池,池底有淤泥,她差點(diǎn)就困死在池子里,還是她命大,有人經(jīng)過將她救了起來,才沒叫那人得逞。
她那時候又驚又怕,一場大病去掉了半條命,再醒來,根本記不得是誰下的黑手,也記不得誰救了自己。一直到后來,她才從耀武揚(yáng)威的七姐溫鸝口,得知了事情的真相。
“松香,你聽沒聽說過一個詞,叫重生?”溫鸞突然發(fā)問。
松香答:“奴婢書讀得不多,只知道有個詞叫鳳凰涅槃,娘,是不是一個意思?”
溫鸞點(diǎn)頭,忍下眼睛的酸澀感:“嗯,差不多。”溫鸞的鸞,可不就是鳳凰的一種。
若這里是夢,那她就在夢里重活一世,起碼這一世,叫溫家不敗,叫家人不死。
對了,她還要去報(bào)個恩。
大夫被匆匆請來,留下幾貼藥就又被請走。松香去煎藥的功夫,瑞香進(jìn)屋,輕聲道:“娘,七娘來探望你了。”
溫家在鳳陽府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大戶人家。家里幾代經(jīng)商,到如今,早已不是尋常商戶可比。溫家分家后,長房就出去自立門戶,反而是二房奉養(yǎng)老太爺,教養(yǎng)年幼的庶出四弟,主持溫家的生意。
溫家的齒序是幾房一道排下來的。她行,人人都喊她一聲娘。排在她前頭的,是長房的溫鸝,行七,雖然是庶出,但很得老太爺?shù)臍g喜,從外頭接回來養(yǎng)在溫家。
那也是推她下水的那個人。
想到溫鸝在自己面前耀武揚(yáng)威的模樣,再想想她說過的話,溫鸞抿了抿嘴里的糖,“咔嚓”咬碎。
“快請七姐進(jìn)來。”溫鸞往床上靠了靠,作出一副弱不禁風(fēng)的樣子,虛弱地咳嗽了幾聲。
“娘總算是醒了,可看過大夫了?大夫怎么說?”溫鸝一進(jìn)來便連聲詢問。
溫鸞示意瑞香搬了凳子到床邊,溫鸝當(dāng)即坐了下來,一張臉宛若變起戲法,眼圈泛紅,不多會兒便掉下了大顆的眼淚:“也不知是何人這么歹毒,竟然將娘你推進(jìn)蓮池。那底下都是陳年的淤泥,萬一……可不就去了。”
溫鸞掩唇咳嗽,旁邊的瑞香忙遞上茶水。她喝了一口,嫌燙,皺起眉頭推開。
茶盞一時沒端穩(wěn),就這么砸在了溫鸝的裙擺上。
溫鸝發(fā)出驚呼,梨花帶雨的臉?biāo)查g扭曲了下。
“七姐對不住,我……咳咳……我就是喝不了燙的。”溫鸞趴在床邊,咳得臉色泛白。
溫鸝咬了咬唇:“你一貫嬌氣,又剛生了場大病,自然喝不得太燙的。伺候了這么久,竟還不知怎么伺候你,這笨手笨腳的丫鬟不如逐了出去。”
溫鸝年方十三,身量卻比她高出許多,眉眼間亦有幾分明艷。溫鸞打量著她,微微垂下眼簾:“她雖連茶都端不穩(wěn),可她捶肩捶腿的功夫好得很……咳咳……,逐了她,還不知道從哪里再找一個好的來伺候我。”
“若娘不嫌棄,我將我院子里的木蘭給你如何。”溫鸝說著,又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木蘭是個好的,若我早些將她給你,你又怎么會掉進(jìn)水里。若是你有個萬一,季世兄該怎么辦?”
溫鸞跟著紅了眼眶,咬著唇抽泣:“七姐是要做什么?七姐說這些話,是想往娘心里再捅幾把刀子嗎?”
溫鸝還要再哭,聞聲突然一呆。
溫鸞接著哭,一邊哭,一邊還掙扎著要從床上下來:“我不說,是想著念在姐妹一場,這樁事就當(dāng)過去了。可七姐一次次提起,究竟是想要做什么?”
她哭聲悲痛,偏偏聲音天生嬌軟,哪怕一邊咳嗽一邊哭訴,氣得臉都紅了,看起來還是貓兒一般,軟軟一團(tuán),不甚有力。
丫鬟們聽到動靜,都跑進(jìn)了里屋,見娘哭泣不止,七娘一言不發(fā)地坐著也不勸上幾句,心下都鳴起不平來,紛紛上前。
“你們扶我起來。”溫鸞眼涌出大顆大顆的淚水,沿著臉頰滑落。
雙臂被丫鬟們攙扶住,她費(fèi)力地站起身,挺直脊背,脆弱無助卻努力擺出氣勢的模樣,看在丫鬟們心底越發(fā)叫人心生憐惜。
溫鸝被自己的丫鬟拽了拽衣袖這才回過神來,匆忙起身,就要去給她擦拭眼淚:“娘,你在胡說什么,七姐怎么會往你心口捅刀子,七姐疼你還來不及呀!”
溫鸞推開她,瞪圓了一雙眼睛:“七姐疼我?”
“七姐疼我為什么還要推我下水?”
“七姐疼我為什么還要和我的未婚夫私相授受?”